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放学的时候电话铃响了,一看是父亲的电话,赶紧接了。父亲简单问了放假的情况,末了又说,要是没啥事儿就回来割上一天麦子。以往无论活儿有多累,父亲从没有和我们打电话说过。这次有些客气地说让回去割麦子,就知道一定有事儿。我忙不迭地说:“中中中,能回去两三天。”父亲在那头好像松了一口气,那就行。
回到家才知道果然有事儿,原来是连着下了几天雨,又刮了一场大风,麦子倒了,收割机指望不上,只能人工收割了。弟弟埋怨父亲,你不是勤勤吗,地里的粪堆恁厚,麦子长恁凶,不倒咋的?说谁谁家的地薄,麦子稀,一根儿一根儿的,就壮,就不倒。母亲说不怪肥厚,是品种的事,说“豫麦一号”就能倒,“百农”就不怕风刮,那谁家谁家种了“豫麦一号”的就都倒了。父亲啥话也不说,只管闷着头去割。因着麦子全倒伏在地,就得蹲着身子割,两天下来,腰椎病犯了,疼得哼呀嗨呀的,没法子,这才张口打了电话。
二姐三姐也回来了,说的情况大致一样。到家就换衣服,换鞋子,拿镰刀,手套,草帽,亏得姊妹们在家时都干过活儿,会出力,一人一畦,半天也能割五六分。弟媳也加了进来。弟弟一股劲儿嘟囔,手上倒没停下。除了往回推,得空还割几铺。只是个儿高,人年轻,又不愿弯腰,一边割一边埋怨,割多大会儿埋怨多大会儿。父亲沉着脸不吭声儿,只管割着。开始还坐了个小板凳,后来嫌麻烦,顾不上一步一移,就蹲着割。再后来一条腿蹲着,一条腿跪下支着,轮替着挪动两条腿往前割。
姐姐、弟媳和我都不说话,憋着气往前割。我们理解弟弟,更心疼父亲。这时说什么都不管用了,只有用足力气,多割麦子,让父亲宽慰些才是正办。这季儿孬好就卓了,不能误了下季儿点种玉米,不能让父亲心焦。谁都没有说,我知道,姊弟们都是这样想的。
往回走的路上,本来有些弯腰的父亲显得更驼了。两手倒背在身后,深灰色的长袖布衫湿一片干一片的,松松垮垮地斜搭拉在肩头。本来有些外八字的脚看起来更明显,抬不开步,像是蹭着地走。在拐过二十四亩地,经过核桃园时,父亲停下来,用拳头使劲顶住后腰,让我们先走,他要歇一歇。我回头看见父亲坐到树下的一块石头上,脸色幽黑,悬眉塌眼的,苍白色的头发竖立着,皱纹里沾着一道一道垢泥,似乎比以前更深了。
我们也累得不行,早早的就休息。第二天窗户刚刚有了一点儿亮意,迷糊中听见街门的响声,忙穿上衣服出来,看见母亲在忙活。东屋外的石条上放了几张已经磨好的镰刀,刀头还湿着,刀刃薄薄的泛着青光。没有看见父亲,顿时明白。可这时去地也太早了些。
顾不上细拾掇,擦了一把脸便出了门。麦地在通往东坡走的桥底下,离家不近,我们一路疾走。
天已大亮,鸟声一刻比一刻清脆。杜鹃的叫声尤其鲜明朗利。“光棍背锄,麦黄杏熟。”四节一拍,连叫几拍,有一不容置疑的稳当和紧迫。
不敢耽误,麦子黄了,杏儿熟了,都到了时节。过了时节,就会烂掉。这样一想,人的脑瓜子就清,脚步儿就紧,耳朵也就特别管用,在抬脚放脚的空当里,就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响动,有规律地间隔着轻微的“咔嚓”声,从地头传来——父亲已割了好远。
麦子倒了一片一片的,根有些腐烂,麦穗瞧着不小,一上手就知道不搬称,没份量儿。这几天太阳好,之前倒下又被父亲扶捆起来的麦子,从黑暗中爬了起来,竖起了脑袋,一步一步地等到了这个时刻。那些顽强没倒的,麦穗本来已变黄,吸足了雨水,又返了青,飒爽爽的让人觉得好可惜。麦垅上的粪堆冒着白气,发出复杂的气味,也没影响老鼠下手,照样在麦地里做窝生仔。普通镰刀已不济事,多亏弟媳从娘家带了一种把短牙长的锯齿镰刀,连扯带拽,让人省了不少力气,这样麦茬就高,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后来加上大姐一家人,又把另几个女婿叫回来,大伙儿一起,总算是把麦子割完了。收麦后,二姐把父亲接走,请人打了封闭针,再三嘱咐不能再累着,别种麦子了,他嘴上应着,第二年收罢秋,又找人悄悄地把麦子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