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子山的石头

围子山，在这城市不知名，就像它山脚下的土河，名字有点土。这座不高却绵延数十里的山，形似一道围墙包围着这座城。

来到这个城市四十多年了，但对这座山很陌生，只是最近搬来新居，才与它亲近起来。

我喜欢爬山，喜欢爬高山大山。对于像围子山这样不起眼的山，就只是我日常消遣散步的地方了。 乍看远看这围子山就像一道城墙屏障，一旦走进去，沟沟壑壑，重重叠叠的小山包，也别有一番城府和厚重。如果不熟悉，盘盘缠缠的山间小路，也会令你迷路。如果你迷了路，也就会像进了围城迷宫一般。

我第一次进山就迷路了，也正因为这次迷路，才迷上了这座山。当然，后面发生的事，是我迷上的真正原因。

那是一个初冬的早晨，人老起得早。我昨夜失眠了，脑子昏昏沉沉，想去山里走走，清醒清醒。都七点多了，天应该大亮了，可拉开窗帘一看，外面雾霾严重，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见。有些犹豫，去还是不去，想到山里面空气肯定比城里会好些，于是就穿得暖暖和和地出了门。

进到山里，发现没有想象的那么好。山里湿气重，雾更大，只能看个十几米远。整个围子山好像被一块巨大的灰布覆盖了。看看脚下的路有好几条，通向不同方向的山谷和山包，这才感觉这山的地形比较复杂。爬山的人很少，隐隐约约看见三三两两的人影在移动。初来乍到，我决定随大流，跟着这些人走。

奇怪，无论我怎么走，始终撵不上那些人，总是若即若离，模模糊糊。我喜欢独处独行，也不愿意撵上他们，只是我第一次来这山，怕迷路。既然这样，我就放弃追随的念头，放下心来，随心所欲地游逛。

山野里，弥漫着枯草烂叶潮湿的寒气，鸟儿低沉地叫着，山溪时断时续地流淌，一派万类霜天的肃穆。行走在这山间，总会不自觉地产生一种对大自然的敬畏。如果这时候，再来一场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会产生怎样的人生感慨啊！我一边走着一边想着，不由地神出我外。

“这个天气准能出来！怎么会找不到呢！”是谁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我定晴一看。路边一圈石头前站着一个男人，衣服从头到脚裹得很紧，看不清年龄，听声音应该有五十多岁。我好奇地想询问，不料那人抬起头，惊讶地说：“像你这样还用找那东西？”听了这没头没脑的话，我一愣怔，一时不知道怎样回答。不知是夸我还是嫉妒我，他的声音有些复杂：“你看你红光满面的，即使这雾霾也遮不住光芒，你真有福啊！”我更加莫名其妙，仔细看那人，只见他不再看我，自顾自地在逡巡，不知道在寻找什么东西。我好奇地问：“你在找什么，丢了什么东西？我帮你一块儿找！”

“哦，你不是找那东西的？你看那些人都是来找那东西的。”那男人指着前面的那些人影说。我更加糊涂了，继续追问：“哎，到底是什么东西呀？”

“石头，能让人睡觉的石头，催眠的灵石！”我更加疑惑了。

他看我不解，也不管我，像讲故事一样讲给我听：“说来话长，现在我这个样子，起因是梦的启示，说到底都为了一块石头！”他这时，拉下衣服上的帽子，露出花白的头发，一双迷惘的眼睛、两个黑眼圈，在苍白的脸上分外惹人注意。我望着他点上一支烟，慢慢地吐着烟圈儿说：“我是做生意的，开始时总是好高骛远，想一夜暴富，结果屡屡失败，直到我做了一个梦——”

他掐灭了半截烟，讲述几年前做的一个梦：

“那是一片好大好长的海滩，有一群人在听一个佛陀气质僧人讲话。他手里举着两块半个手掌大的石头，一块金灿灿，呈宝塔形状，阳光照着发出辉煌的光，一块银白色，也呈宝塔形状，阳光照着发出耀眼的芒。他对众人说，这海滩上全是这两种模样的石头，其中有两块最漂亮，是金银岛宝库的钥匙，那里有数不尽的宝藏，谁能在正午前找到它们，他就是世上最富有的人了。

“人们听完马上嗡嗡地散开，急急地去寻找那两块宝石。我也加入了这个行列。我发现人们拣起一块漂亮石头端详一番放下，再往前走，人们越走越远，我也越走越远。我也跟他们一样，始终觉得拿在手上的石头，不是最漂亮的，拿到，放弃，再往前找。就这样，我们在海滩上走了不知多久，阳光越来越强，也越来越热，一群人鱼贯而行，都没有找到最漂亮的石头。

“突然，那个声音说了，你们别再找了，太阳过了正午了，你们这样是找不到最漂亮的石头的！众人愕然。那个声音又说，你们看脚下，不都是宝石吗？你们还在寻找。你们的心都被我说的那个宝藏迷住了，塞满了。

“我往脚下看，那好大好长的海滩，一片耀眼光芒。我手里拿着的两块石头，最美，最漂亮。我兴奋地边扭头边问道，这是你说的宝库的钥匙吗？无人应答。佛陀气质的僧人，一群人，那些宝石都不见了。只有孤零零的我，一片静静的海滩。 这时，梦醒了，我两手空空如也…… ”

梦讲完了，我一头雾水，问他：“后来呢？怎么又到这儿找石头了呢？”他告诉我：“由于梦的启示，我开始脚踏实地，着眼长远，从基础做起，生意越做越大。生意大了，财富积累多了，又来了问题。你可知道，当一个人有了很多的钱，是什么样的心理吗？”

我摇摇头，心想我一个穷教书的，没见过很多的钱，可也不缺钱，怎么知道有钱人的心理呢？大概是为钱花不了犯愁吧！

那人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说：“人们常说，有钱人钱花不了不愁地慌吗！其实他们哪里知道，有钱人是愁钱还太少，怎么才能更多，用经济学术语讲就是财富增值。最担心的是哪一天钱突然没了。还有就是人总有一死，到最后攒了这么多钱，怎么传下去，也就是财富传承。”

听他这么一说，我觉得也是，又问他：“这就是你睡不着的原因？”

“是啊！每次做大的决策我都小心翼翼，焦虑不安，可操碎了心。你想啊，别看你有那么多钱，一旦决策失误，一下子就打水漂了。商场如战场，那真是惊心动魄啊！”他说到这里，眼睛里仿佛透出骇人的目光。接着长叹一声，“唉！最令人忧虑的是我的事业和财富后继无人，我的宝贝儿子不成器，出事了，你说我做的这一切有什么意义？”

他好像压抑了好多年一样，向我这个陌生人一古脑儿倾诉起来。在我的认知里，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也不知道怎样和他对话，只作出认真聆听的样子。

“你不是问我怎么到这里找石头吗，这里面也是奇缘。我彻夜难眠，每天一大早就到这山上走啊走啊，不停地走。有一天，遇到一个小伙子，也像今天我问你一样，你也在找那东西吗？然后，他告诉我一个秘密。说这座山看似不起眼，实际上是一座陨石山，是遥远的年代一个星球爆炸落下的石头砸成的。你看这山石的颜色与这城市周边的山不一样。地质勘探专家来研究过几次，说这些陨石对人身体有良好保健作用。我一听这个，就说不就是商店里卖的那些用陨石做的按摩梳按摩棒吗？就是些商业概念。这小伙子不以为然地说，你说的这些是表面的地面的陨石。据地质勘探专家说，星球陨落真正砸入深层地下那些陨石，才有真正的保健作用。这些石头有特别的光，有的是棕红的，有的是纯红色的，有的是蓝色的，它们只有在晚上或者气象条件差的情况下才会发光。所以，人们知道后都会在这样的情形下寻找。现在你也知道我找什么东西了吧！”

听到他讲了这么多，我十分好奇地问：“有人找到过吗？”他摇摇头说：“没有！但找的人都有一个信念，心诚则灵，金石为开，要不停地找下去。那个小伙子是因为失恋，得了抑郁症，想得到一块红色的石头，提振一下他的心情。有一个中学生，他情绪亢奋，一学习就停不下来，满脑子的数学公式化学分子式，像放电一样，像原子核电子一个劲地聚变裂变，脑袋都快炸裂了，他想如果得到那块冰一样的石头，让他的脑袋清醒清醒就好了。好多人都抱着不同的目的，来寻找那石头，我们叫它灵石。”

看到他不讲了，我就问他：“你想要什么样的石头，热的还是凉的？”

他微微一笑说：“我这焦虑型的，应该找一块温性的，棕红色的吧。不过，现在寻找这块石头，已经成了生活的一部分了。每天从山上下来，睡得就特别踏实特别香。”

我发现他讲完这些，一下子平静下来，眼睛里闪着柔和的光。他这时和我道别，说要继续去寻找了。

目送他渐行渐远，我猛然发现旁边的沟沿上摆着一些石头，仔细一看是个大大的“灵”字。我想，这山上还真有灵石呢！我漫不经心地走，在前方在一个较为平坦的地方，还摆了“喜、怒、哀、乐……”等字样，不远处又歪歪扭扭地摆着“眼、耳、鼻、舌……”等字样，我一琢磨这不是摆的“七情六欲”吗，是什么意思呢？今天的奇遇，好像梦幻一般。

正在这时，一声：“哈哈，又新来了一个！”我抬头一看，一个穿着红衣服的七八岁的小女孩，笑着向我走来。她穿得很单薄，脸上却红彤彤的，充满了活力。在这荒郊野岭突然出现这么一个“红孩儿”，我吃惊不小，本想打招呼，却一时怔住没作声。倒是那小女孩儿发话了：“别找了，回去吧！要是有早就挖没了！我说你们这些大人，成天都想些什么呀！”说着像一阵风一样，蹦蹦跳跳地跑了。

第一次进山，又遇到这些奇怪的事，驱使我更加胡乱游逛起来。可这样一来，看不到来路，弄不清方向，坠入浓雾迷路了。我停下脚步，静一静心，想一想怎么绕出去，但都是徒劳的。这时，从空气中飘来一阵烧纸焚香的味道，顺着这味道走不多远，发现一座新建的寺庙，走到里面发现也不是正宗的寺庙，只供着放一尊裹着红衣的菩萨像。这菩萨像也比较特别，一手拈着莲花指，一手拿着一个旋转的法轮。法轮上内外圈都刻着字，内圈刻的是“眼、耳、鼻、舌、身、意”，象征六欲。外圈刻的是“喜、怒、忧、思、悲、恐、惊”七情。山风吹着法轮不停地旋转，菩萨像前的香炉，青烟缭绕。我紧盯着旋转的法轮，那六种欲望一个追逐着一个，像六条鱼互相咬着尾巴在游戏。法轮呼呼地转，六欲一个劲转，看了一会儿我就眼花了，面前显出一张张不同表情的人脸。我顿悟，原来这是那个六字咒语呀……

那天，我一直等到雾散日出，才找到下山的路。自那以后，围子山像有什么魔力吸住了我，每天去走一遭，心里就格外安宁。只不过从未听说谁找到了灵石，但人们仍在继续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