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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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荆苑的铸铁大门在暮色中泛着冷光，王保用绒抹布擦拭第三遍门牌时，指尖触到细微的颗粒感。他掏出放大镜俯身查看，发现是前几天下雨溅上的小泥点。他皱了一下眉头，从裤袋里摸出瑞士军刀，用最小号的锉刀小心剔除那些米粒大小的污渍。
"王师傅，干活真仔细！我家快递放您这成吗？"穿瑜伽裤的女人牵着柯基犬经过。王保立刻挺直佝偻的背，军刀精准滑回裤袋，"照旧存三天。"他转身从储物柜取出标号032的塑料筐，里面整齐码着三户人家的包裹。女人扫过那些用油性笔标注日期的标签，笑着摇头："您这记性怕是比电脑还准。"
夜色漫过那几棵银杏树时，王保开始清点交接物品。牛皮笔记本第217页记录着：蓝色电动车钥匙扣（3栋402）、晚报合订本（2004年1-6月）、不锈钢保温杯（把手焊点脱落）。他抚摸过每件物品的棱角，仿佛触摸着时光凝固的琥珀。值班床下四十三个同款铁皮饼干盒里，塞满二十年来的维修单、缴费凭证和剪报，连十年前物业经理随手给他的薄荷糖包装纸，都还保持着当时的角度。
暴雨是凌晨两点来的。王保把雨披盖住岗亭外的快递架，又淋着雨将沙袋垒成标准立方体，顷刻被浇铸成青铜纪念碑。雨水顺着保安帽檐滴在登记簿上，他掏出手帕吸水的瞬间，闪电照亮了站在栅栏外的人影。那年轻人的眉眼像从旧照片里浮出来似的，让王保手一抖碰翻了墨水瓶。
"爸！"隔着雨幕的声音带着山崖回响的质感。王保僵直地摸出对讲机，"小张，来替班。"说完才想起小张上周辞职去了外卖站。闪电再次劈开夜空时，王保恍惚看见二十年前的黄泥汤从围墙缺口涌入，墨水瓶倾覆的轨迹与当年冲锋舟划过的涟漪重合。
地下室的霉味和老家地窖一模一样。王保蹲在铁架床前收拾行李，手指无意识摩挲着饼干盒上的喜字贴纸。那是1998年百货大楼清仓时买的，艳红的底色被岁月啃食成暗褐。"您这些年...就住这儿？"儿子王志刚踢到墙角的煤油炉，铁皮罐里晃出陈年雨水的气味。
长途客车在盘山公路上呕吐般颠簸。王保紧攥着印有紫荆苑logo的旧伞，伞骨折过三处的地方缠着医用胶布。窗外掠过的树上，白鹭振翅的弧度让他想起上周替7栋老太太救下的风筝。志刚的智能手机亮个不停，村支书发来的视频里，妻子躺在县医院走廊加床上，手背插着输液管像枯枝上缠着蛇。
王保摸着保安制服第二颗纽扣，那里本该别着蓝盾警徽。"王队，东村盗伐案要出现场！"新来的实习生撞开办公室门的瞬间，王保钢笔尖戳穿了正在写的检讨书。这是本月第三次因加班错过结婚纪念日，印着"风雨同舟"的搪瓷杯在妻子摔门离去时裂了道细缝，现在被他用强力胶粘在值班室窗台养蒜苗。
暴雨冲刷着证物室铁窗，王保突然意识到缴获的猎枪编号与上月失踪枪支登记不符。冷汗浸透警服时，法医老陈的收音机正在播放《二泉映月》，哀婉的弦音裹着抽屉深处手机的震动——妻子发来最后通牒："孩子肺炎转院，速归。"
“爸，别睡，当心车颠簸撞了头。”志刚轻轻推推他。王保睁睁眼，看了看儿子，一个声音，二十年前声音：“王保！快来救……”那是那场特大山洪冲垮了通信基站，妻子的求救以及电话里的忙音。等他带着冲锋舟赶到时，自家土房已变成浑浊漩涡里的积木玩具，一块婴儿襁褓飘浮在黄泥汤里。救灾帐篷里，妻子把裹着军大衣的婴孩塞进他怀里："下游王家沟有个产妇没出来。"
老屋门楣上的艾草已炭化成灰，堂屋神龛里父母遗照被蠹虫蛀出星空。王保在泛潮的床板下摸出铁盒，结婚证上的照片依然鲜亮。那时妻子眼角还没有蜘蛛网般的皱纹，他警服肩章上的红星也不会被误认为物业公司的标志。"肺癌。"志刚蹲在门槛上抽烟，烟灰落在青苔滋生的石板上，诊断书在志刚口袋里蜷成弹壳形状，"晚期"二字如哑火子弹卡住喉管。"她不肯治，说给把钱省下来你留着。"
葬礼那天下着细密的雨。王保坚持用油纸包住骨灰盒，像年轻时护送机密文件那样贴在胸口。油纸包吸饱雨水胀成胎盘形状，骨灰盒的棱角在他胸口硌出蓝盾警徽的凹痕。石碑上妻子名字的漆色太艳，他偷偷用衣袖擦拭，却把"李秀兰"三个字擦得更模糊。
回到紫荆苑的王保开始遗忘。先是18栋新租客的登记表日期写错，接着把202号业主的挂号信夹进了2018年的票据册。三伏季来临那天，他忘了给地下室收藏的报纸除湿，等发现时1987年的法制日报已经长出毛茸茸的绿斑。
"这是重大失职！"物业经理的咆哮震得岗亭玻璃颤动，脖颈青筋凸起如弹道轨迹。右手始终插在裤袋——那里藏着的不是对讲机，而是和王保同款的一块机械表的表盖。监控画面里，王保在凌晨三点的值班床上蜷成虾米，而三个黑影正从围墙缺口鱼贯而入。7栋别墅失窃的珠宝在晨光中估价时，王保正盯着地毯上散落的饼干屑——昨夜儿子送来的山核桃酥，他一块都没动。
清退通知夹在工资袋里。王保数了两遍钞票，抽出三张放进"业主应急基金"的铁盒。收拾储物柜时，2012年的停车卡黏在隔板背面，揭下来时带着墙皮的碎屑。最后检查配电箱，月光把钥匙圈上的小挂坠染成银色，那是妻子用子弹壳磨的平安符。
人们发现异常是因为地下室的灯连续亮了三夜。破门而入时，悬在梁上的身影让物业经理瘫坐在地。二十三个饼干铁盒，用红绳串成编钟模样，在水泥地上摊开，仿佛王保在讲述他自己的一生……
一只1999年的月饼盒，还配有弹簧锁，当王保想打开时，生锈的锁舌突然弹开，泛黄的《值班日志》里滑出半张照片——警服青年抱着婴儿站在百货大楼钟表柜台前，玻璃倒影里有个穿碎花裙的姑娘正在试戴发卡。那个总在小区垃圾桶翻找塑料瓶的跛脚女人，左耳垂也缺了个小口。上个月18号，王保在监控里看见她戴着褪色的红发卡，和他当年买给妻子的一模一样。那天七栋别墅业主丢失的翡翠项链盒旁，躺着褪色的塑料发卡，监控里女人的跛脚步伐与1998年百货大楼钟表柜台的秒针摆动频率一致。
扒开这只盒子，里面有一块机械表，王保试图拿起它，而碎成八瓣的表盘簌簌掉落。这是他在县公安局荣立三等功的奖品，表盖内侧刻着"守护者"三个字。齿轮间卡着半粒金桔糖，糖纸上的生产日期是1999年12月31日。
物业经理叫他：”王保，去重装一下岗亭报警系统，千禧夜要绝对平安！”他扯线、测试，忙到了华灯初上，业主们往他口袋里塞满了象征吉祥的糖果。当时谁也没注意，这个总在深夜擦拭大门的男人，把世纪之交的月光也收进了铁盒。
这只铁盒也是精美有样子，是8栋别墅刘老板送给他的。盒内放着整摞未拆封的信件，邮戳地址是县公安局家属院2单元201室。这是他收藏了二十年的秘密。
最上面那封贴着挂号信回执："保哥，我实在受不了了。你守着全县人民的平安，可我和小刚的平安呢？今天拆了你寄回来的苹果箱，里面子弹壳滚出来吓哭了孩子......"
信纸夹着张泛黄的B超单，背面是妻子娟秀的小楷："医生说这次流产可能再也怀不上，你却忙着审讯连电话都不接。那些被你抓的犯人都有家人盼着回家，我们娘俩倒像在给你蹲监狱。难道你就这么嫌弃小刚这孩子吗？"
这是什么？半截消音器，旁边贴着从公安局公示栏撕下的处分决定："王保同志因枪支保养不当记大过。"而盒底压着的现场照片显示，当年那颗卡壳的子弹，分明被人为灌入了蜂蜜。他仿佛听见二十年前那个暴雨夜的枪声——盗伐案主犯挣脱手铐扑向实习生的瞬间，他本该击发子弹却卡了壳。
"臭保安！有枪吗？"那刀疤脸把玩着弹簧刀，月光把两人对峙的影子钉在墙上，王保摸向腰间的手电筒，触感却像握着生锈的配枪。
打开这个圣诞饼干盒，还能奏出圣诞快乐的美妙音乐，一张泛黄的优秀保安证书，儿子小学的满分试卷，三个子弹壳，这是妻子磨的平安符，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几张泛黄的照片，显示着诡异的幻像：遛狗女人的侧脸神似山洪中消失的邻家阿妹，患阿尔茨海默症的老教授抬手扶眼镜的姿势，和当年县公安局法医如出一辙。
最后一个铁盒，这也是最大的一个，里面装着一个带弹孔的搪瓷缸。2003年非典期间，4栋归国华侨隔离在家，王保每天穿着防护服送菜。老人隔着防盗门缝塞给他这个缸子："当年在朝鲜战场救过命的。"今天，王保才发现缸底刻着"赠最可爱的人"。此刻缸里盛着的却是降压药，药瓶标签被水渍晕染成蓝紫色。王保想起上个月医生的话："血管斑块就像年久失修的下水管。"他倒出药片数了数，正好是任职紫荆苑的天数——七千三百零五。
地下室的通风管传来孩童嬉闹的回声，1998年的那个婴儿已经成人。王保最后的目光停在天花板霉斑拼成的图案上，那分明是被洪水冲垮的故乡地图。
不知道哪来的风，将贴在最上面盒子的那张烟盒纸吹落下来。上面写着："看门人失业那天，所有的门都上了锁！”字迹工整得像是用尺子比着写的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