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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童[陈镇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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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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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娇

在国家干部编制中大概要数教师地位最高了。从广的方面来说,比如同等资历,同等级别,同一地区的教师比行政干部的工资要高出好几十元;从狭的方面来说,比如A县有一个红头文件这样明确规定:教师过线需通过县委常委会研究通过才准放行。请问,除了教师,还有哪一种人的商调有资格摆上县委常委会的议事日程呢?

娘家肯嫁,婆家愿娶,县委常委会开绿灯,末了是按质定价:教师过线者中专生上缴教育局五千元,大专生八千元,本科生一万元(这个文件诞生时教师的月薪平均约二百元)。请问,又有哪个系统的人才会如此之受珍惜呢?众所周知,许多部门人员过剩,精简无门;谁有能力走,谁就是帮了单位的大忙,有功于“社稷”啊!

尽管如此,可是A县还是有大批教师千方百计往外涌;也可以说,正是因为A县有大批教师在千方百计往外涌或正在千方百计想往外涌,所以A县才诞生了这样的红头文件。那么,其他行业的人谁又会申请调入教育部门呢?答案谁都非常清楚。但也不是绝对没有,什么事都有例外。尚娇就是一个从公安战线自愿要求调入教育系统的例外。

我曾经这样认为:我是一个能叱咤风云.敢于冒险的男子汉,不应该一辈子呆在学校里当“孩子王”。“孩子王”这种职业,最好是让温良恭俭让或贤妻良母型的女性去担当。以前是革命需要我当一颗固定的螺丝钉,可现在不是提倡人尽其才和自我价值吗?所以我用了三年的时间和精力,调动了所有的社会关系,竭尽全力想往外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以后,我不得不恋恋不舍她放弃了这种雄心壮志。这有如孙悟空那样,任怎么折腾,也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罢了,不死心又待怎样?我不得不继续当我的“孩子王”。但也不能说这几年的努力毫无收获一一我毕竟在本系统里从彼地挪到了此地;也就是说,在时尚的蛊惑下,我也蠢蠢地动了。借用一句俗话就是“我也曾经拥有”。

可惜这次动开了头,从此却几乎年年在系统里动来动去,有如一只足球在运动场上身不由己地被运动员们踢来踢去地消遣玩儿;我又觉得我有如棋盘上靠边的一只卒子,雄心勃勃不愿意默默呆着老死其位,渴望着动一动。于是卒子努力了,于是卒子冲过了界河。动是动了,但却失却了天然屏障的依靠,常常陷于被追逐被清扫的窘境。操纵卒子的主人闲得发愁时把卒子移来移去地耍上一通玩儿,当局势稍紧或大军压境时则弃卒子于不睬,一任其自生自灭。这有点像“围城”心态,不动时想动,一旦动起来,却又觉得还不如过去那种不动的状态好一一因为卒子毕竟只是卒子呀,想当将军的士兵不一定是好士兵。

但我毕竟在系统里从彼地挪到了此地,不然的话我又怎么可能结识尚娇呢?

好多年了,我经常向老师们一一我的同行说好话陪笑脸,上他/她们的家,在学校里,在菜市场,在大街上,在各种各样的场合,想方设法化解老师们对我儿子的气、恨,,恳请他/她们谅解我这个教子无方之父……有什么办法呢?谁叫我儿子不争气!谁叫他的老子不争气!

我在“三年”一大动,而后年年一小动中疲于奔命地到处漂流,丢家弃儿;而B地到处像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电子游戏室所织成的那张天罗地网死死地把我的儿子网进去了。他无论如何都抵制不了这种新奇而又刺激的诱惑…阿门!

新学年的第二个星期天,我刚吃完早饭,来了一个人:一头瀑布似的披肩长发,着一袭翠花连衣裙,脚上一双中跟白凉鞋,浑身上下清爽干净;这是一个看上去还很年轻的姑娘。她说她是x x学校的,叫尚娇,是我儿小夏的班主任。我说欢迎欢迎,心里马上明白了,又是来告我儿子的状的,不过告上家门的这倒是第一个。

落座寒暄,妻子也已叫醒儿子,说老师来了,然后她上班去了一一现在的企业要不就是日夜加班,要不就是大放长假。我赔着小心,等侍着尚老师的状词。其实小夏自上高小以后,他的老师们早就异曲同工地向我投诉过他的种种缺点、劣迹了,不外乎:上课开小差啦,影响课堂纪律啦,作业拖欠啦,成绩低下啦,逃学啦等等。

我想先取得对方的同情,我说我这个浑小子实在令我头疼!我绞尽脑汁,苦辣酸甜,软硬兼施,就是改变不了他!唉—一总之是我教子无方……尚老师说斧头难削已柄,您也不要太自责。哦,理解万岁!我有点激动,一时鼻子酸酸的。尚老师说虽然只有二周的接触,我觉得小夏还是有许多优点的。真的吗?真的。尚老师再次肯定。好几年了,这是第一个说小夏有优点的老师。

儿子洗嗽罢吃过早饭出来了,尚老师对我说您忙去吧,今天我是来找小夏谈心的。我正好有点事要出门,见尚老师如此说,也就不客气了。我说尚老师您坐,我去一下就回来。

尚老师一连三个星期天都到我家来,看来她是把小夏作为重点堡垒了。每次来了她总是对我说您忙去吧,我是来找小夏的。然后就检查小夏一周来作业的完成情况,辅导小夏完成各种课外练习的疑点难点,循循善诱地启发,诲人不倦地引导……

一次,尚老师和我谈起了小夏的作业,她说:

上星期,班里发下语文作业。有人看见小夏的评分栏记着“A十”,很多同学就在班内起哄,说小夏偷记分;有几个还跑到我那里指控说,老师,小夏在自己的作业本上偷记分。我批评他/她们说,没根没据,怎么能随便说小夏偷记分?这分数是我记的。很可能以前的老师在班里对小夏批评否定过多,造成同学们对小夏已经形成了不良的看法。

尚老师又说,小夏脾气倔,对于他还是要多做积极的正面引导为宜,帮助他树立自信心;批评指责过多反而会使他趋于麻木, 到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时候后果更糟。

我说对对对!确实是这样!可我每次一听到老师们对他的种种投诉,一看到他漫不经心一问三不知不哼不哈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我也知责骂多了也不是办法,但总是按捺不住怒火,控制不了情绪。

后来,尚老师又对我说,要叫小夏成天埋头学习,从目前来看是不现实的。我们也不要求全责备,要因势利导,根据他性格好动又内向的特点,我已安排他参加学校仪仗队的训练。有了这样的活动,或许可改变他课余无所事事总要去泡在电子游戏室的现状。不错,小夏的同学和其他老师经常向我反映他去偷打“电子”,为此,我多次对他采取严厉制裁,但他还是痴迷其间,死不悔改……

我暗暗佩服尚老师目光犀利,洞察入微;而且工作到位,耐心到家。

这才是真真正正的家访,这才是地地道道的家访。啊!久违了,家访!我猛然醒悟,我自己原来已许久许久没有进行过这样的家访了!确切地说,家访在我们中间已演变成徒具虚名只是走走过场的形式了。正像我前面提到的我的那些同行那样,他/她们把家访变成了简单粗暴而又不负责任的投诉或埋怨了,如此而已。

我从尚老师身上看到了我刚毕业出来工作那几年的工作热情和负责精神,不过我对后进生的批评教育缺乏尚老师那种温柔和耐心,而更多的是严厉。

尚老师像灿烂的阳光,把小夏那颗对学习冰冷的心照热了,小夏的举止言行也不像以前那么胡搅蛮缠了;我和妻看着也觉得顺眼多了,心情也就熨贴多了。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尚老师让我们看到了希望一一希望寄托在下一辈的身上啊!

尚老师像灿烂的阳光,照出了我身上某些不足和急躁,抚平了我认识上的某些疙疙瘩瘩,她在无形中让我修正了某些工作方法和态度。尚老师让人相形见绌!让人看到生活中美好的东西。

可惜,第二年尚老师就调离儿子就读的那所学校了一一唉!频繁的调动苦了教师,受损失的却是学生,当然主要是有人很喜欢,这可让某些人财源滚滚来。

尚老师调到了我任教的那所学校。我虽然得到了一个好同事,可是我儿却失去了一位好老师。像我儿这种比较“特殊”的学生要遇上这样的好老师是多么地不容易啊!

我和尚老师见面的机会多了,但是交流的机会反而少了一一我们各有各的一大堆事要做。

日月如梭。教坛的生活是一种呆板的机械的周而复始。这种工作容易使人厌倦或神经麻木;许许多多的师范生带着满腔热情到来,在这样的死水塘中泡上几年,剩下的就是冷漠式的麻木;像尚老师那样的例外确实不多。尚老师默默无闻又全副身心地在栽桃育李……

一年一度的暑假来了,一年一度的职称晋升到了一一这是公元一九九三年的盛夏。

尚老师和我都达到晋升中级职称所需的各种资历或条件。这一次全镇有条件晋升中级职称的共有三十五人,而全镇只有十七个指标,也就是说还不到百分之五十的人能够评选上。

镇教育委员会办公室的头头们制定了一个“民主”三投票评选方案:

第一步,集中全镇二十多所学校、教学点的入围教师,公开民主投票并现场计票,然后公布各人得票的多少。这一票尚老师的得票名列榜首,因为她的班主任工作已广为流传,众所周知,人人给予肯定。我侥幸也在前十七名之内一一我得益于呆过了许多学校,结识了较多的人。因为这种对被评选者除了提供姓名之外没有一字介绍的评选,绝大多数人当然是先把朋友、熟人先填上再胡乱地补满十七人拉倒。

第二步是全体校长们评选;第三步是教育办的头头们评选。这后二票评选的情况当然没有公布,教师们也都无从知晓。教师们知道的只有自己的结果。我落选了,但出乎我意料的是尚老师也落选了。后来据绝对精确的内部消意透露,其实十七个指标早就由教育办的头头们内定好了,然后授意给校长们按内定的走一个形式而已。教师那一票的所谓评选只是搞一个瞒天过海的障眼法。至于教育办的头头们为什么要那么干,这问题必须由读者自己去思索了。

教师的第一次评职称是一九八七年,当时我在异地本来已经够得上申报中级职称,但那时也是由于名额限制,几个有限的指标都让给了年长而临退休的教师了。去年我虽入围,却被撇下;今年又再次落空。我思前想后,真他妈的心里不是滋味……

八月里的一天午后,大雨倾盆,下得遍地都是黄水污泥。痛哭了好久的老天还在拖泥带水地抽抽噎噎的时候,尚老师打着一把雨伞,一身泥水进了我的家。我惊诧之余又欣喜异常,赶忙让坐泡茶。我说尚老师我们已好久没有好好聊聊了。尚老师说,以后有空再聊,今天有点要紧事。说着她从坤包里掏出一个塑料薄膜袋,说这是晋升中级职称的表格,您马上动手填,争取今夜搞完,明早送到教育办。教育办明天下午要上送县教育局。

我瞪大眼睛一脸疑惑地望着她。尚老师说,人家给了我二个机动指标,所以我把另一个给您。我说真的,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我连连说多谢。尚老师把该怎样填表的一些要点、重点交代清楚,然后说我就不影响您填表了,我的这身湿衣服也要回去换下来。说着她起身告辞,我把她送出巷口,看她上了单车,才回屋按她说的要求埋头填表,直弄到下半夜才搞完。第二天我按时送到教育办。

此事直到第二年暮春,我才知道尚老师是把教育局特意留给她的那个唯一指标给了我,她自己其实并没申报上去。当我得知这一事实后,我心里的震动极大,久久难于平静。我对尚老师说,我用了您的名额,可您自己却没有,这让我心里多不好受啊!您为什么要把这属于您的名额给我呢?

尚老师说,您的资历条件都比我强,以您的实际情况您应该早日评上才对;我比您年青,机会也比您多。这是我自愿给您的,您不必在意。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你这小子何德何能?竟有如此大的福份,这样一个再世雷锋,竟然就让你小子给碰上了!

有一句歌词这样唱:好人一生平安。可惜,这只是一句美好的祝愿,事实却全不是这样。在社会的生活舞台上,在我们的文学艺术里,好人几乎都不平安。造物主就是如此这般地捉弄人,你有什么办法?这篇小说的主人公,也不可避免地落入了这一俗套。

尚老师被现代文明孽生的最凶残的杀手一一车祸谋杀了。

时间是一个下午放学后,地点是学校前面的二零六国道,死因是为了救两个在十字路口要横过国道的学生,肇事者是一辆东风牌运土货车。两个学生得救了,尚老师却被撞死了。我不愿意用不堪入目的文字,去描绘一个高贵的灵魂出窍以及一条美丽的生命被毁灭时的恐怖惨象。阿弥陀佛!

噩耗传来,全校师生震惊,许多人都哭了。

尚老师的追悼会是第三天在学校的大礼堂举行的。除了全校师生,还有村里的,教育办的,教育局的有关人员,以及一些不请自来

的家长和尚老师生前的一些同学,朋友。我全家都参加了。想起尚老师对我儿子的关心教育,对我的无私帮助,我的眼泪直往下掉……

追悼会中的一项内容是家属讲话。几乎令所有在场的人震动的是尚老师的家属竟然是我们县的县委书记范书记。尚老师是范书记的独生女,但她却随了母姓。

我终于明白了尚老师送给我的晋升中级职称那个指标的由来,也明白了师大毕业的尚老师起初为什么能分配到公安系统;而尚老师终于还是要求回到了培养下一代这一神圣的岗位上……人各有志。

失去尚老师这样的人,实在是像我儿子这样的学生的严重损失。我痛苦地想。

(此文参加二零一五年四月揭阳市总工会、揭阳市首届职工文化创建系列活动征文比赛获三等奖,二零一五年七月揭东区总工会首届职工文化创建系列活动征文作品比赛获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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