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毕是某局里的一位老秘,写了大半辈子的材料,局里都称他“大笔杆子”。
当人们叫老毕“大笔杆子”时,他总是谦虚地说“大笔杆子”是他的同事老王,因为这里面有个有趣故事。
一次,局长找老毕和老王谈话,说:“你们两个材料写得都不错,但人们反映你俩互不服气,都说自己是大笔杆子。这样吧,我写了一个字条,一会儿我像篮球比赛裁判争球一样,你们谁抢到谁就拥有这个称号。”
老毕和老王面面相觑,否认这个事。局长说:“你们就别客气了,就当是个游戏吧。”说着,将纸条往空中一扔,纸条轻轻飘起来。
这时,老毕和老王同时跳起来,抓那纸条,各抓住了纸条一端。只听“哧啦”一声,纸条被撕成两截,他俩各抢了两个字。局长一看,老毕抢了“大笔”,老王抢了“杆子”。局长哈哈大笑道:“看来大笔和杆子不能分家啊!”老毕和老王俩人都尴尬地笑了。
许多人都问老毕,尤其是年轻人总爱问:“毕老师,材料怎么写得那么好,你有什么诀窍吗?”
老毕总是戏谑地说:“这是我祖先毕昇的遗传啊!我们祖孙都是码字的呀!”
说归说,老毕在写材料上的确不含糊。领导都对他很满意。不但材料出手快,质量也高。在手写年代,一篇五六千字的文章,老毕两三个小时内一气呵成,从没见他打过草稿,一页页漂亮的行书,简直就是一幅幅书法作品。老毕亲手处理的一次媒体舆论危机事件,一直被传为佳话。在改革开放初期,各种报纸像现在自媒体一样,多而杂,一些小报靠发些奇闻逸事,博人眼球。一天,一份当时颇有些有名气的商业报刊,刊登了一件老毕所在系统的不实评论,措辞相当激烈,上升到了不改革怠于改革的高度。当时,老毕随主要领导在外地开会,已是晚上十一点了,领导指示老毕抓紧起草一份报告,明天一早必须报到政府有关部门,尽快处理这一事件。任务紧急,手头没有什么资料,只有一份小报。老毕打电话问了一些情况,坐在宾馆房间桌子前,思考了十几分钟,拿过印有宾馆名字的信笺,用了半个小时,一气写成了三千多字的报告。有理有据,措辞恰当,连夜发回单位值班秘书,制成公文,早上一上班就送到了有关部门领导办公桌上,使这起媒体事件得到及时有效化解。事后,值班秘书拿着老毕从外地传过来的稿子说:“什么叫倚马可待,毕老师这份报告就是,措辞严谨,连一个标点符号使用都很恰当!完美得像一份外交辞令!”
老毕对手下要求很严格,他的口头禅就是,要多学习,多思考,文章是研究出来的,不是拼凑起来的。他的手下也怕他改材料,不但文字水平要求高,还要思想性强。他有时骂他的笨手下,脑子长着是干啥用的,要领会,要悟呀!笨手下也不知道领会个啥悟个啥,只在背后骂他职业病。
其实,老毕也不只是骂,骂完之后还手把手教。办公室新来了一个大学生小贾,汉语言文学专业。老毕甚是喜爱,这可是找到专业对口的了。一次,老毕交给小贾一个任务,写一篇领导讲话。等材料交给老毕,他一看这是写的啥呀,像散文一样。按老毕那脾气应该快骂人了,但那次特别平静,叫来小贾说了一个小时的话。
“贾啊,你是汉语言专业毕业的,知道什么叫语言吗?”老毕像老师课堂提问一样,弄得小贾一脸懵逼。
小贾脑子灵活,心想毕老师不会连这个问题都不知道,于是所答非所问,微笑着说:“毕老师不会让我背教科书上的定义吧,肯定是另有深意!”
“好聪明的孩子!”老毕笑了,对小贾说,“语言即世界!这是哲学家维特根斯坦的名言。”
小贾看过维特根斯坦的书,但他在前辈面前不便多说,于是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老毕给小贾讲了一个维特根斯坦教学的故事。
有一次,维特根斯坦在课堂上提出了一个问题,如果我们今天把失业这个词改为重新就业准备期,会发生什么?
学生们笑着回答,听上去更乐观,可能会让人心情好一些。
有人补充道,这只是表达方式的调整。并不会改变事实。
维特根斯坦没有争论,他让学生开始实验,在接下来的两周内,所有关于失业的讨论,都必须使用重新就业准备期这个新词。
学生们开始逐渐习惯,不再提到经济压力、家庭困境。甚至有学生在报告中写道,重新就业准备期是一种重新规划人生的好机会。
两周后,维特根斯坦在黑板上写下失业等于重新就业准备期。
他转身对学生说,你们觉得问题真的被解决了吗?
学生们沉默不语,他继续说道,语言不仅是描述现实的工具,更是我们思考和应对问题的方式。 当语言被柔化,它不只是让表达更舒适,而是逐渐改变我们的感知和态度。
失业本该带来危机感和反思,但重新就业准备期却削弱了这种感觉,甚至让问题看似无关紧要。语言的不同表述并未改变事实,却改变了我们面对事实的能力。
他走到黑板前,将失业两个字圈起来。语气低沉。
语言是思想的根基,它的边界决定了我们对世界的认知。
一旦语言被篡改,我们不仅看不清事实,还会失去思想的力量。思想的麻木从语言的柔化开始,而行动的缺失是这种麻木的最终结果。
如果没有清晰的语言,我们的思想将陷入迷雾,愤怒和警觉将被逐渐削弱,而这正是最危险的。守护语言的真实,就是守护思想的独立和行动的动力。
小贾听完故事,似乎明白了老毕的意图,于是有些胆怯地问:“毕老师,我的材料语言是不是有问题?”
老毕没有直接回答小贾,继续说:“曾几何时我们也用过待业'代替'失业'这个词,曾经赞叹过曾国藩的精明,将奏折中'屡战屡败'改为'屡败屡战',但我们现在不是还在玩'负增长'这样篡改语言的游戏吗!”
“毕老师,我明白了,语言要准确,注意语言边界!”小贾抢了一句。
老毕点点头,语重心长地说:“贾啊!一个人的语言边界即他世界的边界,意味着人们能理解的世界局限于他们能用语言表达的事物,语言限制了人们的认知范围。所以,你要加强学习啊!你写的这篇讲话材料太夸张了,拿回去好好看看。”
自从和小贾那次谈话后,“注意语言边界”,成了办公室人们的口头禅。
当然,老毕也有走麦城的时候。这也是他仕途上关键时的坎儿没迈过去。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一个不学无术、好玩花架子的人当领导,老毕彻底卡了壳。老毕坚守自己的语言边界,从不文过饰非,从不搞文字游戏,这自然达不到领导的要求。有人暗地里讥讽老毕:“一个光会码字的人,怎么能伺候得了情商那么高的领导!”“一根筋不转弯的人,也不知道给谁写材料,还成天领会呀悟呀!”这些传到老毕耳朵里,他嗤之以鼻:“他们懂个屁!纯是偷换概念,模糊语言边界。情商高和圆滑、会来事不是一个概念!有人就靠一张嘴拍马屁!”可老毕也不能不服,一些所谓情商高的人,都得到了重用提拔。这时,老毕私底下也会发牢骚:“他们这些人可能是领导肚子里的蛔虫,知道领导想什么要什么。”于是,当写的材料通不过,办的事不利索时,也就自嘲道:“咱又不是领导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他那些花花肠子!”老毕虽然会发点牢骚,但工作照样干,从不拿工作当儿戏,只是心里委屈点而已。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老毕工作了四十年,终于熬到退休了。他不再为那些无奈的材料睡不好觉,操碎心了。平日里打打拳,散散步,养养花,练练字,好不惬意。可老毕好像职业病没有治好,动不动就犯,时不时地对别人的文章指手画脚:“什么狗屁文章!”“八股文!”颇有些孔乙己会写四种“回”字的酸腐。
一天晚上,刚参加工作,在某机关当公务员的儿子小毕,拿着一份材料对他说:“爸,看看我写的这份工作总结怎么样,给改一改,这是我第一次写,怕写不好,挨领导批。”
老毕看了儿子小毕写的工作总结,半晌没说话。小毕根据对他老子的了解,知道写得不怎么样,乖乖地站在一旁,投去询问的目光,等老子训导。这时,老毕慢悠悠地问道:“这是你写的吗?”儿子一听有点高兴,急忙说:“不是我写的是谁写的,这还能抄别人的不成!”老毕还是有些不太相信儿子的水平,但没有像往常一样,只说缺点不说优点,慢条斯理地指点道:“整篇材料从结构到用词还是比较好的,可我总觉得太平淡,放到哪个单位的总结都适用,没有看出你们单位的特点呢!”儿子听到这儿,脸“噌”地一下子红了,赶紧说:“姜还是老的辣!不瞒爸说,我这是用Al工具写的,这个平台有专门文案设计模块,很好用的。”老毕恍然大悟,“怪不得呢,有股裱糊味!你要用心写,Al不知道你的语言边界!”儿子唯唯诺诺地重新写去了。
那晚,老毕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他的先祖毕昇——老老毕,而老毕成了小小毕,他们住在汴京城外的一个小作坊里。小小毕和邻居家的小伙伴玩“过家家”。他们用泥巴捏成锅碗瓢盆,摆成一桌“宴席”。小小毕拿起一块泥巴,捏成一个小人,喊道:“这是先祖,坐中间,我坐在他旁边!”另一个小孩却要坐在先祖身边,这样移来移去,争来争去,惊动了坐在院子里的老老毕,他正拿着一块因刻错一个字而废了的木板发呆。孩子们争来争去的那块泥巴,让老老毕闪过一个念头:如果字也能像泥巴一样,随意排列组合,那该多好?他猛地站起来,冲进作坊,抓起一块泥巴,用刻刀在上面刻了一个“天”字。泥巴太软,刻出来的字歪歪扭扭,但他并不在意。他把泥块放在火上烤干,又用墨水涂在字上,印在纸上。一个清晰的“天”字跃然纸上。
从那天起,老老毕开始疯狂地试验。他用泥巴刻了几百个字,烤干后排列在木板上,印出了一页完整的《千字文》。然而,泥块太脆,印几次就碎了。老老毕不甘心,又尝试用木头刻字,但木头纹理不均匀,印出来的字模糊不清。最后他改进了泥块的配方,加入了胶水,使泥块更加坚韧。这一次,活字印刷的效果好了许多。
老老毕的活字印刷术很快传遍了汴京城。文人墨客纷纷前来参观,惊叹于这项新技术的巧妙。一位老学究摸着胡子说:“老毕啊,你这是解放了语言啊!以前,字被刻在木板上,动弹不得;现在,它们像活了一样,可以随意组合,真是妙不可言!”
老老毕笑了笑说:“字在你脑子里本来就是活的呀!你写出的锦绣文章才是妙不可言啊!我只是从孩子们玩泥巴中学到了一招!”那个老学究哈哈大笑说:“是啊是啊,我就是成天在脑海里将文字搬来搬去的!”
老毕从房间里搬出一台笔记本电脑,正要向大伙炫耀,老老毕和那些人不见了。梦醒了,老毕感慨,真是一梦越千年啊。
又过了一段时间,Deepseek横空出世。老毕好奇地试了一把。他写出指令:“请以退休为题,作一首西江月。”Deepseek深度思考20秒,写出来了《西江月·退休》:
朝暮不追案牍,去留且任江湖。
闲钓半溪烟雨,归来一袖风芦。
笑谈偶忆旧事,回首功名尘土。
而今身似云轻,无虑无争如絮。
且醉残阳慢步,兴至再枕诗书。
月下推窗茶煮,人间滋味细咀。
老毕一看,什么东西,乱七八糟,于是又发出指令:“请按《西江月》词牌格律重写!”
一秒钟后,DeepseeK答复:“好的!已按《西江月》正体格律调整,重作如下:
西江月·退休
身退何须案牍,心闲自远江湖。
半竿烟雨钓秋芦,一袖清风归去。
偶忆浮名似幻,笑谈往事如书。
推窗小月煮新荼,细数人间朝暮。
老毕摇摇头,会心地笑了,自言自语:“这写的是很多人的退休状态,它怎么能知道我的语言边界呢?我老毕在这个世界独一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