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父亲

我和我的父亲（组诗）

（一）

当一个人

被责任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

想念的一般都是自己的父亲

要么是感叹

要么是抱怨

要么是感叹和抱怨

感叹父亲的不容易

抱怨父亲的不完美

此时

我想念的

就是我的父亲

（二）

我的父亲

自五岁起

就生活在单亲家庭

因为他五岁时

还没断奶

奶奶就死了

就是死了

不隐晦

不含蓄

生死就是这么残酷

死了母亲的孩子

生活也是这么残酷

（三）

我的父亲

在我的眼里

从来就是父亲

一直都是父亲

因为我出生的时候

爷爷也死了

姑姑出嫁了

伯伯单独过了

我的父亲在我的家里

就是家长

就是父亲

他不是儿子

不是兄弟

（四）

我的父亲

甚至不是丈夫

因为他和母亲从来

没有柔情蜜意

就因为这

他被诟病

他被抱怨

他不像个人

不是个人

没本事

没钱

还没个好脾气

（五）

我与父亲相见时

我一岁

父亲二十七岁

始于我的一声啼哭

听说

还始于久旱的一场大雨

我与父亲相识时

我五岁

父亲三十三岁

始于我打碎父亲的罐头瓶子

做的专用的水杯

始于我的战战兢兢

始于父亲擦掉额头的汗

冲我微微地一笑

我与父亲相交时

我十岁

父亲三十六岁

始于我与弟弟的一场争斗

父亲对我的呵斥

始于我没有拿好“抬土”的木棍

打在父亲的头上

始于我不好意思和父亲说话

父亲晚上把我揽进他的被窝

责怪我

你打了我还不理我

（六）

我与父亲相知时

我三十二岁

父亲五十八岁

始于我也当了父亲

始于我也和父亲当年一样的处境

单独带着自己的家庭

单独在泥泞中拖着撒满种子

不断生根的船

呵护着生命的健康

寻找着希望的岸

父亲有六个孩子

我有两个孩子

父亲在家乡

我在异乡

父亲在农村

我在城市

我和父亲不一样

但也一样

（七）

父亲说

我想做个生意

挣点钱

像谁谁谁一样

也把日子过得好一些

但是我没本钱

我没输的胆量

一旦赔了

就得把全家人的嘴扎上

全部饿死

他在哀叹的时候

在羡慕别人时候

在感到别人抱怨而愤怒的时候

他都说过这些话

这么纠结和煎熬

所以

他只能守着那座山

山头有多大

他背的柴草捆就有多大

山梁有多远

他植树的身影就去多远

一天有多长

他在田里耕种的时间就多长

收获的时候

我牵的驴子驮多少

跟着驴后面守护我和驴的父亲

就扛多少

父亲劳累的样子

很狰狞

我把他的可怜

当成了可怕

（八）

我也说

我想做个生意

挣点钱

和谁谁谁一样

我说

我想再去外面闯荡一番

谋个前程

可是我也没有本钱

我也没有的机会

我离开了孩子的正常生活没有保障

我还想把自己的半桶的技能再传给孩子

通过几代人的努力改变命运

我还担心孩子没有完整的家

没有父亲的守护

会受辱

会学坏

在我回想起自己在外创业时

在我跟优秀的朋友相聚时

在我的生活捉襟见肘时

在读书被触动时

在我华发渐生时

我都这么想

这么纠结和煎熬

我又只能守着书房这个小天地

孩子写多少作业我就写多少作业

一年有多长我就爬格子爬多久

我就得守在这里

边陪伴边创造

边示范边托举

我严厉的样子

深情的样子

那么地歇斯底里

那么地矫揉造作

（九）

我心疼过很多人

从来没有疼过我的父亲

因为

父亲能踏遍青山

父亲能背起巨大的麻袋

父亲的兜里总能掏出钱

虽然他总说没有

父亲从一个架子上摔下来没喊疼

父亲骂人的嗓门很大

父亲打人特别疼

所以父亲不用疼

他只有可能伤得了别人

别人伤不了他

直到远嫁的姑姑去世时

父亲在寒风中哆嗦

直到父亲得了重病危及生命时

直到姑姑和伯父讲述父亲幼年的苦难时

已经身为人父的我

咬着牙没有哭

只想抓住岁月调个各儿

让我照顾他成长

我的孩子有个愿望

看到我哭的样子

我总让她哭

我哭了她好平衡心理

也好看个稀奇

哭

没有意义

哭

很是丢人

可当带着孩子四处求医不见效果时

我的愤怒就是伤心

当我知道我的亲人遭遇苦难

我又无能为力时

喝了一些酒

趴在马桶上呕吐

其实就是在哭泣

（十）

我很想问问父亲

父亲是什么

我想问问天地岁月

父亲是什么

我在我的孩子得奖时

得病时

犯错时

我在风雨里奔波时

我的桌子上出现一杯热茶时

我被孩子的老师约谈时

我带着孩子在雪夜里被醉汉无故辱骂时

我在想念我的父亲时

我和我的朋友组成好爸爸团时

我还是在想

父亲是什么

父亲

没有明确定义

只有一种感觉

父亲就是啥都行

所以不用疼

父亲就是啥都有

所以不用省

父亲就是啥都该

做不好了是你笨

这就是父亲

父亲只有骨头没有血

父亲只有道理没有情

父亲只有叹息没有泪

父亲到暮年

孩子被人欺凌时

拼的只有那把老骨头

仰天只能找天理

哎上一声都是命

父亲父亲

硬硬硬

怂怂怂

他就是自己

又不像自己

他就那么个人

他有时不像个人

注：抬土，农村给牲畜垫圈除湿时，需要从户外往圈内运送干土，小孩子两人用一根棍子抬着藤框运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