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工业局报到那一天,刘思明穿上新买的西服,皮鞋涂得挺亮。然后对照镜子审视自己,确实是“形象尚可”,象个工业局的干部,才暗锁了家门去上班。第一天上班,他知道应该早一点来,头一天就迟到了,给人一个坏的印象,以后付出几倍的努力也不好扭转。干工作嘛,旗开得胜才能占优势。不过刘思明来得太早了,提前半小时就到了机关大院门前,上班的人们都没来到,只有几个清扫工在拿着大扫帚努力地清扫着。刘思明感觉到自己的肚子应该挺出那么一点点。要是挺不出来,瘪塌塌的,就在形象上有失机关干部的尊严。但不能挺得过大,过大了就不合乎规范,有伤大雅,给人以故意而为之的感觉。只需稍稍地挺出那么一点点,挺得恰如其分才是标准的。由于刘思明第一次这样做,分寸掌握得不甚准确,挺得稍大了一点儿,肚子呈面包形。就这样挺着肚子往机关大院里走的时候,门卫室的小窗口里探出一个光秃秃的胖脑袋:“别往里走!”
刘思明没听那套,依旧往里走,走得理直气壮。胖脑袋提高了声音:“说你呢,腆肚子那位师傅!”
刘思明转来脸来,朝胖脑袋乜斜一眼,咧开嘴角游出几丝冷笑。刘思明生气的是:我来上班你为什么不让进院?你一个当工人的有啥资格管我?我是苏局长的贴身秘书,你知道吗?简直是有眼不识泰山!刘思明知道胖脑袋不知道他是新来的秘书,但不能因为他不认识就对胖脑袋低三下四。由于刘思明继续得意忘形地往前走,皮鞋也加重了“咔咔”的音响。古今一个理,三班衙役进知府大堂哪个不是理直气壮!谁敢阻拦?工业局干部进工业局机关大院上班岂有受阻之理?哼,你个光溜溜的胖脑袋,狗咬吕洞宾——不认识真神仙!胖脑袋追出来了,气喘吁吁地说:“唉唉,站住站住,怎么还仰脸朝天挺个肚子往里走呢?”
刘思明站住了。县官不如现管嘛,别看你是苏局长的贴身秘书,看大门的尽职尽责地守护机关大院,就有权制止你这来路不明且又横冲直撞之徒。刘思明为难了,脸像个苦瓜,又不好意思说自己是高升了。要说出来人家更不信,要查验证件,刘思明的证件又没在手,岂不更难堪!最理想的办法是旁边有一个知情人一介绍,说刘思明是新来的苏局长的秘书,胖脑袋肯定会点头哈腰地说对不起,然后灰溜溜地回到门卫室去。可远水不解近渴,熟悉情况的人还没上来。刘思明像枯萎的禾苗渴盼及时雨一样,东张西望,恨不得知情的人们速速赶来。这举动使胖脑袋更加怀疑:这小子是怎么回事?一会儿腆肚子一会儿又东张西望,肯定不是个好饼!于是就更加尽职尽责,认真开展工作,确保机关大院秩序良好:“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办事!”刘思明撒个谎,没好意思说出自己的身份来。
“找谁办事?”胖脑袋问。
“找苏局长!”刘思明的口气硬梆梆,像投出去的铁球子,朝胖脑袋的光滑部位砸去。
“找苏、局、长?”胖脑袋的脖子抻长一截,一字一顿,疑惑不解地问,“找哪个苏、局、长?”
“连苏局长也不知道?还有哪个苏局长?”
“苏局长叫什么名字?”
“苏局长就是苏局长!”
“苏局长连个名字也没有? 一生下来就叫苏局长?户口本上写的也是苏局长?”
刘思明转身往院里走,胖脑袋又叫住他:“别往里走,人们还没上班!”
“我找苏局长!”
“找苏局长也不行!”
刘思明被扣留在门卫室,弄得狼狈不堪。他感到一种难言的痛苦和委屈,大名鼎鼎的局长贴身秘书,被门卫室的老头扣留了,像是一个等待审讯的小偷。连谁大谁小都没明确下来,胖脑袋你不是不认识我吗?非找喳口扣你两个月奖金不可,工业局的秘书有权代理局长处理一些业务。叫你知道知道,到底是谁管谁?东风吹,战鼓擂,世界上到底是谁怕谁?到时候让你开开眼界,别小瞧了我这个局长的秘书。秘书就是秘书,看大门的就是看大门的,这一比较,谁大谁小不是明确了吗?
刘思明又着急了,人们咋还没来上班?等了十五分钟,二十分钟,仿佛横渡一次太平洋。
工业局机关,秘书直接和办公室主任、局长联系。来到办公室后,刘思明本来想去见苏局长,却被沸腾的场面迷住了。打水的,擦桌子的,手拿拖布擦油漆地板的,还有一手抓听筒接电话一手拿抹布的,人们都在忙忙碌碌,刘思明就不好意思躲出去。刘思明不知道自己干什么好,自己暂时没有桌子,就没有擦的。可帮助别人擦桌子也是个难题,帮谁擦呢?先到局长室那屋去擦吧,同级职员一定会咧开讥讽的嘴角,暗暗地嘲弄你是个溜虚毛子。要是帮职员擦吧,会不会显得掉价,将来别人拿你当个软柿子捏?擦桌子也涉及到人际关系,还没知彼知己就贸然行事,简直是自寻烦恼。不过别人都在进行办公前必不可少的劳动,自己干站着也不好。这里有两个危害性:一是被别人误认为太懒,报到的头一天就是个贵族的形象,影响将来的进步;二是别人都在干自己的活儿,自己却在站着或坐着,有点像个外来人的样子,自己的心理上承受不了。只有跟别人一同劳动才显示不比他们低,也是工业局机关的干部。这个时候的刘思明陷入临时性的苦恼中,不知道自己应该做出哪一种选择,左右为难。找不到角色不同于在工人工作岗位上找不到角色,当工人时没活儿干是便宜了,而在机关没活儿干可是不祥的预兆,它会暗示出未来的灾难。
紧张劳动之后就恢复了正常工作,就像一阵紧锣密鼓之后,演员各自开始扮演自己的角色一样。那些戴眼镜的,腋下夹个大本夹子的,手拿红头文件的,从这屋到那屋互相联系工作协调工作的,自由自在谈笑风生。刘思明十分羡慕这些自由自在的人们,他想象到自己,什么时候也能得到这种自由呢?刘思明细心观察,特别注意人们之间的相互称呼。他发现这称呼里面大有学问。同级职员年龄稍大一点的,相互之间称谓老张老李之类,,姓氏前边加个“老”字,而年龄小的对这类“老字号”的人,但称谓张师傅李师傅之类。对特别老的,就称谓李老,或老李,绝非是简单的字序颠倒,这里边蕴藏着资历、资格和待遇。最可怜的还是那些年轻的,老字号的可以对他们居高临下地称谓小张小李之类。刘思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他知道人们肯定称他为“小刘”了。不过刘思明并不因为自己在这里变小而丧失乐观。在这里是挺小,可下到各厂去检查工作立刻就变大了。宰相家门七品官嘛,就是这个道理。刘思明更注意人们对苏局长的称呼,外来办事的人们管苏局长就称其为苏局长,保持着事物的本来面貌,职务姓氏配套齐全。而局机关内部人们却化繁为简,去掉姓氏直呼职务,称他为局长,十分简明而又倍感亲切,显示是内部人。刘思明十分聪敏,半分钟就学会了,自己也应该称其为局长,而不能够多出一个“苏”字来。当然这是在苏局长面前的称呼,致于背后怎么称呼他就是你的自由了。刘思明设计出自己报到的方案:先给局长递过一支烟,用汽体打火机在他鼻子底下燃起一线光明,这个操作过程千万注意不能烧到局长的鼻子,要是烧到局长的鼻子其后果是不可想象的。然后再给年龄大的递烟点烟,对比自己年龄小的,只能从侧面斜方向地甩过去一支,由他自己点燃。这应该是第一个程序。第二个程序应该是苏局长的事了,由苏局长简单地谈几句,向办公室的人们介绍一番:由于工作的需要,刘思明同志调到办公室来担任秘书职务,希望大家为他提供方便条件,互相协调搞好工作。最后一个程序还是刘思明的任务,自己要表个态:对机关工作不熟悉,需要向各位学习,请各位领导和同志们多多批评指导。可以说,这个由模型里制造了来的方案是无懈可击的,这是个固定的程序不可改变。
刘思明来到局长室,准确地看到苏局长的脖子挺粗,下巴底下有一大堆肥肉。他想到苏局长下巴底下的肥肉千万不能对厨师说出来,一旦出现伤害事故他刘思明有不可推掉的责任。
苏局长穿的是一身军装,早已退去了草绿的颜色。正在批阅文件的苏局长把钢笔“叭啦”一声放在桌上。刘思明眼急手快,动作十分灵敏,不失时机地给苏局长点燃一支“红塔山”。苏局长扫了刘思明一眼,问:“有事吗?”
刘思明感觉到这话对他来说实在是不太舒服,苦笑一下,说:“我是工作调动……”
“工作调动你去找人事处,我不管。”苏局长说完就低下头,看报上来等他批阅的文件。两分钟之后,他抬起头来发现刘思明还僵在自己的面前,就说:“没别的事吧?没别的事你就去办你的调动,人事处在六楼,去吧。”
刘思明就问,人事处是管什么的?
苏局长说,人事处就是办人事的。
刘思明说,人事处的人,上班就办人事,下班就不办人事儿了吧?
苏局长一甩手腕子,说去去去!
尴尬中的刘思明咧开僵硬的嘴角干笑一下,半分钟之后自我介绍说:“局长,手续我办完了。”
“办完你就回去吧。”
“局长,我是分到这来,分到局长办公室的。”
“分到这的?谁叫你来的?”苏局长抻开脖颈,用审视的目光注视着刘思明,说,“分到局长、办、公室?你叫……什么名字啊?”
“刘思明。”
“啊?你叫刘思明啊?怎么不早报上名字来?啊呀我的小刘啊,你这孩子嘴咋这么笨呢?”
刘思明想象的报到方案没得到落实,苏局长只是简单地谈了几句:来到局里,要加强修养,提高自身素质,要保质保量地完成本职工作。然后就告诉刘思明回自己屋去吧。刘思明的秘书室在局长办公主任室的一侧。他就回到了自己的屋里去。办公室主任走进来问:“见过局长了吗?”
“见过了,没咋搭理我。”
刘思明在办公室一时没事做,隔几分钟就出来在走廊里溜一溜。每次路过局长室时,他总是把目光透过门玻璃射进去。他总是看到苏局长的桌案上堆满了等他批示的文件,他的身背后是个书架,书架上摆满了企业管理之类的书。有一个工人来告状,是因为房子的事,找到了苏局长。苏局长就把刘思明叫来:“小刘,你去把他领到房产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