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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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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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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毕当了“第一书记”

山上那座像大蒙古包一样的皇陵,在星光下沉默无语。古练兵场遗扯,风呼呼地摇晃着树枝,似人喊马嘶,刀光剑影。山下的皇陵村,大街小巷路灯泛着光晕。山村已经沉睡,偶尔有几声犬吠、蝉声和闹夜的孩子的哭声。老毕来皇陵村挂包扶贫,担任第一书记,已经整整三年,明天他就要和这个山村告别了。他摸到树上一个蝉蜕,恍然觉得自己就是从那壳里掉出来的蝉。

山坡上的祠堂黑魆魆的,空洞的大门像一张没牙的老人的嘴,这是村里唯一没通电的地方,用黄七爷的话说,别电着了祖宗。老毕下意识地抚摸着党支部牌子上的红字,像自己血管里洇出的血。刚来时,“两委会“就是在祠堂里欢迎了他,当然旁边还坐着个族里的长辈黄七爷。黄七爷捋着稀疏的胡子,沙哑着嗓子说:“我们皇陵村,可是有两百多年的历史了,黄、刘两姓繁衍到现在,全靠祖宗的保佑,只要大家秉承祖训,和睦相处——”他的话还没说完,一个女人哭着来了:“七爷,你可要为我作主啊!刘卯那狗东西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七爷咳嗽一声:“黄胜家的,也不分个时候,今天毕书记刚到,你闹什么闹呀!”村长刘寅也随声呵斥:“别胡沁,先把自己的腚擦干净了再告状!”黄寡妇听到这话,一边咋呼着:“你们兄弟俩狼狈为奸!净干坏事!”一边去抓刘寅的脸。书记黄可见状一边拉开黄寡妇,一边对刘寅说:“你也该管管你弟弟卯了!”拉开的黄寡妇“扑通”一声跪在老毕跟前,喊道:“书记青天大老爷,你可要为我作主啊!”老毕一时不知所措,感到从未有过的孤单,仿佛有股无形的气流要把他吸进墙壁里。后来,打击“黄、赌、毒”,把刘卯逮了进去,举行村办选举,把村长刘寅选了下去。在学校边两间房子挂上支委会和村委会的牌子,“两委”开会旁边再也没坐着一个黄七爷。

此时看去,支部委员会的牌子,在灯光映射下像火炬在熊熊燃烧,对面黑暗处祠堂的乌鸦发出阵阵哀鸣。

“笃笃”的脚步声,走在夜的水泥路上分外结实而清脆。明亮的灯光下,老毕跳起了“三步四步”舞,蹦蹦跶跶,让他想起雨中在垫脚石上跳来跳去,像个袋鼠的样子。风雨交加,山洪冲坏了道路,村里大街小巷也坑坑洼洼,泥泞不堪,五保户黄大娘病了,命在旦夕,救护车进不来村。大雪封山,孕妇临产,救护车也进不来,关乎两条人命。要开山,修路,打通向山外的道路。项目批下来了,要占用黄寡妇等二十七户的土地。土地补偿协议终于签了,补偿款却迟迟不来。被占用土地的村民,一个雨夜的工夫扒了路基。扒开的一段段路,像是被人破了膛,在雨里哭泣。老毕拨拉着路基下被掏出的砖头石块,仿佛在泥水里寻找泡发了霉的补偿款。黄寡妇把砖头石块沏进了猪圈,说夜里能听见太祖爷爷咳嗽,认为这些砖石是血染成的见证。

老毕来到古井边。水已涨到第七块青砖,他看见自己的皱纹在水面游动。那些波纹好似前年夏天埋下的雷管,轰隆隆的震颤从地心窜上来,震碎了祠堂屋檐的琉璃瓦。下台的刘寅举着豁口的搪瓷缸追了他二里地,说祖坟龙脉断了全村要遭殃。七爷打卦象显示坎位宜葬不宜耕,说着把旱烟杆戳进打井队的配电箱,说别惊醒了万历年的守陵将军。老毕下意识地将井绳在辘轳上缠了九十九圈,听见自己的骨头在咯吱作响,和打井队钻头啃噬岩层的动静一模一样。那山坡地边的一眼眼机井,幽深水旺,他明白了什么叫山高水长。低垂的谷子,红红的高染,一个低调一个热烈地孕育着丰收,老毕似乎看到了一个叫不出名字的盛大卦象。

“扶贫要造血而不是输血”,这经典的口号还在老毕耳边回响。“种温室大棚,发展有机农业”,大喇叭的动员令,召来了17位农民,17双“能行吗”的眼睛。新当选的村长黄可,率先在土地转让协议和小额农户贷款协议上摁了手印,疑惑的人们也摁上了鲜红的手印。老毕带他们去寿光观摩冬暖式大棚,请专家来指导。山坡上一处处白色的大棚,像一个个小蒙古包,拱卫着皇陵大蒙古包。小蒙古包里,西红柿、黄瓜像疯了一样爬满了藤蔓。堆积如山的西红柿,在月光下开始发酵。冷链车的尾气在村口结成紫色的雾,收购商拒收压价的理由是农药超标。黄寡妇举着农药瓶冲进来时,碰翻了收购台账上的墨水,洇成了“有机”的字团。腐烂,腐烂!退出,退出!十七户有十户不干了,不得已村长黄可硬着头皮接过去。看着敞开大棚的塑料膜,像招魂的幡在风中猎猎作响,老毕拍着黄可悲壮地说,伙计!挺住!当省里检测部门报告发来时,老毕看到在番茄汁色印章下面,“有机合格”字样像蝌蚪一样游动。活了,全盘活了,有机蔬菜像长了翅膀飞往各大城市居民的餐桌。眼光啊眼光,退出不干的农民又想要回大棚,集体上访举报村长黄可以他们的名义贷款,承包大棚。当老毕面对调查组人员严肃的面孔时,感觉背后有一个捋着白胡子的冷笑。

“狗蛋!羊跑了!”白云追着狗蛋,狗蛋追着羊群。“狗日的狗蛋!不看好羊,糟蹋了人家的庄稼,让老娘挨骂!”黄寡妇把狗蛋的耳朵扭出了血。“大嫂,让狗蛋上学吧,孩子不上学会耽误他一辈子!”小张老师好像哀求一般。“上学有啥用?你倒是上学了,不也是到我们村里来了?”黄寡妇的毒舌刺得小张青涩的脸红了半边。教室里三十六个孩子,挤在黑板上画太阳,没有一个是圆的。老毕问:“你们小张老师呢?”七嘴八舌,说他气跑了,回城里了。“小张,你怎么想的,不愿在村里教书了?这可是皇陵村的未来啊!”老毕看看小张青涩略显稚嫩的脸。“毕书记,这些大道理我懂,可咱也得讲现实啊!他们不重视孩子,都出去打工了,我不能成为留守儿童园园长吧!”小张一吐为快,又嗫嚅着:“再说,再说,我的终身大事也不得考虑……”明白了,明白了。“小雅,我看小张不错!”老毕对外甥女说。“舅舅,他是个乡村教师,我们不能在农村一辈子吧?”“你还是个大学生村官呢!这找对象找的是人,你们这些孩子真现实。”小雅噘了噘嘴,“舅舅,都什么年代了!”

不久,学校教室里,又响起朗朗的读书声。老毕看见小张小雅手拉手,走在绿色的田野上。

夜深了,老毕迷迷糊糊睡去,梦见扶贫考核表像一只风筝在空中飘来飘去,自己变成一只穿山甲在皇陵穿来穿去,鳞片缝隙里塞满村民的指甲——那些在补偿协议上按手印的指甲,沾着有机肥的黑与农药瓶的绿,流着腐烂西红色的血。

“知了~知了”噪醒了老毕,他给送行的人们鞠躬道别。车子开动时,他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不停地晃荡着三十六个不圆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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