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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卢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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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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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清道上

三清道上

陈崇勇

2023年7月中旬,我到江西省上饶市参加“四省边际文学联盟”文学交流座谈会,短短的三天两夜,虽然匆忙,却很有收获。尤其是三清山之行,印象深刻。

 

2021年,我开始创作《再象形——我的书法字典》(系列),就是希望通过对自然物象、人生经历的观察、感悟,然后借鉴古老的“象形、会意、形声”等造字方法,将其转化为书法形象。至今已经完成了100余字例、40余篇相关的文章。这次上三清山这座大自然鬼斧神工的杰作,也期待有“再象形”方面的收获。

下缆车,沿栈道走了约二十分钟,绕过一座山峰,上饶市作协主席石红许提醒说,前面就可以看到“巨蟒出山”了,但还不是最佳的观赏角度。我拍了一张照片,像是巨蟒右侧的后脑勺;又走了十几分钟,从这个角度望去,更像一节巨型的手指;再走几分钟,则像一个婀娜少女的背影;终于到了最佳观赏点,拍出的照片和宣传海报上的相近。从这个角度观看“巨蟒”,我联想起自己曾经象形过的“龙”字。

来到“巨蟒出山”的背面,导游指着巨石右下角的一个位置说,2017年,三个温州人就是从那里爬上去的,还用无人机拍了直播视频。后来被判刑,罚款600万。更早在2001年,为了扩大景区的影响,三清山景区管理部门曾邀请法国爬楼专家尝试徒手攀登,不可行。(说到攀岩运动,起源于西方,和他们“征服自然”的欲望密切相关。像“巨蟒出山”这样的人间绝境,能够仰望、旁观就很美好,又何必一定要去“征服”呢?敬畏之心常有,特别是面对大自然。其实,“巨蟒出山”在此屹立千百万年,国人从来都没有产生非要“征服”不可的欲望。能够掌握较高的攀爬技术的人,往往是樵夫、采药人等,“攀爬”技术源于实用。只是在近几十年来,受到西方影响才兴起攀岩运动,这背后文化观念的改变则很少有人细究。)

又一个三清山的标志性景点“东方女神”,出现在两块像仰天长啸“企鹅”的缝隙间。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并不很美。再走一段,看到“女神”的全貌了,还行。这位“女神”端坐山崖,凝望东方,“司春”又“迎春”,让我想起了曾经象形过的“春”字。虽然这样的联想有些牵强,甚至俗气,但总还算独特。

东坡云,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先入为主,在强势的宣传面前想象力被束缚,且丧失了个性。面对所谓的“巨蠎出山”,作为每日万千游客的一员,走着相同的道路,看着一样的形象,听着相似的讲解,会有什么不一样的感受呢?一切都是预设好的套路,只是在游客数量上增加了一个微不足道的“一”。

而我的“再象形”,其实是由“物象”到“形象”,再到“意象”,乃至“物我如一”的过程。也就是不断将“物”“我”之间的距离拉近,最终距离消失,“物”即是“我”,写“物”就是写“我”。此番三清道上行,一路的观感,我只进到“形象”这一层面(而且还是大众化的形象),并没有转化为“意象”,故难以激发创作灵感!只好勉强搬两个以前稍微接近的象形字例。

想想古人,他们在三清道上的行走,会和我们有怎样不同呢?首先是山民,在山里生存,道路是他们开掘,“奇迹”被他们目睹,“三清”“巨蠎”“女神”的想象由他们口口相传,是最初、最原始的三清山“人文景观”;东晋的葛洪在三清山静心修道,留下丹井和炼丹炉遗迹,创立了神仙道教学说,是我国神仙道教学说的奠基者,三清山道教文化的“开山鼻祖”,使三清山声名大噪;再后来的文人墨客,闻声寻迹而来,留下诗词歌赋,摩崖石刻……三清山的文脉由此形成。

而三清山山脉的形成则是更恒久地存在。

上山的前一天晚上,我在金沙湾假日酒店前的景区大屏幕上看了介绍三清山漫长的地质演化过程。了解到距今4.4亿年前的志留纪早期,海水仍在三清山东南角的边缘。直到1.8亿年前,侏罗纪晚期与白垩纪,三清山区域内发生异常强烈的造山运动,奠定三清山构景的地质基础。在距今二三千万年前的年代里,相继发生喜马拉雅期的造山运动,山体不断抬升,长期风化侵蚀,加上重力崩解作用,形成了峰插云天,谷陷深渊的奇特地貌。因而三清山上有“阳光海岸景区”,沉积数千米厚的浅海相砂页岩和碳酸盐岩类,并含有三叶虫、笔石和海绵等海相古生物化石,以及三清山特有的一种奇石——“米粒石”……

人这种生命体实际占有的时间以百年为尺度,(占有的空间,约以高度2米,重量100千克为尺度的动物。)和石头以亿万年为尺度的非生命体,完全不在一个量级上,本质上无法沟通,因而古人用象形这种特殊的一种方式,来拉近“石”“我”之间的距离。

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对一种抽象事物的命名,用象形的方法,是古人的常态。“道”就是这种用法。《道德经》中有许多象形,如“万物之母” “玄牝之门”“ 婴儿”等等。庄子更是象形大师。他的文章中塑造了许多生动形象及大量成语,如“鲲鹏”“处子”“庄周梦蝶”等等,不仅是在哲学思想方面,在中国艺术发展方面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随着时代的演化,特别是进入现代社会后,事物的精细化命名,精确化度量,日渐缜密,给我们留下想象的空间也越来越逼仄。

书法虽是小道,但一样需要道法自然。这里的“自然”可以作两层理解。一是大自然,可通过“象形”的方式沟通。二是内在创作情感生发的“自然”,由外界事物的触动,而生发内心的情感,然后形诸文字,再进行书写,自然而然。认识到自己“象形”方面的无能,也算是此次三清山之行的收获之一。

 

在杜鹃谷里,有一个看相的摊子,一位白衣术士、一位黑衣术士。比较奇特的是,在前面一张铺着黄缎的桌上,摆有一个四方的玻璃框,框内缩头趴着一只活的巨龟。黑衣术士让心动的人将手按在龟背上默默许愿,然后引导到一侧的桌上进行讲解。座椅的后面,是巨幅的五行、八卦、中国百家姓等。(记得30年前,我在南山“隐居”学习传统文化之时,有一位闽清母亲老家来的木匠,曾帮我家打过成套的家具,后来成为朋友,因为走街串巷,见多识广,他也兼职看相。当时我正翻看《四书五经》里的八卦图,没看懂。他请我用毛笔写了一张,与此图相似。他还说以后老了,做不动木匠活,就给人算命。)

我看到一对情侣许愿后被拉到一侧。讲解一番后,让情侣在一条约一米长两指宽,印有“许愿带:身体健康、一生平安、工作顺利、事业有成”的红色布条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又问有没有孩子?或者将来孩子的名字。他们没有写。

女生向男生小声嘀咕了一句。看到情侣不信任,黑衣术士拿出自己身穿道袍的照片,说可以到网上搜相关的信息,情侣不再吭声。黑衣术士适时递上放在桌面左角的捐款簿,让他们“自愿”填写金额。金额分两栏,前一栏项目没有看清,男生填了30元;后一栏是“香火钱”,只填了1元。术士拿出藏在“2023癸卯年犯太岁”的压膜纸片下的微信收款码让他们扫。俩人付款后,来到对面的栏杆边,女的蹲着、男的弯腰,头碰头,很细心地在水泥栏杆的横柱上将许愿带系成好看的蝴蝶结,还用手机拍照留影。他们走后,我凑上去细看,是名叫“婷”的女士和“诚”的先生。

在半山腰的小卖铺里,哈尔滨百悦兰棠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总经理吴洪岩买来冰镇的纯净水、装在塑料盒里的西瓜片。我吃了几片西瓜,那种甘甜、解渴的享受,和山下完全不同。我问吴洪岩,宾馆里免费的一瓶水山上卖多少钱。他用两手食指交叉成十字敲了敲,张圆了口略带夸张地说10块。想起刚才路上碰到的挑夫,上身赤膊,下身绿色长裤,脚穿解放鞋,右肩压着担子,左手握着木棒垫在扁担下,皮带上挂着一架收音机,播放着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歌曲,一步一晃地向上爬,那么艰辛。不算贵。

虽然事先已经预约,但来到日上山庄大厅时,早已人山人海,等吃饭的人挤得满满当当,石红许打通了总经理的电话也无济于事。外面下着雨,厅内又很闷热,大家只好一会到厅外,一会回厅内,三进三出,干等了一个多小时。南平市作协副主席黄光炎扛不住饿了,在店外的小吃部买了一根10块钱的黄瓜啃,掰下三分之一给我。我还行,不觉得很饿,没吃。最后我们站在预订餐桌旁,等这一桌的第二拨客人快吃完,桌子还没收拾干净时,就坐下占位子,终于吃上饭了。这样等饭吃的经历,今生也是头一回!

午饭后,队伍分成了两拨,一拨嫌去三清宫的山路遥远,直接下山。而衢州市作协常务副主席周新华、抚州市作协主席汪伟跃、上饶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鲁云龙,上饶市信州区作家协会副主席潘爱英和我,都认为难得来三清山,只有到了三清宫才不虚此行。特别是周新华,已经是第三次到三清山了,不想再留有遗憾!见我们执意前往,陪同的主人石红许就在前面带路。

随着上三清宫的路途越走越远,人流渐渐稀少。石红许说,一般的导游带团都不肯去三清宫,会以各种理由推脱。因为一趟的导游费是280元,不去的话,早上半天可完成任务。运气好的话,下午可以再带一拨客人。如果是去三清宫要一整天,划不来,除非再加钱。

在一个名叫神童负松的景点前,忽遇暴雨,躲在小卖部后的房檐下,撑伞也无济于事,下身几乎湿透。开始我站在小卖部的后面躲雨,屋檐下挤了一堆人。后来披上石红许买来的雨衣,又到小卖部下面的厕前躲雨,又挤了一堆人。

大约二十几分钟,雨才停了,我们继续上路。拐到一个山坳,眼前出现一片水塘,青蛙的呱呱声,在山谷回荡,此时想起两句诗: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蛙鸣也一样。看路边的指示牌为“涵星池”。池边摩崖上有一尊“伏魔上相”石像端坐龛中,雕刻很精细,不知是道教的哪路神仙。

又走几分钟,往右拐,在一块斑驳的巨石后,白雾茫茫的山崖间露出宫殿的一角。绕过巨石的前方建有牌坊一座,上书“三清宫”三个正楷大字。

在三清宫前右侧的一块平地上,看到一位身穿白色道袍,脚踩芒鞋的道士在快速地游走。让我想起了三年前,在建瓯东岳庙前的一位黑衣道士在庙前打形意拳情形。他的招式动作都很有仿生、象形的意味。我驻足看了很久,并录了视频。有一种说法,在近现代社会里,所谓传统的“三教”之中,“佛教”从根源上说,是外来宗教,暂且不说。原本占主导地位的“儒教”,因为封建官僚体制不复存在,科举教育废除等原因,已经丧失了主体,早已隐退成边缘状态。而“道教”有宫观、道士和各级协会等组织为依托,成为传统文化的有形载体;“道士”是现代社会中生存形态最接近古人的一类人群。在现今中国这个遍布中华文化碎片的社会里,显得尤为突出。而中华文化在他们那里是怎样的状态呢?我一直有些好奇。

我在南山“隐居”学习传统文化之时,闲暇之余,也会到四周的山林、乡村寻幽走访。有一次来到一间荒废的乡间小庙,很破很旧,无人看管。“呀”地一声推开半闭的山门,到处都是蜘蛛网。忽然看到瓦顶的裂缝中漏下一道光线……随口吟道:

道远山凹处,庙小仅容身。

一洞光如柱,乱舞许多尘。

三清宫前的小池中的水很浅,连边上趴着的石龙的爪子都没能淹没,中间石墩上刻有“清净”二字。两侧刻“尝”“矣”字。宫殿正门石刻楹联:“殿开白昼风来扫,门到黄昏云自封”。

宫中前殿有一座三清山道教建筑创建者王祜的坐像,神位牌前堆满向他进贡的10元、20元钱币。看来仙界与人间相似,一样面临着生存与修道的选择。重在初心,重在一念之间。后殿地面上的一块石头刻有文字,可我一拍却成了玄幻的虚影,仿佛是道教的太极图。

同行的周新华是衢州的小说家、文化学者,已经来过三次三清山,但没有到过三清宫,这次不能再错过。他的膝盖有旧伤,但依然先我们赶到三清宫、詹碧云墓拜谒。来到龙首山的“龙虎殿”,他恭恭敬敬地给龛中的石像施礼。两旁的石像多有破损,无头、开裂的也有好几尊。据说是“文革”破四旧所为。

殿前还遇到一位肤白貌美的女子举头凝望,我有些好奇,但没敢问。

下山时还有一个更具体的“问道、选择”过程。

因为我们边走边看边聊,不知不觉时间已经过了下午5点,而下山的索道五点半要关停。怎样赶在五点半之前坐上?否则,下山又要多走一两个小时的路。

石红许赶紧向坐在岔道口休息的本地年轻人询问。他说,从这里往左边走,我们上山时坐的金沙索道要一个多小时,而且没有下山的路,要走回到这里下山。而向下走,就近到双溪索道,只要40分钟。如赶不上,还可以多花一个多小时走路下山。只是坐双溪索道下山,到住的酒店还有二十多公里的路程。

石红许一合计,决定往下就近赶坐双溪索道。

年轻的鲁云龙一马当先,汪伟跃和我第二拨。他比我年长10岁,是退伍军人,爬山经验丰富。在上山前,就对我说,登山一般要穿运动鞋。而你穿皮凉鞋,就应该要穿袜子,不然容易粘脚。爬山不要昂首挺胸,要弓起身子,用拐杖分担部分体重,减轻对膝关节的压力等等。他说的这些经验当然很有道理,但我似乎都没有用上哈。

等乘坐缆车时还有一些故事,不宜说。

 

第二天起床活动一下筋骨时,就看到一只拇指大的蛾子趴在墙角,也没太在意。忽然在我一个俯身时,看见它的翅膀收缩一下,像是要起飞的样子,接着一个翻身,四脚朝天,将身体最柔弱的部分亮出来。我赶紧低头查看——它死了!我无意间目睹了一只蛾子离世的瞬间。

一只蛾子的死亡,结局是被扫到垃圾桶,绝不会有“后蛾”为它收拾。而一个人的死亡则不同,虽然他已一了百了,但后人仍有牵挂,或要做给别人看。操办白事后,安葬,托体同山阿,百年后化为尘土。当然也有极少数人,建成了如同“詹碧云藏竹”之类的陵墓,并留下话题,数百年后成为景观。

死生亦大矣!“死”是所有的人都要面临的问题,也是宗教着重要解决的问题,道教也一样。

老子曰: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

妻死,庄子方箕踞鼓盆而歌。

而我也有自己的悲哀!不想说。

还是说一说恐高,这一本性,因人而异,程度不同。像我,应该属于较恐高者,在险绝处战战兢兢。如乘缆车上升,忽然下降时,也会脚底发虚,手心出汗;而哈尔滨百悦兰棠文化传媒有限公司副总李雪比我恐高更甚,下缆车时居然哭得梨花带雨,被戏称“哈尔滨的雪在三清山融化了”;但平时稳重、睿智的周新华,在三清山的玻璃栈道上可以放飞自我。我因为紧张,只拍了个虚影。

 

最后说一下拐杖。

山下的店铺有豪华的碳纤维材质登山杖,一根数百元。路边摊贩的木杖5元,竹杖2元。而我手上的这根柴棍,无价。

在上山等坐缆车时,正好有一施工队,在一旁伐木修整。同行的黄光炎先生很娴熟地拿起工人的柴刀,三下两下削成一根拐杖。一共削了4根。

一根给了石红许;一根送给了不知名的女士;他给自己削了一根带把、颇有造型的拐杖,说是要带回去。可惜下山时,还是扔了;而我的一根最丑。

有了此拐的助力(是助力,还是累赘?分不清楚。因为爬山我从来没有拿拐的习惯。特别是在去三清宫的路上那一段。忽遇暴雨,我背着包,穿着雨衣,拎着雨伞,再加一根拐。包虽不重,平时并不觉得。但走了十几里山路,换了几次肩后,已经觉得勒骨头。大半被雨淋湿的身子,罩在连体、无缝的雨衣内,如蒸桑拿。有雨衣后,伞是多余了,但湿淋淋的,又放不回包里,只能用手拎着。拐杖就更难拿了,真想把它扔掉)。这趟三清山之旅,走了近二十公里的路,回程时还小跑了一段,是我有生以来走路最多的一天。(后来看棍底,磨损得有些卷边了。到家后还腿软了几天)

在下索道后,在大厅里坐等迟滞在山上的石红许、潘爱英等人时,周新华、汪伟跃将尚能使用的竹杖送给了店铺的营业员,而我没送。当然,送,人家也不要。

回程时,同行的多位朋友问我,拐杖怎么还没有扔掉?进上饶高铁站的安检也投来诧异的眼光。

它是我上三清山的见证物。

它陪我上山,我带它回家。

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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