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骨记
毛德远
端午节前后,一直下着连绵阴雨。不知为什么,我的膝盖开始疼痛,因为我的卧室在二楼,在上下楼梯时,膝盖更痛了,我以为是膝盖磨损造成,或者是滑膜炎,于是,我买了麝香壮骨膏贴到膝盖上,同时买来镇痛消炎药——塞来昔布,以及盐酸氨基葡萄糖钙片服用,服用了一段时间,没有什么效果。
后来,我的腹沟股处开始隐隐作痛,尤其是右腿更痛。我上网查一下原因,百度医生说可能是股骨头坏死,我一听,愣了一下:这么倒霉的事情不会发生在我身上吧?我并不在意。我是一个很能忍痛的人。有一次我骑摩托车翻车了,肋骨打断三根,直到第三天我才去看医生,医生为我骨折而不及时就医感到十分惊讶。
对于病痛,我总是习惯性地忍耐,直到忍不下去为止,因为我最怕闻到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我服用了两个多月的药,但不见效。在妻子的催促下,我终于在8月1日去松溪县医院做核磁共振,结果出来之后,我当医生的朋友说我的右股骨头坏死,已经塌陷;左股骨头也轻微坏死,右股骨头必须尽快做置换手术。左股骨头可以做保守治疗,看看效果如何再做决定。
我听了之后,没有感到震惊,我已经有了预感,但是心情沉重,毕竟我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这是我一生遇到最大的疾病。我在网上查看了置换股骨头手术视频:医生把后腿根的肌肉切开,把坏死的股骨头锯断,再把人造股骨安装在股骨和髋关节上,最后把肌肉缝合。
看完视频之后,我心里涌起一丝苦涩:为什么要把父母赐给我的骨头换成假骨头呢?不换不行吗?我是怎么把自己的身体弄成这样的?在生活中我并没有做伤害骨骼的事情,比如酗酒,比如服用激素,比如受伤。难道是遗传?我父母都八旬了,他们没有骨头坏死的毛病呀。
8月10日肖总打电话给我,说他已经把我住院的事宜安排好了,嘱咐我早点去南平人民医院骨科动手术,不要再拖。肖总是一个牧业科技公司的法人代表,总公司在福州,近来他都在延平分公司工作。我是在一个心理医生的朋友微信群里认识肖总的,他曾经跟我朋友学心理学。
他知道我热爱文学之后,加我为友。因为群主是我交往了30多年的好友,所以我对肖总没有戒心,有什么说什么。原来他也是文学爱好者,他儿时的梦想是当作家,奈何为了生活,他选择经商。现在他已经实现财富自由,所以重拾文学梦,一边经商,一边写作。
他一直渴望来拜访我。以前也有一些文友想来拜访我,但是都被我以家居偏远的乡下不方便为由婉拒了。一是我没有时间接待来访者;二是我有轻微的社交恐惧症;三是文学交流可以在网上进行。
我和肖总成为好友之后,他把他的作品发给我看,虽然我的文学造诣很浅,但是,因为写了近千万字的小说,我还是有一点创作经验的。我看了肖总的文章之后,觉得他的故事讲得很好,人物形象生动,语言顺畅简洁,故事富有寓意,能给读者带来思想启迪,唯一薄弱的是语文基础,我真诚地说出我的看法。
他看见我的建议之后,想来拜访我的想法更强烈了。我觉得他是一个直爽而真诚的人,便答应他来。于是,他于2023年11月初带着司机来到偏远的山村——古衕村。
肖总中等个子,外表干净,气质儒雅,谈吐谦和,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我们中午在饭桌上把酒言欢。而肖总反客为主,主动给我夹菜、盛汤、倒酒,一再敬我喝酒,可见他是一个很会照顾朋友的人。而我在家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人,没有给客人盛汤和夹菜的习惯。
饭后我们一起去村小学喝茶,谈了一下午的文学和人生,也谈家长里短,想到什么就谈什么,他和我一样也是一个乡下的农民,当然最让我认可的是他有一腔酷爱文学的热血,这种儒商已经很少见了。我忽然有一种“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的感觉。在茫茫人海里要遇到一个灵魂同频的朋友实属不易。
他们在我家吃完晚饭后,开车回延平了。这是我第一次接待本县以外文友,没想到气氛这么融洽、和美、热烈,我甚至觉得是一种享受,此时,初冬的寒风似乎也变得和煦了。
今年7月18日,肖总约我去延平见文友,他叫他的司机蔡师傅开车从延平来我家接我,我当时正好写完长篇小说《血腥资本》,想出去走一走,于是,我上了蔡师傅的车,向延平飞驰而去。
肖总安排我在格林酒店下榻。我们本来准备去福州会见文友的,后来因为天公不作美,台风“格美”来作祟,连日刮强风,下暴雨,迫使我们放弃了计划。我在延平会面了几个文友,逗留了五天之后,肖总又派蔡师傅开车送我回家。这一来一回要驾驶760公里呢,我这辈子第一次享受这样的厚待。
8月12日,我和妻子提前吃过午饭,妻子开车和我一起向延平驶去。我因为酒后骑摩托车发生了几次事故,其中两次事故危及生命,所以,我对机动车有恐惧症,也因此我坚决不去考驾照。
下午一点半,我们准时到达肖总公司的楼下。我透过车的挡风玻璃,远远地看见肖总站在一个食杂店旁边翘首而望,妻子把车停靠在路边之后,肖总便疾步向我们走来,他上了驾驶室之后,把我们的车开到地下停车场,停在他特地为我们腾出的车位上。
南平市人民医院我比较熟悉,我于2023年十一曾经在这里住院过,当时我还不认识肖总。我父亲也在这里住院了八九次。我找到骨科的黄主任,他看了我的核磁共振影像之后,说右腿必须做置换股骨头手术,左股骨头则做保守治疗,并为我办理了入院手续。
晚上在肖总安排下,他请了黄主任和几位朋友。他在酒席上称我是他的文学导师,这让我很尴尬,我只好不停地解释我是肖总的文友。黄主任40岁左右,言谈举止之间,透着直爽和真诚,他坐在我身边,把手术的流程详细地和我说了一遍,叫我不用担心,置换股骨头的手术已经非常成熟,他为好几百位患者做过手术,没有失败过。
黄主任还说最成功的患者是一个年近八旬的大爷,手术后第二天就跑到公园去和他人下棋。害得医生和护士到处找他,甚至报警了,最终在警方的帮助下找到了这个患者,毕竟警方可以通过满大街的监控器,或者手机的GPS定位找到人。我问他人造股骨头能使用多少年?他说最少20年,甚至30年,是从美国进口的陶瓷股骨头,很耐用。
听黄主任这么一说,我心里压着的一块石头慢慢放下了,也打消了疑虑。
13日医生开始对我做各种检查,黄主任问我曾经患过什么病?有没有酗酒?遗传?服用激素?我一一耐心地回答,有些人在朋友面前,也许会说善意的谎言,但是,在医生面前千万不能撒谎,否则,会造成不良后果。最终黄主任认为我是长期坐在电脑前写作不活动,造成血液循环不畅,无法向股骨头供血而坏死。这让我微微吃惊:我确实有久坐不动的习惯,我一旦开始写作,就非常专注,几乎忘掉时间的存在,一写就两三个小时不起身,是常有的事情。
下午上班后,潘副院长捧着一篮子鲜花来看我,我感到很是温暖。这是我第一次收到朋友送的鲜花,当然他是肖总的朋友,我只在饭局上见过他一面,他竟然会给我送花!可见肖总的人缘不错。
傍晚大女儿从厦门赶来了。女儿性格内向,温柔娴静,没有对我嘘寒问暖,只是坐在病床边和我聊一些家常,她更多是和妻子说话,我躺在床上默默地聆听,看她们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空气中氤氲着温馨的气氛。
14日下午要动手术了。肖总特意赶到医院,他平时很忙,我叫他不要过来,有妻子和女儿陪伴我就好了。他说有一个男人在手术室外,会让李老师(他称我妻子为老师)和女儿安心一些,他的生意可以在手机上完成,毕竟他占有公司95%的股份,很多事情可以交代下属去办。
下午3点左右,我被护士推进麻醉室,我躺在手术台上,呼吸着蒸汽麻醉药,吸入麻醉药之后,我咳嗽了几次,其间,我感觉有医生给我的静脉注射药水。我想睁开眼睛看看黄主任有没有在场,结果没有看到他,我正寻思他去哪里时,这念头刚在脑海里闪现不久,我就失去了意识。
我醒来之后,被护士推出手术室。这时妻子告诉我说已经傍晚6点多了,原来手术用了三个多小时,这超出我的预计。但是,黄主任说手术很成功,还说在股骨头周围有不少积液,说明我已经病了很久。他说股骨头坏死需要两三年时间,言外之意是我对自己的身体不够负责,或者对病情的进展比较敏感。他说话时,我还没有完全听进去,因为此时我还没有完全清醒。
我对不期而遇的疾病,甚至死亡并不恐惧,因为我这辈子曾经被死神召唤过四次,是低血压导致的休克,幸好每次都被医生抢救过来。这种濒临死亡的体验,让我对死亡产生了淡漠,甚至无感,最长的一次休克大约四小时,其中三次等我醒来时,才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
我被推进护士病房,移到病床上,肖总一直陪在我身边,我叫他赶紧回家吃饭,这时,他才向我们告辞。临走前,他说这几天只要有空就会过来看我。
我躺在床上,想去挪动右脚,才发现它根本动不了,整条腿是冰冷的,从腿根传来一阵阵的疼痛和麻木。妻子问我痛不痛,我坦然地说不痛。后腿部的肌肉被手术刀切开了一道18厘米长、深10厘米的伤口,不痛是不可能的,只是有镇痛棒连接在出血引流管上,随时释放镇痛药水,才不至于产生剧痛。
我说腿很麻,妻子就坐在病床的那头帮我揉脚,边揉边问,问我力道够不够?太重还是太轻?我当然说刚刚好。妻子揉累了,女儿就接着揉,边揉边安慰我。虽然我应对灾难和病痛的心理足够强大,但是,她俩的呵护和关爱,仍然让我感到十分欣慰。
她们一直帮我揉脚揉到深夜12点钟,女儿用手机在网上买来水饺,作为我的晚餐与夜宵,因为医生交代我在手术后6个小时之内不能进食。看我吃完水饺之后,女儿回宾馆睡觉了。妻子则租来一个小床,睡在我病床的旁边,因为她要照顾我的起夜。
夜里,我因为疼痛和不能翻身而时睡时醒,醒来时,我总会胡思乱想:如果哪天我老无所依死于荒山,或者被人谋杀,警察发现我尸体的时候,我身上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证件,那么,法医在解剖我的尸体时,就会发现我置换了股骨头,而股骨头上有编号,警察便可以通过编号查出我的身份……这何尝不是一种好处?
罗曼·罗兰曾经说过一句名言:“累累的创伤是生命给你最好的东西,因为每个创伤都标志着前进一步。”我只能用它安慰自己了。我甚至想向黄主任要回被锯下的那一截坏死的股骨头,因为要感谢它陪伴我近一甲子,然而我担心被人取笑,于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那几天经常下雨,夜里又下起了大雨,雨点打在玻璃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霓虹灯把夜空渲染得特别俗气,夜已经很深了,楼下还传来年轻人喝酒的喧哗声;邻床的患者的鼾声一会儿强,一会儿弱,时不时打断我的睡眠,我度过第一个置换股骨后的漫长而煎熬的夜晚。
我便能拄着拐杖下地行走,还能自己上洗手间。妻子则站在门外一再交代我不能摔倒,我说你放心吧。我走出洗手间回床上,妻子要来扶我,我不让,自己艰难地撑着拐杖回到病床上,我总是很要强的。
在住院的日子里,我天天都想回家,每天黄主任来查房时,我就问他什么时候能出院?尽管他已经耐心地回答了我几次,我还是像小孩一样心急,这也是我性格,所以我写不出细腻而琐碎的小说来,我只能写快节奏的小说,幸好节奏快的小说更讨读者喜欢。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伤口渐渐愈合了,在医院住了9天之后,黄主任终于同意让我出院。但是,他交代我一定要按时服药,在三个月内都必须拄着拐杖走路,还嘱咐应该吃什么,要忌吃什么。
8月20日我们准备出院了,女儿8月19日下午便回厦门了。肖总把我们的车从他公司的车库开到市人民医院门口,把车停在我们身边之后,把我们的行李塞进后备箱,然后递给我两个袋子,其中一袋是上好的红菇;另一袋是从瑞士空运过来的海参。他说这两种东西蛋白质和维生素含量高,能促进伤口的愈合。
我不想让他破费,叫妻子把东西还给肖总,结果肖总坚决不肯收回去,我们只好收下这两件珍贵的礼物,我何德何能被一个企业的老总如此珍视呢?我不知如何回报他,毕竟我是一个网络写手,没有任何社会地位,唯一的技能就是略懂写作规律而已。
妻子启动车子,慢慢向高速公路方向驶去,肖总站在路边向我挥手说再见,我从后视镜中看到他身影和动作,甚至看到他额头上流出的汗水……我的心弦被触动了。我忽然想起一句话:“在这个世界上,每一个跟你没有血缘关系,并且还愿意对你好的人,都是上天赐予你的礼物!”
这个酷热的夏天是苦痛而难忘的,一边失去身体原装配件;一边收获真挚的亲情和友情。人生总是这样:一边得到,一边失去,但是最终会失去更多,直到失去生命……这是人的宿命,谁也无法改变。
车子在高速公路上飞驰,窗外天空蔚蓝而深沉,像忧伤而唯美的爱情,有些薄如蝉翼的云朵在悠游,阳光如瀑布一般泻下来,洒在大地上,远山近水泛着柔和的光辉,世界仍然那么美好。
我掏出手机,欣喜地在家庭微信里写下一行字:家人们,我已经“脱胎换骨”重新做人,正在回家的路上……几分钟后,我收到许多赞美、祝福和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