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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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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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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裁缝的弥留之际

他的意识开始模糊,开始忘记自己姓什么了。这是不是常说的脑开始死亡?

一个穿桃红色连衣裙的姑娘问他:“先生,怎么称呼?”

他好像想起来了:“赤橙黄绿青蓝紫的白呀!”

“姑娘你贵姓啊?”他问那穿桃红色连衣裙的姑娘。

姑娘一本正经地说:“我姓红绿灯的黄啊!”

他指着姑娘哈哈大笑,一口干掉了一杯人头马。

姑娘也喝了一杯人头马,对他说:“先生,留个电话呗?以后好联系。”

他说:“你记一下,139~石勾圈儿~仨凯带俩尖!”

他和姑娘都哈哈大笑,笑出了眼泪。

房间里十分昏暗,灯光暧昧,桃红色连衣裙变成了白色连衣裙,中央空调一阵风吹走了白色连衣裙,还是白白的,只有两点是桃红色的。他黑黝黝的身体淹没在一片白色的海里。

“狗日的!”老舅拿着量衣服的木尺,狠狠地抽他,他疼得一下子跳起来。

他疼得流了泪,咬着嘴唇不说话。

老舅的山羊胡一翘一翘,两颗大獠牙一撅一撅,十个长长的指甲在空中挥舞:“猪脑子!怎么一点也不随我,什么时候才出徒啊!好好的一块布料全废了!”

他懊悔地摆弄着那块花布,想着的是那姑娘纤细的腰,微微隆起的胸脯,心里嘟囔着,“我不是想再剪得苗条点儿吗!”

老舅不讲卫生地咳了口痰,又嘶哑着嗓子自夸:“咱的手艺不是吹的,想当年从县长到科员的中山装都是咱裁的,县政府百十号人,个个穿着都合适,倍儿精神!到你这儿,手艺传不下去了!笨蛋!该打!”说着木尺又打向他的大脑壳。

他抱着大脑壳,边跑边喊:“你怎么不说给县长夫人量旗袍呢!还不是管不住自己,手哆嗦了,挨了打!”

老舅一气之下,一个跟头倒了。

幸亏老舅死了,他才没学会裁中山装的手艺。虽然后来他开了服装厂,也没裁过一件衣服。但他从没忘记老舅,总说自己是一个裁缝。

难啊!挣点钱难啊!他开始是十台缝纫机,接别的服装厂的活,来料加工。有时,为了接一批活,喝得烂醉,他就是在接那批单位工装时,遇到那穿桃红色连衣裙姑娘的。

“老公,老公,你醒醒啊,快醒醒!你不能走!撂下这一摊子怎么办!”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哭腔。

“是那个姑娘,穿桃红色连衣裙的那个,不,是老婆,她被我拿下了!”他一想到这,就说这是他一辈子的最大成果。现在他要抛弃这个成果了。他手使劲抓了抓,什么也抓不住,很快就要撒手而去了。

他的魂魄在医院上空恋恋不舍,看着这城市的万家灯火。那栋别墅是他家的,此时只有一个房间亮着灯,那是他90岁的老爹还没有睡。老爹并不知道他病重了,只告诉他要出趟长差。

“该死的肝,硬得跟石头一样,都是酒精泡板结的!”他摸着自己的肚子,好像摸着了自己的墓碑。

他想说,又说不出来了。他的穿桃红色连衣裙变的老婆,除了长得漂亮,什么也不会。当然,她还生了两个好儿子。一个在美国学金融投资,一个在英国学工商管理。他想告诉老婆,我不是早就培养他们接班了吗,还怎么办?唉,她是舍不得我呀!

“你们做的这是什么西服呀!男人穿上就像人妖!”穿桃红色连衣裙的姑娘,怒睁杏眼。

他陪着笑脸,连忙说:“我们立马改!立马改!”

“改什么改,怎么改?肯定得误工期了。”她跺着脚快哭了。

他大骂厂里的设计师,像他老舅一样固执的老头。老头还狡辩,只是将前胸多出了一公分。呸!这是西服,不是中山装。

只好将这批货作废了,重新做。他叫来戴着“玻璃瓶底”的女生,刚从纺织服装职业学院毕业的学生,重新按尺寸画图纸裁剪,工人加班加点,终于在规定时间内交给了穿桃红色连衣裙的姑娘手里。

教训,沉痛教训!他让戴着“玻璃瓶底”的女生,去她的学校又选了10名技师,让原来那些做中山装的师傅统统下了岗。老师傅下岗了,一个个家庭失去了生活支柱。现在看,他的心也太狠了!

戴着“玻璃瓶底”的女生,的确有两下子,她说我们传统手工制作服装,精细古朴,这是优势,应该用在制作西装上。她设计了从纺织、选料、设计到缝制一条龙精细的工艺流程,使生产的西装独具品质。可这么好的衣服,就是打不开国际市场,一旦贴上个国际品牌,立马就风靡一时。每当想起这些,他心就像针扎得样的痛。

俗话说得好,不打不成交。和穿桃红色连衣裙的姑娘熟悉了,原来她是外贸局的。他紧盯着不放,外贸有什么活,就通过她揽下来,一来二去,生意越来越大,她越陷越深,最终成了他的老婆。每当想到这,他就开心地笑,可如今他笑不出来了,满眼已是泪花。

唉,最困难的时候过去了,可这要命的病呀!

其实,他很爱惜自己。他是从身边的企业老板吸取过教训的。他数了数,和他一起发家致富的老板,善终的不多,有的锒铛入狱,有的中途破产,最可惜的是事业正旺,脑子的血也正旺,喝酒喝出脑出血死了。

他好后悔啊,创业初期那真是玩命,有时看着自己的臭臭的身体,骂道:五毒俱全,怎么对得起爹娘!可没办法,在这污染的世间,他怎么独清?

他去过酒吧去过歌厅,看过群魔乱舞的种种丑恶嘴脸,别人也看过他的丑恶嘴脸。他接受过小姐的逢场作戏的服务,他又何尝不是逢场作戏。

他往死里喝过大酒,喝过“深水炸弹”,当一杯三两多的白酒“当啷”一声,放入一大杯人头马里,一口气喝下去,他的胃立刻就炸裂了。想起那滋味,胃就缩在一起的疼。他喝过节节高,就是由小杯开始渐渐喝到大杯,结果喝到楼顶下来时崴了脚,破了相。

他通宵玩过牌,打过麻将,硬是将一手好牌打得稀烂,为的是多输给别人,好让人在牌桌下多给些好处。

唉,十恶不赦,不再去想,到今天这地步也是报应。

他后悔意识到太晚了。这也不怨我啊,都是穷闹的,政策好了,不都钻到钱眼儿了吗!你没有看到,原来的青山绿水全都成了污泥毒水了吗?原来的蓝天白云都乌烟瘴气了吗?造孽呀!为了几个臭钱干的断子绝孙的营生。他去法国参加巴黎时装周,看完卢浮宫,看到塞纳河畔自由自在的人们,想到家乡污染的河水,拼命流汗的人们,突然对自己产生了怜悯,不自主地流下了热泪。原来生活是这个样子的呀!

他爱上了太极拳,爱上了爬山,喜欢上茶道古琴,还时不时地旅游,拉着老婆的手散步。老婆又穿上了连衣裙,不过不是桃红色的,而是素朴典雅的了。人们总调侃“拉着老婆的手,就像左手摸右手”,现在就是这样也不能够了。可悲呀!

也是在那次巴黎时装周午宴上,他见到了仰慕已久的年已六旬的法国企业家L先生。他看着先生一丝不乱的银发,明亮的目光,似懂非懂地听着先生讲艺术与服装设计,讲艺术与管理,再看看自己除了一身名牌,好像一无所有,他自形惭愧,感到无地自容。

他喜欢上了看书,喜欢看名人传记,有一本书叫《基业长青》的书,使他豁然开朗。他意识到他要做造钟的人,不做敲钟的人。他要下决心按照现代企业重构自己的企业。他上了MBA班学习,他可不像有的人只是为了个名誉,而是真学真用。他聘请了各方面人才,有品牌设计师、律师、会计师,对他的企业诊断,制定改革方案。方案出来了,涉及各方的利益。光股权分置就打破了头。你看看现在围着我的那些人,不知道他们心里想着什么呢,他们是不是还不咽下这口气呢!不过,没关系,我即使死了,那套机制还管着你们,反不了天。

孔子说,早闻道,夕死可矣!我明白得虽然有点晚了,但好像也值了吧?

你看看,穿桃红色连衣裙的老婆,哭得更伤心了。她是不是又想起了我差点儿出轨那一次。人一发财就烧包,配小秘找小三,一度成为企业老板的标配。咱也没脱俗,找了一个穿白连衣裙窈窕淑女当小秘,她是大学生,学的是公共关系。人貌美有文化,出门公关又风光又无往不胜。就在一次醉酒迷乱之际,准备攻破白连衣裙的时候,穿桃色连衣裙变的老婆出现在眼前。他好事未成,恼羞成怒,打了老婆。她当时哭得就是这样伤心,孟姜女哭长城也就这样吧。唉!现在想想,她这一哭,稳固了家庭长城,事业长城。想想周围的一些人,为一笑红颜,家破人亡,这是何苦来呢。

他从小知道,人死了去向西方极乐世界。他的两个儿子正从西方归来。他心想,要最后看看他们,这时,一架飞机擦肩而过,他看见了,看见两个儿子坐在飞机里,一脸的坚毅和沉静。长大了,都长大了。想去拥抱他俩,可眼前突然飞来一件件破碎的中山装,一下子陷入黑洞洞的深渊。

他感觉自己的魂魄越来越轻,一只无形的手拉着他越升越高。他看着人们已经剥去了他身上的衣服,他们这是要干什么?他着急又无能为力,试图挣脱那无形的手。这时,一个熟悉的嘶哑的声音喊道:“狗日的!每个人都是赤条条来赤条条去,你以为裁缝就能穿着衣服去?做梦吧!都是为别人做嫁衣裳!”

“啊!老舅!”一把木尺正要打向他的大脑壳,他大叫一声,拽着那像鹰爪一样的手越飞越高。

天上飘荡着两朵白云,像两撇山羊胡一样。地下哭声一片,像塌了天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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