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越来越浓,我打开汽车防雾灯,仅仅能看到十几米远。我来时的海边,已经开始下大雪了,彤云一路追着我,看来这边也要来一场大雪。
终于拐上了乡村公路,但没有了灯光,浓雾包裹着漆黑,路面坑坑洼洼,七拐八拐,十分难走,我瞪大眼睛,不敢有丝毫懈怠。突然,一个人影在昏暗的车灯光下晃动,我摁了下喇叭,慢慢靠近那个人影。
“老乡,去凤凰山李家埠是不是走这条路?”这几年,凤凰山发现铁矿,过度开采,使我这个不太常回家的游子,竟然迷路了。
“嗯呐,你绕了,这是山南边!”那人浓重的乡音提醒我。
“哦,您这是去哪里?我捎您一段路!”我没多想让那人上了车。
“那太好了!我也走累了!”山里人质朴,不客气地上了车。
昏暗的光线下,我打量上车的人,不由一惊,汗毛都竖起来了。这不是石路爷吗?两道长寿眉下猫头鹰似的眼晴,高高的鼻子还带着弯勾,特别是那撮山羊胡子,一张一翕的山羊嘴,太像了,简直是太像了。要不是知道石路爷死了二三十年了,我差点叫声“石路爷”。
我镇定了一下,不再看来人,將车子绕到山的东面的路,得绕一大圈了。
“你路这不挺熟吗?”那人好像看到我认出了路。
我应道 “是啊!我记得从高速公路下来,拐到乡村公路,不远就上了石路爷开的那条石路了,怎么今天犯迷糊了呢?”
“你和石路爷一个庄的?”那人问了一句,又说:“那条石路,上个月打没了,拓宽了,方便往外运铁矿的东西。”
我没好气地说:“怪不得呢!山都开采得乱七八糟,何况一条路!”风景秀丽的凤凰山,已经成为“癞痢头”,这是离家多年的我一直抱怨的事。每每回家,就不舒服。
我紧握方向盘,借着昏暗的车灯光,在雾里慢慢穿行,唯恐一不留神,陷进一个坑里。
“我是你石路爷的亲外甥,当年我舅修护那条石路,费老鼻子劲了!硬是一点点凿的,那可是你们李家埠外出的要道!”那人好像自话自说的一样。
我想不起石路爷还有一个亲姐姐,还有个亲外甥,他不是绝户吗?也可能我不知情,毕竟我十七八岁就出来上学了。于是附和说,“可不,我们小时候还叫石路爷石愚公来着!他成天价挖山不停修路不停。”
石路爷的外甥说:“这是俺舅的命,挖了一辈子山,修了一辈子的路!”
“咋讲?”我有些不解。
石路爷外甥回道:“你们一个村不知道啊?在国民党部队当工程兵,在解放军部队是铁道兵,朝鲜战场是坑道兵!在你村是义务修路工护路工!”
“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啊!”我好像为了掩饰什么,又说了句,“可能我离家时间太长了吧。”
“这都是他死后的事了,我也是在他死了才知道的!”石路爷外甥有些歉疚,又补了一句,“他死得太残了,是忍不了病痛才走的那一步的,才六十多岁!”
我有些愕然,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听说是上吊自杀的,莫非这后面还有故事,于是没有吭声。
石路爷外甥接着说:“在我舅死了十年后,有一天县里领着从省里来的几个人,说是外调,是让我舅写个证明材料什么的,证明他的一个战友身份,好办理离休手续。他们听说我舅死了十多年了,挺遗憾的。”
我说了一句:“原来如此。”只专心地开车,前面的路变得狭窄,弯弯曲曲,有很深的车辙。
“后来,又来了个省里的老干部,满头白发,自己说是我舅的老战友,还到坟上去祭奠了,哭得像个小孩子一样,挺感人的!”石路爷外甥有些动情地说。
“是啊!战友生死之交,常人是理解不了的。”我在电视上看到过失联多年的战友重逢场面,常为之动容。
我还想再问什么,突然从车灯前蹿出一只野兔,顺着灯光柱蹦跳着跑。我说:“这山上又有野兔了!”
石路爷外甥说:“这几年收了猎枪,野物又多起来了。”
车子来到一个岔路口,石路爷外甥说了句:“停停车,我要下车了。你沿着这条路往前开,看到石碑岩就到那条石路了!”
我停下车,那个自称石路爷外甥的人下了车,挥了挥手,沿着另一条道,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黑暗,背影和走路的姿势真是像极了石路爷。我张望四周,大雾弥漫,见不到什么村庄。寒风吹进车里,我不禁打了个冷颤,一踩油门,一直向前开去。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借着微弱的车灯光,我看到右前方,有一块像石碑模样的岩石,心里说,到了石路爷开的那条路了,马上就要到家了!
我没有再往前开,在石牌岩旁边下来,点上了一支烟。我发现除了这块岩石是原来的模样,这条路已经拓得很宽了,原来一个个大陡坡,也平缓了不少,看来这矿山机械威力就是大。当年石路爷开这条路时,可是用的铁铲铁锹凿子之类的工具,弄了七八年才开成了比较平坦的石子路。这么多年过去了,石路爷风里雪里,敲敲打打,扫扫垫垫的形象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里。
我们李家埠村在凤凰山的北边山坳里,进出有两条路。小时候的记忆里,一条路是从庄东头进出,通过东河河堤,南北通行比较方便,东西通行要绕很远的路。还有一条路就是石路爷开得这条路,从村西头半山腰进出,近是近了,但路陡险峻。开始时,只是人们抄近路才走出的路。我们去山西边陈村上学也是抄这条近路,因为那时是走读,有这条路近了一大半。
记不得石路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修这条路的了,只记得有一次他拿着一把锤子一把短铁锹,在敲打小路中间的一块大石头。我那时刚上小学三年级,放学路过,不禁好奇地问:“爷爷,你在干什么?”石路爷头也不抬,说道:“傻孩子,它在路中间没绊倒过你?”我没再问,走过去了心想,你才傻呢,那么多石头你搬得过来吗,走路不会小心点呀!回到家,我告诉娘:“石路爷在砸路中间的大石头呢!”娘说:“这个倔老头,准是那块石头绊倒他了!”我不解地问:“你怎么知道的,他也问我绊倒过没?”娘笑着说:“他就是那脾气,要是那块石头硌着他了绊着他了,他准会踢上三脚,让它挪窝儿。”听了娘的话,我自言自语,真是个怪人!
自那次看到路爷砸石头后,我便留了意,发现一段路中间的大石头,尤其是一些尖尖的石头,大都被石路爷清理掉了,路平坦了不少。有一天发现,他拿着铁锹铁锨向一处陡坡发起进攻,我问石路爷:“爷爷,你还真要修路呀?这弯弯曲曲的山路什么时候能修好呀!”石路爷开始也不作声,过了会儿他像老师一样大声对我说:“背一背愚公移山!”我那时很爱学习,《愚公移山》这篇课文早背得滚瓜烂熟,于是就大声背起来:“中国古代有个寓言,叫做愚公移山。说的是古代有一位老人,住在华北,名叫北山愚公。他的家门南面有两座大山挡住他家的出路,一座叫做太行山,一座叫做王屋山。愚公下决心率领他的儿子们要用锄头挖去这两座大山。……
当我背到愚公回答智叟:我死了以后有我的儿子,儿子死了,又有孙子,子子孙孙是没有穷尽的。这两座山虽然很高,却是不会再增高了,挖一点就会少一点,为什么挖不平呢?”这时,我不背了,心想,石路爷这是下了决心要挖这山了。我把我的发现告诉了小伙伴们,每当走过石路爷的旁边或者走近他家院子,就高声朗读“从前有一个叫愚公的人……”石路爷听了就哈哈大笑:“你们这些熊孙子!”我们就大声喊:“愚公!愚公!傻老头!”就这样,我们在朗读和嘻笑中,走着石路爷平整过的路,上完了小学,又上完了初中。后来,我们村联合陈村,出动劳力,在石路爷修路基础上,用了一冬天的时间,将这路进行了彻底修整,成了能够跑马车和机动车的路。石路爷没感动神仙,却感动了乡亲们。从此,石路爷成了护路工,成天不停地扫,不停地平。久而久之,这条路就有了名字,叫作石路。
“哎呦!”香烟烧疼了我的手,这巳是第二支烟,不知不觉我站在石碑岩十几分钟了。还没从回忆中回过神来,突然山坡上传来一声像是老人的咳嗽,接着就是猫头鹰“嘿嘿”地笑。多年没有在寂静的夜晚,听到这声音了,顿时感到毛骨悚然,赶紧上了车往家走。
这拓宽的石路比原来更平坦更好走了,不一会儿就到了家门口。弟弟听到汽车声,赶紧迎出了院子,一边接行李一边说:“怎么这么晚!”我说:“雾大,迷路了!”说着进了屋。只见弟妹已经将饭菜端上了桌,又端来洗脸盆让我洗脸洗手。前几年,父母相继去世,虽然老人不在了,可见到弟弟他们,一股到家的温暖,让我这个游子的心立马安稳下来。
我和弟弟一边喝酒吃饭,一边啦着家常。我把今晚上迷路遇到石路爷外甥的事说给弟弟听。弟弟也说:“奇了!从没听说他有个姐姐,哪来的外甥!”我说:“真是奇!他和石路爷长得太像了,连走路的姿势都像,一开始吓了我一跳!”说着我喝了一小盅酒,感觉身子热乎起来。
这时,弟弟说:”哥你说这事,也有可能是这种情况。”我说:“什么情况?”
弟弟点上烟,慢悠悠地说:“石路爷死了十年后,省里先是来个外调组,然后来了他的老战友,这之后,石路爷的孙子多起来了,亲戚也多起来了。你今天遇到他的那个外甥,又不知道是哪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了!常言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咱这石路爷是一人死后,鸡犬升天了!”说完弟弟哈哈一笑。
“到底怎么回事?今天他外甥也说起这事。”我疑惑地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弟弟指着电视里正热播的电视剧《跨过鸭绿江》说:“石路爷的历史真复杂呀!第一次来外调的人,说石路爷和他们的领导,是在解放前夕由国民党部队起义投诚的,后来抗美援朝时,他们整个军赴朝作战,在掩护大部队战略撤退时,被美韩军队断了后路。除了少部分突围出来,大部分都让美韩军队俘虏了。他的那个当了领导的战友,就是突围出来了,石路爷被俘,战后交换战俘就回到老家。你看电视上正演这一段历史呢!咱以前光知道俘虏敌人,从没想过志愿军也会被俘虏!真实!”
我笑话弟弟:“你是看传统剧看多了,现在还原历史的真相了!”
弟弟说:“是啊!石路爷爷在国民党部队干过,抗美援朝又当了俘虏,前些年一直抬不起头来。你看他那个当了领导的战友,如果找到几个证明人,证明他们部队是解放前夕投诚的,退休时就可以认定建国前参加革命,享受离休待遇。听说离休和退休差别很大。”
“是的,不管什么待遇,咱石路爷都享受不到了。”我有些遗憾,又好奇地问弟弟,“那后来,鸡犬升天是怎么回事?”
弟弟告诉我:“那个外调工作组走后不久,他那当领导的老战友来我们李家埠了。那个领导很重感情,专门去石路爷坟上去祭奠。吃饭时还叫了石路爷比较近的本家一块儿吃。”
“石路爷是个绝户头,哪有什么亲近的人,你忘了当时他死的时候,想找个孝子贤孙顶个名分都找不到,多亏了石虎那小子买了副薄棺材才下了葬。事后,石虎还到处埋怨,说赔了棺材本,挣了三间破石房子,一个破孝帽子。”我当时听父亲说过石路爷下葬时的情形,知道怎么回事。
“就是这个石虎,自从石路爷战友走后,好运来了,抖起来了,一下子成了石路爷的亲孙子了。”弟弟有点讽刺地继续说:“石路爷那个老战友,那天酒喝的有点多,说到在战场上他们的英雄故事,牺牲的战友,都泣不成声了。最后谈到石路爷时,他说老石也是英雄,他在朝鲜战场上挖坑道时,让敌机炸伤了,身上有好几处弹片没有取出来,可能都随着他去另一个世界了。后来,石路爷他战友,让随身秘书留下联系方式,让石虎有什么困难就去省里找他。”
“后来,石虎他们就去找了吧!”我不猜就知道。
弟弟说:“可不!一开始石虎去找了,让他领导帮着贷了笔款,回来办了石子机厂,专门砸石子,往高速公路工地和楼房建筑工地送。你知道这几年我们修了多少条高速公路啊,这小子可发大财了。也该石虎这小子走狗屎运,这几年国家来开铁矿,征收那片山,石虎继承石路爷的破屋烂院子,又得了不少补偿款,他再也不说赔掉棺材本了。到处吹他爷爷这战友的关系,石虎的一些亲戚也来攀石虎,让他去省里托人办事。哥,你说这不是鸡犬升天了吗?”
我听了差点笑出声,没好气地说:“天大的笑话!这八杆子打不着的,还真打着了。要是石路爷在天有灵,一定会骂他这些熊孙子的。”
时间已至午夜,我和弟弟也喝的差不多了。这时,电视剧里正播放着志愿军在冰天雪地里,挖坑道,防御敌人的飞机大炮狂轰滥炸。我和弟弟说:“石路爷就是这样的英雄!”
我洗漱完上了床,今天的奇遇,使我久久不能入睡。那长寿眉,猫头鹰眼鹰勾鼻,一撮山羊胡,又在我眼前晃荡。难以置信,世上的人真有那么相似的?外甥随舅自来有,说不准石路爷真有一个外甥,只是从前时运不济,不认罢了,现在不是连亲孙子也有了吗?灯光摇曳,我开始恍惚起来,突然,石路爷蹒跚着摸着肚子,一边喊着:“我难受,谁能给我取出弹片,我不想活了!”一边抛向房粱一根绳子。我大喊一声:“爷爷,不要啊!”说着便伸手去拽他,结果只拽到一只衣服袖子,他一下子后仰倒山涧里了。
“啊!”我猛地坐了起来,原来是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