消逝的时光（组诗）

一件悲伤又幸福的事

你在，你的疾病也在

连同那些没有尽头的痛苦

你不在了

疾病只是医学上的专有名词

而痛苦被切碎

分散在我们的记忆里

当你的身体版图被黑暗瓜分

除了我们，你与这个世界

再无任何瓜葛

这是一件悲伤，又近乎绝望的事

可它也有幸福的一面

因为我们活着

你也就还活着

小巷深处

雨水滴落

麻石板提高了几个分贝

回声，干脆利落

稚童带着潮湿的脸孔

走过。小巷的

缓慢没发生改变。这儿的

时间设置为暮年

老人和寂静挨着

孤独与青苔交换同等的漫长

一些门窗正通往遗忘

我的爷爷已经变得很轻很洁白

他挑着水桶出门就没再回来

雨水抹去了他的轨迹。雨在下着

爷爷的春天

一切静得可怕。只有灯亮着

在我们到来之前，像微弱的希望

给他力量。我在他身上

看到消逝的时光

变暗，毫无吸引力，有一碰

即碎的危险。起先，竹杖还能

跟着他的想法走；而后，

竹杖已无法立起春天

疲惫环绕他，如尘埃

挥之不去。第三次摔倒后

他开始枯萎。像一棵从地里拔出的菜

慢慢丢失水分，信心，包括

对日子的期待。有时，他不认得我

用婴儿般好奇的眼神，上下打量

有时候，他说一些含糊不清的话

有时他会无端叨念几个已故之人的名字

我感到恐惧。不是惊讶。

仿佛衰老，已爬到我身上

我搀他，两个不对称的人生

缓缓转动，向屋外的阳光

一点点靠近

草帽

我们把那顶草帽

也扔到了火中

不久前，它还挂在墙上

沾有泥土（那可能

和一次意外跌落有关）

隐隐可以闻到汗味，那是

长年累月劳作的证明

现在它已经燃烧

帽子下的眼睛嘴巴鼻子

其实，早在它燃烧之前

就已经被另一场火占有

我们听到帽子燃烧的哔剥声

就像他临终的喘息

我们朝烧成灰的草帽

挥手告别

灰烬还保留着完好的形象

我们喊爷爷，那是

看不见的爷爷最后的温度

墓志铭

这儿埋着的人，拥有群山的静寂

他死后比活着更有意义：

一块墓碑让人们重新认识他的名字

憎恨他的人，再无法伤害他一毫

多好，祭奠之时，人们全带着眼泪

灌溉大地。野草，树木，禽畜

都还有生灭，疼痛，他已不需要为此烦恼

只有一次例外

当他心爱的女人，被人扶到墓前

颤颤巍巍，宣布即将和他团圆时

他才回忆到，活着时的诸般美好

外公暮年

树影投映在纱窗

院子变得很静，很空旷

天空偶尔飞过几只黑鸟

无声无息，仿佛预示什么

他坐着窗前，脸上荡漾着

阴影。屋内黑得像深井

他在那默默抽烟，享受烟草

和最后时光。除了眼睛

闪烁的微光，我几乎

以为，他就是黑暗本身

他在黑暗中吞吐云雾，有时候

我感觉他快要熄灭了，但黑色如铁

加固着他四周，这时听到

他咳了几声，烟在继续燃烧

那个灰烬的他，于是

又重新被短暂地点燃

那一夜的星空没有守门人

那一夜的星空没有守门人

她完成了

旅途中最后一次落地

脸像花朵瞬间枯萎

呼吸静止

凝聚在她身上的灯光

多次让我产生幻象

她虚弱的一生

就这么一笔勾销了

我很清楚房间里的气味

叫死亡

很快

她的身体被转移到祠堂

十八年前

祠堂破旧，没有通电

夜里

我从前厅醒来，经过天井

到后厅，给她续香

我知道

奶奶已被黑暗瓜分

她连影子的自主权都丧失了

结实的黑暗里

只有香火像漏网之鱼

还在跃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