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猫

“注意安全！保护野生动物！”我看到山体公园路边一块警示牌，有些纳闷。

“有野生动物出没！”我更加纳闷。在这熙熙攘攘的城市近郊，这山上，难道有珍禽异兽？老虎狮子肯定没有！难道有狼，还注意安全？

我退休了，刚搬到这附近的小区，就是为了图个清静。每天下午四点多，都绕这条山路走一遭。

走过春暄路，穿过春秀路，走上花鸣路。看来，这条路就是春之路。山路边的各种野花都积极地开着，那片桃林已升腾起淡粉色的云，一群鸟儿叽叽喳喳，一头钻到这片云里。我想，也实在愿意，这群鸟里能有几只珍稀的鸟儿。

“嗖”的一声，好像一颗石子擦着我的耳朵飞过，一群鸟儿四散乱飞。我扭头一看，只见一个六七岁的男孩，歪戴着山猫的面具，身着斑斓的迷彩衣和牛仔裤，手里拿着一把弹弓，正在向一棵树上瞄准。我咳嗽了一声，那男孩慢慢收起弹弓，白了我一眼。

“小朋友，你没看到保护野生动物的牌子吗？”我因为差点儿被打，想说他几句。

小男孩正了正面具，认真地盯着我：“你小时候没打过鸟吗？”

没想到他这样问，我一时不知道怎样回答。不自觉地用习惯的口吻教育他：“你叫什么名字？哪个学校的？老师没教你要保护野生动物，爱护大自然吗！”

“我是山猫啊，还没上学呢！”小家伙指了指面具，脑袋一歪回答道。接着他又调皮地指着我：“爷爷，你小时候肯定也打过鸟！”说着一蹦一跳地跑开了。

这小家伙！竟然看穿了我的秘密。实话说，在我们顽皮的少年时代，谁腰里不别着把自制“驳克枪”，谁手里不拿着把弹弓呢！

“我是山猫啊！”，稚嫩的童音，像一声清脆的铜铃，使我猛地一个激灵。

正在这时，山色突然暗了下来，一阵冷风狂卷起沙尘，乌云遮住了太阳，接着响起一声春雷，一场大雨就要下来。我环视四周，寻找避雨的地方。

我快速冲进前面的一个山洞。山洞挺大也挺深，只有洞口亮堂点儿，我就站在洞口看雨。雨下得急，洞口一会儿挂起了水帘。这时，洞里乱起来了，有叽叽喳喳的声音，吱吱唧唧的声音，中间还夹杂了嘿嘿嘻嘻的声音。好多年听惯了闹市的喧嚣，乍一听这些奇怪的声音，不由地毛骨悚然。正在这时，“我是山猫啊！”再次在山洞颤悠悠地回响。我本能地向洞深处望去，顿时头皮一阵发麻。漆黑的深处，有两点蓝幽幽的小火苗，一闪一闪。我有过这方面的经验，心里并不特别害怕。蹲下来，摸到一块石头，紧盯着那两点蓝火苗。

我和那蓝火苗对视着，就像四十多年前秋夜里那样，它不动我也不动。

那时我在离家二十多里的乡镇中学读书，每周五放学后是回家拿干粮的日子。时值初秋，那天周五，因为临近期末考试，老师加了一节课，只能晚上往家走了。走在回家的路上，镰刀似的新月，不很明亮，散漫的星星也像没睡醒的眼睛。我并不着急赶路，一周封闭在学校里，正好在这秋夜里让脑子松弛一下。

前几天连着下了两场大暴雨，田野沟满壕平，有几段路和几座桥都淹没在水里，路两边地里的高梁、玉米，都长成了青纱帐。雨后秋田的夜晚，十分热闹和神秘。蛙鼓喧天，偶尔还有几声对唱。秋虫唧唧，合奏着美妙的夜曲。青纱帐里也不平静，窸窸窣窣，唰唰啦啦，好似行走着队伍，偶尔朴楞楞飞出几只鸟，硬是把人吓一跳。我小时候比较胆小，都是因为听老人讲故事听多了，什么鬼啊神的，那些骇人的形象和情节，时常在夜晚跳出来吓唬你。等慢慢长大了，见识得多了，胆子也大了，有时觉得人比鬼更可怕。读过鲁迅写的踢鬼的故事，也真想什么时候踢个鬼！虽说不怕鬼，可对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也是心存疑虑。比如，赶夜路时，如果前面突然出现一道亮光，直着走，很可能会引你走到水里，也很可能引你在坟堆里转一宿出不来。这不，那天就遇上了。

那天晚上，一开始我迷醉于秋田里的天籁之音，仰望星空的浩瀚，等我不得不小心泥泞的脚下时，发现了两点蓝幽幽的火苗，总在淹没的断路和小桥时出现，在右前方引着我。我知道这不是鬼，可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我本能地捡起路边的半截树枝，继续走自己的路。一路上，这两点蓝幽幽的火苗，时远时近，若即若离，相安无事。

快到村子北河大桥时，那两点蓝幽幽的火苗不动了。我定睛一看，河上的桥被冲垮过，村里人临时架起了几块木板通行。我想走过去，可那两点蓝幽幽的火苗，在桥中间就是不动。我慢慢靠近，隐约看见一头体形硕大花纹斑斓的山猫趴在那里。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山猫，有一条狼狗那么大，得有四五十斤重，一双蓝幽幽的眼睛，紧盯着我，不是凶狠的目光，倒像是要告诉我什么。我一时没了主意，也只是紧盯着它，双方就僵持着。大约过了五六分钟，我的眼睛盯累了，一眨眼，两个蓝火苖变成了四个，又成了六个，七个，八个，花眼了，头也有点疼。我一着急，狠了一下心，扬起手里的半截树枝，大喝一声，“快让开！”就打了过去。只见那山猫原地“噌”地蹦了起来，随即跟着木板的一声“咔嚓”，掉到了河里。“好险啊！”我的心砰砰直跳，如果不是它，我就成落水猫了。

我愣怔了半天，心有余悸地回到了家，汗水早已湿透了衣服。娘还没睡，一直在等我。我把路上遇到的事告诉她，娘听完说了一句，“你把你的朋友吓着了！快睡觉去吧！”娘有文化，念过私塾，一些事不说但很敬畏，后来才知道有“子不语怪力乱神“之说。我不解娘的话，也从不问，就去炕上睡了。迷迷糊糊间，那两点蓝幽幽的火苗又来到了我眼前。我一看，一头好美的山猫啊！棕黄色的皮毛相间着黑色的斑纹，圆鼓鼓的脑袋上，长着一对阔厚的耳朵，几条自然的黑线勾出完美的眼线和鼻线，使蓝莹莹的杏仁眼更加明亮，红红的鼻头更加灵巧，流线形身材，强健的肌肉，彰显着力量与速度的魅力。好可爱哟，我忍不住伸手捋了一下它的脊背，顿时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这时。山猫舒服地弓起身子，打了个哈欠说；“我的朋友，今天吓着你了吧？我不是成心的，就怕你掉到水里呀！这几天雨下得实在太大了！”我想说话，又张不开嘴，只是摇了摇头。山猫也不管我，接着说：“我要走了，你们再也看不见山猫了，我已经在这凤凰山孤独十几年了！走了，该走了！”说着用鼻子碰碰我的脸，用舌头舔舔我的额头。我心头不禁一热，泪水夺眶而出，想用力地去拥抱它，可眨眼就不见了！院子里芦花大公鸡叫了起来，我感到枕头旁有“呼呼噜噜”的声音，睁眼一看，我家养的大黄猫睡得正酣，我的手正抚摸着它的柔软的脊背。不知是对黄猫还是自言自语，“好舒服的一个美梦呀！”

第二天，村里传着消息，说猎户令狐野，我们叫他“狐爷”，打死一只斑斓花纹的大山猫。狐爷说，这只山猫小时候挣脱过他特制的“梅花”夹，腿上还留着“梅花”痕呢！娘听了叹口气，说道：“十多年前，你爹曾救过放生过一头受伤的小山猫！”娘的话，使我很震惊，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心想，我永远失去了一个好朋友！

四十多年过去了，那有着蓝幽幽眼睛色彩斑斓的美山猫，仿佛成了我心中最美的童话。如果今天洞里真是头山猫，我一定要好好看看它，看看它美丽的花纹和灵巧健美的样子。想着想着。我便放下攥在手里的石头，心渐渐安静了下来。

一道阳光照射进洞里，雨停了。几只顶着彩色的羽冠，翘着长尾巴的鸟儿，朴楞楞飞了出去。几只通体黝黑的小松鼠，摇着毛茸茸的长尾，蹦跳着蹿上了松树。我下意识地寻找那两点蓝幽幽的火苗，一扭头吃了一惊，那两点蓝幽幽的花苗，正径直向我冲来。只听见“我是山猫～～”，小男孩哧溜一下从我腋下钻了过去，面具上颤悠悠地忽闪着两个小蓝灯！“啊！小家伙！原来是你搞的鬼呀！”我急忙追出洞外，只见他早一溜烟跑远了。

“山～猫！回～来！我的朋友！”我在后面大声呼喊。声音在空谷回响，那可爱的身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