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名人,咏牛者众:李纲、鲁迅、潘林……典籍俗语,涉牛者多:孺子牛、老黄牛、牛劲、牛脾气……
我自幼对牛至尊至敬,至亲至近,但我对牛的认识来自另一渠道,与名人俗语无关。
混沌未开,鸿蒙初辟。一天,骤闻家中碗碟无故叮当作响,不绝于耳,甚觉惊异。叩问老人,答曰:地牛换肩。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老人们开导说:我们脚下的大地之所以未沉没,是因为有一头地牛用肩担着大地。担久肩酸,六十年换肩一次。换肩时大地则摇动,因而碗碟相碰而发声。若不慎滑肩,大地将沉没泥沼深渊之中……因此之故,地牛换肩时总是极其用力、极其小心地缓慢地换。
我童稚的脑海中由此而浮出了一幅画:四面八方都是无边无际深不可测的泥沼深潭或大海,一头神牛担着大地,使大地浮于泥沼或海水之上,而神牛(地牛)的躯体却被泥沼或海水淹没,它竭力不动,保持平衡……
啊——地牛不正是整个大地上的人类和一切生物的救星么?至尊至敬的心情使我油然而生。
父辈们在我童年的心田播下了许许多多关于鬼的故事:什么吊死鬼、风帆鬼、布袋鬼、拦路鬼……我的故乡村前村后遍布着成片成片的坟地。上圩下市或上山下地都须穿过许多坟地。与长辈们同行还不甚怕,万不得已孤身经过总是提心吊胆,仓惶地匆匆而过,似乎前后左右真的蛰伏着各种各样形象且能随时破坟而出的鬼。
但也有不怕的时候——牧牛,此时就是孤身面对千坟万鬼也无所畏惧:随便哪座坟头都可践踏,胆子大的就是骷髅的头壳啊,骨头啊都可随便踢来扔去且绝无半点后患;为什么?“牛头神,大过龙。”这完全是借助于牛的神力,只要你骑着牛、牵着牛,或是身上盘着牛索,就什么都不怕了。
牧牛,使我们成了天不怕地不怕、视妖狐鬼魅如草芥的英雄,这就不由得令我对牛至亲至近了。
邻里子有伯常拉呱:土改后,我的地分在山脚下,一天,我很早就着月色赶牛去犁地。走到半路,那水牛竟站住不肯往前走;我叱骂抽打,它非但不走,反而前腿弯曲朝我跪下。我觉得怪异,环顾四周,才发现前边有一饿狼正向我扑来,吓得我三魂丢了七魄,手忙脚乱地爬上牛背。牛刚起身,狼即扑到。饿狼绕着牛转悠,欲伺机袭击;牛也随狼转悠,且示威地喷气、晃角。对峙了好久,后来,附近村中鸡啼声声,天色渐亮,狼见难于下爪,才悻悻然缓慢往山上走了。
“要不是这头牛,我恐怕被狼吃掉了!”子有伯逢人就褒奖他的牛。
我们村子前面呈弧形摆着六个池塘,中间大两头小。夏天,大人小孩均喜在池中洗澡。一次几个小孩到大池中游泳,后来同伴中有人发现少了一人;惊告大人,匆忙中有人跳下池中,终于在池底被人潜水摸到。捞上来一看:眼嘴紧闭,嘴唇发黑,脸色青紫,肚子鼓胀。老人们大喊:赶快牵牛来。牛来了,把小孩脸朝下横搁在水牛背上然后牵牛走动起来。不久,小孩肚子里的水慢慢从嘴里倒流出来,肚子瘪下去了,那阴寒的童躯被牛的热能充盈了,终于眼睛微睁开了。噫吁嚱!起死回生,唯有牛力欤!
我童年时曾一度白天牧牛,夜晚与牛同室而居。那牛舍是建在一间曾被火烧塌后用油毛毡盖起来的废屋子上,四周全是残垣断壁,又低矮昏暗,童年的我,总觉得阴森恐怖。若没代生产队养的那头水牛,我与弟弟无论如何是不敢在那里睡的。
在我的童年,牛既是我的亲密伙伴,又是我的保护神。
在我国社会主义建设的各个时期,神州大地上该有多少人民群众的孺子牛、老黄牛在奋力使着牛劲、“牛脾气”,他们不正象那地牛一样担着大地的沉浮么?
一九八七年五月写于白石溪风雨庐
(此文发表于一九九八年一月一日《揭东文艺》报。入编《新世纪文学作品选》/冰峰主编/中国文联出版社一九九九年六月出版。二零零零年四月冋获鹿鸣杂志社“鹿鸣杯”全国诗歌散文小小说大奖赛优秀奖;原文原收入作者的散文集《牧童拾得旧刀枪》/华夏文化出版有限公司/2002.12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