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成
我收到这位多年未见的同学在离世几个月前寄来的一封信,足有十一页纸。随信寄送的还有一本武侠小说,封面用油墨刊印出图案,画风古意。信里他在讲述自己的经历,有许多我有亲身参与但已然忘记的故事。这些故事说不上什么惊天动地,我却读得津津有味,只是有时候需要中断思绪往回翻找,等到读完以后,我从信中世界抽身而出,像是完成了一次长途的旅行。
我当即风尘仆仆地爬上旧阁楼,在角落里翻出电话簿,按上面依稀可辨的号码给他打了电话。万幸,电话接通了,我向沉默的那头小心问话,他回答了,那时我注意到他话语中的颓态,不由得出言关心他。他并不在意,反倒顾左右而言他:
“小舟从此逝——”
我知道这是等我说暗号,对出下句,两人在电话里相约大笑。
“没想到你还记得。”他这样说,快有二十年了,没有多少东西能轻易被时间留下,他还担心我的那份记忆早已消弭。
我当然记得,那是中学时期,忘记是哪位同学用积攒许久的零花钱买了个MP4,又背着家里人偷偷去网吧上网下载武侠小说,拿到班上互相传阅,武侠热就此掀起。我们到处搜罗小说,在课桌上用书搭出堡垒,上课时就待在堡垒里管他提问与讲授,有上级领导来巡课就塞在课桌里按兵不动。
那时候班上一夜间涌现许多武林高手,峨眉剑侠与十三妹比比皆是,男同学虽自叹不如李寻欢多情,但胸怀可比肩郭靖,而女同学则在讨论令狐冲痴情的同时,感慨自己不是郭襄也不是王语嫣,只是从未听过有人愿意做林仙儿。
记得一开始,我对这些充斥着刀光剑影的武侠小说本无兴趣,听到周围的人总在谈论杨过与小龙女的四离四合,久而久之,因为好奇,又为了融入集体,这才借来一阅,没承想竟入了迷。
我还记得借来一本书里都是繁体字,我到图书馆找了繁简字对照表,偶尔的抄写与辨认,又费了不少的心思识记,这番识记的果实直到多年以后,我上了大学考入中文专业,在学习古代汉语课程时取得,都是后话。后来不知哪里走漏风声,那位李同学再去网吧更新书目被他的家里人发现,人赃并获,MP4也砸了。以此为伊始,热情散却,随着升学压力日益增大,众人隐退江湖,各奔东西,我们感慨江河日下,也借用苏轼的这首小词。
“你相不相信这世界真有飞檐走壁的武林高手?”我这老同学的发问还是那么出人意料。
“我愿意相信,不过有没有也不好说。”我答道。
我没照顾他的出人意料,一个矛盾的肯定,也是我的真实想法。前几年去北京出差,在一家影视城附近住下,晚上闲来无事就去里面参观。在一家古装剧剧组旁驻足,我看到几名年轻男女,从衣着打扮上看大概是剧本主演,身上吊着威亚,剧一开拍,几人从瓦墙背后飞身而起,衣袂飘飞,那场面着实好看,可是借由外物,并非真实。
“以前我相信,后来不相信,到现在又相信了。”他说。“你这家伙,已经是‘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的境界了。”我打趣道。
“随你怎么说,但你看啊,我们以前看那些武侠小说,心里是不是也有那么一点点希望,哪天自己能学个轻功,随便跃上屋顶,从此江湖任我行?”
他的话让我有些感慨,仿佛又回到了学生时代的那些日子。那个时候,我们一起窝在图书馆角落里,捧着那些泛黄的武侠小说,指点江山,谈论一招一式。仿佛只要有了武功秘籍,就能飞檐走壁,行侠仗义。
“也许吧,可有时候真真假假,不也就是那么回事?说不定有些事只是我们见识少了。”我说。
电话那头夹杂着笑声与咳嗽声,“听起来倒像是你亲眼见过似的。”
我察觉他的心酸,没有接话,心里在考虑该怎么向他提起那封信,你说我们多年不见,突然写了这样一封长信,我迟疑着,脑海中闪过那封信的每一个字句——他笔下的往事连那些早已淡忘的细节都被勾起。我试图组织语言,想要问他,为何要重提这些年少的琐事?然而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种难以启齿。
“还在吗?”他问。
“我在,你说。”
两个月后,他不在了,离世的消息在清晨的一通电话里告知,由他的妻子打来。我待在卫生间面对镜中错愕的自己,一时没有接受,牙也忘记刷了。 原来他早就身患重病,可电话里却从来没有提及,只是同我谈论他自己,他自己的身前事。我也总算明白了点为什么一当我说要找时间拜访,他却一口回绝。
“他改变主意,希望你能来参加他的葬礼。”他的妻子如是说道,语气冰冷,像在复读单调的话语。
我从福州西来坐了三个多小时的火车,停在一个小站上,车轨旁的沙石也随着列车的停摆也不再震动。夜晚里的车站显得很拥挤,眼前全是一片黑压压的脑袋,路也看不见多少,于是我顺着人流前进,偶尔抬头看天,解放眼睛。这也就忽然想起他同我讲述漂泊开始的那个夜晚。
他打小就习惯四处辗转。母亲说,他出生的时候正值南方的梅雨季,老旧的产房墙上全是发霉的水印,窗外淅淅沥沥下着没完没了的雨,她怕他一落地便受了潮气,特意带了条围巾裹着他。结果她只顾着避湿气,倒忘了他竟一直没哭,直到产房护士轻轻拍了下他的脚底,他才哇地哭了起来。母亲常开玩笑说,就是这一拍,把他这人天生少点“不安分”的基因拍出来了,就像那年泛滥的雨水,一发不可收。
大概就是从那时起,人生的路便一直颠簸不定。家里经常搬家,租住在城市的边边角角,父母白天忙着工作,夜里回来早已疲惫不堪。他常常趁他们不在的时候,跟着伙伴去玩城郊,在大片的芦苇荡里晃荡,又因此认识了一位老船夫,让他载着他们,有时也掌手划船,划到尽兴以后才偷偷溜回去,似乎只有这样才觉得自己真正存在。
大学毕业后,他顺利进了一家单位。原以为这次终于可以停下来了,可过了几个月,才发现这份工作和他预想不符。每日朝九晚五,按时打卡,埋头在格子间里整理文件、汇总数据。上司的话不容置疑,哪怕是早晨进门时的微笑,都被规章条款规定好了一般。曾经的朝气在这些条条框框里渐渐消磨殆尽。
一次出差,他坐在火车站的候车室,窗外的夜色一点点吞没了站台,四周的旅人来来往往。我忽然有了一种熟悉的悸动,像是儿时在芦苇荡里飞奔时的那种自由感,迫不及待地想要走出去看看油然而生,于是,没过多久,他索性辞了职,背着一个简单的背包,去接触这个世界里更广阔的地方。
一路上,他走过南方的湿冷小镇,穿过北方的干燥沙漠,看过繁华都市的霓虹,也住过乡村小旅馆的简陋床铺。他成为一名流浪者,以写作为生,将流浪途中的见闻感思汇聚成文,走到哪里便投那个地方的杂志报社。写作他不在行,不如我,退稿是常态,以此为生计自然不够,他也打零工,进过厂,喂过猪,拣过的茶叶斤数也数不胜数。路途不总是顺遂,有时几乎连一顿饱饭都成问题,甚至有时露宿街头,在冷风中蜷缩成一团。但他总告诉自己,这便是他追求的“流浪”——一种不安分、不受束缚的生活。即便在最窘迫的时刻,心中也总有一种奇妙的满足感,仿佛重新找回了那些年被埋在生活重压之下的渴望。
“这种受难者的姿态我可学不来。”我在电话里笑道,“不过也倒是潇洒。”
“潇洒可不能当饭吃。”他回答,有时我感觉我像一只小舟,在世间的江河上漂泊。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不过都是种生活,没法摆脱。”
“你在外面走了这么多年,不是按你自己的心意来过生活?”我问他。事实上,我是半带着调侃的心情说出这句话,心想他不过是在唠叨那些老生常谈罢了。
他久久没回应,似乎是在斟酌,过了一会儿,他才低声说道:“当然是,不过我始终觉得,自己还在原地。”
电话里的他声音沙哑而低沉,带着某种无法言说的疲惫,像是在遥远的地方漂泊太久,心里已经生出一种孤寂。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应,听着那份落寞在电话里缓缓弥散。
我记起我们年轻时的约定,那个关于“小舟”的暗号,那时的他还在憧憬着未来,在江湖中寻找属于自己的故事。可如今的他,声音中已少了少年郎的意气风发,这半生的奔波,似乎早已消磨掉了他的锐气。
“小舟这东西,无论怎样漂泊,总归需要靠岸。”我安慰他。
他顿住了,似乎在等待我说话。我捏着话筒,喉咙发紧,却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他低声说道:“我知道,我也快靠岸了。”
小镇的夜晚已经静下来,星光铺洒在狭窄的街巷间,我顺着湿漉漉的石板路,来到了临时落脚的旅店。把背包寄存后,想着如果来不及,也还能在这里小睡一会儿,赶上明早的火车。
肚子有些饿了,便走到街角的一家小摊上,点了碗绿豆稀饭。夜宵的热气驱散了旅途的疲惫。我在摊主的指引下,找到街口一位倚靠在门边的老公职人员,打听起这里有没有林业管理局。他晃了晃身子,眯起眼睛想了会儿,点头道:“有,往前走五里,尽头左拐,从一条巷子进去,再过一片田和一条小河,河上有座老旧木桥,桥那头有几幢孤零零的新楼,就是管理局的地方了。”
踏出市镇,夜空中繁星点点,蛙声四起。周围没有路灯,只有我的影子时而被星光拉长,时而隐没在夜色之中。我全然不顾脚下的泥泞与水坑,心里只一心想着见到他在电话里说的那位老人家。
他说他不再写小说了,心态已变,创作的热情也大不如前,看着满目苍白的文字,对眼睛来说是一种残忍。
“何必这样妄自菲薄。”我说曾经在一些地方看到他的作品,文章挺有水准,这些年却不再见了,以为是在厚积薄发,没想到是不再写了。
“可还有余作?”我问。
自然是有,他说这是一篇意识流小说,他这小说写的是一种寻找自我,寻找归宿,甚至是一种逃避。一位年迈的老人回到了他熟悉的乡村,搭上了末班车,又驶入城市,在这漫无边际的夜晚中,似乎想要从巷子到广场的路程里找到他一直渴望的某种宁静。这些片段——车窗外飞逝的黑夜、巷子里微弱的灯光、广场上熙攘的人群——构成了一幅生命与回忆交错的画卷,也勾勒出他的内心起伏。
电话里他说,这小说的题目叫《一半的夜晚》在小说中,那位老人无论夜有多长,总是在半夜停笔,用这种习惯抵抗不可逆的衰老与沉默。他笑着说,也许某一天他会彻底停下,不再拿起笔。
“你说得太深奥了,故事也不真实。”
“当今文坛还讲求真实?”
“这我不太清楚,真实总归是好的。”
“我也不管了,你把我这小说拿去便是,做个素材。”
这一路上,脑中不断浮现他的小说片段。他写的是一个人如何在黑夜中被时间悄悄消磨,却又依然保持某种倔强,固执地与过往一再重逢。我的朋友在电话里邀请我去看看小说里的地方。他说:“那老人家我也多年未见,不知你可有兴趣,替我见见。”
行至木桥时,我停下脚步,听着河水的低语。黑夜笼罩下,我俯视着河面,倒影里的星空和我自己都隐隐约约。
带着这样的心情,当我来到他的灵前,天色已近黄昏,黑白遗照中他的目光深邃,透露出一种不易察觉的倦意。我对着他的照片凝视许久,看着这张与我没有什么分别,只是更加苍老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