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二岁那年春天,桃花刚刚盛开,春风就一个劲儿地刮起来。花粉满天,黄土飞扬。我每天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过敏,嘴唇也干裂开鲜艳的口子。
“兰奶奶,你头上抺的什么油呀?这么香,这么亮!”
“桂花油,臭美油!”兰奶奶的儿子,和我同岁的卯叔没好气地说。
兰奶奶白了儿子一眼,骂道:“熊东西!脾气越来越像你那死鬼爹!”
卯叔“哼”了一声,跑出了院子。
我正想去追卯叔,兰奶奶喊住我:“闰儿,你的嘴唇裂了,奶奶给你治治。”说着,从饭屋里拿出一个精制的瓷瓶,是兰奶奶的丈夫旺爷爷,生前烫酒用的。
兰奶奶拧开瓶盖,闻了闻,用一根竹筷沾了沾,又轻轻地往我嘴唇上沾了沾。是芝麻香油,一股香气沁入我心脾。
兰奶奶一边沾一边说:“连着抹三天就好了,记得每天来呀!”我望着兰奶奶那圆润的脸庞笑了。这一笑不打紧,嘴唇的裂口又疼了一下,我不自觉地用舌头舔了一下。
兰奶奶说:“可不要老舔呀!”我答应着跑出去追赶卯叔,舌头还是不自觉地舔。心想:这么金贵的香油,我得舔进肚里,只抹在嘴上,可惜了。想着一溜烟跑了。
出得门来,远远看见胡同儿口围着一群人,听得“梆梆梆”声。知道那个卖油郎又来了。
只见卖油郎今天穿着一身灰卡叽布的中山装,戴一顶蓝色鸭舌帽,穿一双黑色布鞋,套一副白套袖,虽然都是新的,怎么看都不伦不类。不过他打油的样子还是那样好看。
五保户唐奶奶拄着拐棍,提着一个罐头瓶子,颤巍巍地递给卖油郎:“拉乡的,给我打一提豆油。”卖油郎说着说:“好嘞!”卖油郎将瓶子放在手推车架子的一块木板上,左手拿起漏斗放在瓶口,右手拿起提子,向盛豆油的桶里使劲一伸,满满一提子豆油,沥沥拉拉地倒满了罐头瓶子。唐奶奶翘起大拇指说:“拉乡的,给的份量真实诚!”这时候村里的懒汉刘耳,也提着一个罐头瓶子,往车架木板上一礅,说:“来一提豆油!”卖油郎也不答话,拿起提子向桶里轻轻一伸,提起时轻轻地顿了两顿,提子的油平平的,提子底下一点儿也不沥拉,接着轻快地倒入瓶子,只有大半瓶子。刘耳不高兴了,指着卖油郎喊道:“拉乡的,你不能看客下菜碟呀!都是一提,怎么唐奶奶的都满瓶子了!”卖油郎说:“你亲眼看着打的油,是不是一提子?”刘耳还要说什么,只听一个女人的声音,“别粘缠人了,人家又没有短斤少两!”我回头一看,是卯的娘,我的兰奶奶。只见兰奶奶今天穿的也是挺光鲜,兰盈盈的对襟褂子套着一件毛衣(那时比较时尚),粗布裤子,穿着一双带襻的黑色布鞋,鞋面各绣一朵白牡丹,头发乌黑油亮,面色红润,声音颇有磁性。虽然年龄已过四十,却风韵犹存。她一出场,刘耳也就嗫嚅不语了。只听兰奶奶说:“大哥,给我打一提子香油!”卖油郎应道:“好嘞,大妹子!”说着换了小提子,往香油桶里轻轻一伸,提起一小提子香油,准确无误地将香油沥到小小的瓶口。这时阳光正好,沥出的香油似扯起一缕金线煞是好看,空气中也弥补了一股诱人的香味。多少年以后,读《卖油翁》“酌油”的描述:取一葫芦置于地,以钱覆其口,徐以杓酌油沥之,自钱孔入,而钱不湿。无不感佩欧阳修观察生活的细腻。
香油打完了,兰奶奶要付香油钱,卖油郎连忙摆手,“大妹子,不用了,我还没给你裁缝衣服的钱呢!”说着拿出一卷钱,往兰奶奶手里塞。
正在这时,突然,一包黑乎乎的东西,向卖油郎迎面砸来,躲闪不及,溅了他一脸,又澎到香油桶上。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块臭哄哄的狗屎。循着狗屎投来的方向,只见卯叔匆匆跑去的背影。兰奶奶见状,骂起来:“卯儿,你这个狗东西,看我不把你的腿打折了!”可卯叔一会儿就没有了踪影,我赶紧跟在后面追去。只听得刘耳幸灾乐祸地说:“卖香油的,臭了吧!”又一个老光棍金鳌讥笑道:“一个卖油的,揩我们点儿油也就算了,还踏人家寡妇门,想拖个油瓶,挨打了吧!活该!”人们一阵哄笑,兰奶奶怒骂道:“你这个臭光棍子,不许侮辱人家!看我不撕了你嘴!”接着就是一片嘶嘶哑哑躁动的场面,卖油郎推起小货车,趔趔趄趄地向村外走去。
我终于在山上的石灰窑场,找到了卯叔。卯叔在吃着一块烤地瓜,眼睛红红的,好像哭过。我不作声,挨着他坐着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卯叔终于“唉”地叹了口气。我小心地问:“卯叔,你干嘛给人家扔狗屎,埋汰人家?我看那个卖油的挺好的。”卯叔说:“好个屁,那天在我家,我娘给他量衣服,你看他咧着个嘴的高兴儿。”我“哦”了一声,卯叔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哦什么!你难道没看出他对我娘不怀好心!他再敢到我家就打断他的腿!”我冒出一句,“那奶奶是不是也喜欢他呀!”卯叔“呸”了一声,说:“我娘让他带坏了。他手把手教我娘做桂花油,分明是显摆他自己,显摆他的香油!原来我娘只是采来桂花泡水抹头发,他教我娘点上几滴香油,做出桂花油喜坏我娘!”我说:“怪不得我闻到奶奶头上有特别奇异的味道呢!”卯叔又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我好可怜呀,我爹长得什么样子,都快记不起来了,如果他活着多好呀!”我握着卯叔的手,平常遇到这样的情况,就这样安慰他。
日照当午,到了吃午饭的时间,山下我娘喊:“闰儿,回家吃饭……”我准备走时,听卯叔几乎是喊着在说:“我是男子汉,我要让娘过上好日子,决不允许任何男人碰我娘!”我惊讶地发现,卯叔他好像一下子长大了!
卯叔扔狗屎事件过后好长时间,再没听到梆子响,人们也渐渐把他忘了。终于一个暮春的下午,夕阳照射着满院子的紫丁香流光溢彩,我和卯叔在石凳上写作业,兰奶奶对着一株丁香正发呆。忽然,胡同口又响起了“梆梆梆”的声音。我和卯叔全然不当回事,只见兰奶奶精神一振,满脸春风去饭屋提着那个香油瓶出了门。
过了一会儿,兰奶奶回来了,手里托着块豆腐,小声嘟囔:“唉,我都忘了,卖豆腐的梆子和卖油的不一样呀!” 说着轻轻地摇摇头,有些失望地进了屋,身后留下淡淡的桂花油的香味。
望着兰奶奶的背影,我不经意发现,一瓣丁香花落在她乌黑油亮的头发上,好似一枚别致的发卡,好看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