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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卢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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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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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荷本无香

清荷本无

后街

天云山上的风透着一丝凉意,淡青色的水泥道印着的树影,轻柔地摇摆,路边细小的水流潜藏在黛绿色的岩缝里,透着甘洌,空气里弥漫着松柏的清香。山脚下遥远的车灯闪烁,使得这山这水越发的远离尘嚣。

尹然本想再吸一支烟,但一想到若彤微微皱眉的样子,又把抽出的烟放了回去。轻轻合上烟盖,却又弹开手里的ZIPP,燃起黄色的火苗,火光照着尹然的半张脸,青黑色的胡茬,略显苍白的脸色,眼角处几丝细密纹络。

傍晚时,尹然在山顶的天云寺和了空大师喝茶,其实尹然并不是专程来找了空的,尽管每个月都要上山来一趟,但今天不是为了喝茶,随意品了品便对茶下结论。了空笑笑说,你今天怎么不知茶滋味了,这可是新茶,怎么成去年老茶?尹然“哦”的一声,不置可否。了空望了望尹然的眼睛说,你有心事?尹然打趣说,我有事,心没事,我还是自己到山里走走吧。了空说,也好,不用了晚斋再走吗?尹然摆摆手说,谢了,午饭还在肚子里呢。说完便往外走。身后了空传来一句话,你眉间有桃花,其色并不鲜亮,多珍重吧。这个家伙,又跟我装神弄鬼了。尹然心里笑笑说。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一连下了几天的大雨,水泥路面上很洁净,泛着油亮的光。这时间段不会再有香客上山,但有一个人会来,尹然便是为了她,枉费了了空的好茶。半山处有一片开阔地,孤零零杵着一座八角亭。若彤电话里说晚饭后有两个小时的时间,问尹然哪里可以走走,可以安静地听听风的声音。尹然一下就想到了这里,便让若彤打车到半山的这个亭子。尹然看了看表是七点三十分,还有多少时间要等呢?若彤,有多少日子没有见了?尹然的腹语中是灰色的无奈的寂寞。

山脚下不时有车灯闪过,有两道光柱从山底穿过树林,黑了一阵,又穿过灌木丛若有若无的左右晃动。尹然收起还在手里把玩的打火机,掏出手机拨了若彤的号码。

我在车上呢。若彤的声音总是带着一股小女人的娇气。车到哪了?尹然有些不相信那道车灯。你猜呀。应该到山脚下了吧?才没有呢,还在市区呢,一路堵车。没事,不急的,我也才刚到,你让司机开慢点。尹然只要听到若彤的声音就变得安静,变得像父亲般慈爱。尹然哥你不急啊,那我下车慢慢走。若彤总是有意无意地叫尹然哥,叫得很随意,也很亲切。那妹妹就下车走吧,路上买点干粮。尹然喜欢这样和若彤斗嘴,只有这时候才觉得自己童心未泯。

尹然认识若彤,是在一群老朋友日常的聚会中,气氛热烈而杂乱。若彤总是选择坐在靠墙角的位置。市政处的童姐说,我这个妹妹难得出来吃饭,胆小,你们都别闹她啊。若彤果真很安静,每次都那么安静地坐在位置上,只用那双羞涩的眼睛看看这看看那。尹然发现那双眼睛会说话,也仿佛读懂过几句,很不经意的眼神,刚好和尹然触碰在一起。尹然觉得这是最干净的眼神了,这个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女人,有一双孩子般的大眼睛,说不上多漂亮,可每次总是柔软地触碰尹然的心。

做工程的老魏喜欢闹酒,每次都缠着若彤喝酒。那天尹然忍不住站出来劝。老魏说大作家怜香惜玉啊。尹然脸一黑说,少跟我提什么作家,你要喝几杯我陪你。尹然只是喜欢摆弄文字,也没什么惊天之作,所以反感别人将他视为作家,好像成了另类。

我知道你清高,不说啦,来,喝酒喝酒。老魏看尹然真有些急了,便扯开话题。

尹然又一次用眼角看了若彤一眼,发现她也在注视自己,就急忙收回眼神。

一对车灯往上山的方向一左一右地移动。尹然急忙奔向路边,忍不住又匆忙点上一支烟,重重地吸了几口,然后把烟丢在地上重重地踩上几脚。已经可以听到轮胎和水泥路面的摩擦声,细小的沙粒被碾压出沙沙声响。是她吗?

一辆的士已经转过前面那道弯稳稳地向这边驶来,巨大的光柱正打在尹然的脸上,一片刺目,一片茫然,心跳的感觉没有了,呼吸也没有了,而是下意识地举起手迎着车灯挥舞。这一刻,尹然知道自己完了,他不再是那个被冷漠包裹的尹然。

曾经有一天若彤在微信里问,你真的是作家吗?尹然说,你别听他们瞎说,只是业余爱好而已,偶尔为之,自娱自乐。我在报纸上看到过你写散文,大多是描述爱情的,你相信爱情吗?我当然相信爱情,为什么这么问?尹然反问道。你说这世上有永恒的爱情吗?若彤追问。

这是个空泛的不真实的问题,是个没有答案的问题。特别是面对若彤,尹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要说有,好像自己都不相信,说没有,或是一种伤害,问题核心在所谓的永恒,这个世界存在永恒吗?尹然透过屏幕,仿佛又看见那双干净的眼睛。

若彤一连打了好几个问号来催促。尹然犹豫了一下说,没有。若彤用了一长串的省略号,最后才说,你是唯一一个说没有的人,谢谢。那么你觉得这世上有完美的爱情吗?尹然反问。应该没有吧,童话故事里才有。我觉得还有另外一种解释,在每个人的心灵深处都有一个完美的爱情存在。尹然觉得自己有些激动,仿佛在创造一种真理。尹然接着说,不要让爱情走出来,就可能永恒。若彤不置可否地说,一会有一会没有,说了半天和没说差不多,不跟你聊了,拜拜。

下车的若彤,穿着黑面白底的板鞋,蓝色牛仔裤,套头白色卫衣,一头齐肩的直发不安分地甩动着,还有那双比黑夜更加黑亮的眼睛,像个小姑娘。尹然的心变得柔软,进而融化。

嘿,发呆呢。若彤一下子跳到尹然的面前。接着说,你很会找地方嘛,这么偏僻的地方都被你发现了。若彤没认真看尹然的表情,自顾在四周转悠开,像是发现新大陆,一路惊叹不已。

你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我在这个城市也生活十几年了,怎么都不知道。若彤好奇地问。

我山里有朋友啊。尹然已经回过神来,恢复了调侃状。

你们作家是不是都喜欢交几个农民朋友,是为了体验生活吧。

我这朋友可不一般,他不种地,不砍柴,是专门拜佛求经。

和尚!这山上还有庙?那快点带我去逛逛吧。若彤有些着急地过来要拉尹然。

尹然淡然地说,夜深了,不方便。

山顶上天云寺传来晚课的钟鼓声,在这寂静的半山听起来深远而庄严。尹然的表情肃然,这是他内心世界里曾经向往的声音。若不是和曾经那个她有了生命延续,那么今天在大殿里打坐念佛的也有一个法号静安的清秀男子。女儿朵朵都快长到尹然的肩膀了,那个俏皮的小姑娘总是和父亲有说不完的话,一口一个老爹。尹然曾经打趣地说,爸爸都被你给叫老了。朵朵说,才不是呢,越叫越年轻了都,同学都说你是我大哥呢。尹然有无限的爱想要给朵朵,这是他的唯一。对于晨钟暮鼓的向往便只能深藏心里。朵朵小时候也问过她的妈妈呢?尹然说,你妈妈生你的时候受重伤了,要去很远的地方疗伤,那地方很远很远。现在朵朵大了,再也不问这个问题,因为她知道这是爸爸最不愿意回答的问题。

你在想什么啊?若彤冷不丁冒出一句,让尹然心里暗暗一惊。这小女人能读懂心语,很不简单,越是单纯的人越有敏锐的第六感。

我在想家里那个小姑娘,和你一样可爱的小姑娘。尹然用一种特别的眼神望着若彤。

两个小时要到了,你跟那个小姑娘约定的时间。若彤忍不住提醒沉思中的尹然,其实,她很喜欢看尹然若有所思的样子,是风的样子,有声,而无形。

哦,是不早了,我送你下山吧,山下会有车。尹然猛然醒悟,两个小时,期待已久换来的两个小时的缄默。尹然总是在担心什么?或者在怀疑什么?是那个永恒吗?十年前那个永恒的誓言,在自己生命的期限内。

这个周末童大姐安排吃饭,也没说啥事,就是大家聚聚,尹然问还有谁,尹然不喜欢太多陌生人的饭局。童姐说没有谁,就老魏,若彤,还有报社的那个范编辑。其实尹然只想知道若彤有没有去,只要若彤去了,尹然就觉得不寂寞。

下午尹然处理完单位里那些事,先骑了摩托去天云寺。了空昨晚打来电话说他的茶罐空了,最近又没下山,问尹然有空来一趟,顺便带点好茶来。尹然自己最近也莫名其妙地烦躁,意识到该上山走走了,只有那里才有一颗清静心,真如实相。

细算来和了空认识近二十年了。了空有时说尹然比他还更像出家人,俩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都互相打趣,没了佛界,但一旦认真说事,便回归原本,肃然静坐。

了空是个大茶鬼,尹然是个老烟枪。刚停好车,尹然便先点上一支坐在路边吸,了空早早在路边迎接,伸长脖子看尹然空着的手。尹然笑说,你是等我还是等茶啊。了空回敬说,我不可一日无茶,但可终身无你,你说呢。尹然一甩手丢掉了烟蒂,一脸怒气便跨上摩托,用手指着了空说,和尚,你别忒不知好歹咯,今天这茶啊,涨价了。说完,尹然又嬉笑着从车备箱里拿出一袋茶叶,伸出个三手指头在了空面前晃了晃。了空无奈地摇摇头说,到庙里给吧,我又没带在身上,跑得了和尚也跑不了庙啊。

一壶茶还没下肚,尹然便问,和尚,我最近怎么烦躁了,我都淡定好些年了,闻了你的香火味,我已经半身向佛。了空呷了一口茶抬头盯着尹然的眼睛说,你没跟我说实话。尹然心里一怔,连忙端起茶杯掩饰,然后自嘲地一笑说,哎呀,要说实话也不难,可是确实没有什么事实可以说啊,好吧好吧,我最近是心在动,一点微微地颤动,还好,都还在掌握之中。

了空微微一笑说,心动到行动还有一大步差距,再说了,你可是自由身。尹然呃的一声,脸上略显尴尬说,问题不在我……了空摆摆说,你别说了,我知道了,好自为之吧。

尹然先是笑笑,然后脸上突然就变得漠然了,眼睛空洞地望着门外一座香炉,身体也如香烟般漂浮着,而后,他只带着自己的躯壳下山。

当天的晚饭吃得没什么生气,范编辑拽住尹然谈论时下泛滥的文学作品,童大姐拉着若彤窃窃私语。尹然想把自己最近的一篇手稿给范编辑,他很需要那点稿费,文化馆清水收入就只能解决个温饱。只是那篇稿子里面藏了东西,要是发表了,明眼人一下能读出个究竟,尹然很少这样在意这个问题。

饭后童姐破例要求尹然送她回去,并且说好是散步回去。尹然知道童姐有话要说,便很听话地尾随了童姐。

童姐说,小尹啊,你知道若彤是结了婚的,你知道她的丈夫是谁吗?尹然说,知道啊,驻京办的刘主任,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京城五星酒店有常年的包房。童姐很严肃地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带若彤出来吃饭了,我不想做帮凶,尽管那个刘主任一年有半年在他的包房里。

童姐,你这不明不白的话让我很难理解,我和若彤不就是偶尔微信上聊天,也没越界啊。童姐说,小尹啊,我们认识这么多年的我还不了解你吗,你们文化人那点思想,你们强调的是感觉,但不管怎么说,人家丈夫已经打电话到我这里了解你的情况了,我想你们的聊天记录是不是……好了,我不多说了,我知道你没有害人之心,可你为什么不好好找一个能结婚的,为了你自己,也为了朵朵,这都十年了。

童姐,不瞒你说,朵朵妈走的那天,我发过誓,此生再不结婚,我保证,对若彤,仅此而已。

到家后,尹然在阳台上一气吸了好几支烟,心情稍稍放松了下来,他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就算若彤不小心泄露了那些聊天记录也说明不了什么。可是一想到若彤那单纯又带点哀怨的眼神,尹然心里揪了一下疼了,她不是文学青年,她只是个很普通的女人而已,未涉世事,她像是刘主任禁锢在家里的一只猫。那个刘主任离过一次婚,在童姐办公室里见到年轻的若彤后,便使出浑身解数,打造出一份“永恒”的爱情,而后的事实证明,是若彤的单纯,掉入那个陷阱。

尹然在下班前给若彤发了一条微信,说晚上如果有空天云寺半山腰见,有话要说。若彤回信说太远了,要不找个咖啡店吧。很显然,若彤已经有所顾忌。

尹然没有想到若彤会选择这间咖啡吧,名叫行风阁,多么诗意的名字,如风一般行走。尹然没少在这里与文友侃侃而谈,兴许只是个巧合吧。眼前的若彤对于文学没有丝毫的兴趣,尽管她也爱看书,但爱看书和喜欢文学是两回事。

若彤把那只香蕉船最后一口冰激凌舔进嘴里说含糊地说了一句“很久没联系,有点不习惯。”尹然猛地一抬头问“什么?”“我开始会想你了怎么办?”若彤大声地说道。

“这个星期馆里有点事,有几篇重要的稿子,估计要忙一阵了。”尹然尽量轻描淡写地解释道。

“哦,那你忙吧,也没什么的,只是有点习惯在晚上无聊时找你聊聊天的,你也知道,我晚上老是失眠,原来都是看韩剧,一看到半夜。”若彤低着头说话,像是犯了错。

你今天不是有话要跟我说,怎么了?若彤抬起头,眼神中闪烁着不安。

没事,就想见见你。尹然来时打好的腹稿,在咖啡微弱的热气中消散。

尹然频繁地上天云山,是在朵朵妈走了之后,只有在天云寺的大殿里,在青烟淼淼的香火中,他才能清空自己的寂寥和悲恸。十年过去,尘世如钟,凡心如松,直至遇到了若彤,雷池中的一朵清荷,一朵带伤的清荷。

他们要的并不多,在寂寞的夜里,用网络延伸彼此的慰藉。尹然为自己内心的开脱,一直都是孱弱的,谁说暧昧不是罪,可暧昧在人世间从未停止蔓延。

茶已经泡了二巡,尹然看杯,喝茶,忧心忡忡。了空放下茶壶说,你还是回去吧,朵朵在家等你,你们的约定是十点钟。这是尹然唯一的约定,牢不可破,如同誓言。

那天从咖啡馆出来以后,尹然发微信给若彤说,余情若有闲,天云山上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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