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上来了个人,我们都不认得他,据说是个古老的伤兵。
小镇逢集,来人成千,我们不认得的太多太多,我们懒得去认。
这个人却不得不认,因为他不停地讲话,而且声音大得吓人。成千的人喧哗,他的声音依然高悬。
退休的老校长说这人口若悬河。
我们当然一致公认这人的口才好得不得了,因为老校长就说这人口才悬乎嘛。
于是我们当中多了一个典故,叫做伤兵的幺儿。我们把能说会道口吐莲花的人称之为伤兵的幺儿。我们常常这样当面挖苦别人:你能说、你能嚼,谁不知道你是伤兵的幺儿嘛。我们也常常这样在人家背后由衷地称赞:那人家是伤兵的幺儿。
不过,这个典故好像只是残存了一个夏天。和其它的典故相比,它的生命短促得实在不像样子。
也许,这个典故在别的地方早就存在,或者依然长存,这我们不管。
总之,我们知道了小镇上这个神秘的来客叫伤兵。一个十分光荣的称谓。
这肯定是外号了。有个外号就行,谁管他真名呢?若是没有这个号,我们肯定也要奉送他一个,他在我们的言词中出现的频率这么高,没个称呼怎么行呢?
伤兵可没一点伤兵的样子。
他身材高挑,身板硬朗,声如洪钟,只有兵的样子。
可是,既然叫伤兵,就一定有伤。伤在哪里,没人知道。
不过,这事儿一定有人研究。
有人研究,就一定有成果。
我们只需坐享其成。
有人说,伤兵终年围着黑丝帕,答案就在那里边了。
既然如此,除去伤兵的黑丝帕,不就一目了然了吗?
谁个敢呢?
我们当中难道就没人有这个胆儿吗?我们当中什么样的人没有?红的黑的,很红的很黑的,红黑难分的,应有尽有。
不过,终究没人做这一项工作。
没人做并非就没有结果。现在,我们都知道伤兵称之为伤兵的原因是他的黑丝帕严严实实裹着的五处亮铮铮的伤疤,就像五块金属补丁。
没人怀疑,我们都相信。至于伤疤从何来毫无疑问。
我们看不出他的年龄。我们看不见他的头发,也看不见他的胡子。他的脸总是青光光的;我们也看不见他的皱纹,我们从他的体态上更发现不了什么。
只是他的眼睛,像两口煤井,没有光气。
这也不能说明什么。
所以,多大的年龄都有可能。
我们还有印象,伤兵第一次出现,是在小街的柺角处,他在那里开始了他的第一次讲演。
那里是小镇仅有的两条街的交汇处,逢集的时候,人流阻塞,集结成疙瘩。
伤兵在那里出现,就像扔了一颗炸弹,人流中突然被揪出一个大洞。
伤兵在那里停留片刻,就开始移动,那个大洞随他移动,他就在洞中。
伤兵边走边讲:
我们吆路路陡陡,我们吆大兜姆丢,我们兜数月户附黑行,我们兜应东也高丸,我们伊经奥伽勾姆丢,我们个堪艮习习黑黑,我们集习习地高黑个给为伽个黑乎的没很西改,我们个硬克埃更西呃高基,我们……
我们只能听清楚我们这个词,其余的一概不知所云。
我们当然想听清楚,所以我们尾随他去,尾随他来,几个来回,没得结果。当他最后选择了中街的一个高处、再不巡回、开始他的长篇大论的时候,我们仍然驻足聆听。
我们丐为丐,我们吭后集西空给厚集,我们要约库一月一欧由头杨集开列,我们集恒蒙以及冈冈光共,我们空高亢气昂,我们集中脊乎坎恒坎系黑恒蒙乎户,我们集乎显欧乎汉的,我们吭恒兀蒙敬康乎个奥……
我们只有撤退了。我们退回到阴凉的宅院里,才觉得我们已经被晒得眼冒金星,脑袋里像是被灌了水,膨胀得酸涩难受。
我们面面相觑,没法子评论。这没法子评论的痛楚比起被六月的太阳曝晒更厉害。我们愤愤地各就各位,我们互相看见就不舒服,我们在心里互相抱怨:你就不能说点什么吗?
我们退回来一批,又有一批蜂拥而上。一批蜂拥而上,一批又悻悻散去。
这人聚人散,像是潮起潮落,讲演的人响亮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楚利落,而且始终用一种非常平稳的节奏。
我们以及乎乎冈及勾青,我们一级乎给吭乎也,我们要很去几无号竟,我们号很竟恒忙号孔,我们号气昂立忙乎竟康,我们分黑一克,我们吆黄号给给去修己幸进,我们括弧举海一级为爱,我们乎负库古意实堪更璜括居空……
我们又聚在一起。我们又面面相觑。我们又内心惶惶。我们又各就各位。
我们本来就在一起,所以我们只有这样循环。
总算有人发话:他的手里不是拿着一本什么书吗?
对呀!看看那书不就清楚了吗?
我们又围上去,并且试着靠近,再靠近。其实,用不着靠得很近,那书类似于那些地摊上卖的粗糙的日历,封面上什么也没有。那么书的里面呢?我们总是看不到里面,他根本就不用翻书。
我们轮流上阵,一批又一批被晒得中暑,才有了结果。那一次,伤兵把书弄丢在地上,有人人如获至宝,急忙上前,假装帮忙捡起,趁机翻看,结果他看得目瞪口呆。
那纯粹是一本假书,一本用针线缝制的假书,从内到外,一个字也没有。
这算什么结果呢?
我们不敢再聚在一起,我们都害怕自己失去理智,从而大打出手。
我们都躲在街后的大院深处,不敢窜门。可是我们躲得再深,毫无用处,伤兵的声音像是打夯一样,震得连老鼠也难以安宁。
伤兵是在胡言乱语,可他偏偏那么自信;伤兵是在念经,那调子又完全不同;伤兵是在自言自语,他又频繁使用我们这个词;伤兵是在发号施令,他却一点也不在乎回应,他的眼里空无一物。
伤兵逢集就来,散集就消失。风雨无阻,常年这样。
我们本来是常常聚在一起打牌的,或者天九,或者扑克,或者麻将。我们的玩法总是推陈出新,我们的赌注总是水涨船高。我们是一个也离不了一个的。
现在,我们互相看见总不顺眼,就更别提打牌了。一时间,小镇上的赌具集尘多厚,派出所长因此提升为局长。
在那段闷闷不乐的日子里,派出所长是唯一的得利者了。我们成了摆药摊的米老头那里的常客。米老头抱怨个不休,说老骨头怎经得起你们折腾。我们不停地吃药,西药或是草药,我们的身体总是出毛病,而且这毛病满身跑,不是在这儿,就是在那儿,总是把它赶不出窍门。
我们束手无策,我们病容满面。我们互相看见,那脸色黄乎乎、黑沁沁,我们心里更愤愤。我们想我们完了,我们想我们活该,完了更好,完了大家都完了,这真公平,钱多钱少都完了,哈哈。
这样一想,我们的心情好了许多。我们都这样想:你高兴什么,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完了吗?真是鼠目寸光。
提前退休的老校长赋闲在家,天天早晨在街口练气功。我们暗暗地笑他:看你能练几日,你听见伤兵的声音,不放了气才怪呢。
我们乎刘古都,我们环乎其后,我们集黑豆应红后高高,我们习库伽恒改骨勾形,我们西克乎尹府枉乎康琅,我们及性红乎吾乎吭冷扬恒黄昏还的,我们集黑和古鱼星伽槐,我们及黑黑古鱼库里将乎以克……
老校长第一次听见伤兵那大气而持久的讲演,就在自家门前哈哈乐了:这伙计真是口若悬河。口才悬乎?他也能算是口才悬乎?嘿嘿,嘿嘿,真是口才悬乎。我们也就乐了。
我们见面,第一句话就是:伤兵真是口才悬乎。接下来话就多起来:狗日的伤兵真是口才悬乎啊。悬乎又悬乎,悬乎悬乎悬乎。我们好像是虚惊一场后的激动无法按住,不停地说悬乎;我们好像是劫后复生的欣喜无法包裹,我们不停地说悬乎;我们好像是对自己曾经命若游丝后怕不已,说我们自己悬乎又悬乎,总之,我们的话多得不得了。我们忘情地相互笑骂:你是伤兵的幺儿,你是伤兵的幺儿。我们一时都变得唠唠叨叨。啊,天气,这天气,这天气,这天气好它妈得不得了。啊,这街,这小街,这小街,这小街灰溜溜的,可养人啦,这小街古今都红火得很,旺相得很--------
我们赶紧把牌打起来。我们打起牌来,才觉得又回到我们的生活里边。我们就像是放网的老头看不上眼的小鱼,扔回水里边,赶紧呼吸,满心庆幸。
这时候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天,算算已经将近一年没摸过牌啦。
我们当街摆起牌桌,直到阳光撤离我们才挪回屋里。挪回屋里,我们继续开战,常常通宵。若是通宵,我们会小睡一会儿,我们很快就会醒来。即使在这样短促的睡眠中,我们也清晰地梦见刚刚经历的牌局,我们在睡梦中还为出牌的失误悔恨不已,还为摸到好牌惊叫出声,我们常常是因为这样猝然醒来,甚至大汗淋漓。我们醒来,胡乱吃点东西,然后一头扎进牌场。
伤兵还是逢集就来,散集就消失。
伤兵来了,还是沿街一个巡回,然后就站在中街的高处,开始长篇大论。
我们一级豪家交,我们尧黑棘其改其西习冈正,我们杰不应秀暖,我们杰不英牛七,我们英和昂费飞几个勾西丐,我们奥好吃古鱼及憨厚些,我们奥真面库督为妻,我们奥伽康冈斗……
我们现在只当伤兵是个打夯的机器,我们早就不在乎他了。不只是我们,还有他们,也一样。有时也有人假装愤愤地说:这狗日的伤兵,震得人耳朵嗡嗡响。其实说话的人也只是没话找话而已。散集的时候,伤兵消失,至于他到了那里,没人过问。
我们好像已经完全听不见伤兵的声音,尽管伤兵的声音依然高亢。
其实伤兵的声音已经完全渗透到我们的骨子里,成了我们身体里的基本元素。我们听不见伤兵的声音,就像我们感受得到我们肉体的存在,却感受不到我们的基因的存在一样。
既然是感受不到的东西,我们就没有必要在乎了。
既然没有必要在乎,就一定不要在乎,免得犯瘾。
伤兵从此就失去了听众,他的听众消失得很干净很彻底,他完全成了孤家寡人,他的身边人流如注,却没一个人扭头,没一个人斜他一眼。
我们知道伤兵本该如此,这肯定是他的唯一下场,他没有一点选择的余地。
伤兵好像本来就不需要听众,有没有听众一个样,他还是和原来一个样,他照样那样讲:
我们互利同路,我们由乎古努,我们吭当康郎,我们样旁昂桑,我们集豪邪习习及吭乎吾映巨,我们因经应伽奥……
我们万万没想到,伤兵竟然又有了听众。
伤兵有了听众,我们似乎才又想起他,我们已经不知道他讲了多少年月了。
伤兵有了听众,这毕竟是个惊人的消息,我们甚至从牌场抽身出来,去看个究竟。
我们看了,我们都很高兴。
伤兵只有一个听众。
我们很快就知道伤兵这唯一的听众名叫光三。
光三正当壮年,长得结结实实。光三只有半边头发,半边亮铮铮的,像是刚刚剥去了头皮,而仅有的半边头发又十分卷曲,,其中浮现着大片大片的头屑。光三的脸极短促,呈现土漆家具的颜色,亮光光的。光三的嘴总是咧开,从不闭合的。
光三穿宽大的蓝色衣服,衣服总是崭新。光三腿极短,而且长短不一,走起路来,身子起伏荡漾。光三的颈子似乎无骨,身子一动,脑袋就前后晃荡不止。
我们都知道光三叫光三,我们都不知道光三除了叫光三外,还有别的什么。
光三同样是逢集才来,散集才走。
光三赶集通常来得很早。光三来了,常是抗一捆可以卖钱的东西,什么丝棉皮或是黄柏皮,或是鬼见草。光三径直去了搞收购的地方,卖得来的钱捏在手里,然后满街闲逛。
光三这名字很快就在我们的言词中闪烁不止。我们在牌场上常说要把对方打成光三,说得很豪气的。当然,若是自己成了光三,就要痛骂光三了。
光三闲逛,一会儿东倒,一会儿西歪,还要一遍又一遍地数他手里的钞票。光三见了什么东西都要瞅,只是一样也不买。光三瞅得最仔细的是女人。女人并不理他,他瞅瞅也就继续前行。女人很多,他走不了几步就要停下,他确信女人不会理他,他才继续晃荡。有的女人和别人玩笑,笑得前伏后仰,光三也就乐了,嘿嘿,嘿嘿,咧大了嘴,露出了整个牙床。当女人发现光三在和自己同乐,霎时黑起了脸,没了好声气,喝斥他滚蛋。光三几乎是和女人同时丢了笑容,显出万分疑惑的样子,嘴里呜呜噜噜,然后悻悻离开。
光三满街闲逛,肯定就要遇见伤兵。光三遇见伤兵,那情景还真有几分迷惑人。
老校长说,这两个活宝,还真是相映成趣呢。
我们说,那是那是,是有趣。
光三发现了伤兵,先是一惊,憨呆呆地瞅了很久,才仰面聆听。
我们股陆机录,我们很他只望,我们互路就无,我们行哼一经营剩羌,我们含队及欧古鱼,我们奥及米,我们奥应军火乎瓦克古鱼,我们奥火卢厄另古鱼,我们尧奥古同许黄,我们嘎巴车户玄黄经经却,我们奥个鱼户农广记录于,我们红西我们厄却……
光三听了很久,像是猛然茅塞顿开,一下子绽开笑颜,嘿嘿嘿嘿。
光三真的是听懂了么?我们有些心虚。
光三乐着,还左右转动着笑脸,想把他的快乐传输给别人。别人又怎会领情呢?别人和他同乐,那不就降低到他的水平了吗?所以光三注定不能赢得一丝笑意了。
光三左右转动着笑脸,像是听懂难题的尖子生那种特有的得意。或许光三真的听懂了,他只会呜呜噜噜,他的语言同样没人能懂。
我们不免有些惭愧,我们不免有些不平,我们不打算再提及光三。
老校长说,这有什么奇怪,鸟通鸟语,人说人话,光三知伤兵,正常现象嘛。
原来是这样。本来也是这样。其实也就是这样简单。
我们若手气好,就一边打牌一边说说光三。我们知道光三还会鼓掌,把他的掌声献给伤兵。有时光三还靠近伤兵,上上下下地看,像是要永远记住伤兵的样子。光三看够了,才嘿嘿地笑,一边又退回几步,继续聆听,或者嘿嘿,或者扭头向行人嘿嘿。
我们知道在伤兵的眼里却没有这位听众。伤兵站在高处,平视前方,他像是看着很远的地方,又像什么也没看。
我们努伊夫都,我们不库西堵,我们互哈西影,我们考后经几口句木,我们奥中吭要西,我们七小佩朋与几欧佩吭……
光三见了伤兵,就像是被吸附在那里,但最终他还是离开了。也许是没人和他同乐,也许是伤兵不理他,总之他闷闷不乐地离开了。
光三离开伤兵,又继续逛街。光三一会儿东倒,一会儿西歪,见了什么都要瞅,瞅得十分仔细,当然瞅得最仔细的还是女人。
光三数数手里的钞票,唾了口水再数,数了再瞅瞅女人,万分疑惑地离开了,继续前行。
到了街的尽头,光三又折身回来,经过伤兵讲演的地方,又被吸附了一样,驻足不前。光三每次见到伤兵,都像是第一次遇见,好像从没有见过伤兵一样。光三照样要细听,要嘿嘿,要鼓掌,最后离去,还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
有人说伤兵伸手给光三,光三认真地握了一回,并且万分荣幸的样子。这只是传言,我们从没有见到过。
最初,我们还有兴致逗逗光三。我们常是两个手指捻着一袋方便面,悬在光三眼前,问买不?或者拿瓶啤酒,用指关节敲得当当响,举在嘴上佯装痛饮,问买不?光三呜呜噜噜,从来不买。后来,我们再不理他。
有人又有新的发现,说光三手里一直捏着钞票,到后来两手空空,究竟把钱搞到哪里去了呢?
我们当中肯定有人去跟踪了,然后在牌桌是宣布了结论,说光三把手里的钞票塞给了伤兵。
光三并不是一古脑儿塞进去,他经过伤兵那儿,就塞给伤兵一张,没等散集,早就塞完了。自然,伤兵没有一点反应。
我们才刚行都,我们吆先吾用,我们还乎吾现,我们以盲康旁浪,我们将朋匡鲁西,我们天干让荣劝古……
有人说伤兵是否用钱?经他这么一问,我们才发现这个问题还真值得研究。
我们很快就有了结论:伤兵从没用过一分钱。伤兵既不吃也不喝,只搞讲演。至于穿,一年四季都是蓝里泛青而且青得逼眼的衣裤。
哎!我们甚至用对他俩感叹来掩饰手气背时的灰暗心情,或者走运时的志得意满。
至于光三也从不花钱买东西,但他还是消费了,他购买了一种情趣。这和我们有些一样,只是光三买到快乐,我们买到的是一种非常糟糕的感觉。这样比较,光三反倒高明了,奇谈怪论,这两者是根本不可比的。光三的消费是用来表达他的崇拜,或者他真的有所图呢。至少他希望用这种办法来留住伤兵,尽管伤兵是用不着他来挽留的。
其实伤兵和光三这种捆绑式的关系成为小镇的一道独特风景。这风景最初还给我们一点愉悦,但飞快就消失了,它淹没在波涛万丈的牌场荣辱中。
现在,我们已经不知道他们存在了多久,我们甚至以为他们本来就存在。
我们在顺意的时候,似乎听见人们在抱怨生意难做,说赶集的人越来越少,眼看就剩下伤兵和光三了。人们说越来越少的人越来越不肯买东西,本来极低的价钱成交了,买主还心里惶惶的。
要真是剩下伤兵和光三了,那咋办?有人说。
那我们就把这两个秃驴剥皮吃了。我们说得咬牙切齿。
又提起伤兵和光三,有人就说了:好像从伤兵来了以后,这赶集的人就一场比一场少了。
这话一出,好多人在琢磨,最后大家点头称是。
白皮细面的米老头摇晃起脑袋说,本来我们这小街在地脉上,风水很好,我看这伤兵是一邪,邪气来了,冲撞了风水,坏了这里的市场。
我们默然,脑海里星星点点地闪烁起一些疑问:我们的确听不见伤兵的声音,尽管每逢集的时候他的声音总是震得满街晃动,可是他的声音会不论何时何地从我们心里浮现出来,弄得人一阵迷茫。这阵迷茫转瞬即逝,我们容易遗忘,就像夜里的梦,醒来仅有一丝半缕。
有人沿着米老头的说法继续延伸,说,伤兵真的是邪魔,不见他吃喝,声音像是电夯,你说怪不怪?再有人继续推理,何况伤病又引出光三这么个晦气的家伙。这光三这儿瞅那儿瞅,经他一瞅,这店里的东西都陈旧了,卖不动了,你说怪不怪?
有人非常投机地提出新问题,被光三瞅得最多的是女人,那女人又什么变化呢?
这个问题倒引起我们的兴趣,我们一时都陷入回想和甄别中。过了许久,我们不禁自言自语起来,经光三这么瞅来瞅去,女人似乎真的是变化了。女人变得怎么了?嗯嗯嗯,女人都变成变成骚货了,飞起飞起地偷人,连桥头上的鸡馆子也倒闭了。原来,这光三还真是邪乎。
这一番推论真是不简单,集体的智慧不得了。我们叹服我们的脑力,同时又为我们的结论心惊肉跳:长此以往,那还了得。
我们打牌有些心不在焉,甚至借故溜走。我们提心吊胆:我们本来有更重要的事情,我们却疏忽了。这有可能是让我们颜面丢尽的事儿呀!
我们的牌嘴子在飞快地溜失,我们常常假装抱怨这日妈的牌也打不啥起来了,其实我们心事重重:我们本来有更好的事儿可以做,这事儿本来就等着我们,我们怎么就没有早点发现呢?要是早点而发现,那该是多好啊!只怕现在有些晚了,因为别人都发现了这一点。不过,也不一定都发现了,即使都发现了,我们的机会仍然太多太多,而且这是难逢难遇的,我们正是大有可为的时候啊。
我们开始幻想起来,直到满眼幻影重重。当然,驱动我们幻想的是我们的想入非非,它不停地鞭打我们的想象力。我们长久地把自己绑缚在牌桌上,完全冷落了它。这时候,它突然冲杀出来,我们真害怕不是它的对手,就像饿怕了的人突然见到食物生出的那份恐惧。
碗里的饮食冒出的热气分明缭绕成一种妩媚的样儿,墙旮旯里的黑影分明闪动出一双撩逗人的美目,街后的河水哗哗流成令人酥麻的细碎耳语,垂吊的顶棚分明显出肉体的沟回,甚至一阵微风钻进裤裆,我们浑身一颤,想见那绵软而细腻的抚慰……
我们前呃如区,我们领当公东,我们焚风狂跌,我们轮将庆等,我们系空西冷旁朗,我们长高我们开渠噢含权且,我们奥西五吭工,我们奥哼五区情,我们奥黑虎戏戏,我们奥户乱去好给个五区及因应以……
我们还是心猿意马的打起了牌。我们是想把赌风继续鼓动起来,然后就可以独享那偷来的良宵。我们这样想着,所以那眼看要闭气的赌风又有了阳刚之气,重新像飓风一样横扫小街。这中间只是一个短促的跌宕,许多人都觉得奇怪了。
然而,每个人都这样别有用心,这牌打得还是没有底气,怎么可能重振雄风?
我们知道这牌场的繁荣只是泡沫,我们撑不了多久。
当我们相互看透了我们的内心,我们再撑面子已经是力不从心。我们常是打不了几牌,就再也打不下去,我们只有惶惶地各归各位。
我们真想行动起来。我们横下心跨出门槛的时候,几乎同时看见了对方,看到那病殃殃的样子,看到那忍不住滑动起来的喉结,我们突然觉得像是站在镜子面前,看见了自己的鼠相。我们顿时泄气了,萎靡得像是过冬后的洋芋。
况且我们总想跨进别人的门槛,却害怕别人溜进我们的门缝,唯一的办法就是守在自家门槛里边。我们只有任凭幻想折磨,折磨得气息奄奄。年长的人说我们是精怪缠身。
眼看米老头那儿又人满为患,我们恍惚想见自己曾经有过相似的经历,那时候,好像是老校长的一句什么话结束了一场大灾难。
我们想起老校长,老校长就出现了。老校长一边全心全意地吃烧苞谷,一边信步踱到米老头药摊的对面。老校长一边大嚼特嚼,一边语出惊人:
我认为,不要没米吃怪筲箕,尿偏了怪夜壶。现在,打工是潮流,农村市场肯定要边缘化,这是不以我们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至于最近,的确绯闻不断,这个嘛,哈哈,是不好做出解释的,这叫人闲桂花落嘛。哈哈。
我们听得似懂非懂,恍恍惚惚,但我们知道肯定是自己落后了。最初,有人讪讪一笑,只是浅浅一笑,跟着就有人哼哼一笑,再有人吭吭一笑,于是满屋子哄哄地笑了,满街也哄哄地笑了。
我们说我们不过是想探探这米老头看病的功夫如何,看来,这米老头真是靠胡吹冒撂来荣华富贵的。
我们变色之快,是米老头猝不及防的,米老头生平第一次露出困惑的样子。当然,米老头只能把这笔账记在老校长的头上。
米老头常常眯起眼,来遮掩他那精光爆射的样儿。我们奇怪的是,米老头越老越精神,我们常常怀疑他要成仙。
米老头的萎靡转瞬即逝,他又洋洋得意了,他说,一邪引来一邪,这第三邪也快要出现了。
米老头这话在我们听来已经模模糊糊了,不知他说的是三邪还是三星什么的。我们已经重回牌场。我们个个摩拳擦掌,那个豪气,跟杀猪匠上阵差不多,我们每个人都想把别人的血放得一干二尽。
经过赌坛的风风雨雨,我们地智商似乎高了不少。我们知道我们想干的事情和我们正在干的事情完全不矛盾,不但没有矛盾,反而是紧密关联的。我们很快就十分巧妙地把这两样事情串联起来,而且发现了意想不到的奇趣。其实,米老头的话很快就应验了。
我们这小街后边有一条河。我们从后窗就可以俯瞰那宽阔的河床,看到青白的卵石一大片,看到那细瘦的河水分成两股,分别卧在两岸的山崖脚下,那河水静谧而柔媚,悄然流淌。河中间凸起一座沙石堆积的小丘,年长的人说历年发大水都没有漫上过小丘。小丘上绿成一砣一砣的,显得堆堆叠叠。
没有人敢到那小丘上去。那里有三百多岁的麻柳树,我们在很远的地方也能看清树皮上的裂纹。年长的人说在那里曾经镇压过几百个土匪,他们的尸体让那里成了一片异常肥沃的土地,所以那里不仅是蛇的王国,还是阴魂堆集的的地方。
在这样炎热的天气,我们常常到河里去打发午后的时光。我们要做的事情都会弄得我们汗流浃背,我们想我们应该有点风度,我们也完全可以保持一点风度。我们避开酷热,在清凉的时光里悠闲地干我们的两样事情。
我们总是一直戏水到黄昏,才慢慢往回走。有一天有一人无意间回头,瞥见了一个人影,从浅水处掠过,一晃消失在对岸山崖的影子里。我们全都惊愕了,因为这时候没人敢在呆在河里。待我们回头,什么也没发现。
我们总是不由自主地探头在后窗,观察河里的动静。我们断定那人一定隐蔽在那小丘上,除此再没有藏身之所。那么,这人一定非同凡响。我们在晚上继续观察,那小丘上除了我们见惯的飘移的鬼火,除了我们听惯了的那些不知名鸟儿古怪的叫声,没有别的。
我们有伽高有古写新,我们尧更急我们,我们冈迥炯与与北方应,我们尧经区,我们不奥扬伽莫及阳某给呛,我们去许嘎户,我们奥伽沃西,我们应经欢行古星,我们奥古互予哈许干眼,我们奥口紧许……
我们打算认定那个人看到人影是看花了眼,却有人在夜里发现火光,不同于鬼火的火光,是白炽的火焰。
后来,我们也看到了那火焰。那空旷的河床里盛满了黑暗,那火焰显得十分醒目,我们甚至看到火焰在水里的倒影。
我们不敢再到河里去,整天闷在蒸笼一样的屋子里,我们想要的那点风度一下子离我们遥远了。
我们干个嘎奥,我们应同口及快,我们及及英我们奥及其目,我们化用黑恶古鱼哼红行,我们奥友口欧应给句,我们奥及丽龙上就噢内,我们互拓本汤扛旁,我们空落那忙也,我们奉用网东红,我们共聚工期,我们楼光去不……
我们提心吊胆,怕那人晚上窜到街上,干出吓人的事情来。我们坚持每天要干的两样事情,也弄得乱七八糟,毫无情致,或者中断。我们的内心长出了青苔,变得阴暗潮湿。
我们密切关注河里那个人。为了看到河里的火焰,我们甚至花上大半夜的时间。在晴朗的夜晚,我们发现那小丘原来是十分诱人的。那里黑影憧憧,漂浮流荡,我们好像分明看到婀娜的身影俯首徘徊,孤寂地守候。我们长久地探头在窗上,竟然生出无限神往,竟然打算到小丘上去体验新的夜生活。
当我们看到火焰的时候,巨大的恐惧突然降临,驱散了心里莫名的冲动。我们久久注视那火焰,仿佛看到黑暗的深渊在旋转,那跳荡的火焰是它的心脏。
有人用了望远镜观察,发现那火焰映照着一个忙乎不停的身影。仅凭肉眼,那身影只是火焰上的一个斑点。
传闻终于纷纷扬扬,但我们最终确信那是一个在逃犯。
我们该经俄在子,我们已及奥巴及几该在乎西俄及,我们奥欧交西已系,我们奉行上上左左,我们给欧系句换,我们奥给句应西环,我们卡其欢奥对头,我们奥看等恒昂,我们一七去演……
我们更是惶惶不可终日。既然是逃犯,必有一副狠毒心肠,况且那种野兽般的生活必然加剧他的野性,谁知道他会不会突然窜到街上来干出惊天动地的事情来。
我们报告了政府,政府传令派出所,所长出现。我们第一次看见所长,原来是个白白胖胖的小子,细眉细眼,说话声音倒是粗壮有力,说要捉拿那人来审问。过了几天,没什么动静,有人去派出所打听,所长说了,这人不是什么逃犯,是个精神病人,就像伤兵和光三,别理会就是了。
有人信了,有人不信。信的人在一丝一丝地靠近河流,成为试探那个神秘人物的先锋。我们首先听到的消息是他们发现了苞谷秆子燃烧后的灰烬,还发现了鱼骨,从而我们知道那人是靠捉鱼烤食来活命的。
后来,那些先锋们发现的鱼骨越来越大,大得叫人难以置信。我们只是听年长的人说他们见过那么大的鱼,现在我们用网捕、电击、下药,甚至一次投放一整件药,也只能弄到最大三寸的鱼,然而他们却已经发现了尺多长的鱼骨。
先锋们继续在发布消息,他们说他们用望远镜观察到,河里那个吃大鱼的人脑袋奇长,上衣穿得周正,裤腿挽得老高,细腿伶仃,极善跳跃,动作十分敏捷;他们说吃大鱼的人白天也出现在水边了,他凝望着水波,纹丝不动。
先锋们的进展突然加快了,他们甚至看清了吃大鱼的人的面貌。他们说那人眼睛果子突出来,而且是红透了的。他们说那人脸青白色,像在水里漂过多年。他们说那人顶着酷暑,却穿得十分厚实,唏嘘不止,有时还嘀咕个不停。
我们奥及许黑黑古鱼勾金,我们古应与西号瓦皮,我们一经奥盖高乎加门,我们奥汗恒含玉厄恒门户读,我们奥义冈厄更,我们奥及经厄姆,我们系红干稀影幕路鱼号徐戏去,我们系炯戏户小,我们更更会要黑心,我们马虎不得……
我们已经可以下河了,因为先锋们说吃大鱼的人可以和我们相安无事。我们远远地望着那人,发现他像一块褐色的卵石,没有一点凶恶的样子。我们一天一天地靠近他,他没有一点要躲避的样子。他顶着烈日,其实也是一副不可承受的样子,他却不去找阴凉的地方,也不到水里。他不停地唏嘘,我们想他是用这样的办法来散热。至于他嘀咕的是什么,没人知道。
我们终于可以不把吃大鱼的人当回事了,我们重新找回一些风度。本来我们憋闷一下子释放了,我们的愤懑空前高涨。我们打算向吃大鱼的人集体发泄,我们气势汹汹地在他身边逡巡,可是,我们却越来越发现他有几分亲切,因为他和我们一样地愤懑,他的嘀咕其实是清楚利落的唾骂声。开始我们以为他在骂水,因为他总是愤愤地瞪着清波荡漾的河水,后来我们惊人地发现,他和伤兵居然是关联的。
在河里依然可以清晰地听见伤兵的身声音。
我们五级好西红股乎后继和服,我们以及豪好西不老不巧小后互,我们不好给乎前给努的当与乎段伽库我们吆坏境副应,我们举库干经……
我们发现,伤兵的声音一旦出现,吃大鱼的人就开始嘀咕,伤兵的声音一消失,吃大鱼的人同时就停了下来。
妈的,他讲个球,他是什么东西,妈的,他算什么,狗都不如的东西,还在那里大放厥词……
原来,吃大鱼的人是在唾骂伤兵,不仅是唾骂,而且还有严肃的批判。粗俗的辱骂诅咒中夹杂着玄奥的剖析,我们只能听懂前者,听不懂他的批判。
这时候我们想起米老头的话,我们觉得这老头真是玄乎了。
米老头的脑袋摇晃得幅度更大了,他说,咋样,咋样,我说的咋样?三邪都齐备了吧。
我们心里诚服,可是我们还是不满他那自鸣得意的样子。我们说,的确是这样,不过,不是三邪,应该是四邪,你怎么就那么谦谦君子,把自己排除在外了呢?你看你,来个年轻媳妇,说是拿脉,却从人家手腕一路拿上去了,再上去了。
米老头却郑重其事,说拿脉就是要拿准嘛,人家心里想的啥,我该要拿出个七二八分吧。
我们说,那是,那是,在手腕处怎么可能拿捏得出人家心里所想呢?
我们不知道吃大鱼的人和伤兵有什么宿怨。我们没这个能力知道,我们也不打算知道。我们还是干我们的事情。我们已经把我们的两样事情都干得很不错了,而且干得浑然一体。我们相信我们还可以继续提高。我们每天还是要下河去。我们有时打算和吃大鱼的人交流,但很快我们发现这是没有一点可能的。我们最想知道他是怎么弄到那么大的鱼的,可是他好像根本听不懂我们的语言。他始终望着水,好像不这样他就没法子嘀咕。
我们若无其事地在吃大鱼的人身边散步或是戏水,我们丝毫没有预感这样地和吃大鱼的人接近会带来灾难。
天气已经凉了,除了我们,再没人到河里去了。我们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奇怪,因为我们已经习惯于用这样的方式来松弛我们过于紧张的生活。
我们和会激昂,我们路立体图,我们轩昂季就,我们系吴乎应接,我们应古伽奥,我们奥伽乔,我们奥冈行吭勾机户,我们奥五律黑吭勾救西序,我们奥厄吭工干户西,我们不可牛乎……
后来秋风秋雨扭着卷着遮挽着,我们还是到河里去。这时我们才发觉牵引我们下河的已经不是我们的习惯,而是河里那个吃大鱼的人。
我们到了河里,不再散步,不再戏水,我们不由自主地靠近吃大鱼的人,并且在他的两边成一字排开来,坐在水边。我们和他一样闷闷不乐,和他一样瞪着落叶漂浮的水波。我们用这样的方式来感悟他的心境,还是用这样的方式来援助他,我们自己也不知道。我们这一切都是在浑然不觉中进行的。
在另外的人看来,这肯定是一道奇观。这么多人静坐水边,一样的姿态,一样的神情,一样的打扮。另外的人一定在指点和笑谈,或者在商议怎么办,或者已经调兵遣将。当然,即使这样,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我们还是在黄昏的时候回来,我们一一和吃大鱼的人道别。
我们没觉得和从前有什么分别。
我们奥嘎不息行欢呼许句,我们含给朋朋户与,我们奥羽去炎许恒勾,我们含给恒很古及,我们含给乱冷户去,我们去哈应去,我们行进给门,我们含许黑棘路,我们含给句娄古鱼,我们庆京乱却,我们含黑炯去莫西……
从河里回来,我们又探头在我们的后窗。我们已经不是观察什么,我们无限神往地俯瞰那幽冥昏暗的小丘,渴望到小丘上去生活。我们想象那吃大鱼的人在那里一定过着帝王一样的生活,那里的树木鸟兽早就成了精怪,这时候纷纷化作最妖媚的女人,任凭吃大鱼的人驱遣。
这一切更加清晰地出现在我们的梦中。我们梦见那吃大鱼的人身穿龙袍的样子,他像是被装在黄布口袋里,好不容易露出细长的脑袋。面对成千的美目流盼,他还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这时候,我们每天还是重复我们的两样事情,只是感觉已经完全不同,我们没有丝毫愉悦,而是味同嚼蜡。
我们已经与几曲卡们及可见,我们互轮甲目及行下克间,我们奥具去函否派卡西,我们该奥含气西西里机芥末,我们奥万竹尹木古乱金昂西户求,我们干去黑心里内,我们路立婚头,我们及度号元,我们堂堂昂昂……
我们恍恍惚惚,好在还不是完全昏庸。我们偶尔也会清醒,但那只是电光石火,转瞬消失。就是在这瞬间的清醒里,我们知道老校长的女人疯了。老校长的女人可不老,在我们印象里,她是小街上最有活力的女人,我们都有切身体验。她居然疯了?这个消息的爆炸性效果,也仅让我们的清醒时间延长了一点点。不过,这好像是个转机,我们由此像一杯混浊的水澄清那样,变得神志正常了。
我们终于彻底清醒,这时候已经是冬天了。我们突然发现自己像石头一样冰冷,我们直奔火炉边。
若不是米老头描述,我们真不知道我们曾经陪吃大鱼的人静坐,不知道我们在夜里的痴迷和梦呓。
我们的体温逐渐正常了,我们已经与火炉粘连在一起,不能剥离。我们要干的事情在火炉边照样可以进行,只需拿出原来的激情。这本来是很容易办到的事情,可是我们现在后怕不已,满心只有惶恐。所以当米老头提出驱逐三邪的时候,我们纷纷响应了,而且心里一下子雪亮,我们突然发现骚扰自己多年的,不过是三个虱子。
我们真想立即行动起来,可是我们离不开火炉。我们想这是很简单的事情,我们随时都可以做到,我们不急于一时,况且这么冷的冬天,我们怎么会犯糊涂呢?
我们等待冬天过去。我们百无聊赖地做我们的事情,同时欣赏老校长的女人骂街的声音。这女人的声音脆生生的,弄得满街冰冻,刚出圈的鸡一上街就表演冰上舞蹈。不过这女人仍不是伤兵的对手,伤兵讲话的时候,她好像很自知地一言不发。
我们一边做事,一边闲聊。我们自然提起老校长的女人骂谁的问题。有人说了,她在骂米老头薄情负幸。我们当然不信。不过,当我们在门缝里窥见女人总是对着米老头的药摊大骂,我们也无话可说。
我们提起老校长,才发觉许久没有见过他了。从前我们出问题的时候,总是他一语解千愁,可这次却没见他出马。
老校长云游四方去了。有人说。
老校长的气功一定是练到家了,可以闯荡江湖了。我们一致这样认为。我们想我们在何年何月才可以云游四方,我们还不能预见。
这年的冬天太漫长了,我们的事情已经叫人忍无可忍。我们只有忍着,我们没得别的选择。
我们奥含乎风娄,我们含黑行路古巨,我们含给乎情局红,我们嘎康或红杰黑,我们奥运昏秦句,我们化用硬度,我们勾恒红卢环……
当第二年的春天来临,我们可以轻松地在街上溜达的时候,我们相信自己已经苍老了许多,我们感觉自己像是突然上了年龄,我们真打算把驱逐三邪的事情交给后人去办。
不过,春天的一切都在复苏,我们的身体也是这样。我们慢慢想见我们原来的生活,竟然有了一点点渴望,这一点点渴望在阳春三月里疯长。
老校长那年轻的女人终于当街疯狂地拥抱了光三。这个时候,我们不得不把驱逐三邪的事情提到议事日程上来,况且米老头一再提醒我们。还没等我们行动,我们发现满街的女人早就不再对光三吝惜笑颜,而且那是我们生平没有博取到的纯情的笑颜。后来,光三常被女人当街掳走的事情也时有发生,只是光三出乎我们的预料,他竟能坐怀不乱,他依然是伤兵的忠实听众。
小街上终于出现这样的景观:三五个壮汉横披着衣服上了街,满口喷着酒气,径直去了伤兵面前。他们大声吼喝,推推搡搡,要伤兵滚蛋。可是他们突然变得柔弱无骨,垂手立在伤兵的身旁,耷拉着脑袋,像是在聆听训诫。
我们同于他的,我们一西一级,我们干稀到几,我们吆聚居乎度,我们愧汗路立,我们干会来,我们吆及到相应及习尚及行常护理及,我们奥含去恒军哈高矣却,我们奥户黄兮兮,我们徐徐去请,我们奥更工记叙,我们更工鱼去,我们哼红奥穷,我们奥更工黄号,我们奥高乎于虎门……
一群穿得艳丽的年轻媳妇突然嚎啕起来,她们一拥而上,胡拉乱扯,只见一团色彩缤纷的翻涌,把满街人弄得眼花缭乱。她们总算各自拖走自己的壮汉。
于是,再没人敢去撵走伤兵。
拖回来的壮汉终于又成了壮汉,他们对着光三举棒恫吓,突然几个年轻时髦的少妇上前护着光三,还哭哭啼啼,或者以死相拼。
于是,没人再敢对光三非礼。
有人说先到河里去把那吃大鱼的人赶走,米老头用他那绵韧得如同橡皮的声音劝阻:算了算了,撵不走吃大鱼的人,恐怕你们反倒成了野人。
我们原本不当回事的事儿,现在却让我们一筹莫展。我们聚集在米老头的门前嗡嗡嚷嚷,然后又互相指责不要多嘴多舌。我们许久才安静下来,乖乖地恭候米老头发出声音。最近,米老头的声音越来越拖得长了,不过,我们脾气也越来越好了。
我看——撵走伤兵——自然光三和——河里——那吃大鱼的人就会——消失——这事情——得请——鹰嘴崖上的罗先生——来的个弄里个弄里个弄------
我们一点也没有注意到米老头也露出了疯癫的苗头,我们只是纷纷附和,因为罗先生的确是远近百里最著名的端公。我们刻不容缓,我们推举小街上最有头面的人物王百万去恭请罗先生。王百万不负众望,备了厚礼,翻山涉水,请来了罗先生,并让他下榻在小街最高档的赵家酒店。
罗先生七十开外,满脸麻子,胖胖嘟嘟的。他指挥手下百多个弟子举行驱魔仪式。弟子们摆开阵势,敲锣打鼓,或哼唱或念咒,忙得不亦乐乎。围观者人山人海。
这一切总是掩盖不了伤兵的声音。
我们空共孔旁,我们样唐杨方,我们见小度里,我们好吃昏行,我们可出黑黑古鱼的西路每,我们行幸我们欧应以该给几及几王羌,我们欧乎鹏越几无乎鹏几化高,我们几翁庆我们翁去库里几及该给,我们欧哈奥……
罗先生很镇定,坐在伤兵对面的房顶上,在遮阳伞下闭幕养神。
仪式进行了半月,伤兵还是振振有词。罗先生说仪式已完,再过七七四十九天,他自会消失。
我们还是请教罗先生,问他伤兵属于什么邪魔。罗先生倒是有问必答,他反问我们说,你们在修建农贸市场的时候,是不是破坏了那里的坟场?我们好像听人说过这事,所以就默认了。罗先生用他那满是斑点的声音说,这就对了,安睡的亡灵成了野鬼,他们当然要报复你们,他们派来了代表,向你们索取精气神。不过,现在你们可以大放心地小放心,我们已经把这些野鬼送到很远的地方,那里有他们的乐园。
罗先生走后,我们什么事也不做,我们只是期待七七四十九个日子一个一个地消失。当然,我们还不停地争论,有的说伤兵的声音在渐渐微弱下去,有的说伤兵的声音比以前更刚硬。我们为此争得不亦乐乎。
七七四十九个日子过去了,我们都哑口无言了。我们曾经的争论已经显得十分滑稽,因为伤兵还是来了。
我们好几道里股乎于小子了古,我们集于汉杰伊露,我们就可与干恒哈没,我们好西一黑元乎兜鸟,我们牙与西及内,我们几冈日厄伽及冈,我们尧西晋改高行更及行康酿,我们尧习炯行竟行更昏乎康更黄黄……
伤兵的声音和以前没什么两样,还是一字一句,清楚利落,始终是一种平稳的节奏。
这声音又一次完全穿透了我们的生活,在碗碟里,在睡梦中,在我们的脑海里,在我们的肠胃中。就像武侠故事里那种能夺人魂魄的声音一样,让我们失去知觉,无法动弹,完全成了羔羊。
我们面对面地坐在一起,干瞪着眼,不停地吞咽着唾液。我们像是被网住的鱼,看不见的网丝深深勒进我们的皮肉里,我们的嘴和腮、鳍和尾丝毫都不能动弹。我们又好像是完全淹没在伤兵的唾液里,他的唾液像稀硫酸一样,我们的皮肤正在一点点被分解,然后开始融化,开始流淌。
我们的感觉对我们来说是那样真实,我们没想过去找米老头,因为我们无法思想。米老头自动上门来,我们觉得像在看电视剧一样。
米老头的眼睛已经暗淡无光,看上去是淡蓝色的。米老头那仙风道骨的的气宇已经荡然无存了。他边跳边唱,就像罗先生的弟子。
其实米老头唱歌的声音十分优美,和他说话的声音相比真是天差地别。他用的是古人唱书的调子。
镇上来了三个邪嘛,你们丢了三个魄哟。吃药打针富裕了我嘛,我今要钱干什么哟。钱多无用提醒你嘛,碟子里撒尿淹死人哟。罗公猫老不避鼠嘛,老骨头无意戏弄人哟。世间女色代代新嘛,竹子去了笋子来哟。多少春梦发新芽嘛,多少新人成旧人。一物降一物是道理嘛,哪里来的回哪里去哟。
米老头一家一户地去唱,唱得满街人都舒活了筋骨。我们也走出门去,看见天色山色都是崭新的。我们这时才发现米老头变化了。
米老头那样反复地唱,唱了很久,我们才略略注意了一下他的唱词。我们倏然明白了一点什么,再明白一点,很快我们全明白了。
我们向赶集的人询问伤兵的来头,结果一问什么都明白了。原来是这样简单,简单得叫人不敢相信。山里人说,伤兵就是距这里三十里的草包子的。山里人说,伤兵在草包子从不吱声,一人单过,从不碍谁的事。山里人说,要说他最怕的人,那一定是牛队长了。
这次我们推举的是搞收购的暴发户姚老板前去恭请牛队长。牛队长已经九十多岁,只有用滑竿抬下山来,然后用车直接运进赵家酒店。
牛队长的声音细若绸丝,喉咙里咕咕哝哝,好像随时都回暴发出剧烈的咳嗽声,可不见他咳嗽。他说不急不急,只要我来了,就没事了。让我歇息一阵子再说。
牛队长这一歇息,就没完没了。三天过后,他说不急不急,七天过后,他说不急不急,半月过后,他还说不急不急。有人去找了镇长,年轻的镇长和牛队长握了手,说我们不能不顾及老百姓的利益啊。牛队长面有愧色,说马上马上。
牛队长终于出现在街上,两个壮汉左右搀扶,后边紧随着一大片人。老头儿干枯得没有一点水分的样子,眼里却光芒四射。
老头儿见到伤兵,呸地唾了一声,一拐杖指向伤兵,大骂起来:
你个牛球,芽女子把你生在尿桶里,谁把你捞出来的?你害得老子翻山越岭,泥烂水滑的,跑这么远来拾掇你。回去叫你妈来给我洗衣裳,滚,滚,滚滚滚。
其实,牛队长一出现在伤兵面前,伤兵一下子就哑了,再也发不出声音来,而且伤兵的颈子像突然折断,脑袋一下子耷拉得很长很长。伤兵听见牛队长说滚,他一边在头上挽着黑丝帕,一边飞快地走了,那么长的两条腿飞快地交替着,一晃就不见人影了。
所有的人都欢呼起来。许多的人都流下激动的泪。牛队长那萎缩的样子突然消失,变得高大伟岸。我们都觉得他才是真正的伟人,战无不胜的英雄。我们愿意做他的子民,愿意做他的奴隶,愿意做他的空气,愿意做他饮食。我们欢呼,我们流泪,我们匍匐在地,我们不肯起来。
牛队长挥手驱散了搀扶他的人,一个箭步窜到伤兵原来站立的地方,挥舞着他那流光溢彩的龙头拐杖,开始发表讲演。我们分明看到他两片薄薄的嘴唇在动,可是没有一点儿声音。我们屏声敛息,还是没有听到一点儿声音。在这样一个人山人海的场合,一下子这样寂静,我们好像一下子掉在另外一个星球上。
我们没想到,打破这寂静的深渊,竟然是一只谁家的公鸡。这只公鸡正在例行公事地叫晌午鸣,它十分地敷衍,用它那破损的声音胡乱地叫了两声,叫得极不完整。正是这听起来令人沮丧的声音,把我们唤回到现实中来,我们看见牛队长的眼睛瞪得越来越大,眼球完全凸出,然后突然静止了,接着老头的整个身子向后倒去,再倒去,不断地倒下去。
牛队长并没有倒在地上,没等他的身子着地,他就突然漂浮起来。他漂浮在人的海洋里,一直飘到他的小小王国草包子去了。
我们对牛队长的缅怀成了我们一生的事情,而且给后人流传去一个神话,说牛队长是用神赐的拐杖打跑了伤兵的;说伤兵本是在天上不好好上学的差生,被贬到凡间来的;说牛队长来时寸步不能行,用八抬大轿抬来,回去时那拐杖化作一团祥云背着他归去的。
不出米老头的预料,伤兵消失以后,光三再来到街上,就成了无头苍蝇。光三长长地伸着脑袋,满街乱窜,好像在寻找什么。光三咕噜不止,见人咕噜,好像要询问什么。光三再也无心瞅女人,女人再也不给他笑脸。光三还是咧开嘴,一副惶惑不堪的样子,再没有嘿嘿嘿地笑过。光三看看手里的钞票,又抬头四处看看,呃呃地叫唤,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办。
光三还是逢集就来,还是满街乱窜。不过我们一点儿也不在乎他了,就像他根本不存在一样,所以后来光三完全消失,我们也没觉察。
至于河里吃大鱼的人,他肯定在那场暴雨来临之前就消失了,因为在那场暴雨来临之前,我们在夜里再没看到过火光,在白天再也没发现灰烬和鱼骨。我们愤愤不平,他吃了那么多的大鱼。那场暴雨持续了七七四十九天,千山万壑里的洪流汇聚起来,打从小街后的河里流过,那份壮观震慑得我们哑口无言。
洪流过后,那神秘的小丘荡然无存,我们心里有一点点怅惘,但更多的是信心:我们不必再探头后窗,浪费我们宝贵的时光;我们也不必再受蛊惑,从而干扰我们的事情。
河水复又清澈,同时也退缩到山脚的阴影里边。河床更显得空旷,只是多了许多黑黢黢的乱石。清流被乱石撕破,露出惨白的伤口,我们隐约看见。
很久不见米老头的歌声,我们才发现他已经闭门仙逝。在米老头辉煌的葬礼上,我们的交互称赞成了最好的祭文。我们说米老头快活一生,没有枉来,活人就要像他那样。我们说米老头在疯癫中一步跨到另一个世界,没有半点痛楚,真令人羡慕。
现在我们可以毫无顾虑地做我们的两样事情,我们从没有这样好的做事环境。有这样好的大环境,我们一定会超过我们以前,也一定会超过我们的前人。我们做的事情尽管十方古老,古老得看不见它的源头,可是我们一点儿也不觉得,我们觉得它每天都是新的。
我们尧西度西就里路盲冈长,我们好气古其冈安及黑居许,我们号及去,我们好乎度,我们好里丽里更激昂……
其实我们早就沿用伤兵的口吻,我们完全继承了伤兵的风格。伤兵的话我们不懂,我们的话谁又能懂?
其实我们人很多,其实我们不算多,我们只是一小撮,我们只是我和我自己,我们不知道究竟是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