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冈山秘密交通线

井冈山秘密交通线

（长篇小说）

序

我的家乡是《十送红军》歌谣中，“三送红军到拿山”的拿山。

拿山位于江西省西部的永新、泰和、遂川、井冈山市四县市交界处,井冈山斗争时期,拿山归永新管辖,地界包括永新县东乡六十五、六十六两个都。一九五九年成立直接归江西省人民政府管辖的井冈山管理局,拿山从永新县划出,纳入井冈山管理局,一九八一年撤局设县,一九八四年撤县设市,二零零零年原井冈山市与原宁冈县合并，成立新的井冈山市,拿山是新井冈山市政府所在地.井冈山斗争时期,拿山是井冈山一个极其重要的经济、交通、文化中心,是国共两党争夺的重要阵地,国共两党轮流占领这里,先后易手多达四次。拿山地区泛指永新县的厦坪、拿山、白沙、曲江一部分，泰和县的碧溪一部分，遂川县新江、五斗江一部分，宁冈的鹅岭,有二百八十多个自然村，人口近两万，拿山自然村则是拿山地区的中心地带，这个自然村也是这个地区最大的一个自然村，一百多户人家，四个大祠堂，一条商业街，一条手工作坊街，二百多栋房子，还有一所国立永新第二小学，有一百棵树龄将近千年的柏树提，一棵树龄千年以上的古樟树,一棵树龄五百多年的杉树。发源于罗霄山脉中段的拿山河流经拿山村，在这棵古老的樟树下，有一个码头，这里每天有一艘机动船往返于吉安、泰和、拿山之间。春、夏旺水时节，大量的木排、竹排从这里出发，运往吉安、南昌、九江、南京、上海。拿山村是那个时候永新县除县城禾川镇之外，最大的交通、文化、经济中心。

井冈山斗争初期，红军的足迹纷至沓来,一个班或一个排的红军经常经过这里,去泰和、万安、安福、吉安打土豪、筹款子，一九二八年端午节前后,红军大部队在朱德、陈毅、王尔琢、林彪等率领下,取得五斗江战斗胜利后,乘胜追击,途经这里，因下暴雨，河水猛涨，红军官兵在大樟树下、柏树提上和民居的屋檐下，等候他们的工兵和当地的农民一起把桥架好后,挺进永新，第一次占领永新县城。这里,也成立了工农兵政府,组建了赤卫队、暴动队、妇女会、儿童团,如火如荼地开展打土豪、分田地等革命活动.一九二八年八月,朱培德卸任江西省政府主席,原湖南省政府主席鲁涤平接任他,何健接任鲁涤平任湖南省政府主席.鲁涤平、何健远比他们的前任程潜、朱培德血腥,他们俩在湘、赣两省展开屠杀共产党人和农民、工人先进分子大比赛,湘、赣两省血雨腥风.鲁涤平听说拿山是井冈山朱毛红军物资和情报的交通枢纽,命令属下采取非常措施予以摧毁,他的属下创造性的执行他的命令,在这里放火烧了许多房子,开枪杀了许多人,一千多年的古村毁于一片火海。烧毁家园的熊熊烈火和屠杀无辜的惨无人道的枪声,只会使这里的老百姓对国民党彻底绝望,更加坚定跟共产党走的决心.一九二九年一月，红军主力部队向赣南、闽西进军时，驻守永新县城的红军经这里到茨坪集结,老百姓纷纷拿出粮食和衣物送给他们。红军走后,这里又一次遭到国民党反动派惨无人道的洗劫,美丽古老的村庄弹痕累累、破败不堪.更为重要的是，这里是共产党上海、南昌、吉安、井冈山革命根据地四地紧密联系的一个情报中枢站，大量的情报先送到这，再经这里送到毛委员、朱军长的手上，大量的药品、食品、棉花、棉布、胶鞋等红军必需的生活品和枪支、弹药等战略物质也是先运送到这里，然后择机分期分批地从四条线路送上井冈山。井冈山革命根据地的情报有很多是先送到这,再送到江西省委或湖南省委,然后转送到党中央。这里还有很多人秘密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当上红军，当上赤卫队员、暴动队员。这里的儿女为井冈山斗争作出了巨大的贡献。

拿山是井冈山秘密交通线的一个极其重要的枢纽。

我就是拿山大樟树下一个贫苦农民家庭的儿子,我的爷爷参加了赤卫队,后来，这支队伍集体转为红军，我也是红军的后代。红军走后，爷爷在私塾教书，也为关北的父老乡亲打官司，1938年，应征国军，成为罗桌英部队的一名少校营长，1939年在高安抗战中被日军飞机炸掉一条腿，他爬到机枪手旁边，替下机枪手，猛烈扫射日军，被日军狙击手打中脑袋，大笑一声而死。小时候，我经常听村庄上的老人讲,给红军架桥，给红军当探子，给红军当挑夫，当红军的故事。这些故事在我的大脑里历久弥新，但在党史、军史中没有留下片言只语,只有朱德、|林彪、宋任穷等老红军革命胜利后,重上井冈山时,回忆当年峥嵘岁月里提到过,这让我很不能释怀。我曾经把这些故事讲给我的朋友听，他们都感动得流泪，他们鼓励我把这些故事写出来，让世人了解井冈山斗争时期还存在着这么一条重要的秘密交通线，那是中国共产党最早的秘密交通线.以文学的方式来纪念为新中国诞生作出过杰出贡献的人民。

一份责任揽上肩.平凡而渺小的我着手做这么一件伟大而有意义的事情。

我背上行囊，带上照相机，走遍井冈山革命根据地的山山水水，我采访了几十位八十岁以上的老人，翻阅大量的资料，包括永新、泰和、宁冈、遂川、井冈山各个时期的县市志等。为了切身感受当年那些秘密交通员的生活，我多次去吉安和老船工攀谈,了解那个时候的生活.早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轮船就退出了井冈山去吉安的运输,我只能驱车到原来井冈山乘船去吉安途中的几个重要码头,实地考察,没有留下任何当年的痕迹,甚至那时繁忙的码头也已经不存在了.我徙步走了他们当年从拿山上井冈山常走的四条线路，一条是拿山、新江、五斗江、黄坳到茨坪，一条是拿山、峨岭、茅坪上茨坪，一条是拿山、罗浮、白银湖到茨坪，还有一条是拿山、永新、龙源口、新城上茨坪。虽然当年的石阶小路很多找不到了，当年的高大的树林没有了，当年的民居也变化了，但当年的地理地貌大至还在,当年老百姓的口音没有变化，当年的风俗也还保持着。

做这些基础性的准备工作，花去了我整整三年的时间。

我所接触的人和事，我所看到的山山水水促使我写就了这部长篇小说《井冈山秘密交通线》。

第一章

立秋过后，关北就不再那么热了，太阳下山后，更是凉爽。

关北有二百多个自然村，函盖四个县，四周都是山，山上是茂密的树林，一条河从中心流过，滋润着两岸的 人们，河水清澈见底，河流九曲十八弯，一会儿是浅浅的河滩，一会儿又是见不着底的深潭，河里生活着几十种不同名称的鱼，春天还有海里的鱼逆水游上来产卵，初夏，大鱼带着小鱼回游到海里去。这里的人一年四季想着法子捕鱼，无非是造鱼梁，装鱼荷子，鸬鹚捕鱼，或者退水季节挡干一段河汊，用打碎的茶麸饼去药鱼，那是最残酷的一种捕鱼的手段,也只能是药昏一部分鱼，拆了堤坝，放回水去，鱼又可活过来，这些方法是可以让鱼不断繁衍生息，这条河大大小小的鱼很多,滋润一代又一代沿河两岸的子民.关北的中心地段有个自然村叫贝瑶，是个一千多年的古村，村上有两棵大树和一排长长的古柏树提，方圆几百里闻名。两棵大树有多少年树龄?谁也说不清，传说宋代泰和的县令黄庭坚路经关北宝石村时，特地过来看了一下，那时的杉树就有饭甑那么大，樟树则八个壮汉都抱不完，他骑着高头大马，在杉树和樟树之间走了七八个来回，感叹地说，人杰地灵呀！然后去永新县城去了.他和永新县城的一个姓郭的县令饮酒时，巧妙地赞美他治下的关北有这么好的民风，这么好的古树，郭县令汗颜，因为他当县令多年，还没有来过关北.他送走大文豪黄庭坚后，他便骑着高头大马专程来看望这两棵古树，果然名不虚传,他很感慨,在贝瑶住了一个晚上,更加感慨,枕着哗哗的河水声入睡,听着唧唧的群鸟叫醒来,他便个人出资购买一百棵柏树苗送给他们栽种,答应两年后成活一棵，奖大阉鸡一只.不料,一年后,郭县令调往赣州南康.村民们并不指望他的什么奖励,种好树本来就是自己的事,难得县令个人出资买树苗,他们倍加珍惜,像照顾自己小孩一样照料这些树苗,两年后,一百棵柏树苗棵棵成活,长势很好.出乎大家预料的是,两年后的秋天,郭县令骑着高头大马专程来看望这一百棵柏树苗,看到百分之百成活,棵棵长势良好,如约奖励一百只大阉鸡.村民们感慨万分,制订乡规民约,确保柏树苗茁壮成长,于是就有了这个古柏树提。

钟静岚，小名点点，她和父母亲一起居住在南昌.她父亲是个郎中，开了一个诊所，母亲就在诊所里帮忙.点点中学毕业后随父亲的意思考进江西公立医学专门学校学医，希望以后能像他父亲那样成为一个好郎中.她哥哥钟静谷,长她7岁，上海大学毕业后，就留在上海工作，不过，他总是不停地换地方，一会儿在广州，一会又在武汉，还经常来南昌，来南昌从来不住在家里。点点每年陪同父母,有时还有哥哥,一起回瑶贝住一段时间,跟爷爷、奶奶一起过春节，暑假她一个人回来专门陪爷爷、奶奶。奶奶前年去逝，家里就只有爷爷一个人，父母接他去南昌，他又不去，怕爷爷孤单，点点总是自己要求回来，总是住满一个暑假.爷爷是个习武之人，便教她骑马、轻功和拳术，点点悟性好，这些功夫，她样样学得精.今年正好大学毕业，暂时还没有找到工作，加上前几天南昌又打了一场大仗，大仗之后便不消停，常常有人莫名其妙地就被杀害,抛尸街头，点点的父母亲便要点点多住些日子，不要急着去南昌，点点很乐意跟爷爷一起生活。

吃过晚饭后，点点跟着爷爷出门，走前面的是大黄狗，爷爷背着手拎着马灯，嘴上叼着长长的烟斗走在中间，爷爷虽然七十多岁了，眼不花，背不驼，虎虎有生气，点点跟在爷爷的背后，她拎着一个背篓，就像爷爷的影子.他们走过长长的木板桥，往下走一段，来到自家的鱼梁上。快到鱼梁时，点点总喜欢跑步过去，冲到鱼梁上看,又装到什么鱼，然后激动大声地告诉爷爷，从点点的表情、动作和声音的大小，爷爷就知道上鱼梁上下了多少鱼，甚至哪一种鱼，鱼的大小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点点跑到鱼梁旁，脱去鞋子，双手捧起一尾大大的红鲤鱼，给爷爷看，一边说还有好多鱼，爷爷加快脚步，大黄狗吠着冲了过去,汪汪地吠着，爷爷依然保持原先的步伐前往。

鱼梁上躺了那么多的鱼，爷爷只是微微一笑，他坐在鱼梁旁边的一块长条形巨石上，掏出黑褐色的柚子皮做的烟盒，慢条斯理地打开，撮一把烟丝，慢慢揉捏，装进烟锅里，一面点燃晒干的树叶，烟锅对着树叶上的火苗，吸了起来，烟冒了出来.爷爷烟锅是红铜做的，比一般人的要大一倍，烟杆是他自己去深山老林里挖回来竹鞭,自己做的，烟嘴是翡翠的，白里透绿，多年的吮吸，这个烟嘴圆滑透亮.他抽的烟是专门从黄坳买的，那边有一个人家特别会种烟，烟叶只有巴掌大一点，黄黑色，特别厚，摸上去粘粘的，轻轻一掐就会出油，他每年花六十文钱，买个十来斤，就够一年抽的。他还有一个短烟斗，只有五六公分长，烟嘴也是翡翠的，烟锅也是红铜的，这两个烟嘴和烟锅都是他儿子去武汉时,专门给他买的,在武汉都是最好的,总共花了两个大洋，他轻易不给别人抽他的烟斗。他烟盒里准备了裁好的宣纸，碰到烟友，他给他们卷喇叭筒抽。他喜欢在烟丝里掺上蜂蜜，这样，抽起来香。点点坐在爷爷的旁边，大黄狗躺在他们的脚下，时不时地用舌头舔爷爷的脚。爷爷抽完烟，磕去烟锅里的烟灰，顺手拔下一根小树枝，把烟锅掏干尽，对着石头轻轻敲一下，又含着烟嘴吹几下，算是把烟杆、烟锅清理好了，他用手掌抹干净烟嘴，把烟斗放到一边.天慢慢地黑了下来，点点跟着爷爷守鱼梁很多年，她知道，白天鱼很少游到鱼梁上来。除非长水或退水，要不,就是鱼受到惊吓。晚上鱼才会游到鱼梁上来，一般是三次，第一次就是天刚刚黑下来，这是第一拔，是刁子、白条、七色鱼、沙锤，都是个头小一点的;半夜会下第二拔，是稻花鱼，蒲鱼、单眼桂鱼，个头稍大一些;天快亮的时候下来的最多，前面的鱼还有，又会增加鳗鱼、斑鲤、甲鱼这些大家伙，鲤鱼是生性好动的鱼，随时都可能游到鱼梁上来。天黑了一段时间了，古樟树下传来了打闹的声音，忙碌了一天的男女老少们,都聚到那里纳凉去了，爷爷把马灯点亮，起身抓鱼梁上的鱼，点点又激动地叫了起来，一转眼又窜下来几尾大鲤鱼。点点把大鱼放在背篓，爷爷双手抓小鱼，若大的一个背篓装得满满的.大黄狗走在前面，点点提着背篓吃力地走在中间，爷爷提着马灯，拿着烟斗和竹杆跟在后面，不一会儿，点点就放下背篓休息，爷爷走过去，用竹杆套在背篓的棕丝绳上和点点一起抬。点点这才迈开轻盈的步子.鱼一到家，开餐馆的炳华就到了，用称称一下，一共是二十斤零十四两，扣除背篓一斤，共有一十九斤十四两，炳华给了爷爷二十斤鱼的钱，拎着鱼走了。爷爷、点点、大黄狗一起来到大樟树下，点点带来两个矮凳子，爷爷拎着马灯，带着长烟斗，他们一出现，满妹就哇哇大叫，抓了一把葵花籽给点点吃，黑皮接过爷爷的马灯，挂在樟树下，泰正爷爷把自己的矮凳挪了挪，腾出中央的位子让爷爷坐。刚刚静了一会儿，又喧闹起来了。靠稻田边，有卖木莲凉粉的，有卖瓜子的，有卖酒糟的，还有卖瓜果糖饼的，黑皮，花里几个正在吹拉弹唱，秋云站起来，大声叫满妹。

“满妹，现在挑水不会走错门吧？”

大家哈哈大笑。

满妹是去年冬天嫁过来的新媳妇，长得俊俏，可脑子有问题，嫁过来的第二天，她想做个好媳妇，就去挑水，挑好水满街转,不知道回家，转了一个早上还是找不到自己的门.她老公找到她，责怪她挑担水一个早上不回家，她说，不好找回家的门，村子那么大，家家户户的墙上都开了门，不知道是哪一家，气得他老公没话说.她跟她老公做爱的事，会原原本本地讲给人家听，第一天晚上不好玩，有痛，弄破了身子，还出了血，后来就好玩了，她天天想要，不管白天还是黑夜，有时她老公从外面回来，她就用手去摸她老公的裤档，一边自己脱衣服。人越多，她越来劲，大家才知道，满妹是个蠢婆娘，很快整个关北都知道这个人，只要满妹家里的人不在，大家都喜欢拿她开玩笑。

“我家的门专门为我挂了一面镜子，不会走错了。”

大家都在偷偷地笑。

“老实说，昨天晚上又快活了几次！”秋云故作认真地问

“老公不让我告诉你们。”

“还不是怕了老公？”

“我才不怕他呢？”

“还说不怕呢，就怕，要不快活几次都不敢说。”

“他说他好累，只快活了一次，还只有一下子。”

大家哈哈大笑，有几个正在吃凉粉的人，笑得把凉粉喷得一地，把蜡烛都喷灭了。

沙锤一直不高兴，他觉得今天晚上的风光全被满妹抢走了，没有谁和他说话.其实，沙锤是他的外号，他的名字叫王华，知道的人不多，他父亲骂他沙锤，沙锤是河里最愚钝的一种鱼，基本上是贴着河底游，遇到危险反而呆滞不动，特别好抓。他脑子不好使，经常闹笑话，就得了这么一个外号。有一次，他从渔塘走过，看到一尾很大的草鱼翻白肚子，按常理是跳下去抓到鱼提回家。他不是，他觉得这么大的事，应该先告诉父亲，让父亲带着他一起抓，他一路找父亲，一路自言自语，说渔塘里有尾好大的草鱼，正翻白肚子，听到他说话的人大多将

将疑，只有秋云全信了，他赶紧走到渔塘，把那条翻白的草鱼捞回家，等到沙锤带着他父亲去抓鱼时，秋云已把鱼炖好了，用一个大沙钵盛好.沙锤父子只有闻鱼香的份.还有一次，霜降节过后，天气比较冷，沙锤跟大家一起去摘油茶籽，一只六、七斤重的野兔正在向阳坡上晒太阳，他大摇大摆地跑过去，用竹子钩轻轻地敲了一下兔子背，没有反应，他自言自语“哎呀，这只死兔子，还很新鲜，真是该吃呀！”他又敲了敲兔子的耳朵，耳朵是兔子最敏感的地方，兔子立即站了起来,正面看了看沙锤，这时沙锤用竹子钩打或扑过去，兔子还是他吃的，他没有，惊讶地叫了一声：“是活的呀！’而不采取任何措施，眼睁睁望着兔子跑进深山老林去了.这一幕正好被他父亲看到了，气得他父亲眼睛翻白，不停地跺脚。他日常生活中，还有很多让人忍俊不禁的话语，生了孩子就会当爸爸，吃饱了东西就不饿，两夫妻就要睡到一个床……其实，沙锤也跟满妹一样，长得好，一米八的个子，虎背熊腰，有使不完的力气，只要不停地鼓励他，他舍得力气。他希望到哪他都是焦点。大家热闹了那么久，把他冷落了，他极不高兴，他扯开喉咙喊：“你真是个满妹，一个晚上干一次，还好意思说出来，我小孩都半岁了，我一个晚上还要做三次，干得我媳妇不停地哈哈大笑，大家的目光都对着他，他更加来劲，声音又大，唾沫四溅，给大家比划着讲叙做爱的细节，他四周的人怕溅到他的唾沫星子，赶快闪开了，笑声此起彼伏，突然沙锤的声音嘎然而止，他的手势停在空中不动弹了，大家知道，沙锤的老婆来了。

沙锤还有一个外号，叫五匠.因为他父亲听到别人叫他儿子五匠，就会大发大脾气，所以没有人敢叫了，知子莫若父。沙锤长到十四岁时，读书实在读不得，那位私塾先生看到他父亲送沙锤过去，老远就挥手抱拳，推脱,喋喋不休,我愚钝，实在教不好公子，另择良师，嗨，行行出状元，学门手艺也是不错的选择呀,你就放过我吧。沙锤被送去学木匠，学了五个月，连个刨子、凿子、大锯、小锯都分不清，师傅打他,打断过一根直尺，他还是没有进步，师傅只好退他回去，拜师的礼金原封不动奉还，还加了10个钢板;他又被送去学泥水匠，学了三个月，他砌墙慢，而且歪，师傅每次都要重砌，虽然他的师傅是自己的姑夫，姑夫也没有办法，把人送回家;他又送去学染布，一般是白布染成蓝、黑、红、灰四种颜色，学了三个月，他还是分不清颜色，天天就知道烧火、洗衣服、洗碗筷,有几次让他去染，都搞错了颜色，弄得师傅赔人家布钱，染布匠说，我实在赔不起了，你回去吧;他还学了理发，差一点削掉人家半只耳朵，师傅赔了三十个铜板;他又去学打砻，总是放不平磨牙，得返工，也学不下去。因为他学了五样手艺，都不得要领被退了回来，后来秋云就挖苦他，叫他五匠，有一次办喜事，沙锤去帮忙，秋云五匠左、五匠右地使换他个不停，沙锤的父亲大发雷霆，说,以后谁叫他儿子五匠，他就用菜刀劈人,从此，无人敢叫他五匠。

满妹似乎意犹未尽，挥着手哇哇大叫。

“说呀，继续说呀！”

任凭别人如何挑逗，沙锤老老实实地坐下来，他媳妇把儿子丢给他，自己在沙锤的旁边坐下剥豆角，沙锤逗他儿子玩。

俗的玩笑过后，雅的就登场了。

“三元大哥，来段《三国》吧！”秋云不

冠名的主持人，大家齐声欢呼，三元大哥来一段吧，来一段吧。

三元读了三年私塾，认得很多字，特别会说书，《三国》、《水浒》、《西游记》、《隋唐演义》、《薛仁贵征东、征西》，他张口就来.他也是个不合格的木匠，他学了一年徒，只能做些小物件，真正要做嫁妆，还只能打打下手，他说书倒是远近闻名。

花里卷好烟双手递过去，三元接过烟，用唾沫沾湿纸,卷紧，掐去多余的纸，花里已恰到好处地划着火柴，给他点烟，秋云挥舞大蒲扇给他扇风,三元用力吸了两口，喷着一圈连一圈的烟雾，大家知道，他马上要说书了，都向他靠拢，那些卖小吃的，都用小碗装好食品，放在他座位前的小方桌上。他咳嗽几声，算是清清嗓子，喝了一口自带的浓茶，问，有谁记得昨天讲到哪吗？沉默了一段时间.这里的人大多没有什么文化，只顾着听故事，记得章回的人很少，点点见大家答不出，便说：“昨晚讲的是藏血诏董国舅冒险了。”

“还是我侄女有文化呀！”

三元站了起来说：“是，昨天晚上讲完了藏血诏董国舅冒险，今晚,我给大家讲巧试探煮洒论英雄了！”

叽叽喳喳的吵闹声，顿时安静下来，

“话说国舅董承，暗藏玉带诏，深夜去拜访皇叔刘备。汉献帝给了董承一个玉带诏哇，不得了呀,玉带诏呀，这是何等的信任！董承找了几个知心的文武大臣，在上边都签上名。经西凉大守万腾推荐，说刘备是皇叔,威望高,能力强,又可靠，争取过来，实力大增,董承和大家都一致认同.董承今儿晚上，带着玉带诏，深夜找刘备来了。这个玉带诏是个什么样的诏呢？那就是汉代的皇帝汉献帝,那个被曹操挟持的这么一个皇帝,拟的一个联合伐曹的密诏，交给他的舅子董承去办，董承逐一去争取团结的对象，争取组成最广泛的联合战线,期望消灭曹操,夺回大权.这不，深夜探访刘备，就是这个意思。刘备刚见着董承，听他这么一说，热血沸腾，也没怎么考虑就签上自己的大名，董承一走，他就后悔了，后怕了，吓得发抖,他顶着汉献帝皇叔的虚名,实际上势单力薄,这个事一旦让曹操知道，脑袋就得落地,弄不好,还会株连九族.汉献帝虽然贵为皇帝,但优柔寡断,年少无能,缺乏王者气,是曹操的傀儡,那些个签字的文武大臣,貌似强大,实则徒有虚名,这般人岂是曹操的对手?曹操文韬武略,手下猛将如云,是当今一代枭雄,谁能与之匹敌?他情不自禁冒汗,双脚忍不住颤抖。正在他紧张的时候，曹操的两员大将张辽和许褚来请他去曹府，他吓得打抖，差一点就尿了裤子，心里直说小命完矣,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跟着去.到了曹府，才知道是喝酒，这才停止冒大汗，放了心。”

三元停了下来,喝了一大口茶,右手抹了一把汗,花里赶紧把卷好的烟递过去,黑皮给他点着烟,他猛吸几口,微微仰头，喷出一圈连着一圈的烟雾，秋云使劲给他扇风,他继续说书.

“曹操的酒不是那么好喝的，他要和刘备这个汉献帝的皇叔,来探讨当今天下英雄.刘备便处处防着曹操，装傻充愣，韬光养晦，但又不得不说，不得不应,他便列举了眼下具有较强实力的一系列英雄人物,其实，他内心很不以为然，袁术、袁绍、刘表、刘璋、张绣、张鲁、韩遂、孙策等,这些当今拥有地盘和军队的实力派人物，曹操听后，也显得很不以为然,喝酒,吃菜,他抓起一只猪肘子,左边一口,右边一口，三两下就啃得只剩下白花花的骨头了,他拿起酒盅又是一饮而尽,对刘备列举的所谓英雄人物不屑一顾,一一加以否定，否定的理由正和刘备想象的相同.”

三元说书绘声绘色，还辅以夸张的动作，好像他亲眼看到曹操、刘备在一起边喝酒边论英雄一样。大樟树下，上百号人，都没有声音，只有栖息在古樟树上和后边柏树提的白鹭、喜鹊、斑鸠、乌鸦等鸟类,偶尔鸣叫几声，有人给他续水，有人给他点烟，还有人给他扇风，他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些无微不至的服务，声音时而高时而低，动作时而快时而慢，大伙的眼睛全在他身上。

“那么究竟谁能称得上当今英雄呢？‘’刘备问曹操，曹操微微一笑，大声说道：‘所谓英雄者，他是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也.‘’他指了指刘备，又指了指他自己，‘’当今天下能称得上英雄的，只有你和我呀！‘’曹操说完此话，天上一个炸雷，刘备借机装着吓坏的样子，直接往桌子底下钻,他面前的碗筷、酒菜都掉在地上，曹操大笑不止。

声音突然停顿下来，过了许久，大家才知道这第二十九回讲完了，要想听，得到明天晚上.大家都意犹未尽.

沙锤恳求道：“三元叔，再讲一回吧，我老婆都捏了我一把，她也还想听。”

任凭大家怎么劝说，三元不再张口了.大家知道,这是他恪守的规矩。

泰正张口了：“今晚的船怎么还没回来呀？”

爷爷应和道：“是呀，应该回来了，都晚了半个时辰了，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花里大叫道：“不会的，不会的，国共两党打起来，他们也不可能打老百姓呀？”

秋云说：“听说近来查得紧。”

花里从三元前面桌子上抓了一把葵花籽，边走边剥，吐瓜子壳也不弯腰.大家怕瓜子壳掉在自己身上,都主动给他让路,他边走边说:“大家放心吧，不会出事的，我们还是乐呵我们的。”

其实，花里也没数，他这样随便说说只是为了安慰大家，也安慰自己而已.大家听到他的话，好像得到了好消息一样，也就不再担忧了，又开始打闹起来，黑皮、秋云、花里他们几个人早就手痒痒了，他们带来的乐器还没有响动一下，这时手工作坊的人也关店门过来乘凉了，铁匠三牛，染布匠高子，理发师刘弦都过来了，他们也懂乐器，最擅长的还是打击乐器，秋云说：“吹拉弹唱，吹拉弹齐了，谁来唱呢？今天不唱老掉牙的，来个今年最流行的,大家说要不要呀?”他的眼光落在穿月白中袖上衣的点点身上,沙锤、满妹带着一群男孩子、女孩子哇哇大叫,来一个来一个……

点点也很干脆，她站起来，笑嘻嘻地说：“我给大家唱今年上海滩最流行的歌曲，你们能吹拉弹伴奏吗？”

“只要你能唱，我们几个就能伴奏。”

贝瑶村只有点点懂乐谱，他们都不识乐谱，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但他们只要听了几遍歌,就能记住曲。点点唱了几遍，他们果真都记了下来。于是正式演出开始。

大家把篝火烧得更旺，点点站到篝火前，大家才惊讶地发现，这位年年来陪爷爷过暑假，过春节的黄毛丫头,现在出落得漂漂亮亮的大姑娘了。

她演唱的第一首歌曲是黎锦晖作词谱曲，他女儿黎明演唱的《桃花江》，借用了湖南的民间小调，这里靠近湖南，曾一度属湖南管辖，讲的话也属于湘方言，大家听起来特别亲切。

毛毛雨，下个不停，

微微风，吹个不停，

微风细雨柳青青，

哎嗬嗬，柳青青，

小亲亲不要你的金，

小亲亲不要你的银，

奴奴只要你的心，

哎嗬嗬，你的心。

她连续唱了好几遍，大家都在学，还有的人就学会了，也能跟着哼唱起来。大家都觉得不过瘾，还想听别的，而且指定是今年最流行的。点点想了想，先去唱给秋云他们听，让他们记谱，这一次，歌长，谱多，他们练的时间长一些，点点又站到了篝火前，这次演唱的是刘半农作词，赵元任谱曲的《教我如何不想她》，这两个北大教授联手创作的歌,很快在全国流行开来。

天上飘着些微云，

地上吹着些微风。

啊！

微风吹动了我的头发，

教我如何不想她？

月光恋爱着海洋，

海洋恋爱着月光，

啊！

这般蜜也似的银夜，

教我如何不想她？

水面落花慢慢流，

水底鱼儿慢慢游。

啊！

燕子你说些话，

教我如何不想她？

枯树在冷风中摇，

野火在暮色中烧。

啊！

西天还有些残霞，

教我如何不想她？

这首歌吸取了江浙一带民歌元素，甜甜的，绵绵的,经点点的嘴唱出来，特别的动听，大家都听得很过瘾，赖着不走，特别是那些小姑娘，姐姐长姐姐短地叫得真甜，就是希望能多听几首歌.点点觉得盛情难却，又清唱了很多歌，都是时下流行的歌曲，有《爱的花》、《峨嵋月》，唱得她嗓子都冒烟了，卖凉粉的大嫂盛了满满一大碗凉粉给她,撒了翻倍的红糖,请她吃,点点吃完,又唱了几首歌,大家才依依不舍地准备回家。

这时，船的马达声越来越近了，灯光也越来越亮了，花里大声说:“我说没事吧，咸吃萝卜淡操心,你们看，船不就回来了吗？”大家看到了船,附和着花里,夸奖他料事如神,花里感到很满足.老人、小孩和女人都回家了，男人们还想闹一闹.不久,船靠近码头.突然，码头上响起了轰轰烈烈的爆竹声，大家停止了说话，呼吸声都急骤起来.

泰正说：“糟糕，出了大事！”

第二章

正如泰正所预感的那样，船没出大事，而是泰诚家出大事了，贝瑶村出大事了。

泰正、爷爷、三元、黑皮、花里、秋云、沙锤等一伙人急匆匆地跑向码头，点点和爷爷带着大黄狗紧跟在后.突然大黄狗飞跑着超过所有的人群，冲上船去，汪汪地大叫，点点有一种不祥的预兆。待船靠岸，大黄狗又从船上跳下来，直到爷爷面前，跳起来汪汪大叫。一个瘦高的中等男子捧着两个用白布包裹的骨灰盒出现了，点点惊叫，“舅舅，怎么啦，舅舅……”

点点的舅舅走下船跪到在点点爷爷的面前嚎啕大哭，后面五、六个年青人齐刷刷地跪了下来，点点爷爷什么都清楚了，他把大黄狗和点点一起拥在怀里，老泪纵横。

泰正把爷爷扶起来，说：“泰诚兄，节哀顺变,我们还得做事，还得把孩子安顿好呀……”他的眼泪也刷刷流了下来.他转过身，对着身边的晚辈们下命令：

“三元、花里打开祠堂门，点亮长明灯，秋云，打锣报丧！全村男丁到祠堂议事！”

三元他们分头做事去了。

泰正从船上端来几条长板凳，要大家坐在板凳上，点点已泪不成声，那声音就像受伤的小猫的叫声一样凄惨，她抱着两个骨灰盒葡伏在地上。

点点的舅舅哽咽着告诉大家，前些天，南昌起义的部队走了，姐夫家收治三个参加起义的重伤员，经姐夫的精心医治，他们恢复得很好，考虑到姐夫家自己的安全，组织上准备把他们转移到别的地方去。就在准备转移的前一个晚上，半夜，朱培德的军队来搜查，一来就用枪托敲门，仅敲三下没有开，他们就开枪，走进来，见人就杀，姐姐、姐夫当场被射杀，他们三个人奋起还击，没有武器,寡不敌众，全部被打死。三位起义将士的尸体由基督教会收走,火化安葬，姐姐和姐夫的尸体是街坊邻居收好的，火化后秘密交到我们家。后面的年青人，都是外甥静谷的好友.外甥在哪？我们也不清楚,这些人还放火烧了姐姐家的房子！泰正从鼻孔冒出一句话：“如此丧尽天良，必遭报应呀！”

爆竹声、哭声震醒了古樟树、杉树和柏树提上各种各样的鸟。

贝瑶村上空响起了哀锣，哀锣声从村头响到村尾，火把亮起来了，先是一把，后来越聚越多，最后排成了一条长火龙，布店的老板把白布搬出，给过往的人裁白布，按照辈份和亲疏关系，安排好尺码，不久,一排白色巨龙排到码头上，沙锤老婆给点点披麻带孝，白蜡烛点燃了，成捆的草纸烧起来了，这时几百号男女老幼齐声恸哭，他们都念着点点父母的好。

点点父亲早年在广州读书学医，后来在南昌开诊所,成家立业，事业越做越大，在南昌置了一大栋房产,买了一艘机帆船来回跑吉安、关北客货混运，贝瑶的人坐船不要钱，装货半价，有病痛去南昌医治,医药费全免，还包吃住，每年回家过年，他都要逐家送礼，检查老人和小孩身体，还会赠送药.他们俩是贝瑶村的活菩萨，这样的恩人被害了，谁不心痛？论理，死人抬出去，活人接回来，因为是点点父母，这个村破了这个规矩,要把死人骨灰盒接回来,供奉在祠堂。

大黄狗走在最前面开道，披麻戴孝的点点被两个高大的女人挽扶着，走最后面的爷爷端着儿子的骨灰盒，泰正端着媳妇的骨灰盒走在泰诚的前面，黑皮、秋云、花里吹起唢呐，敲打锣鼓紧随其后，全村人掉转头接这对亲人回祠堂。

祠堂里亮起了长明灯，全村仅有的两个汽灯，都挂了出来，火把堆放在天井里，因为祠堂摆了很多棺材，农具，不能近火，怕引起火灾。

等人全部到齐后，泰正主事，全体同辈、晚辈跪下，长辈低头，恭放骨灰盒到祠堂的神龛上.安放仪式结束后，每家的家长集中在一起议事，留下八个后生守灵，其余的回去休息。

原先村里当大事，都是泰诚主事，泰正辅事，今天因为泰诚白发人送黑发人,过度悲伤，又是自己家当大事，不能主事，泰正当仁不让。

泰正扫视一下坐拢来的兄弟、侄儿，发话了:

“娃儿从小就是我们村的骄傲，出息后，不忘家乡，我们每家、每户都受过他的好，现在，他俩突然没了，是被人害死的，我们一定要渴尽所有，把这场丧事办好！”

“办好！办好！”大家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

“话又说回来，娃们毕竟是被官府枪杀的，我们处事既要隆重，又不能过于热烈、张扬，虽然他们是死得正义，但现在是乱世，是杀人不眨眼的乱世呀！谁能主持正义,谁又会主持正义呢？我们村有一百多户人家，唐朝三兄弟到此开基，我们祖上从来就没怕过什么？我们也不是孬种，但我们要续香火，保家业。程序，一道都不能少，对外面，什么都不要说，特别要教育好自己的女眷 ，这几天不要回娘家，以后回娘家也不要提起这个事，娘家人来了，就说是病死的，不要多说,知道吗？”

“知道，知道.”大家回答。

“三元记事，其他人听分工!”

往常办白喜事，分工是最头疼的事，大家多多少少有些推脱现象，生怕多做事，这一次没有，而且都争着做，大家知道，泰诚家有钱，大家供给的鸡、鸭、猪、牛不会欠账，另外也念他家的好。

泰正跟几位年长的先到小房间商量一下，单独征求泰诚的意见，不久就定了下来。

泰正口述，三元研好墨，展开大宣纸记录。

念一个人，叫一声到，安排事，应一声好，非常顺利.不久,三元把大宣纸展开，让泰诚，泰正等几个长者过目，他们一一签上字、画上押，就张贴在祠堂进门的右侧。

这时，天已经亮了。

炳华带着一家人，挑了两担子饭菜,来到祠堂，他已经给大家做好了早饭。

吃过早饭，各自做事去了，泰正安排人送泰诚回家休息。

道士来了，挥舞着宝剑，到泰诚家去了。

和尚来了，他们敲打着木鱼，给点点父母起度亡灵。

礼生来了，问生辰八字，安排好祭奠的事。

接近中午的时候，两付上好的老杉木棺材抬回来了，都没有上漆，木匠和漆匠等着发话，泰正和大家商量，考虑点点父亲仅五十五岁，母亲五十三岁，都没有满花甲，且亲生父亲泰诚还健在，只把棺材漆成黑色，大家没有异议，但棺材头上的“福”字和脚上的“寿”字没有漆，保留杉木的本色，这样是对自己活着的长者一种孝，木匠，漆匠听明白后，做事去了.不久铁匠三牛把刚打好的两付棺材铁钉送过来了。

秋云过来，贴到泰正耳朵说，点点昏过去了，郎中开了一付药，刚刚吃了，沙锤媳妇挤了一碗奶，给她喝了，现在好一点.泰正说，沙锤的媳妇不要去煮饭，让她专门照顾点点，你另安排人做饭，秋云点头走了。刚要迈出祠堂的大门，泰正又把他叫了回去，要他交代炳华做好参汤，给泰诚和点点喝，中午吃流水席，泰诚家和炳华店里都开餐，晚上只能在泰诚家就餐。还要照顾好点点舅舅他们。秋云点头答应出去。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办理丧事。

中午，泰诚起来了，大家都很惊讶，仅仅一个晚上，原先半白的头发全白了，连胡子都是白的，但身子仍然硬朗，走路还是虎虎生风.他吃了三大碗饭，吃了半碗红烧旗子肉，然后走到祠堂来为儿子、儿媳守灵，眼泪不停地从他的眼中流出来，没有哭声，坐了一会儿，他又回到家，照顾点点舅舅和南昌来的客人吃饭，其实,他们早已有人安排好了，他才又返祠堂.点点舅舅一行买了一对白蜡烛，一万响的鞭炮，一捆草纸，九支又长又大的香，端着黑布包裹着的两个人的瓷板遗像，来到祠堂。

按照堪舆挑选的日子，下午申时点点爸爸的骨灰盒要放进棺材，酉时点点妈妈的骨灰盒要放进棺材。几个中年妇女到点点家，把她父母穿过的衣服找出来，翻箱倒柜，才找到几件，而且都打了补丁，大家都唏嘘感叹，谁也没有想到，家里有一百多亩房产，赣江上有一艘机帆船,在南昌开了这么一个大的医院，平时对乡亲们大大方方，有求必应的大郎中，居然会穿打了那么多补丁的衣服，居然没有多余的换洗衣服？衣服破旧,但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那些补丁，针脚匀称，非常熨贴，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各种物件摆放整齐，一年四季的衣服，鞋子分开放，蚊帐、被子都撤下来，洗浆好放在箱子里。墙上挂了一个木相框，有他们的全家福，也有哥、嫂多个时期的照片，还有点点小时候的照片，柜子里有文房四宝，线装书，大小花瓶七八个，一个大的花瓶里放了很多字画，房间里散发出书香、墨香，还有嫂子的脂粉香。大家悄悄地退出这个雅致的房间，眼泪忍到房外才流了下来。她们又扯了布，临时赶制他俩的衣服鞋帽，死人的鞋子，鞋底只要走几针就可以，不必纳得密密麻麻。待这一切都做妥当后，她们一起去祠堂。这个村自古以来，还没有出现过骨灰盒放进棺材的现象，她们都不知所措.主持这项事的礼生也没有碰到过这种情况，他去问点点舅舅他们，他们说他们那儿是骨灰盒直接入土，不会另外再放进棺材中去，大家不知所措，时间越来越靠近申时，怎么办？她们报告到主事的泰正那里，泰正说，古人有棺椁，我们就把骨灰盒当棺材，把棺材当椁吧,这一点拨，礼生就有数了，他告诉这些妇女，把骨灰盒放到棺材头的一边，鞋子垫下面，裤子垫在鞋子上面，然后是用衣服包裹骨灰盒，上面压了一本厚厚的线装的医书。摆好这些后，就把从家里搜集来的衣服，把棺材填满。泰正最后检查，点头后，木匠把钉子钉上去。点点扑倒在棺材上忘情地哭喊！所有祠堂里的人都哭了,哭声太惨烈了,似乎祠堂的瓦片和墙壁也在哭泣。

酉时快要到了，依葫芦画瓢，很快又把点点母亲装点好。泰正打拱作揖，请点点的舅舅去审查，他点头后，木匠把钉子钉上去。点点晕倒在母亲的棺木上。沙锤的老婆赶紧给她灌参汤，许久，她才醒过来。可怜这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姑娘,眨眼之间失去了自己的双亲。泰诚站在两个棺材之间，两眼轮流看着儿子、儿媳的棺材,扶着自己的孙女，僵在那里,他没有一句话，只有巴达巴达的老泪。

晚饭过后，开人祭。

因为儿子谷谷不在，只有点点一个女儿，又多次晕过去，泰正征求几个老者的意见，大家一致决定一切从简。但是，其他人祭拜,得一板一眼，一项都不能少。

祭台做好了，礼生引导点点把父母的遗像摆上去，祭祀开始。

点点绕灵棂爬完三遍后,就爬不动了,泰正不准她再爬了。

祭拜秩序是从小到大。沙锤儿子辈份最小，玄孙辈，只有他一个，沙锤夫妇抱着儿子第一个祭拜，礼生答礼;第二拨是曾孙辈子，有五十多个，沙锤年龄最大，其他的都是几岁的小孩，沙锤带头，爬、祝揖、烧香，他都比较慢，每遍都要礼生重复教，其他小孩一遍之后就熟识了;第三拨是孙子辈，这一拨最多，年龄悬殊很大，小的几岁，大的五十出头，也是一样的爬行;第四拨是侄辈的，人少些;第五拨是同辈，人不多,年龄跨度大,有二十多岁的后生，还有七十多岁的老人，礼生劝七十多岁的几位老人走三圈就行，他们不听，依然像年青人一样爬行三遍;然后是长辈，只有他们的父亲和叔叔泰正，按乡俗，只行低头礼。

正常程序，下一步就是道士主持，礼生要退出了，礼生他们要准备明天的追悼会。这个程序是儿子和一个最亲的侄子代表跳串花舞，但是谷谷不在，礼生正要宣布进行下一个程序时，十五岁的侄子兴州跳了出来。

“今天谷谷哥不在，我替他，不能让叔叔婶婶少了一道礼！”

整个祠堂突然没有声音，兴州的父亲说可以，他说，话要讲明：“我们家血缘最亲，受的恩惠也最多，既然孩子明事礼，有这份心意，我支持，明天把幡也是他，只行孝，没有别的要求。”

泰正和几位长老者交换了一下意见，要三元记录好刚才说的话，几位长者签名，兴州画押。

串花开始。

道士挥舞宝剑，点燃草纸，燃烧的草纸灰随宝剑舞动，他俩还冲出祠堂，到泰诚家作法，不久又回到祠堂，嘴里振振有词。道士绕着灵棂哇哇地唱开了，兴州双腿跪倒在泰诚面前，然后转身和另一个年青后生跳串花舞。

串花舞跳下来，有半个时辰，两人全身都湿透了。

接下来是孝子跟在道士后面，道士唱“十月怀胎”歌，每唱几句，道士要转身，孝子就得下跪。道士详细地了解了这对夫妇的身世和为人，并编进这首凄婉的哀歌当中。道士唱得凄惨，事例又感人，点点滴滴，村里人都感受到了这对夫妻曾经带给他们的关心、爱护，哭泣声此起彼伏，道士也被这些事例和乡亲们的哭声感动，情不自禁地潸然泪下。

哀歌唱下来，也有半个多时辰，道士毕竟70多岁了，他几乎瘫倒在坐位上。沙锤媳妇赶快端他的杯子送过去，让他喝水，还给他加了点参汤。

道士喝完水，他的徒弟把他扶到一边，接下来是出去焚烧死者的遗物和亲朋好友送的富箱、灵屋、纸钱、香、蜡烛。年迈的道士很快又恢复了状态，扯着沙哑的喉咙，分咐大家做事.祠堂里只留下几个老者，其他人全部跟出去做最后一档法事。

早就选好了一块平地，准备好了祭品。

道士挥兵宝剑，燃烧纸钱，向天,向地,向东南西北各方神仙报告,振振有词，做完这些事后，大家开始焚烧祭品。

祭品烧了近一个时辰。

不知是谁去通报了，还是这几个妇女时间掐得好，祭品一烧完，道士正要张口，她们就把做好的米果抬出来了.祭过之后，大家可以吃，吃好之后，道士带着他的徒弟，带着参加祭祀的人，沿着拉石河往下插香，扔米果，四处扔，河里河岸，扔出去二、三里地，香插完了，米果也扔完了，道士招呼大家回去，大家往祠堂里走，道士的所有程序都做完了，按乡俗他们不能留宿，再远都得回家，秋云送去工钱、赏钱，送走了他们。

大家重新回到祠堂，已是凌晨丑时了，再过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泰正分咐大家回家休息，包括明天的十六个八仙，只安排几个年青人守夜。

炳华抬来了夜宵。

和尚们开始围绕灵棂念经、敲木鱼，给死者超度亡灵。

事情安排妥当后，泰正想要年青人都回去，他和泰诚等几个老人留守就可以,这时兴州突然跑进来，结结巴巴地告诉泰正：“今天下午开始，就有两个外地年青人在祠堂前后转悠，鬼鬼祟祟的，肯定不是好人。”

泰正、泰诚、点点、点点舅舅一波人听后都很震惊，点点舅舅要他描述一下这两人的相貌。

兴州边想边说；“一高一矮，高的瘦一点，矮的胖一些，两个年龄都是二十五到三十岁左右，矮个子满脸横肉，眉宇之间有一颗大的长着长毛的黑痣，高个子的右脸上有块暗红色的疤，都穿黑衣服，三节头皮鞋。肯定是有钱人，要不,穿不起皮鞋，穿不起这么好的衣服，而且，他们的手总是插在裤子荷包里，我怀疑荷包里有武器，天那么热，手一直不离开荷包,他们也不松开一粒扣子。”

泰正问：“他们住哪？”

兴州说：“秋云家的云来客栈。”

点点舅舅想起来了，是南昌来的云南兵，那天来烧房子的就有这么两个人，但他没有说出来，毕竟,人太多了，他不了解这里的人,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你们注意点就行了。”

大家顿时紧张起来。

泰正马上调整安排，叫秋云回祠堂。

不久，秋云回来了，他还叫来了三元、花里、沙锤还有几个人一起回来。泰正只留下秋云、三元和沙锤，其他人让他们回去。泰正交代，今天沙锤到秋云家住，好好盯住住在云来客栈的两个黑衣男人，但不要惊动他们，只要观察他们的行踪就可以，他们有什么异动，回来告诉我。沙锤叫道，我要带我老婆去，要不,我不去，泰正点了点头。

他要三元把他的两杆鸟铳都拿过来，他交代留守的几个后生，今晚要加强警惕，三元当场教会他们怎么打铳，其他的人都回家取来梭标，祠堂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那几个和尚全然不知，他们依旧不慌不忙，不紧不慢地敲木鱼，唱经。

泰正临走时交代，以静制动。

泰诚一家是不平静的，泰诚把点点、点点舅舅叫过来，聊会天。开始是闲聊，确定同来的南昌人都睡着了。泰诚小声地问舅舅；“你姐姐和姐夫不是都是国民党员吗？怎么自己人杀自己人？还那么残忍，灭门烧屋呢？”

舅舅说：“是的，但他们是先加入了共产党，后来响应共产党的号召，集体加入了国民党。姐夫不单纯是一位医生，他是共产党江西省委的一个重要的人物，他的医院还是江西共产党的一个重要的秘密交通站，杀他们，烧房子是朱培德亲自下的命令,朱培德直接执行蒋介石的命令。朱培德变化太快了,事情太突然了，南昌地下党组织来不及通知姐姐、姐夫转移，他们能做的，只能通过基督教的义工来收尸，通过党的外围组织人来料理姐姐、姐夫的后事.组织上已经把姐姐家的地皮和其他财产全部处理掉，兑换成二十根金条，我带回来了，亲家，你收好。”他停顿一会儿，又继续说：“今天来的两个人，我断定就是那天来放火烧房子的两个云南兵，我们千万要注意！”

舅舅把红布包裹的金条双手交给泰诚，泰诚没有接，他说；“你能转交组织吗？”

舅舅点了点头。

“拜托你转交给组织吧，我相信这是我儿子，儿媳的心愿，他们是好样的，是我们钟家的骄傲！”

舅舅继续说：“跟来的几个人，都是自己的同志，可以放心。另外，组织决定，让点点跟我回去，组织已经把她的事安排好了，先在上海大学继续深造，半年之后送去苏联留学。”

点点的打击太大了，她听到这个消息，精神才稍微好一点。

“我不能马上走，舅舅，我得至少守一年的孝.另外，爷爷的打击也太大了，一夜之间失去两位亲人，我们都需要互相慰藉。感谢组织的关心。我今天才知道，爸、妈是党的人，我为他们骄傲。请尽快通知哥哥，千万不要回来，这里看来很不安全。”

舅舅说：“你和爷爷千万不要让那两个人认识，以后，你们和他们可能会成为对手。”

点点和爷爷都点了点头，泰诚也不让他孙子回来，这里看来真的不安全。

这一夜，平安无事。

泰正天一亮就到祠堂，不久，秋云和沙锤来了。秋云告诉泰正，说这两个人一大早就退房走了，我跟了一段时间，他们朝县城方向走的，直到他们进了长义岭上的大片松树林里，实在看不到了，我才回来的。沙锤说，这两个人蛮好，房费不还价，还给我们每人一包烟，一包纸包糖。

泰正表扬了秋云和沙锤，叫他们去忙别的事。

和尚们仍然在念经。

守灵的小伙子在打麻将，看到泰正进来，赶紧停了下来，说，昨天晚上还好，没有发现异常情况，两杆装好铁砂子的铳，还背在两个小伙子身上，他们刚刚关了保险。

人,陆陆续续到齐，工作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泰诚一家,还有南昌来的几个客人都来了，点点看上去比昨天好一点.炳华过来叫和尚、昨夜守夜的几个人,还有十六个八仙去吃早饭，其他的人没有饭吃，要等到上午把死者送上山，才能吃饭，那是葬礼的正席。

送葬的鼓乐队已经吹奏起来，乐器的声音振天价响，泰正陪着礼生去检查每一个环节，一样一样事都过了一遍，没有纰漏，才回到祠堂喝茶。

哀鼓哀乐的声音，又勾起泰诚和点点的哀痛，点点伏在父亲的灵柩上嚎，隔一段时间，又扑到母亲的灵棂上嚎，她的喉咙已经哑了，两个眼睛都肿了起来，泰诚老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孙女和儿子、儿媳的灵柩，泪水不停地溢出来。不久，三代之内的女眷们全部集中到灵棂上痛苦，兴州披麻带孝，尽一个孝子的责任，十六个八仙，各自分工，八个人一组，用绞好的稻草绳，把长杉木棍绑在棺材上，礼生把幡送到兴州手上，告诉他怎么做，兴州的父亲似乎不放心，又去他耳朵上细语一阵，无非是重复刚刚礼生的话。

时辰已到。

孝子把幡在前，侄子端遗像紧随其后，锣鼓乐队吹奏哀乐，爆竹响起来了，起灵柩，白花花的队伍跟了出来，哭声震天价响。不久，来到追悼会场。礼生开始主持追悼仪式。泰正代表家族致悼词，培根小学严校长代表社会各界致祭文，当地所有的社会名流云集在一起，参加追悼仪式，然后又重复昨天晚上的祭拜仪式，最后是所有的亲戚一起慢走绕灵柩三圈，焚香烧纸、起灵柩。

主事的泰正让少数几个人随八仙送上山外，泰诚、点点都被拉回去。

祠堂和泰诚家里，很快都打扫得干干净净，该烧的都烧了，该抛的都抛了，看不出这两个地方刚刚布置的灵堂的痕迹，全部摆好桌，准备开席，因为主桌设在祠堂，孝子、孝女必须跪在大门口恭候亲朋好友入席。

吃完中饭，已经是下午了，亲戚都要回家，家族的人除了少数帮忙的外，其他的人也就回自己家做事了，祠堂又重新锁上了门，剩下的几桌饭，就在泰诚自己家里做，做饭的还是那般人，炳华觉得不需要那么多人做事，又安排了一些人回自己家去。

晚上是陪八仙吃饭，这场丧事初步办完了,主人答谢为丧事帮忙的人举办的家宴,因为都是自己的亲属，且比较年青，气氛就没那么庄重.两组八仙正好两桌，加上其他帮忙的人,一共四桌,他们自斟自饮，喝着,吃着，有几个人就哭了起来，后来都抱头痛哭，这十六个八仙和另外两桌人,从昨天开始埋头苦干,忙到现在，总算把事做好了，坟也做好了，才想起死者的好来，痛苦外加劳累，哭声特别钻心，都是男子汉大丈夫痛哭流泪。泰正任由他们放纵地恸哭。

三元把账单交上来，一五一十罗列得清楚明白，泰正过目后，转给泰诚，泰诚从房间取出银元和铜钱，交给三元去支付，花里和秋云、三牛、黑皮也在帮忙.这些账理清楚之后，泰诚宣布一个惊人的决定，他要把田产的百分之八十、山产的百分之百捐给族里，作为公产,资助钟姓后代读书,供养鳏寡孤独.他们自己仅保留机帆船和几十亩水田.考虑到泰诚年事已高，谷谷又下落不明，点点还赋闲在家，泰正跟大家商量，决定接受一半的田产，山产不动，泰诚拗不过大家，只好依了泰正的决定。

所有的事都忙完之后，兴州跪在各位长辈面前，卸去了孝，孝子的任务完成。泰正赏了他一个银元，拉他起来坐，又问他昨天看到的两个陌生人的情况。兴州想了想，说：“这两个人贼头贼脑，一看就不是好人，他们问村里人，大家都在忙，没有时间答理他们。他问得最多的是谷谷哥哥回来了没有，他好像有谷谷哥哥的照片，他看到与谷谷哥哥年龄相仿的人都要仔细辨认一番，没有找到人，就去秋云叔的云来客栈住去了，今天，我也留心了一下，没有看到他们,秋云叔说他们一大早就走了.”

泰诚问：“他们认得我和点点吗？”

“肯定不认得，他们问都没问你们。”

“知道我们家吗？”泰诚又问。

“肯定知道，他们先在你家门口转悠很久，才到祠堂来的。”兴州停了一下，又补充说：“对了，我听沙锤说，这两个人走的时候还另外给了秋云叔一块大洋。”

大家只是“哦”了一声，并没有发话。

兴州见没有什么事，也就回家去了。

点点舅舅他们几个人，晚上还要去别的地方办事,他们要离开贝瑶.点点不好问他们去哪里,只是依依不舍.他舅舅走之前，拉着点点到她房间,小声说：“以后有人来你家找水喝，喝完，说贝瑶的水真甜呀，手上拿着《新学制国语教科书》，那是自己人，你要接待好，安排好,他们交办的事,你要办好。家里有什么紧急事,就去南昌找我,没有特别的事,不要写信.我们走,你不要张扬,也不要送,走了后,告诉爷爷就行.”点点点了点头。

泰正怕爷孙俩孤单,特地安排两个女的，两个男人在泰诚家睡觉。

第二天早上，泰诚起得比较早，点点听到爷爷的咳嗽声，也起床了，爷爷带着大黄狗出去了，他是去鱼梁上捡鱼去了，点点端着铜脸盆，带上牙粉、牙刷和毛巾去河边洗漱，回到家,她在父母的遗像前烧香、焚纸、磕头，又上斋饭、果品、茶水，然后打扫房子。

陪睡的几个人也起床了，大家一起搞卫生,做早饭。

爷爷提回来一背篓鱼，因为昨天没有去捡，鱼梁上死了很多鱼，有的臭了，爷爷便扔掉了。

大家在一起吃早饭，吃完早饭，人都散了，家里就剩下爷孙俩.点点告诉爷爷,舅舅他们昨天晚上就走了,爷爷没有惊讶,点了点头,算作回答.

爷孙俩正要出门上山去看看坟地时，培根小学的严校长来了。严校长先是在他的同学夫妇的遗像前行鞠躬礼，礼数过后，在椅子上坐下，呷了一口点点泡好的茶。他先叙了一下旧，讲了些安慰的话，然后才转入正题。

“泰诚叔，我有一个请求，不知当讲不当讲？”

泰诚示意他说。

“你也知道，我们培根小学是民国三年创办的。现在已有十多年的历史，小学声望也越来越高，原先只招本族子弟，前年开始，邻近村庄的学子也可入学读书，现在规模是越来越大了，快要突破二百六十人，你也知道，先生不够呀！一般的人我又不敢请，怕耽误孩子的学业。你家点点是省城的大学毕业生，虽是学医的，但毕竟从小就在省城念书，各门学科都很优秀，写的字很俊秀，比我的字都经看。你看能不能请点点屈尊到我们小学来帮帮忙，帮我度过难关？”

严校长说得这么诚恳，又是乡里乡亲，还是自己儿子的同学，泰诚先用眼睛征询了一下孙女的意见，孙女微微点头表示同意，他就应下了严校长的请求，严校长非常感动，诚恳地说：“叔叔，侄女，你们也不急，侄女什么时候能来上课，你自己定。聘书我已经带来了，请您先收下，另外，先付一个月的薪金，别人是一至两个银元，侄女学历高，大家都说至少付八个大洋，请务必收下。”

点点接过大红聘书，没有收钱，严校长态度坚决，点点推不掉，便收下了。

严校长非常高兴，他向爷孙俩行过礼，说：“我先告辞，有什么吩咐，言语一声。”转身走了，走出门好久，他转身朝在门口目送他的爷孙俩挥手致意。

泰诚、点点还有大黄狗一起来到了点点父母的坟前，一看，他们惊呆了，坟墓四周还有点扫尾工程,都做完了,场地打扫得干干净净,很显然,这些事是昨天晚上连夜做好的.这是谁帮忙做的?怎么增加那么多的花圈？所有的花圈都没有落款,到底是什么人送的花圈呢？那些不留名的人到底是什么人?泰诚和点点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不知所以然,泰诚眼睛里闪着泪花,点点跪在父母坟前,低语:

“爸,妈,你们在天堂保佑那些好人吧!”

第三章

热闹过后的房子，显得更为冷清，冷清得让人窒息。爷爷总是找时间让点点出去走动一下,散散心，可点点就是不肯迈出门。

傍晚，爷爷叫点点出去鱼梁边坐坐，她没精打采地摇了摇头,原先，她最喜欢去鱼梁上，爷爷又叫了她一次,没办法,她只好懒洋洋地跟着出去了，顺手拎上那只背篓.大黄狗慢慢地走在中间，保持均匀的速度前往，不蹦也不跳，任凭爷爷怎么挑逗它，依然如此。老远就看见鱼梁上的鱼跳起来又落下去，点点还是慢慢地走，时而抬头瞧瞧鱼梁的活蹦乱跳的鱼，时而低头走路，没有了往昔的欢快声和猴急劲，爷爷偶尔回头看看，也不支声，只是眉头皱得更紧。

鱼梁上，躺了很多鱼，大大小小，花花绿绿，中间的是一尾有好几斤重的大鲤鱼，点点也不惊讶，她坐到那条长条板石头上，爷爷也坐过来，大黄狗蹲在前面。

夜色完全罩下来，哗哗的水声顿时大了许多。

不知是因为天气变凉的缘故，还是点点父母的突然被害，给整个村庄笼罩的悲凉气氛还没有散去，或许二者兼有，大樟树下也失去了往日的热闹，归鸟的喧哗声闹腾了许多，使得这个深山古村更加寂静。

爷爷掏出烟盒，抓出一小撮烟丝，慢慢地揉捻，装进烟锅里去，装好后，又去找河滩上漂流下来的枯枝、树叶点火，先掏上衣荷包，又掏另外几个荷包，没有找到火柴，他深深地叹了一声,把长长的烟斗收起，望着黑黑的天空，老泪从眼角流了出来，滴在大黄狗的身上，大黄狗伸出长长的舌头，舔爷爷的手，爷爷让它慢慢地舔，左手抚摸着它的耳朵、脖子，竟然老泪纵横。点点早已把头埋在自己的膝盖上抽泣。

爷爷掀起衣角，擦干净眼泪，咳嗽几声，调节一下气氛，他觉得不能再这样悲伤下去，若大的一个家，儿子、儿媳没有了，孙子下落不明，家中暂时就剩下他和这个孙女了，孙女太小，又在城里长大，心里素质还没有锤炼好，这样下去，会毁了她。长辈的责任感又压上了这位曾经放下责任，颐养天年的老人肩上。他到河里洗净手，抚摸点点的头，正了正嗓子说：

“点点，你知道爷爷今年多大吗？”

点点没有声音。

“你知道我们钟家在这里居住了多少年吗？”

依然没有声音。

“我们家祖上本姓李，是唐高祖李渊之子李元婴的后裔。李氏唐朝末年，我们祖上遇上了一段大案，被朝廷追杀，一大家四十多号人只逃出了老大、老二、老三三兄弟，老大不过十八岁，老二十六岁,老三十四岁.他们逆赣江而上，来到这里。兄弟三人在这里开荒种田、垒石筑房，定居下来.几年后,老大告别两个弟弟，回去复仇，刚到南昌就被害了，二弟听到这个消息，又去赴死，只有三弟最清醒，他铭记父亲把他们三兄弟推出门外的眼光，并吼叫：“快逃命呀！以图东山再起！”他隐姓埋名，改姓钟，金重锺，警钟长鸣，责任重大，他后来找了一个猎人的女儿，生有四男三女，待到南宋末年，已是一百八十八户人家，五百多号人的大村子。文天祥到此振臂高呼抗元，村里青壮年男丁一百六十多人跟随，自带干粮武器，无一人生还，村里人后怕蒙古人追杀,各自逃命，逃往赣州的赣县、兴国、吉安的吉水、永新，村里人只留下三户人家，到明朝万历年间，人丁又旺盛起来，近二百户五百多人，一年出十八个秀才，两个进士.明亡后,清朝政府宣布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为了留头又留发，他们移居到深山老林，改姓金、宋、宗等十八姓，村里又只剩下5户人家。现在，逢乱世，北兵、南兵、国军、工农革命军……打来打去，该如何是好？你父亲打小就聪明仁义，全村人没有一个不喜欢他的，长大后更是忠孝节义、仁爱和顺，他选择的路，我不懂，但我可以肯定，他选对了，在我眼里，他从来就没有做错过事，他这样……”

爷爷有点激动，哽咽了，点点站起身，抽出手帕，替爷爷揩去泪水。

爷爷抚摸点点的头，继续说：

“点点，你要走出来呀！不管怎么说，你爷爷还在，你哥哥还在，你那么多爷爷、伯伯、叔叔、兄弟姐妹还在，他们都很看重你呀！你不站起来，大家都会迷失方向的！爷爷虽然还硬朗，可我是七十六岁的老人，就像霜降节过后的南瓜藤，你看着翠翠绿绿的，霜一打，雪一下，那就没了，趁我还能帮你，你要振作起来呀！”

“爷爷……”

点点的眼泪涮涮地掉爷爷的巴掌上。

天色已经很晚了，大樟树上和柏树堤上的鸟叫声变得细小而稀少。

爷爷站起身，把鱼梁上的鱼抓进背篓中，点点挑大的抓，装好后，爷孙俩用带来的竹杆抬回去，大黄狗走在前面，到家,爷爷把鱼分若干份，送给泰正等人家，不久，炳华把点点送去的鱼烧好，送了一大碗过来。

这些天，天气渐渐变冷，特别是早上和晚上。慢慢的，点点跟着爷爷出去放放马，骑骑马，到附近转悠一下，下雨天，村里很多读书的小孩来问她一些学习的事情，与她年龄相近的，经常来与她一起坐一坐,开开玩笑，点点慢慢从父母亲突然丧亡的痛苦中，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出来。

又是一个雨天，点点正在家里看书，她听到货郎的叫卖声，开始不经意，因为这里经常有货郎来，大多数是丰城人，先是敲打一块巴掌大的生铁，“叮嗑，叮嗑，叮叮嗑”重复发出这样的声音，然后像唱诗班唱诗一般地叫卖，“针头、线脑、牛皮糖，袜子、鞋子、玩具枪……”这个货郎重复在门口走了三遍，这是原来不曾有过的，因为点点家在村头，前面就是稻田和河流，不是小孩聚集的地方，有经验的货郎他不可能在这里逗留这么长的时间，他应该去村中央，那里有两条街，一条是手工作坊街，一条是南北杂货街，人多，生意好做，若大的一个村庄，他也不可能老在这转几遍，这个货郎有点蹊跷，她想起舅舅临行前跟她说的话，她起身出来，准备会一会这个货郎。

点点走出门，她倚在柏树门框上往外望，那位货郎慢慢地挑着货担走来了，货担似乎很重，她拱着背，双手都搭在扁担上，走路很吃力，看上去，似乎不会换肩，扁担总压在右肩上，叫卖声也不自然，叫卖的时候就把货担搁在地上，双手敲铁板的声音停了下来，叫卖完，重又挑起肩子。她还抽着纸烟,不过,抽烟的姿势很不自然。

点点咳嗽一声，声音有点大，有点特别。

货郎的耳朵特别灵，转让身，看到走到路中央的点点，把货担放下，敲了几下铁板，又吆喝了几声，然后挑起货担，转身朝点点走来，越来越近，走近了，才看得仔细些。她中等身材，头发细而短，脸膛上挂满汗水，泛着青春的红光，看上去应该跟自己年龄差不多，好像她班上的同学。

“大姐，买点什么？”货郎诚恳地问。

“有什么呀？”点点似乎是不经心地问。

货郎像小孩背书一般又生硬地重复地叫卖着货物的名字，背得倒也顺畅，只是缺乏自然和韵味，听上去总不像那么一回事。

点点透过玻璃看一个一个方盒中的物质。她要了几块五颜六色的薄荷糖，又要了一大盒十小盒装的火柴，还挑了一盒美人牌的香烟，然后付齐铜钱.货郎收起钱，待点点转身，她问：“大姐，能讨口水喝吗？”

点点回头看她一下，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表示同意。

货郎挑着货担跟在后面。

点点让她进了大厅，货郎把货担放在大厅的左边，坐下来摘下自己头上的草帽扇风，凉快后，她才去端起点点放在旁边桌子上的茶杯喝茶。

货郎在喝茶的时候，借着茶杯盖的掩护，仔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女孩。

这个女孩瘦瘦高高的，乌黑的头发是用一块长白布笼着，眉宇之间有一种忧愁，瓜子脸上本应该有的青春红没有，苍白、眼圈是黑黑的，似乎长期没有睡好觉，鼻梁微弯,鼻尖微翘,鼻翼微动,上身着中袖月白衣服，下身是黑色中裤，这是今年南昌流行的服饰。她是不是组织上要联系的人呢？她真是一个略显忧愁让人怜惜的美女.张思达猜测是不是她?父亲临走时给她交代这么一个任务，也怪父亲没有说清楚，也怪国民党反动派太迅速,太残忍，父亲这一去，居然边尸首都没有留下。

货郎喝完水，把茶杯盖盖回去，尽量显得不经意地说：

“贝瑶的水真甜呀！”

点点听到这句话，惊了一下，但她很快就掩饰过去，依然看着书本，没有反应。她站起身，端着热水瓶又给她续上水，回到原座。

货郎疏理一下自己的思维，大樟树，古柏树，贝瑶最前面的一家，一个中等身材的女孩，这些都没有错，为什么对方没有反应？

货郎又把水喝完，感叹地说：

“贝瑶的水真甜呀？”

点点依旧没有反应。

货郎站起身，整理自己的货担，他推开玻璃箱，从皮箩中掏出一本书来，问点点买不买书？

点点依然是很不经意的样子在观察她,两道浓而黑的眉毛,一对大而黑白分明的眼睛,眼睛眨呀眨的,射出的是凶狠的光芒,她瞟了一眼她手上的书，书名是《新学制国语教科书》，线装的，绿底白字，吴研因、高梦旦编撰，一九二六年版，第五十五版。看完封面后，点点的手哆嗦了一下，她手上的书掉在地上，她的眼泪竟巴哒哒地掉下来。

点点抹干眼泪，自我介绍道：

“我叫钟静岚，小名点点，我的父母亲南昌起义后在南昌被国民党反动派杀害，我们家的医务所也被焚烧……”

货郎伸过手来，也泪流满面，激动地叫着：

“同志，我和你一样，不过，我母亲还在，被逼疯了，现在流落在南昌街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江西的党组织已经重新建立起来了，中央政治局候补委员毛泽东同志已经把湘赣边界秋收起义的部队拉上了井冈山，组织上决定，建立一条南昌、吉安、贝瑶、井冈山的秘密交通线。我的工作名字叫张思达。”张思达的眼神立即变的柔和起来.

两个革命后代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张思达走出门，退回来，关好矮门，她从货担中底部、侧面、中间等多个方位变戏法似的拿出五包东西，一小瓶药片，两个小弹匣，一大包银圆，还有一些金属板，张思达组装金属板，咔喳咔喳，一眨眼的工夫，一把一九一一式勃朗宁枪装备好了。

点点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声。

张思达大汗涔涔,她简单明了地告诉点点，这把枪的名字，怎样组装，拆卸、装弹、射击、保养……点点到底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外科医生，对于机械的拆卸、组装悟性很高，一点就通，张思达示范一遍后，她能快速地把拆卸得零零碎碎的部件组装好手枪，装上子弹，张思达满意地点了点头。点点说，她能把她所接触过的外科医疗器材,看一遍,就能全部组装好。

张思达介绍展出的东西。

小瓶里的药片，是剧毒的药片，如果自己掌握了党的重大机密，被敌人抓捕，而且没有对付刑罚的经验，可吞服一片，自我了断.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下下策。

这两卷是大洋，一卷二十个，共四十个，一卷是省委的慰问金，还有一卷是吉安、永新的同志凑的，他们曾经到过你父母的坟上，献过花圈，因为这一冒失的举动，省委给予了严厉批评，但是，他们的战友之情可以理解。

点点突然想起那天她和爷爷去给她父亲上坟时看到的没有落款的花圈，她顿时感到一股特别的暖流流遍全身，组织上一直在关心她和她爷爷，她感动得几乎要流眼泪了。

张思达一边整理自己的货物，一边告诉点点近期的一些事。你哥哥正在为党做更重要的事情，你的舅舅已派往苏联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另外”，他说：“我们从事的工作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自己更安全，也保护了你的同志，亲友.为了安全起见,我们都用代号,我是黑猫,你是白猫,井冈山的同志代号为黄猫,切记.下次联系的方式不变，记住口语和信物。”

点点再一次跟张思达握手，并提醒她，以后不要再扮货郎，你太不像个货郎，这样容易出问题。张思达点了点头。张思达又推开玻璃盒，弯腰从两个皮箩中各搬出一大坨米糖给点点，有十多斤,整理一下皮箩，挑起来走几步，这样就轻松了许多，自然了许多。

“叮嗑，叮嗑，叮叮嗑……”张思达跨出门，渐渐走远了，虽然太阳快要下山，张思达记住点点的话，把草帽压得很低，尽量显出老货郎的派头。

“哎哟，这么晚了，怎么就不留人家吃晚饭呢？”点点冲出门，望着张思达远去的背影，自言自语地说。

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张思达消失在长义岭的古松树林中。

点点看得有点累了，她眨了眨眼睛，张思达消失的路端,自己家高大的枣红马出现了，接着是那条大黄狗，最后是爷爷。

点点，一天之前，她还是一个毕业在家赋闲的大学生，一个医学院的外科高材生，刚刚,她变成了党的秘密交通线的一个战士，肩上压了沉重的担子，这个角色的转变，陡然使点点变得成熟稳重起来，她望着神龛上父母的遗像，父母亲似乎在对着她笑，又似乎要对她说些什么？她走近一点，凝视着这一对中年夫妇的照片，好像有无数的问题要问，有无数的话要说，又不知道要问什么？要说什么?注视良久，她朝父母的遗像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深情地说：“爸，妈，女儿点点长大了，哥哥也在做你们俩没有做完的事，他好好的，爷爷好好的，你们就放心吧！”说完,她敬上三支香,烧了三张纸,倒上一杯茶.

马回马厩了，大黄狗先进来，接着就是爷爷。

点点在厨房里做饭，动作麻利轻盈，爷爷看到忙碌着的孙女，紧绷的心稍微放松一些。

点点做了好几个菜，爷爷喝了一大碗米酒。饭后，爷爷、点点、大黄狗又到鱼梁上。

机帆船的人走完了,机器声停了,街上没有了陌生人的影子，秋云家的云来客栈就要关门.他的店门是活动的，用一大块一大块三米高、一尺多宽、八分厚的杉木板装进木槽里,然后用木板栓好，这活一般是秋云干，除非秋云不在，他老婆才会做，秋云不在，他家的店门关得很早，天还亮着就关门了。

秋云正要装上最后一块门板的时候，一只宽大的手伸了进来，软软的热热的触到秋云的脸，秋云吓了一跳，手一松，门板倒在地上，发出剧烈的振动声，把一家人都吓倒了。

“怎么，就不认得啦，老板。”来人侧身进屋说话，外地口音。

秋云瞪大了眼睛，仔细瞧。来人高高的，瘦瘦的，头发长长的，穿着蓝色的长袍，三节头牛皮鞋，鞋面黑而亮，他走进一步，看到右脸上有一条恢复得很好的暗红色的疤，他记起来了，就是前不久的两个云南兵的那个高个子，秋云多了一条心计，很客气地说：“先生，小店人来客往，小的记性不好,还实在记不起来，您是？”

来人不请自坐，挥手弹了解弹身上的灰尘，端起秋云老婆递过来的茶，呷了一口，说“哎哟，可能我记错了，我总是在外面走，经常搞混，老板，有房间吗？”

秋云忙问：“几个人？”

“你这不看到了吗？就我一个人呀。”

“有。”秋云回答。

“有饭吃吗？”客人问。

“我们给你做饭。”

客人从随身带来的黑布包里掏出一个小布袋子，抓出一大把铜板，交给秋云，秋云点过，放好，便带客人上楼去住，木板楼梯发出沉重的脚步声。

客人不一会儿就从楼上下来，秋云带他到门口小溪里洗脸，抹身，洗脚。

秋云和她老婆又重新掌灯做饭。秋云用生铁鼎罐洗米，洗好后支在柴火上焖饭，又到灶前找来松针生火，他老婆已把辣椒、河鱼、姜丝、萝卜、扁豆、鸡蛋准备好。铁锅烧红了，先焙鱼，焙好鱼后，铲出来，把辣椒、姜丝放进油锅里翻炒，再把刚刚起锅的鱼倒进锅，放水，水开后，香喷喷的鱼就烧好了，接着又炒了几个菜，共有四菜一汤。丝瓜蛋汤是个大钵装，其他的四个菜则是用小钵装。

秋云夫妻把菜端到客厅的八仙桌上，盛汤的大钵放在中央，其余四个菜放在四方，摆成一个梅花形状，当地人又称四星望月，钵都是当地烧制的黑色的陶钵，钵里盛的菜五颜六色，煞是好看，不由得秋云偷偷地咽口水。

秋云老婆摆好碗筷、酒杯，又去酒坛中打了一锡壶的米酒放在八仙桌上，客人正好从外面洗漱好回来。

“好香、好看，一定好吃！”客人放下东西,走近八仙桌，夸讲到。

秋云老婆已坐在矮凳上给小孩补衣服，听到夸奖，她细声细气地说：“做得不好，你将就着吃，咸淡不对口味，还可以加工。”

客人快速地把桌子上的四菜一汤尝了个遍，伸出大姆指，称赞：“真不错，色香味俱佳，咸淡正好，哎呀呀，真是难得，哎呀呀，还有这么香的酒呀，难得呀。”他从酒壶中筛出半杯酒，一饮而尽，继续夸讲：“好酒好菜，好舒服呀！”

他坐在桌子的侧面，大口吃菜，大口喝酒，这个饿虎的样子，好像一个月没有吃喝，发出吧叽吧叽的声音，秋云要他坐到上席去，他也不问原因就挪上去了。几杯酒下肚，菜也卷去了一大半后，他邀请秋云一起喝酒。

“老板，你能和我一起喝酒吗?”

这是秋云等了很久终于听到的一句话，他连假装客气的样子都没有，就坐上去，摆好酒杯、碗筷，他端起锡酒壶，先给客人满上，然后倒满自己的杯子。他端起酒杯，敬客人。

“先生，敬您！”

双人碰了一下杯，都一饮而尽。

又满上，锡壶里的酒已经干了，秋云对着老婆晃了晃，她老婆心领神会，放下针线去倒厅酒坛里打酒。她放好酒壶,见桌上的菜钵大多见底，又去厨房生火炒菜。

这两个喝着喝着就称兄道弟了。

“兄弟呀，你们这儿真好，山清水秀，还有那么多古树，交通也方便，每天都有船通往吉安,去省城非常方便。”客人的舌头有点打卷了。

“那当然，我们家祖上是皇亲国戚，唐朝末年来到这里，一千多年了，那码头多好，村子布置得多好，家家门口有小溪，用水多方便,那两条街，一条做南北杂货，一条是手工作坊，那是个绝呀，那四个祠堂，是四个朝代建的，方圆五百里，那是这个！”秋云的舌头也伸不直，他翘起大拇指,自我陶醉。

“我真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樟树，这么大的杉树,这么多的古柏树！这么大的村庄倒是见得多，村里的水系这么好，也没有见过，为你们村庄干一杯！”

秋云把酒杯递过去，当的一声响，两个酒杯碰到一起，又各自端回嘴边，一饮而尽。

“你们什么都好，就是话不好懂，你们说话，好像特别快，特别短，我大多数靠猜才勉强听得懂，拜托你说慢点。”

“我说得很慢呀，我倒觉得你说的很快。”

“讲你这种话的人，安福、莲花、宁冈都有，是连在一块的，离你们这儿不远的客家话好懂些，还有些人讲你们的话里夹杂客家话。也好懂些。”

“噢，那是半山谣。”

秋云老婆根本就没有灭火，她不停地炒菜，不停地打酒，这两个人你来我往，喝干了五、六壶酒，那就是十来斤。

“我祖上说，我们是唐朝李世民的后代，是鲜卑族人，后来因为皇亲国戚的内斗，隐姓埋名，扎根在这里。兄弟呀，你是哪里的呀？听说你是云南人。”秋云喝多了酒，嘴巴就把不住门了。

听到秋云说自己是云南人，对方的酒杯停在空中，许久才移到嘴巴上喝干。

“你听谁说的？我不是云南人，我是四川人。”

“龟儿子,你们那边喜欢称龟儿子,哈哈!云南没有四川出名.四川好!我也不知道是听谁说的，原先跟你一起的矮个子兄弟呢？你们真讲义气，住在我这，还多给我一块钱。”秋云是彻底把不住门了。

“噢，那是我堂弟，我们一起来江西做生意，亏了，他回老家了，我不心甘，坚持下来。”

“哦，原来这样呀！”

“难呀！”

“兄弟呀，你高姓呀？”

“姓方，方方正正的方，这年月，要做到方方正正，难呀？”

“我姓钟，叫钟秋云，那我以后叫你方先生吧！”

“我是个粗人，没读几年书，不要辱没了先生的称号，还是叫我的小名吧，小五子，家有兄弟五人，排行第五，还有两个姐姐，两个妹妹。”

“哎呀，你们家真好，人丁兴旺呀！不像我家，三代单传。”

“喝！”

“喝！”

两人杯一碰，又一饮而尽。

秋云晃了晃酒壶，秋云老婆看到了，要起身去打酒，被小五子制止，“兄弟，来日方长，今天就喝到这，兄弟，我佩服你，酒量好，人品好，媳妇好，住的地方也好，我以后就是你们家的长客，不讨嫌吗？”

“哪里话，你是我的高朋呀！好，今天就喝到这，痛快呀！”

两人离开八仙桌，坐到下面的矮椅子上，秋云老婆给两人沏好了两杯浓茶，那茶叶是自己从后山的老茶树林里采摘加工的，叶子又长又宽，看相不好，但味道特别浓，还经泡。

“老兄呀，你的茶叶看上去不怎么好，泡开来一喝，好茶呀！”

“你真识货，这十里八乡，就数我们这儿的茶好，都是老树发新芽,细嫩,柔韧，三根茶可以泡一壶，从早喝到晚，酽，那茶树有年头了。”

“既有普洱的酽，又有铁观音的香，喝进去是丝丝的苦，回味起来，又是丝丝的甜，喝足了你们这儿的米酒，再喝这种热茶，那才叫享受呀！”小五子看到挂在木板墙上的二胡，眼睛放光了。

“兄弟，你那把二胡不错呀！”

“你拉一曲？”

“不好意思，我是个粗人，不会拉，不过，我喜欢听，能听您拉一曲吗？”

秋云立马就站起来取下二胡，那是他自制的二胡，十多年了，那时他还没有结婚，中元节过后,他到晚稻秧田里打死一条二十来尺长的乌梢蛇，他就用这条蛇皮做了十三把二胡，自己只留下一把，其余的都送人了，弦和松香是点点爸爸从南昌带回来的，那时,他是多么地痴迷二胡呀！

二胡上面落下一层厚厚的灰尘。秋云拍了拍二胡，用食指弹弹琴弦，依然清脆。秋云老婆拿出一小团干净的棉花给他，他熟练而又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二胡，二胡又闪着暗红色的亮光。琴简、琴杆、弦轴都是金丝楠木做的，琴简是八角形，全部刷上川漆，弓杆是江苇竹做的，弓毛是枣红马公马的毛做的，这一把二胡用尽了这里的好材料.秋云拉了几下，又调了调弦轴，再拉几下，又紧了紧弦轴，再拉，还不理想，又放松了一下，紧了紧千斤，拉了几下，感觉满意，闭着眼睛，养了一会儿神，开始拉曲了。

拉曲的时候，秋云是那样的专注，他的双眼始终是微闭的，拉完一曲，他停顿一会儿,喝口茶。

“汉宫秋月，拉得真棒，据说，这个曲子与马致远的杂剧《汉宫秋》有关系，讲述了汉代公主王昭君和亲出塞的故事，王昭君远嫁匈奴，北方天寒地冻，她面对秋夜的明月，内心无限惆怅，思国、思乡、思亲的情怀袭上心头，这曲子反应汉代宫女幽怨悲愁的情结，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好，二胡高手呀！”

秋云不知道那么多，他觉得这曲子好听,感动人,他是跟着人家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学会的，不知道这曲子里居然还有那么多的故事.不过，这曲子表达的悲悲愁愁的情结，他是感觉到了的，这是他最熟识也是最喜欢的一个曲子.小五子这么一夸他，他倒有点不好意思。他呷了一口茶，客气地说：“有那么好呀！”内心确实美滋滋的.

秋云兴致上来了，他又摆好架式，准备拉曲子。不过，他能记住的曲子实在不多，自然而然就想到当地的小号，又叫永新小号，当地人叫唱号音，一般是农闲时节，一个盲老人带着他的孙女或是女儿，走村串巷，边拉二胡边演唱，挣点小钱，或者没有钱，挣口饭吃也行，曲是固定的，词现编，劝人忠孝节义，也会演唱固定的词。唱词都是当地的方言，谁都听得懂，每个村都有喜欢听唱号音的人。

秋云调了调弦轴，调了调音节，清了清嗓子，自拉自唱。

太平时唱太平歌，

风调雨顺事事和。

国泰民安天下乐，

四方安宁息干戈。

一年一度新春景，

百瑞千祥人丁兴，

先参天地君宗祖，

后拜爹娘叔伯亲。

夫妻和顺儿女孝，

一家平安值千金。

邻里六亲相敬重，

交朋结友情意深。

秋云非常投入，他的老婆也听得入迷，小五子更是如痴如醉，演唱声和二胡声嘎然而止，谁都没有尽兴。

秋云又调了调弦轴，调了调音节，清了清嗓子，双目似闭未闭，嘴巴忽张忽合,右脚配合音节抖动,除了手中的二胡,好像人世间什么都跟他无关,自拉自唱,陶醉其中。

十里落花九里虹，

中间一朵白松松。

白莲好吃藕难种，

红莲好看结莲蓬，

莲蓬生得恁玲珑。

肚里一团清趣趣，

外头包裹紧重重。

有人吃着有滋味，

一时劈破情难容。

那得知我心里苦，

开花结子一场空。

哎嗬嗬，哎嗬嗬……

那得知我心里苦，

开花结子一场空。

不知是因为酒的魔力还是这些纤细的琴弦触动了他内心深处的那根神经，秋云自拉自唱了许多歌曲，眼睛有点湿润了，琴声越来越悲凉,越来越凄楚,屋内屋外,除了琴声,什么声音都没有.不知不觉，鸡笼里的公鸡啼叫起来，才知道已到后半夜，大家恋恋不舍地回屋睡觉。

小五子回到房间，他并没有急着睡觉，他理了理今天一天的工作,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早上从吉安上船，船上人不多，大多是走亲戚的，上了又下，下了又上，还有几个昨天跟他一起从南昌码头上来的，都是做生意的，一个是盐商，一个是布商，还有两个是贩卖南北杂货的，一起在这里下的船，一下船就有很多人接，都是讲客家话的，还有几匹马来驭货，不一会儿就走了，没有进这个村。那肯定是外地人，这个地方四县交界，虽然比不上永新县城繁华，但县城有的，这里也不缺，而且古色古香.这个地方很隐蔽，上井冈山也近，交通运输非常方便,毛泽东部队驻扎在井冈山，要彻底剿灭，这里将是非常重要的桥头堡。他抚摸着左轮手枪，用手轻轻一动，转轮转得很快，他轻轻一摁，转轮又静止不动了，他反复玩了几次，很开心.这是朱培德亲自给他的特制的左轮手枪，共有十个弹巢，一般的左轮手枪只有五个或六个弹巢，也比别的手枪长几公分，特别稳，杀伤力特别强，这是朱主席珍藏多年的好枪，能够送给他，他的重要性很明显。他不由得想起了他的同伴，上次一起到贝瑶来的那个满脸横肉的矮墩墩胖乎乎姓范的家伙。他们一起从云南来的，一起追随朱主席，都是同年出生,一起从云南陆军讲武学校毕业,仅仅因为他心狠手辣一点，现在已经是少校，一营之长，吉安城防司令,统领二百多人枪,吃香喝辣,呼风唤雨,日子过的有滋有润,脸上经常红彤彤,泛着油光.反观自己,虽然也是少校，可是个光杆司令，没人、没枪、没钱,还要昼伏夜出，当特务，与老范相比，他差了一大截，不过，好好干，当特务,领导重视,朱主席赏识,晋升的机会很多也很快，他又摆弄朱主席赠送的手枪,心里乐滋滋、喜洋洋的,微微一笑，进入了梦乡。

秋云似乎还在兴奋当中，他老婆也显得格外娇艳，往常是他先上床，她老婆吹灭蜡烛上床，今天，她老婆先上床，他要吹灭火，老婆叫他等一等，声音特别柔，一眼望去，她只穿了件小红肚兜，黑色的秀发散了下来，雪白的皮肤发着亮光，坚挺的胸脯在红缎子肚兜里颤颤巍巍,一起一伏，秋云的激情一下子调动起来了，她老婆也紧紧地抱住他，娇嗔地说：“你真好！”便翻身骑到老公的身上，尽情地享受这床第之乐。

第二天一大早，小五子就来敲门退房。秋云告诉他，住房十个铜板，吃饭八个铜板，小五子一共点了四十个铜板出来，都给了秋云：“都收着吧，炒了那么多的菜，喝了那么多的酒，不能让你亏着,小本生意不容易的。”双方推了好几次，最后,秋云还是收了.他要留小五子吃早饭，小五子说有急事，吃不成早餐.他以后会经常来，来了就住他家，也不要去外面张扬，秋云夫妇点了点头，小五子便走了。

第四章

遵照张思达长期隐蔽，为党做好秘密工作的指示，点点决定留了下来，既可以陪伴爷爷，又可以做好秘密交通员的工作，她便跟爷爷说：

“爷爷，今天去培根小学看看，过几天，就去上课。”

“好好，这就去。”

看到孙女愁容消失，从痛苦中走了出来，泰诚爷爷是那样地高兴，他高兴得几乎不知道自己的手放在哪儿好。他丢下马的缰绳，取下挂在墙上的竹筒酒罐，去倒厅打满酒和孙女出门，大黄狗似乎也知道爷孙的心情，蹦蹦跳跳撒着欢，走走停停，时而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时而又倒回来，蹲在点点的面前吐一吐舌头，转到爷爷脚下，咬爷爷的裤子。

爷爷和点点，还有大黄狗走过那个古柏树堤，又经过几个鱼塘，他们就到了培根小学。

培根小学原先是私塾，一九一五年也就是民国三年改成培根小学，是初小、高小连在一起的完整小学，共六个年级，初小每个年级两个班，高小每个年级一个班，是方圆几十里最好的一所小学.校门建得很雄伟，一个正门，两个侧门，门的四根柱子，底座是一米多高的大理石,柱子是直径三十多厘米的柏树，正上门是一大整块樟树板，樟树板打了桐油,整块板子泛着油光,板子中央刻上培根小学四个朱红的大字，两边的柱子上刻有忠孝节义，礼仪廉耻的朱红对联。这些字都是这所学校的创始人严校长手书，字是行书，遒劲有力。校门顶盖的是绿色的琉璃瓦，更显得的庄重典雅。

爷孙俩刚要跨入校门，严校长带着他的教务长迎了过来，看到他们,老远就伸出双手，跟泰诚、点点握手，笑容可掬，“我说今天一大早喜鹊吱吱叫个不停，原来是贵客来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呀！”教务长也伸出手来给爷孙俩握手，因为有严校长陪同，他便告辞，忙别的事了。严校长先带着爷孙俩绕着校园介绍。共有十二个教室，八个旧的，四个新的，教室都是单体的，砌着青砖台阶通上去，黑瓦白墙，墙上用水墨丹青画着当地的民俗画，犁田、割稻、牧牛、放排、炊烟、放爆竹、抓泥鳅、桃红柳绿、层林尽染等，自然清新，教室的规模、大小都是一样的，但墙上的画不一样，低年级的，内容通俗一点,童趣一点，妙趣横生,好懂;高年级的内容就更深奥些，历史故事,成语故事,都是鼓励孩子努力学习，尊老爱幼，发愤图强，将来报效国家。师生穿戴都整齐划一，读书声也很整齐，整个校园没有一点杂音。教室分成两排，东西走向，还有两个教室空着.南北走向也有两排房子，一排老师宿舍，一个大礼堂，靠北边角落是食堂，靠南边角落是厕所，另一排是教室办公室，一个年级一个，还有校务室、教务室、总务室、校长室，没有课的老师都在备课，见到校长，都很有礼貌地站起来打招呼。四面房子自然围了起来，组成庞大的校园,中间一个若大的操场，有一个沙地篮球场，两个跳高、跳远的沙坑，有两个木马，两个双杆、两个单杆，一个高高的爬杆。校园的植被很多，桂花树居多，还有玉兰树、含笑树、冬青树，教工宿舍前面有几棵大的古柏树，还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古樟树，树干怕是四个成年人都抱不完。点点看到这个校园，感到非常满意,结构有序,布局合理,既古色古香,又朝气蓬勃,是教书育人的好地方,省城南昌的小学也不过如此。

严校长介绍完学校，便把点点爷孙俩迎进自己的办公室。

严校长办公室很雅气。

正面张贴国父孙中山的画像，画像两侧是中山先生的手书对联:“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画像下面一张长方形无抽屉的桌子，桌子左角摆了一钵文竹，右角是文房四宝，一张大的宣纸展开在桌上，是严校长未完成的国画，办公室两边是稍矮一些的家俱，两个茶几，左右两边的墙上是书架，都摆满了厚厚一本的线装书，办公室的对面则是装饰架，装饰架上面摆放了一些古董，有瓷器、有铜器，装饰架上面是一个隶书条幅，上面是屈原《离骚》中的几句话：“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办公室所有的器具都是樟木做的，办公室里弥漫着樟木香，墨香混和着的味道,沁人心脾,回味无穷。

严校长没有坐他的太师椅，而是和爷孙俩一起坐在茶几边的矮椅子上，校工很快给沏好了茶，大家边饮茶、边聊天。

“严校长真是个讲究人呀！校园建设中规中矩，校园管理井井有条，办公室摆设雅致大气，到处透着书香气，怪不得四里八乡的文人雅士都为能结交严校长而感到自豪。”泰诚赞许地说。

“哪里哪里，叔叔是过奖了,也是鼓励我,那是我努力的方向。不过，办学堂，可不比别的,一点懒都偷不得，老板开缸钵窑偷懒，不过烧坏一窑的缸、钵、碗，我一偷懒，那就会耽误那些学子的前程呀！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我睡觉都要睁一只眼。”严校长扶了扶他的黑边镜框说。

“有您这样的好校长，是关北两万多父老乡亲之福呀！这么好的学堂,不考几个状元、进士,那就对不起您.可惜,现在废科举了!”泰诚发府内心的感叹.

“好校长还要有好老师才有用，钟静岚能来我们培根小学，那是我们培根小学之福呀!什么时候能来？我可是天天盼着，那些孩子也是天天盼着，课程、房间都安排好了。”

泰诚望了望点点,回过头说：

“下个礼拜一吧，这几天还要准备一下。”

“爽快，你们家祖传爽快，好！我始终是这么一个观点，学校不仅是培养学生的摇篮，也是培养老师的摇篮,教学相长。这么多年来，老师教学一直是循环制，当然，老师的素质不一样，有的是小循环，完成初小教学，有的是大循环，初小四年、高小二年连轴教。静岚老师学历高，又一直在省城南昌受教育，可以帮助学历低的老师提高教学水平,教学肯定是大循环，为了打牢基础,培养骨干,我的意见是先教一年级国文，一直带上去,你看怎样，静岚老师？”

“那好。我也是来向你们学习的.”点点点头回答。

“好!静岚老师不但学问好,还很谦虚,实在难得.”他起身到隔壁把教务长请来，吩咐：“教务长，你带钟老师熟识熟识情况，顺便交代校工把房间整理一下，我跟我叔叔钟老再喝喝茶，怎么样？”教务长笑着带钟静岚出去了。

校长办公室就剩下严校长和泰诚老人，严校长长着络腮胡子，不过，他刮得干干净净，衣服也穿得整整齐齐，皮鞋擦得铮铮亮亮，说话细声细气，是位和蔼可亲的校长，他和泰诚老人的儿子是同学，两人都很优秀，来往也很密切，读书时常到泰诚家吃饭。做了校长后，公务繁忙，就少走动，不过，逢年过节总会去送些小礼物，每年正月,他一定要亲自到泰诚家请回家过年的老同学一家人吃顿饭的，而且自己下厨炒菜,两个人在一起，无话不说。

那只大黄狗一直蹲在校长门口。

点点去看了看自己将要上课的两个班，领了教材、教案夹、校徽、粉笔等出来，又去看了看自己的房间，便和教务长、校工一起回到校长室，到了午饭时间，严校长正要派校工去通知厨房做菜，留泰诚爷孙吃饭，泰诚坚决推辞，说改日，严校长只好听从客人的意见，亲自送他们到学校大门口。

点点是一个做事认真又执着的女孩。

她接受了培根小学严校长的聘书，做国文老师，她就要对得起学校、学生、家长、校长和自己的家人。

她借来小黑板，练习粉笔字，练习在黑板上画素描图。好在，她从小就在父亲的引导下，写得一手绢秀的毛笔字，后来读医科大学，又学会了作图，上手比较快。她抓紧时间潜心研究由维新派吴眺、张元路、高风谦、蒋维乔等编辑的《最新国文教科书（全十册）》，一九零四年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专供初等小学使用。这套书取材居家故事，崇尚公理自然，倡导仁爱诚信、家国之源、江山之达，多在平白明净的故事情节和写人状物中蕴涵做人的大道理，浅显而不浅薄，简约而不简单,符合童年孩子的心理，循循善诱，由浅入深，既教孩子人文、自然、礼仪，也教孩子仁义理智信的品德，是一套极好的教科书，点点竟一口气读完了整套书，爱不释手，她感叹，自己读小学时竟没有学这样的教材，而是《三字经》、《百家姓》、《弟子规》、《千字文》、《增广贤文》，完全没有搞懂,靠死记硬背，老师讲课也大多是板起这个脸，认字、点读、背诵、对对子，如此而已，享受不到读书的快乐。这套教科书就不一样，能够融洽师生感情，贴近生活,寓教于乐.现在的小学生精神面貌就是好,穿着整齐的校服，谈吐内容丰富，脸上笑容灿烂，合作精神也更好。

点点接手的是第一册第十九课，标题是《杏、柳枝、门外柳》，要讲好这堂课，必须先复习第十八课《加冠、披衣、匹》。她展开课本，这两堂课的内容正好连在一起，一左一右,对照阅读。

小学一堂课是四十五分钟，这里叫半个时辰，她从母亲给她的妆奁盒里,取出父亲送给她的女士手表，她用抹布抹干净，又用洁白的棉花沾上一点茶油擦拭，手表立即泛出银白的光芒，她用手拧了拧发条，手表发出悦耳匀称的嘀哒嘀哒的声音，她到厅堂对了对墙上的挂钟，然后把表戴在手腕上，她的手小巧白晰，戴上这褐色牛皮表带金黄色手表，显得很美。点点是个不张扬的女孩子，她在读大学时手表很少戴在手上，或者放在寝室的枕头底下，或者放在教室的课桌里，或者放在自己的小包里，不像那些张扬的女生，喜欢在人多的地方，扬起自己的左手，然后大声报出时间，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有手表。不过，手表的确是男、女身份的一个象征，富裕人家的公子、小姐才戴得起手表。现在，为了工作，为了教好书,她要习惯戴手表，掌握好时间。

点点仔细阅读第十八课和第十九课，准备备课。

她先展开一张大的宣纸，对照课本第十八课和第十九课，依葫芦画瓢，把课本上的内容全部描画出来。

她认真仔细地阅读课本上配的图，她知道，图是帮助孩子们理解课本内容的钥匙，先让孩子们看懂图，然后给他们讲解课文，这样就事半功倍。这是一户小康人家的大厅，正中是一位青年男子，他手拿一件衣服，大概是正要穿上去，他的前面是一个古朴的大方桌，方桌四周摆放些花草，方桌上放着一顶帽子，男子的背面是一个楼梯,那是告诉读者,这个人家住的是二层小楼.看懂了这幅画，也就理解了这篇课文的前面部分，加冠、披衣，加就是戴，冠就是帽子，加冠就是戴帽子，当然，加还有很多涵义，冠也还有很多的涵义，也应该在课堂上给学生讲，拓展他们的知识量。读图，孩子的本领比成年人要强得多。课文的后半部分，布七匹，帛二丈，主要是讲清楚布和帛的区别，布，是指麻或棉织成的布，一般人穿的都是布，帛，则是蚕丝织成的丝织品，丝是春蚕的丝，丝的价值比布要高得多，一般的老百姓肯定穿不起，穿上也无法干活.布和帛可以从重量、手感、观感、垂感等多个角度去感受和理解。七和二是数词，丈和匹是量词，可以带个尺去比划一下.第十八课就这样复习。这样一展开，点点觉得复习第十八课要用一个课时，因为还要叫学生到黑板上默写这篇课文，还要检查学生对这篇课文的理解能力。她又看了看手表，估量一下时间，最后确定用一节课复习第十八课。

第十九课是新课，有了第十八课老师与学生的交流，讲第十九课就要好得多。这堂课的关键词是杏，因为这里没有杏树，要让孩子们了解杏树、杏花、杏子、杏仁就要再增加一幅图，而且是彩色的，因为课本配的图都是黑白的，讲解起来就要费点劲。讲解这篇课文也要从课本上配的图入手。课文分两部分，上部分是图，下部分是课文。图上是一户带院子的人家，门口是一条小溪，小溪边上生长着几棵树，高大的长条叶子垂下的是柳树，稍微矮小一点是杏树，杏树正开着花，树的旁边就是水田。点点找来五彩颜料，画了杏花、杏果，杏花很像这里的李花，不过，比李花要艳一些，中间的花蕊是粉红的，又像这里的桃花，不过没有桃花那么艳丽，特别是花瓣是白的，杏果像李子，不过成熟的杏是黄色的，而成熟的李子是黑红色的，杏果个要小些，李子个要大一点，杏果甜而润，李子酸而涩，柳树这里到处都有，她在校门口站立一下子，就看到几棵大的柳树，到时可以留下十分钟，带学生去看看柳树，这样，他们的印象就深刻了.这篇课文的另一个重点字是门，门是典型的像形字，让学生仔细地观察一下门，也有助于这个词的理解和认识。同样，点点也用一张大的宣纸，描绘了课本上的内容。

仔细地研读了这两篇课文，点点便着手编写教案，她把复习第十八课设计为一个课时，讲解第十九课为一个课时，复习第十九课为一个课时，她一口气做好了三节课的教案。

为了验证一下自己设计的课是否合理，点点晚上特地炒了花生、瓜子请满妹、沙锤、三元、黑皮、花里、炳华他们到她家里来听她上课。大家都称赞她讲得很好，满妹说，她很想吃个杏子，可惜我们这儿没有，沙锤说他会用柳条编草帽，戴在头上不仅可以遮太阳，虫子还不会叮咬，三元建议她可以给孩子讲一讲一至两首关于杏花的诗，秋云表示反对，孩子们刚刚才入学，字都认不到几个，给他们背诗，还不等于老鼠看简车，一窍不通，花里和炳华则表示支持，读书读书，就是要多读书,增长学问，引导他们读书的兴趣，培养小孩求知的欲望，养成自己要学知识的好习惯。双方还争执起来，爷爷不停地给大家续茶水，还不时讲点好话，双方的争吵才没有升级。

明天，也就是下个礼拜一，点点就要去培根小学教书了，每个礼拜上十二节课，每天两节课，周一和周五是下午的课，其余是上午的课，两节课连轴上,她还兼任班主任。虽然点点家和培根小学只隔着古老的柏树堤，不到一里路，一日三餐点点在家吃，晚上也回家睡觉，但，点点毕竟肩负这么重要的任务，她觉得应该给爷爷有个交待。

晚饭过后，点点、爷爷、大黄狗又去鱼梁上捡鱼，天气越来越凉了，下到鱼梁的鱼也就越来越少，爷爷在鱼梁旁边用竹子和稻草搭了一个宽敞的棚子，坐在里边，既暖和，又有一股稻草的清香，大黄狗像个忠诚的卫兵，蹲在棚子前守候。

爷爷装好一锅烟丝，点点帮爷爷点烟，爷爷巴哒巴哒地抽着烟。

“爷爷，点点想父母亲了！”点点望着天空的上弦月说。

“爷爷也想他们，他们是爷爷身上的肉，你是他们身上的肉。”爷爷边抽烟，边说，眼睛闪着泪花。

“点点想为他俩做的事。”

“一定要。”

“父亲、母亲最喜欢做什么事？爷爷，孙女不知道。”

“你父亲是个读书人，你妈妈也是个读书人，他俩是省城最好的医生，他们为了救人，可以自己搭钱进去，可以抽自己的血。”

“他们是世界上最好的医生，但是，行医这个职业不是他们最喜欢的，他们似乎还有自己更喜欢的职业。”

桥的两头有人打着马灯走路，爷爷便一个劲地抽烟，不再搭话，点点还想说点什么，爷爷咳嗽了几声，显然不是真咳，而是要点点不要再说话的暗示，点点便转移话题，谈论河里的鱼梁和鱼的事了。

爷爷知道点点要跟他说什么，抽完烟后在石头上敲去烟锅里的烟灰起身回去，鱼梁上又下来几条鱼，点点高兴地捡进背篓里，他们刚一到家，炳华就来称鱼，辣椒炒河鱼是炳华开的祥顺餐馆的主打菜，也是客人最喜欢吃的菜。

爷爷把前后门都拴好，坐下来，和孙女继续鱼梁旁边的话题。

“你父亲、母亲为了自己热爱的事业，医生可以不做，家可以不要，甚至连命都不足惜，那是多么痴爱呀！”爷爷改用短烟斗抽烟，大厅里烟雾缭绕。

“爷爷，我想做父母亲做的事！”

“点点，爷爷从情理上来说，是不赞成你继续做你父母亲的事，那是随时都会掉脑袋的事，爷爷毕竟年逾古稀，爷爷害怕孤单，更怕再失去你和谷谷。爷爷这把老骨头了，大风大浪都经过，什么都看开了，但我害怕再失去你们兄妹，在爷爷心里，没有什么比你俩更重要的呀！”爷爷话说得很慢，也很轻，甚至有点压抑，但每一个字都是凝重的，清晰的，他的眼里闪着泪花，点点禁不住也溢出了眼泪，但经过前一段时间的巨大打击，也变得坚强起来，任凭眼泪涮涮地掉下来，她泣不出声。

“点点知道爷爷的痛！”

“爷爷老了，不中用了，但你们兄妹俩做的事，爷爷不能反对，爷爷是忠良之后，分得清大事大非！”

爷爷的这席话，点点听后忍不住哭出了声。

点点很快从痛苦中走出来了，她要交代爷爷替她做事，她不知道下一次组织上派谁来？什么时候来？来做什么事？如果错过了联系时间，就会耽误大事，组织上的人只知道贝瑶这个村庄，只知道代号是白猫的这个人，只留下接头的暗语和联系的证物。

“爷爷，我明天要去学校上课，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不要离开村子，不要离开家。如果有外地人来我们村，他们来我家讨水喝，喝完水说贝瑶的水真甜，接着亮出一本书，书名是《新学制国语教科书》，线装的，绿底白字，你就要留他下来。我每天两节课，礼拜一和礼拜五是下午，其余的都是上午，上完课我就回家，你一定要让他们等我回家.记住了吗？”

点点说最后一句话时加重了语气。

爷爷点了点头。

天色已经很晚了，点点又给父母的遗像敬茶,上香,焚纸。

点点上的第一堂课，严校长、教务长、级任主任和所有不要上课的老师,不论是教国文还是算术，一起来听课，他们几个都坐在教室的后排，都是自带椅子。点点没有想到严校长他们会来听课，起初有点紧张，挂自己绘制的课文插图时，手微微发抖，手心沁出许多汗，那个图钉两次掉在地上，她挂好图，扫视一下整个教室，就镇定下来了，她按预定计划上课。她从解说图开始,巧妙地引入课文，循循善诱，同学们认真听讲，完好地回答老师的提问，只是时间上没有把握好，下课铃响了之后，她还没有完成授课内容，拖了一分钟不到的堂,课后，前任国文教师、教务长、严校长都肯定了点点这堂课，严校长说，“底子厚，悟性高，好好干，你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国文老师。”

点点的课，严校长和教务长，级任老师依然来听，点点逐渐克服了紧张的心理，以平常心态来上课，课上得越来越好，同学们也越来越喜欢她上课，严校长提的意见反而越来越多，一切步入正常后，严校长他们就再也不来听课了。点点有点失落感，她说给爷爷听，爷爷点拨她，第一堂课,表扬多,否定少,那是鼓励她,后来否定多,表扬少,那是激励她,最后不再来听课,说明严校长真正放心了.听完爷爷的话,她才醒悟过来.她自己重新理一遍,原先，严校长对她这个学医的黄毛丫头有点怀疑是否能当好一个国文老师，听课表示关注，提出意见是在帮助她，后来不来听课，那是对她完全信任了。点点打心眼感谢这位严校长，她认认真真地备好每一堂课，认认真真地上好每堂课，仔仔细细地改好每一道作业。付出就有回报，她带的这个班很快有明显进步,学风、学业都不错。严校长原先看到点点紧绷的脸上，有了些许的笑意。

礼拜六，晚饭过后，爷爷炒好了瓜子和花生，点点这才想起明天是礼拜天，休息，今晚不备课.她跟着爷爷去祠堂听三元讲《三国》，听秋云唱号音.往常,还在好远，就能听到二胡的声音，就能听到秋云唱号音，非常闹腾,今晚没有，比较安静,走进祠堂，看到三元在上面讲《三国》，下面是黑压压的人群，他正在讲“刘玄德携民渡江，赵子龙单骑救主”，三元讲得唾沫横飞，听众听得如痴如醉,只有三元说书的声音,没有其它杂音。

点点还在十一二岁的时候就仔细阅读了长篇小说《三国演义》，她听出了三元讲书的许多破绽，三元把自己许多的私货塞进了这部小说当中，还有好多处张冠李戴，但大家听得入迷，三元也在这一带说《三国》说得最好，享有很高的声誉,农闲时节，还经常被别的村庄请去说书，不但好酒好菜招待，还可拿工钱，大家羡慕死了，对他有点迷信，有点崇拜，而且以他讲的《三国》做为标杆，凡是与三元讲的《三国》有出入的，一概定为假《三国》，大家会齐心协力地排斥，谁要是挑三元的错，等于是和大家作对，自然成了公敌.点点发现三元的错，只能回家和爷爷一起聊一聊，爷爷虽然读书天赋不是很好，后来弃文从武，但《三国》还是读得通的，他也发现了三元说《三国》的许多破绽，只是没往心里去.既然点点要搞清楚《三国》的每一个细节，爷爷便会和孙女一起探讨，两个人都弄不清楚的时候，他就会去书架上把《三国》拿下来，戴上老花眼镜，右食指沾上自己的口水，一页一页去查找，直到彻底搞清楚为止。点点对《三国》太熟了，三元那么多的出入，她一听就明白，便失去听书的兴趣，好比白米饭中夹杂着谷子，吃起来就不那么顺心。实际上，点点更喜欢听秋云拉二胡、唱号音，拉的都是熟识的音，唱的都是身边的事，顺耳顺心。

秋云怎么今晚不拉二胡、唱号音？

有了心事，点点就不能再专心致志地听三元说书了，她的眼神有点飘拂不定，时不时地扫一眼祠堂的大门，看看有什么人进出，后来，她干脆坐侧些，余光足可以扫到大门。不过，大家都在集中精力听说书，没有一个人出去，偶尔有人进来是听说书的,就不再出去了。不久，有一个人影在大门口闪了一下，但没有进来，直觉告诉她，这个人就是张思达。

点点心里很急，但她还是稳了下来。她喝了几口茶，剥了几颗花生，又嗑了几粒瓜子，脸上装着很痛苦的样子，对爷爷说：

“哎呀，爷爷，我肚子突然不舒服，先回去一下，过一会，我再来接您！”说完，点点捂着肚子出去了。

张思达就在墙根下，她听到脚步声，先闪出半个头，看到是点点，才走出来。他们会意地点了点头，就往大樟树下走，点点走在前面，张思达跟在后面，不过中间拉开很长的一段路。不一会儿，他们来到大樟树下，现在天冷了，这里没有人。大樟树的背面是一个很大的洞，足可以放进去两个大禾桶，他们便在这里交接任务。

点点先走进樟树洞，张思达绕这棵樟一圈，确认四处没有人，才走进去。

“同志，又见面了。”张思达紧紧地握住点点的手说，“江西省委和井冈山的秘密交通线已经建立起来了，我们起的代号,上面也认可,重复一遍,你的代号是白猫，我的代号是黑猫，井冈山交通点的代号是黄猫。我把江西省委给井冈山输送的三个人员带到这里，现在住在云来客栈，他们都是井冈山急需的人才，明天一大早，我坐船回南昌，你女扮男装送他们进井冈山。一路小心，特别是夏坪到石狮口这一段路，格外要注意,万一碰上民团，就说是省政府请来的专家来普查水利的，不要带武器。”

点点感觉到黑猫的手特别温润，好像姑娘家的手，手感很好，她不停地点头，张思达话说完了，她才问：

“井冈山方面有人接头吗？”

“没有，他们当中有一个人有密信，是要见到王佐后才会拿出来，一路上靠你见机行事，黄猫,你也要上茨坪见到王佐后，才可以见到她。”

“好，谢谢组织的信任，我保证完成任务!另外，我现在在培根小学当国文教员，礼拜一、五是下午的课，其余时间都是上午的课，两堂课连轴上。不上课，学校没有事,我就在家。万一我不在家，你可以到我家找我爷爷。”

“不行，黑猫突然打断点点的话，这个工作太危险，不能让你一家人都进来，如果情况紧急，我会到你们学校来，不紧急，我把情报放进这里。”

这个樟树洞,点点小时候经常来玩，她太熟识了，便说：“你就放在这里吧。”她转身指着那个小树洞说。

黑猫仔细地检查着这个小树洞，正好两个指头大小，树洞不算深，随便捡地上的一块樟木块塞进去，看不出痕迹，一般人发现不了。他反过来问：“这里经常有人来吗？”

“没有，这里闹过好几次蛇，又传说这里藏了个妖精，大人一般不敢来，小孩不准来，只有我这个城里长大的毛丫头,才会懵懵懂懂地跑到这里来，为此，没少被爷爷骂过。”

“那就好，不过，你要记住，我不会放信，会放些东西来取代，你要动脑筋想一想我所放这些东西的寓意，然后去完成任务，我相信你有这个理解力，明天一大早，你去对面山上的树林里等他们.再见,祝你成功！”

“再见，祝你一路平安!”

他们两个人的手又握在一起，点点和黑猫分开。

点点答应爷爷去接他，她又朝祠堂走去。她在大脑里又过了一遍刚刚与黑猫的对话，她感到黑猫讲话的喉咙有点压抑，发音比较尖和细，不像正常的青年男子的声音，她自己笑了一声，觉得刚刚的思维有点古怪，不能乱想自己的同志。

祠堂里依旧灯火辉煌，大家听得聚精会神。点点装着肚子依然不舒服的样子，悄悄地到爷爷旁边坐下，爷爷点了点头，大黄狗用脑袋蹭点点的腿，点点爱抚地拍拍狗头，狗乖乖地躺在点点的前面，不动了。爷爷掏出黑褐色的柚子烟盒，撮出一小撮烟丝,慢慢地搓捻成一小坨,装进烟锅.点点接过爷爷的火柴，划着火，帮爷爷点烟，爷爷巴哒巴哒地抽着，三元扫视祠堂的人一眼，举起那块醒木，敲在方桌上，结束今晚的说书：“要看皇叔过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回到家里，爷爷上床睡觉了，不久，发出均称的鼾声。

点点点燃大蜡烛，翻看大学里读的医学书，隔了那么久没有看，这本书显得亲切，似乎还散发出她的体香，但，她并没有入眼，她在思考明天的任务。

从贝瑶上井冈山，共有四条路可以走。前一段时间，她跟着爷爷都走过，一路上都有爷爷的朋友.爷爷不仅是武林高手，也是打猎、抓甲鱼，抓石拐的高手.方圆几百里，他都走遍了，对每一条小路、每一条河流，每一条小溪，每一个村庄，他都很熟识，这里主要讲两种语言，挨山居住在干打擂房子的，是客家人，他们来得晚一些，人也少，他们讲客家话；住在河边，田垅间的，是本地人，本地人来得早，人多势众，他们讲本地话.传说这一带的本地人是鲜卑族的后裔，隋末唐初迁往这里，这里人讲的话很特殊，不是赣方言，也不完全是湘方言，特别不好懂，如果用这里的方言读唐诗，没有不押韵的.这里,唐代之前属湖南管，春秋战国时期属楚国，唐代后时而江西管辖，时而湖南管辖,严格地说起来，这一带的人更倾向湖南人的特点，喜欢吃辣椒，喜欢吃烟薰肉，喜欢聚族而居，比较强悍好斗，平时窝里斗，遇到外族入侵又出奇般地团结，共同对外.这一部分人从地域上讲是永新、莲花、宁冈全境,安福一大部分、泰和一小部分。外地人要学这里的方言是很难的，即便语言天赋特别好的人，要真正说好地道的本地话,也难，听一两句乡间俚语就可以分辨出来。点点语言天赋很好，能讲官话，讲南昌话，也能讲本地话，还能讲客家话。在本地人与客家人交接的地段，他们讲本地话夹杂客家话，或者客家话夹杂本地话，这里把这种本地话和客家话杂揉在一起的话,称为半山谣。点点跟爷爷，不仅学会了本地话、客家话、半山谣，也对这里的乡俗了如指掌，通往各地的路都熟识。她跟着爷爷从贝瑶路过茶坪、白沙、县城、上龙源口、新城、龙市上茨坪，这是最长的一条路，要走两天;另一条是经小通、五斗江、黄坳上茨坪，这是最险的一条路，只要走一天;第三条是上夏坪、鹅岭、茅坪上茨坪，路况最差,走一整天，两头见黑才能到;第四条路是最近的路，上夏坪、石狮口、罗浮到茨坪，这条路是最近的路,大半天就到了。按照张思达也就是黑猫同志的建议，要她带着他们走最近的路，原因很简单，国民党部队还没有进驻，尹道一的民团是松散式的队伍，每天集中十多个人在尹道一家，安排几个人上碉堡,其余的打牌,一天三班倒,大多数人还是在家耕作，遇到重大事件才会集中.国民党的特务是否已经渗透到这里，还不得而知。明天要进山的三个人，可以肯定都不知道讲本地话或客家方言，对这里的乡俗也不一定清楚，而且都是毛头小伙子，她肩上的担子显得特别沉重，马必须骑，大黄狗也要跟过去，这样显得有派头。她站了起来，找出哥哥谷谷的衣服，都是些学生装，她试穿了一下，还合身，只是略微显得大了一些，黑猫交代，不能带武器，药品也就不需要带，那三个人自称省政府堪察水利的专家，但是,年龄那么轻，没有一个长者，能让人家相信吗？他们用于堪察水利的仪器带了没有？

点点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先在脑袋里过一遍这条路，哪里有水，哪里有树，哪里有亭子，哪里是石街路，哪里是泥巴路，哪里是上坡下坡……不知不觉公鸡啼叫了第一遍，点点强迫自己睡着了。

第五章

点点心里有事，就睡不踏实，天亮不久，她就起床。她端着铜脸盆去河边洗漱，大黄狗跟在她身边。回到家，爷爷已做好了饭，一碗小河鱼、一碗豆角、一碗米粉肉、一碗花生米，还做了耐饱的糯米饭，她特地换了一个猪肝色的海碗盛饭，菜也是她最喜欢吃的，吃着吃着，她感到很奇怪，爷爷似乎知道她今天要出远门。她吃饱饭就去房间换上昨天晚上准备的衣服，戴上一个纯黑牛皮的礼帽，活脱脱一个俊小伙，她从房间出来,走到门口，爷爷已把那匹高大的枣红色的马牵了过来，顺手把缰绳递到孙女的手上。

“马已喂好了，路上要停一会,让它喝点山泉水，吃点嫩草，人、马都要注意休息.早去早回。”爷爷嘱咐道。

“爷爷要照顾好自己，最晚则明天上午,早则今天晚上,我就会回家，你不要担心。”点点故作轻松地朝爷爷笑了笑，然后跨上马，朝长义岭走去，头也不回。大黄狗飞跑着，跟在点点的马后。

过了河,点点在路上遇到了这三个人。

到了长义岭的古松树林子里，点点下马，让马吃草，她抚摸着大黄狗，大黄狗吐出红红的舌头，舔着点点的手.透过松树林的间隙，看到三个人快速地朝这里走来，她知道那就是她要送的三个人.她想着爷爷一个人在家，太孤单，她是第一次出门办大事，爷爷一定牵挂她，度日如年呀，她拍了拍大黄狗叫它回去，大黄狗完全听懂了点点的话，转身往回跑去。

转眼间，这三个人走到点点的面前，对上暗号后,点点跟他们一一握手，自我介绍说“白猫，送你们进山。”他们都穿着中山装，背着一个背包，还拿了一些仪器，看上去的确是水文探测方面的专家，对外称是江西省朱主席从南京请来的。看来，黑猫还是做了一番功课的。遵守纪律，他们双方都没做更多的自我介绍。点点把大家带的行李全部搁在马背上，她赶着马走在最前面，三个人跟在后面。古老高大的松树林中，时不时地飞起一只黄灰色的野鸡，草丛中会突然窜出一只肥壮的野兔，乌鸦成群地飞起又落下，向阳山坡上，乌梢蛇在草丛中晒太阳，听到马啼声和人的脚步声，哗地溜走了.这些场景，点点见多了，他们三个人没有经历过，时时表露出好奇的表情，问或很惊讶，间或很惊慌,虽然已经过了霜降，早上赶路草上布满了露水，哈出来的气很明显，身上也有微微的寒意，走了一段路，大家都感到热，他们三个人都脱去外衣，或提在手上，或拎到衣领搭到后背上。点点也感觉到热，她只解开了四粒纽扣，中间那一粒没有解，那是掩护她高高的胸脯的，牛皮帽也没有摘，那是隐藏她一头秀发的。她不能暴露大姑娘的身份，她目前是一个男子汉。她回过头，问他们有谁要不要骑马？三个人都同时摇手，而且马上一起加快脚步。

走出松树林，就是一个连着一个的村庄，村庄之间的稻田里是一丛一丛搭得整整齐齐的稻草，一群一群的麻雀在稻草堆上起起落落，靠近房子的稻田里，都是绿油油的蔬菜，还有农妇挑着高高的小便木桶给那些蔬菜浇肥，到处有老人牵着牛在田岸上吃草，一群小鸭则在河边草地上玩耍，河滩上十几二十来头牛吃着草，大多数是黄牛，也夹杂几头高大的水牛。这里的人家大多数是在青砖黑瓦的大房子前,盖一间或两间仅一层的矮小房子，做厨房或柴火间、杂物间,砌的都是土砖墙的，屋顶有盖瓦的,也有些人家穷一点,就盖杉树皮，土砖墙也不一致，有的是用石灰浆勾了缝，有些是粉了一层白灰，还有的连砖缝都没有勾,里外透着光,冬天北风呼呼响，夏天阳光直射到灶台上。房顶上突出一点的烟囱冒着黑幽幽的烟。起得早的人家已做好了早饭，母亲站在屋外,高声招呼在外做事的小孩回家吃饭，从窗户外经过，闻到鲜美的菜香、饭香。

逆着河流往上走，不知不觉到了三田垅，这是尹道一的家乡，也是他的民团的总部，怎么办？自然而然地继续沿着河流走，还是拐弯绕开这个村庄？点点大脑里闪出了两个选择。她回头看了看同伴三人，又看了看前面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她决定还是从三田垅这个村庄直接过去。

这个村庄是他们一路走来看到的最好的村庄，清一色的青砖黑瓦房，清一色的五行一栋，中间是大厅左右两边各两排住房,清一色的马头墙，马头墙上画了许多山水画，第一个马头墙下方都有雕龙，村子的四周，建了四个三层楼的碉堡，碉堡上有人扛着枪值班.不知道碉堡上的人用什么方式传递信息，看到点点一行人，四个碉堡上的人很快就握紧机枪，村里突然走出四个挎着步枪的人，他们紧紧地跟在点点一行后面,走了一小段路，那个领头的民团团丁问走在后面的人来干什么？是哪里人?问的人是操着很浓乡音的国语，回答的人是带着软侬细语的南京官话，而且有一种居高临下的霸气，问的人顿时在气质上就矮了下来，他提出要看看包里的东西，那人示意点点停下来，那人拎下那个帆布包拉开拉链，都是各式各样的精密仪器，民团团丁睁开眼睛瞧不出什么名堂，便讨好地笑了笑，伸手去拿山东产的哈德门香烟，那个人轻蔑地一笑，主动取出两条烟，扔给他们。他们拿了烟，便往村子里走，连头也不回。

摆脱了团丁的跟踪,他们继续赶路，走得轻快一些,速度也加快了许多.点点骑上高头大马，不停地环顾前面的路，她的眼睛特别尖，看到每个交叉路口的草丛中,或大树的后面,都躲着一两个穿黑衣服扎白色着头巾的团丁.团丁看到行人会下意识地把背在肩膀上的枪握在手上，拉了拉枪栓，盯紧一段时间，待人走远了,才恢复常态.他们之间好像有一种特殊的传递信息的方法，几乎还没有看到他们,就一个一个地知道他们的到来。

河水越来越小了，村子越来越少了，他们开始爬山。山腰上居住几户人家，门口都有个园子，屋后是一排梨子树，梨树上星星点点地还挂了饭碗大的鹅梨，可能是主人家特意留在树上，让鸟儿分享，靠路边的房子侧面有个水缸，一根长长的竹子从山坡上把小溪水导引下来，流进缸中.水缸上面盖了块木板，木板上方的墙上挂了一排大概有十来个竹筒勺子,大家取下勺子舀水喝。坐下来休息了一阵子后，马也喝点水，吃些草，补充能量后，继续赶路。点点告诉他们翻过这座山坳，就进入了罗浮，罗浮以上就是亲人工农革命军的天下，但这一段路更要小心。

沿着窄窄的石阶小路，他们爬上了山坳，山坳上有个凉亭，凉亭门楣上写了三个大字，旗锣坳。他们坐在凉亭里砖砌的墩上休息一下，刚一坐下，马就在外面嘶鸣，大家还没有反应过来，两个门就被四个手握红缨枪的娃娃把住了。个子高的一个,厉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跑进这里来干什么？”男孩的表情特别严峻，四个人都紧握自己的红缨枪，梭标对准他们，男孩的声音是典型的本地方言与客家方言的混合音，也就是当地人说的半山谣，从这口音可以断定，他们四个人就是旗罗坳下的罗浮人。点点便用地道的半山谣口音和他们搭话，告诉他们是从南昌来的，去山里做点事，借路走一下，请放行之类的话，他们四个人互相递了递眼色，依然保持高度的警惕。还是那个高个男孩问：“有路条吗？我们王大帅的路条？”点点四个人都摇了摇头。

“没有我们王大帅的路条，你们只有返回去。”

“是你们王大帅请我们来的，我们要去茨坪见王大帅。”点点坚定地说，她改说客家话，那个子矮一点的小孩问她。

“你们有嘛给凭证?我们不能放你们进山，更不可能上茨坪。”

“耽误你们王大帅的大事，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点点略微提高声贝地问他们。

“我负责！”那个大男孩几乎不假思索就回答。

“你们这有大人吗？我找你们大人说话？”

“我就是大人！”大男孩脱口而出。

点点没有办法，打开包让他们看，又展示他们一行身上除了一些仪器什么也没有，特别是没有武器，这才缓解了一下紧张的气氛。

那位矮小一点的小孩放下梭标，拍了拍点点的手说：“你们要上茨坪，又没有凭证，叫我们怎么放你们进去。这样好不好，你们四个大哥哥，只要有一个人能唱完《国际歌》，我就送你们进去？”其他几个男孩都点了点头。

他们三个人都知道唱这首歌，他们用眼神问点点能不能唱？点点点头示意能唱。

点点十分得意地说：

“不要说一个，我们一起来合唱《国际歌》。”

点点起了个头，他们便一起高唱这首歌。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

奴隶们起来，起来。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

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这是最后的斗争，

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这是最后的斗争，

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

也不靠神仙皇帝。

要创造人类的幸福，

全靠我们自己。

我们要夺回劳动的果实，

让思想冲破牢笼。

快把那炉火烧得通红，

趁热打铁才能成功。

这是最后的斗争，

团结起来到明天，

这是最后的斗争，

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最可怕那些毒蛇猛兽吃尽了我们的血肉，

一旦把他们消灭干净鲜红的太阳照遍全球！

这是最后的斗争，

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这是最后的斗争，

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他们四个人齐心高唱《国际歌》，唱着唱着，大家的手牵在了一起，肩与肩并在了一起，手心都沁出了汗滴，起初两人各把守一道门的儿童团，竟然齐刷刷地站在他们对面，聚精会神地听他们唱歌，后面也跟着唱了起来，高亢的歌声震得凉亭房顶上的灰尘都落了下来，歌声在亭子里回落，那匹高大的枣红马也伸进头来。

歌声一结束，那个高个男孩就带头收起梭标，激动地说，自己人，真正的自己人，并列队送他们继续赶路，下完这段山坡，他们三个人返回，那个男孩说话算话,派矮个子男孩一路送他们上茨坪.他跟着他们走，脸上多了笑声，梭标也是扛在肩膀上，不再双手握紧对着他们，还帮他们背包，虎虎有生气，央求他们教他唱《国际歌》。

因为这个男孩只能听懂客家话，别的话只要稍微说得快一点，他就听不懂，双方交流非常困难，点点便主动教他唱歌，还告诉他关于这首歌的有关知识，点点能说地道的客家话，他们之间的交流没有一点障碍。点点一路走，一路告诉他有关《国际歌》的知识。

一八七一年五月二十八日，人类历史上的第一个无产阶级政权--巴黎公社被法国反动政府扼杀了，接着反动派对无产阶级革命者实施了大屠杀，无数革命志士倒在血泊中。第二天，法国工人诗人，巴黎公社的领导者之一，欧仁·鲍狄埃怀着满腔的热血，奋笔疾书，写下了这曲气壮山河的歌词。法国工人作曲家皮埃尔·狄盖特以满腔的激情为《国际歌》谱写了曲子，从此这首歌飞越千山万水，传遍全球，成为全世界无产者最喜欢的歌。一九二四年五月五日，在上海大学举办的马克思诞辰纪念日那天，翟秋白同志、任弼时同志登上高高的讲台，和一群爱国青年一起，高唱《国际歌》。从此，这首响遍全球的伟大歌曲也在中国大地传唱。

同行的三个人，听了点点的叙述，投来了赞许的目光。

小男孩问：“英特纳雄耐尔是什么意思？”

点点解释道：“英特纳雄耐尔是法语的音译，全世界各种文字对这句话都采用音译办法，我国也不例外，那就是共产主义的意思。”

“那共产主义是什么意思呢？”

“具体我也说不好，”点点似乎有点不好意思，“那是我们奋斗的目标，到那时，到处是高楼大厦，人人有房住，有衣穿，有饭吃，有书读，生病免费治疗，人与人之间真诚友好，没有人吃人，没有战争，没有瘟疫，没有剥削压迫，物质特别丰富，人的思想觉悟特别高，按需分配，做什么事都不用钱，钱成了最没有用的东西……”

点点说了许多，小男孩不停地发表啧啧的称赞声：“哎呀，那多好呀，那就是大人们说的天堂呀！”

沿路遇上的人都会友好地跟打他招呼，小男孩非常骄傲地告诉过往的行人：

“他们是我们的朋友，他们人人都会唱《国际歌》!他们是王大帅请来的客人！”

听了小男孩的话，他们也跟点点一行打招呼，那些从山上捡野果子回来的人，很大方地从蓝底白花的粗布包里掏出毛粟子或者柿子、橄榄果，送给他们吃，都是大大方方的、真心实意，推都推不掉。

来到一片古枫树林里，不知道小男孩听到什么声音，他要他们停下来，突然从树上滑下一个人来，还是个大男孩，他笑容满面地和大家打招呼，他对小男孩说：

“刚刚接到命令，你回去有紧急任务，这一段路由我负责护送。”

小男孩回答说：“好！”又转过身对点点一行说：“原谅我说话不算数，不能把你们送到王大帅面前，现在有新的任务，得返回去，这一路有人接替我护送你们，放心，没有人会拦你们了。”

点点拉着男孩的手问：“这一路的人联络很紧密，你们靠什么传递讯息的？”

“我只能告诉你，这是毛委员发明的递步哨，其他的要保密。”

小男孩给同行的另外三个人道过别，就挥舞着红缨枪，欢蹦乱跳地往回走，像只欢快的野鹿,速度是惊人的快，很快消失在树林中。

点点一行又在新人的陪伴下，继续往茨坪方向走，来到山脚下的一户猎人家，猎人已准备好香喷喷的饭菜，还备了一壶米酒，大家都没什么客套，能喝酒的喝酒，不喝酒的就盛红米饭吃。他们吃饭的时间里，主妇已盛了马料喂马。饭吃好了，马也喂好了，大家开始爬山，路很宽，又新增加了许多石阶，走起来很舒服，在大家感觉到需要休息的时候，眼前就有一个木棚子，有坐的板凳，还有盛满了水的木桶，水是竹子引下来的。到了白银湖，又换了一个人护送，到草坪又换了一个，草坪这个人才把他们送上茨坪。茨坪是个四面环山中间是一片稻田的村庄，一条小溪由北向南穿过稻田中央往南流去，山脚下三三两两分布了一些民居，都是干打擂的土墙。盖的是清一色的杉树皮，茨坪以外村子住的都是客家人，唯独茨坪的这几十户人家是本地人，他们一般都精通本地方言和客家方言，语言功能太差的，就说半山谣。

草坪护送的人把点点一行送到茨坪东部一排座东朝西的民居里，跟一个腰间插着驳壳枪的人耳语了几句，那人便走过来跟大家一一握手，一边自我介绍：“我是习辉林，王大帅的副手，王大帅在大井，随后就到，先进屋喝口水。”他后面的人从点点手上接过缰绳，把马栓到马桩上，护送的人挥手告别，下山去了，一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点点一行进屋坐到八仙桌上喝茶，茶壶是陶的，碗也是陶的.刚放下茶碗，王佐就回来了，他后面带着一个年青的小伙子。

大家都走出屋，王佐翻身下马，马鞭套在右手的中指上，他腰间插了两把油光锃亮的驳壳枪，留着平头，胡子倒刮得干干净净，中等身材，脚蹬长统马靴，衣服干净整洁，看上去没有传说中那么可怕，倒更象一个和蔼可亲的手艺人。

王佐跟初次见面的每个人用力击一下掌，作为见面礼,笑声朗朗地说：

“早就盼望你们来了，我们这里就缺你们这样的人才。”

同行的一个人从内衣一个隐蔽的荷包里掏出密信交给王佐，王佐接过秘信，要他们等一下，他出去一下，马上回来。他一转身出去，习辉林也跟出去了.点点知道，王佐不认识字，所有来往的信件，都是由习辉林念给他听，发出去的信件，是王佐口述，习辉林撰写。不过，王佐虽然不知道写字，但他很会改文章，他改好的文章特别精练、直白。王佐发出去的信也很特别，极少用文字，大多数是画个符号，或者夹带些零零碎碎的东西，让对方看后哑然失笑,又能理解他的意思,还不得不佩服他的智慧。除非特别正规、内容又多，他才会让习辉林写信，边写边改，写完了还要念给他听，最后用烟斗锅口或驳壳枪口沾上红印泥盖在信件的落款处，以示特别庄重。

不一会儿，王佐、习辉林，还有刚刚跟王佐从大井一道回来的小伙子又回到了大厅，点点护送的三个人都向王佐行军礼，并自我介绍，他们说得很快，前面又没有注意听，她只记住他们是刚刚毕业的大学生。

点点还有一个任务，就是与黄猫接头。她走前一步，对着王佐耳语：“王大帅，我是白猫，受黑猫的指示，我必须与黄猫接上头，以后工作好联系。”

王佐把从大井带来的人介绍给点点，就和习辉林一起把他们三个人带走了，点点和他们一一握手道别。大厅里就剩下白猫和黄猫。

黄猫穿着北阀军的军装，中等身材，瘦瘦的个子，雪白的皮肤，腰系牛皮腰带，别着驳壳枪，穿着皮鞋，飒爽英姿,嘴巴长得特别好,不大,棱角分明,牙齿雪白。白猫打量黄猫的同时，黄猫也是打量白猫，她从头看到脚，惊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秀气的小伙子，两人都很倾慕，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介绍：“我是黄猫”,“我是白猫”,两个年青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白猫点点感觉到黄猫的手珠圆玉润,黄猫也感觉白猫的手特别细腻,不过两人都没有把自己的感觉说出来。

“毛委员、袁大帅、王大帅都非常感谢你为我们送来了这三个人才，他们是枪械专家，爆破专家，还有一个是政工高手。”黄猫称赞白猫，白猫有点不好意思，

“我只是完成了一段路的护送，他们能安全到达这里,是很多人努力的结果,功劳是大家的。”点点笑了笑说。

“我受防务委员会的领导，直接归王大帅指挥，每次接头由上一次分开时定好地点和暗语。下一次，我们联系的地点是旗罗坳下石狮口靠路边有木桶的房子里，这户猎人姓石,是我们的人，如果房子旁边水缸上面放了一个褐色的破钵，说明有情况，你要侍机快速离开。”

点点点了点头。

“你要立即告知黑猫，山上急需大批的药品，治伤的药品，大批的棉衣，东西送到贝瑶后，立即运上罗浮并设法通知我，我会派人来取。”停了一会儿，黄猫从上衣荷包里掏出一张白纸，递给白猫，“这是毛委员给江西省委书记陈潭秋的信，你要设法尽快送到黑猫手上。”

点点赶紧收好这封密信,抱歉地说:

“都是黑猫来找我，我不知道怎么找她。”白猫疑惑地说。

“没关系，她近期会上来找你的。”黄猫抬头望望夕阳，又补上一句。

“天色不早了，你尽快回去吧。”

白猫点了点头，她翻身跃马，扬鞭，枣红马飞快地跑动起来，她回头看了看，黄猫也跃马飞驰。骑在马背上，点点又回想了一下刚刚和黄猫交往的点点滴滴。她想这个黄猫白白嫩嫩的，跑步的时候胸前在颤动，她是不是和她一样也是女儿身？她的声音也比较尖，听口音应该是本地人。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她很快就批评自己，作为党的秘密战线的同志，该了解就要彻底了解，不该了解的就不要刨根问底,更不能胡思乱想,这既是保护同志，也是爱护自己。她感觉到，过了旗锣坳好象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这里人与人之间热情、友善，每个人脸上都荡漾着阳光般的笑容，没有任何的杂质，官兵平等，接人待物真诚，一点都不造作，这个世界太好了。点点一路走来一路想，不知不觉，看到了旗锣坳的凉亭了，她惊诧，怎么上来的时候这一路遇到那么多人，现在下山竟然没有一个人拦下她来问事？她很惊讶,慢慢意识到,这是毛委员对革命根据地抓住重点,严进宽出的科学管理办法,实在是厉害。她放下缰绳，信马缓步上山。

枣红马把她驮进了凉亭，刚刚的四个儿童团成员都握着红缨枪看到她和枣红色的骏马，都认出来了，叫她哥哥，那个矮一点个子的小男孩送了她一程,从荷包里掏出一把橄榄果给她吃，还送给她几个打了桐油的橄榄核,并嘱咐她，下次上来，只要亮出一个橄榄果核，打了桐油的核，说是黑牯子给的，儿童团员肯定放行，高个子男孩代表儿童团送她一个巴掌大的麻子米果，给她充饥，并要她一路小心。

点点骑着枣红色的马继续下山，天色逐渐暗了下来。

微风送来狗吠声，先是很急促，汪汪汪，慢慢就缓下来，最后仅有轻微的吠声，走近了，点点才发现自家大黄狗就在眼下猎人家的旁边，接着,一点火星从房屋前面拐过来，那是爷爷叼着的长烟斗,大黄狗跑过来，跟马嬉戏。点点赶紧从马上下来，大黄狗摇头摆尾地在她身上蹭来蹭去，爷爷和猎人也迎上来。

“爷爷,是我……”爷爷刚要张嘴向猎人介绍他孙女，点点就打断他的话，

“石爷爷,你好,这是你家吧?”猎人有点反应不过来，但还是生硬地应了一声,马上就适应过来。

“棒小子，吃饭没有？进屋吃饭去，现成的，还是你祖孙俩有口福，今天中午打到一头三百多斤的大野猪，下水都留下来了，炖得香香的。”猎人手提一盏马灯，中等身材，满脸络腮胡子，说话倒是细声细气。

“石爷爷，天色不早了，下次吧，还有一段路要赶呢。”点点推辞道。

“老黑牯呀，今天确实太晚了，改天我们哥俩喝个痛快。”爷爷顺从点点的意思。

“那我也不强留，你们等一会儿。”黑牯说完话，快速走进屋，大概半袋烟的工夫，从屋里走来，手上拎着稻草绳捆绑好的野猪肉，野猪下水，爷爷接过，也不言谢，两个老人拉了拉手，分开了.点点过去客气了几句，爷孙俩上路了，大黄狗走在前面，点点牵着马走在中间，爷爷拎着野猪肉和下水殿后.走了一段路，点点停下来，接过野猪肉和下水，往后看了看，前后没有人，便问：

“爷爷，你没有跟他说什么吧！”

“没有，我到他家也就一袋烟的工夫，我们是老哥俩，往年这个时候，你不在，我会到他家住几晚，我们一起上山打野味，下河抓甲鱼，到山里小溪里抓石拐，打猎他是师傅，抓甲鱼、抓石拐，我是师傅。”

“那就好！”点点停顿了一会儿，要爷爷骑马，爷爷也不推辞，翻身跨上去，爷孙俩便不再作声，沿着小路加快步伐往回走。抬头仰望，上弦月挂在天空，满天的星星闪烁着，深山里传来受到惊吓的麂子的叫声。

快到三田垅了，点点觉得不能和爷爷同行，上午经过的时候是四个人一匹马，现在回家是两个人，一匹马，一只狗，对方肯定会怀疑，加上爷爷是这带谁都认识的人，这样走很容易被暴露。点点便要爷爷下马，分开走，爷爷理解点点的意思，他从点点手里接过野猪肉和下水，把缰绳交到点点手里，要点点骑马先走，爷爷拎着东西，背着双手，横拿着长烟斗在后面慢慢跟着。大黄狗时而跑在他前面，时而跑在他后面,撒欢.

点点跟爷爷约定她在前面的长义岭的松树林里等他。

点点跨上枣红马，飞一般走了。她依然从上午走的路走，路上也遇到几个背枪的团丁，但他们只是抬头看一看，并没有什么动作，点点也不多事，快速抵达松树林中。

爷爷经过三田垅的时候，几个团丁和他打起了招呼。

“钟老板，到哪里做客呀？”一个瘦个团丁问。

“你说到哪里？”爷爷反问到。

“噢，知道了，你的好朋友老黑牯家吧？今天，他又打到了一头大野猪，听说有三百多斤呢。”瘦个团丁说。

“是呀，我们老哥俩喝了几大碗老酒.”爷爷边赶路边说,摇摇晃晃的,装着喝了很多酒的样子。

“刚刚过去的骑马的，你看到没有？他是从哪里来的呀？”瘦团丁撵在后面问。

“看到了，骑得好快，不知道哪里来的野小子，连你们都不知道呀？是官府的吧！”爷爷边走边说。

几个团丁见问不到什么情况，也就不再跟着了，他们都折了回去。

听不到后面的脚步声，爷爷才转身看看,不见了人影，他才歇口气，他暗自称赞孙女的聪明。

爷孙俩在松树林会合，回家路过鱼梁，居然有很多鱼，爷爷去放马，做饭，点点回家拎着背篓把鱼捡回家。爷爷做事麻利，不一会儿，一小方桌的饭菜就做好了，野猪肉和下水各炒了一大钵,那个叫黑牯子的儿童团员送的麻子米果也蒸好了。

爷爷很高兴，喝了两碗酒。

点点肚子饿，吃了几大碗饭。他们两人还把麻子米果吃掉了

本来走了那么远的路，都有点累，但爷孙俩似乎都比较兴奋，都不想睡，爷爷洗涮好锅碗瓢盆，点点洗完澡，换上了自己的衣服，便和爷爷坐在大厅里聊天。

“爷爷，我在做我父母亲的事。”点点告诉了爷爷。

“爷爷知道，不然，爷爷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带你熟识这四条进山的路。”

点点惊诧地望着爷爷。

爷爷依然抽烟。

“山里的世界跟我们这里不一样。”

“我知道，老黑牯跟我说了。”

爷爷抽着烟斗，走到门外，在门口把烟灰嗑去，还找来一根稻草，把烟锅掏干净。点点知道，这是今天爷爷抽最后一锅烟，爷爷把他的烟斗靠在香烛台上，端起一个大大的陶瓷把缸喝茶。

“爷爷这么大年纪了，能协助你们做点有益的事，我愿意，也很快乐，你不要有什么顾虑。”

“爷爷……”

“天不早了，你明天还要上课呢，早点睡吧。”

点点便回自己屋里睡觉。

第六章

小五子方振宇离开贝瑶村，他到永新县城活动了几天,了解那里的风土人情,交通运输,然后坐船去吉安。一来，他的铁兄弟现在任吉安城防团的少校营长，他得去祝贺一下；二来，他负责南昌、吉安、井冈山这条线的谍报工作，他名义上的上级是国民党吉安党部，他真正的上级还是军界，是朱培德主席，他得去拜会一下吉安党部，争取一些资金，以及其他方面的支持。另外,吉安这座城市对于他而言，特别重要,他得去摸清楚情况.

小五子戴着黑色礼帽，穿着灰布长衫，脚蹬一双三节头黑色牛皮鞋，腋下夹着棕色的牛皮包。当然，他的心爱的手枪也在牛皮包中。他走出码头时，天已经暗下来了，又下着毛毛雨。他站在高大的榕树下四周望了望，整理了一下衣冠，便叫了一辆干净整洁的人力车，直奔北门城防团驻地。

两个荷枪实弹的士兵把小五子拦在了门外。

小五子昂起头干咳几声,用原汁原味的滇方言说道：“给你们长官范勋伟通报，方振宇拜访他。”

那两个士兵听到来访者操他们长官一样的口音，态度立马变得友善，而且有点谄媚了。忙把他引进门卫室，让座、递烟、倒茶，另一位赶紧跑步进去报告。

不一会儿，人还在好远,爽朗夹带着得意的声音就飘了过来：“方老兄，早上喜鹊喳喳叫，原来晚上贵客到。”听到声音，小五子也起身迎了出去。

范勋伟老远就伸出双手，小五子迎了上去，两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范勋伟松开手还来了个现代流行的西式拥抱，右手拍打着小五子的后背，显出特别想念的样子，这种夸张和高调，刻意渲染他们之间的交情。小五子打量一个多月没有见面的范勋伟，比原先胖了一些，脸上的横肉放着光芒，眉宇之间的痣，更加黑亮，特别是痣上的几根毛，似乎更长更亮,随风飘荡。

热烈而高调的寒喧之后，范勋伟把小五子带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室如其人。这办公室外观虽然比较古旧，内部却相当豪华.据范勋伟自己说是不久前买的一所民宅，进行了简单的装修，办公室的颜色，艳丽而杂乱，除了四周墙壁是白色的外，书柜是暗红色的，装饰柜是古铜色,办公桌是猪肝色,两个陶瓷花瓶一米多高，是白底大红花的，花瓶中放了些字画。办公桌的后面是国父孙中山先生的半身像和国父手书的对联，左边墙上挂了张吉安地图，右边是蒋中正的戒装照片，照片两边挂了励志的对联。办公桌上摆满了书，还有文房四宝，一个硕大的陶瓷把缸也是大红色的。小五子内心深处不喜欢这种装饰，但面对范勋伟问办公室怎么样时,他还是违心地恭维老兄的匠心独运。卧室和办公室连在一起，边上一道门关着，主人主动推开让他去看一看，床是纯红铜的宁式床，被子是大红底黄色龙凤呈祥图案的绸缎被单，房间的墙上张贴了一些字画，都是励志的对联或条幅，画是大红的牡丹国画.办公室和房间的装饰和摆设虽然比较凌乱,谈不上高雅,甚至有点低俗,但是寓意是明显的,那就是鹏程万里,大富大贵。

他们退回到办公室时，勤务兵已经将茶泡好，茶点摆好，俩人便坐下来喝茶,聊天，一杯茶还没有喝完，范勋伟突然跳了起来，拍着脑门，夸张地说：“该死，你还没有吃晚饭吧?走走走，喝酒去！”方振宇点了点头,他便起身推着小五子出去吃晚饭。本来，范勋伟要带勤务兵一起去，小五子阻止了，他说就他们两个人去，小五子还要求他穿便服，范勋伟无奈地摇了摇头，很不情愿地穿上便服。

出了门，范勋伟不停地向小五子介绍吉安的风土人情、历史掌故，间或还知道用吉安方言跟过往的行人打招呼，听起来还真像那么一回事，走过一座不高的石拱桥，他特地回过头来说，这桥叫状元桥，看到过住的一个绅士模样的人，穿着齐踝的布鞋，他说这种鞋叫状元鞋.不知不觉，他们来到赣江边的金牛寺下，一座雕龙画凤，三层高，徽派建筑的酒楼前，大门上方悬挂一块木板横幅，褐色底子绿字行书：“状元楼”。

状元楼的人对范勋伟特别恭敬，一进门小伙记就点头哈腰地大声招呼：“范长官到，请上三楼状元阁！”范勋伟拍拍小伙记的脑袋，掏出几枚铜板，放到他的手上。小伙记高呼：“范长官又给赏钱了，范长官大富大贵，步步高度升！”升字拖着长长的尾音，小五子听后皱了皱眉头，范勋伟很受用，连那颗黑痣都更显光泽，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笑容。

状元阁是状元楼最高最大的一个包厢。里面除了一个油光锃亮的八仙桌，四个马脚凳之外，还有两个单人椅子，椅子中间是茶几，另外两边是三人座长条形椅子，角上分别摆了两个大的瓷瓶，木板墙上还挂了字画。范勋伟和小五子刚一坐下，刚刚那个小伙记就拎着热水瓶和茶杯上来了，泡好茶，小伙记满脸堆笑问到：“是不是老四样？”范勋伟说：“是，弄一大坛酒来，要最好的。”小伙记大声答到：“好咧，飞也似的飘下楼去。”

茶香飘出来了，小五子轻微地动了动鼻子，吮吸这清香，小伙记先用一个红色的木托盘送上来四个小碟，碟中分别装着醋泡的红白萝卜、荞头、炒花生、红瓜子,两人便开始喝茶。范勋伟是大口喝，发出很重的响声，他似乎一点都不怕烫，小五子则是小口品。范勋伟告诉小五子，这种茶叫茉莉花茶，是吉安人最爱喝的茶，茶是遂川汤湖的狗牯脑，这种茶一九一五年在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获得了金奖，花是赣江边花农种的茉莉花，它们放在一起，简直就是绝配，高山茶与平原花搭配，味道就是那么绝，妙不可言。小五子点头赞许，范勋伟给两个人都续上水，他不无遗憾地说，这个包厢也是观景的绝佳地方，可惜现在是晚上，只能看到零星的灯火，听到赣江上上下下船只的轰鸣声，白天正面可以看到白鹭洲上郁郁郁葱葱的树林，起起落落的飞鸟，还有浮桥上进进出出的人群，赣江上忙忙碌碌的船帆，河边是连片的茉莉花。往下看是宋代古寺，往上看是一家连一家，独具特色的酒楼。

范勋伟滔滔不绝的话语中，小伙记已把热气腾腾的菜端上来了。四大砂钵，砂钵足有小的铜脸盆那么大。两人端着茶杯坐到八仙桌上，小五子年长一点，又是客人坐上席，范勋伟坐下席，不过，他俩都是一九零二年出生的，又是云南陆军讲武学校速成班的同班同学，而且都是朱主席的正宗楚雄老乡，一九二二年跟随朱主席东征北伐，一九二七年随朱主席留在了江西，都是朱主席的铁杆追随者.范勋伟把酒坛的木塞子拔掉，一股浓郁的酒香就直往鼻孔里钻。小五子赶紧把两个青花大酒杯递过去，白花花的酒倒入酒杯中。小五子端起酒杯，先深深地喝了一口，回味了一下，称赞道：“好酒！”范勋伟端起酒杯，与小五子的杯子撞一下，半杯酒就下去了。

“酒香吗？”范勋伟问。

小五子点了点头。

“酒醇吗？”

小五子又点了点头。

“酒纯吗？”

小五子还是点了点头。

“酒绵吗？”

这回小五子喝了一小口，然后点了点头。

范勋伟端起杯子，又撞一下小五子的杯子，两人一饮而尽。他举起筷子，对准砂钵里的蹄膀说，这个叫状元肘子，来一块，两个人筷子扎下去，都夹上来一大块，放进中嘴里.范勋伟倒满酒,他用手指头指着酒坛上红纸上的两个字“堆花”说：“这酒大有来头！”小五子专注地听他说，他无疑得到鼓励，便开始边比划，边绘声绘色地讲述。

“这酒，原名叫庐陵谷烧，有三十多个做酒作坊，当然技术有高低，做出来的酒也良莠不齐，南来北往的客人，喝了庐陵谷烧，会有两个截然不同的评价，一个是不得了的好，一个是不得了的差，那个做酒做得最好的老板，他分别尝了这三十多个作坊做的酒，那些差的酒差得没办法喝，他真想吐掉,还是他自己做的酒最好,他觉得要给他的酒起个新名字,以示与他们那些不好的酒的区别。晚上，他在思考请庐陵城哪一个有名望的人来起名字时,想着想着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还做了个梦，梦里告诉他：明天中午，有位年青后生，骑着一匹马，牵着一匹马来你的店里喝酒，你注意听，他会给酒起个好名字，眼下这个年青后生不怎么样，日后，他会做宰相。第二天，下着毛毛雨，也是这个季节，跟今天一样，中午时分，一群一群的人来喝酒，就是不见梦中人，正在他几乎有点失望的时候，一个年青后生从白鹭洲书院方向赶来了，他手上拎着一只状元鞋，脚上穿着一只状元鞋，直奔他家来了。主人猛然醒悟，梦神周公不是把这种高脚布鞋叫做马吗？他也不作声，待客人的菜上齐后，他特别从酒窖中拿出珍藏多年的好酒递上去，文天祥揭开盖子，倒入杯中，酒花叠出，浓香阵阵。文天祥脱口道：“层层堆花，真乃好酒也！”主人拿出宣纸和文房四宝，当即请文天祥提写‘堆花’两字，文天祥也不推脱，拿起笔，沾饱墨，略一沉思，一挥而就，从此，‘堆花’酒便扬名开去，流传至今。”

小五子端起酒杯敬范勋伟，发自内心地称赞道：“跟老弟喝酒，真长学问呀！”便深喝一口，范勋伟沾沾自喜，他先干为敬，还把杯子倒着,举过头顶,滴酒不剩,要他也喝干,小五子只得也跟着干了。

他们又吃第二道菜，红烧青鱼，那是赣江中的鱼霸，专吃小鱼、小虾、小螺丝。另外，两道菜是干辣椒炒河虾，永新狗肉。

推杯换盏，这两斤重的酒坛喝得所剩不多，窗外飘进丝丝的凉风和雨滴，赣江上打鱼的人儿在哼着鱼歌，那鱼歌本是粗犷豪放的，不知那打鱼的人是鱼满仓还是网网落空，飘进状元阁的鱼歌，似乎充满着忧愁和悲伤。小五子情不自禁地吹起了口哨，那是家乡楚雄的山歌。

范勋伟自己倒满一杯酒，自个儿一饮而尽，他轻轻地哼起楚雄的开亲歌：

天地开亲的时候，

彩虹来做媒；

雨丝当喜酒，

云彩缝成嫁衣；

日月开亲的时候，

大地来作媒；

满天星星做伴娘，

万物做陪嫁；

山水开亲的时候，

悠悠春风来作媒；

遍地牛羊是陪嫁，

山旮旯里杜鹃来接亲；

人和人开亲的时候，

针线来做媒，

吃过定亲酒，

从今以后做一家。

小五子自己倒满酒，一饮而尽，他也轻轻地唱起：

要走呢阿老表，

要走呢阿表妹，

走一步来望两眼，

哪个舍得你呀！

走是要走啰，

舍是舍不得，

要走呢阿老表，

要走呢阿表妹，

再也不能忘了你，

哪个舍得你呀，

再也忘不了你，

哪个舍得你呀，

走是要走啰，

就是舍不得，

走是要走吗，

就是舍不得。

“乡音值千金呀！”范勋伟给小五子倒上酒，感叹道！“吉安是个好地方，耕读之乡,鱼米之乡，五里一进士，十里一状元，隔河两宰相,大宋王朝是吉安开始,也是吉安人结束,何等辉煌!可这是人家的家乡呀？老兄，不是我们久留之地呀”

“这个时候，正是家家户户炒板粟，做米酒的时候。”小五子有点动情地回味家乡的味道。”居指算来，我们俩跟随朱主席南征北战，已经五年多了，五年多没有回过家乡，出来时是两个毛头小伙，现在已是胡子拉碴的小军官，身逢乱世，这样打来打去，何时是个头呀！”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思乡之情，小五子眼睛湿润了。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愁来明天愁！兄弟呀，不管它,喝酒!”范勋伟撞杯喝干，低着头，小五子也把酒喝干。

小伙记赠送一盘花生米，又把冷的菜端下去热透，永新狗肉里还放进豆腐去一起炖。桌上又冒起热气，老板拎着一个酒瓶来敬酒，喝完后还从自带的酒瓶中每人赠送一满杯，嘱咐他们慢饮。

这两人不愧为久经沙场的军人，把那么多酒和菜一扫而光。

范勋伟把账结完，便和小五子沿着赣江岸提往上走，散散步。不知是不知不觉，还是范勋伟有意为之，他们来到妓院门口，见是两位穿着很好，又是年青的后生，那些如花似玉的妓女都跑出来，把他们连推带拉，拱进了妓院。

第二天早上，小五子早早地走出了妓院，他来到赣江边，环顾四边没有人，狠狠地抽了自己几个大耳刮子，回到妓院门口，范勋伟正大摇大摆地出来了，脸上似乎也有点内疚。

路上，范勋伟塞给小五子两封银圆，带有点责怪的口吻说：“昨晚玩的钱你怎么跑去付了？干你这一行，除了那点死薪水，没有一点油水，虽说是朱主席亲自点你的将，但你现在的重要性，一点都看不出来，不像我下面有几百号人，镇守一方，吉安官员都敬我三分，各个码头的人都会孝敬我，我脚不出门，银子就会自动走进我的腰包里。”

“是哟，是哟。”小五子接过他的钱，放进腰包里，“不过，老弟，我提醒你，钱是我们追求的一个方面，但不是最重要的方面，升官才是最大的目标，等官做大了，钱还不像赣江水一样哗哗地流进来！”

“英雄所见略同，现在是我们俩升官发财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江西是我们云南人的天下，朱主席又是响当当的人物，德高望重,蒋委员长都敬重他,你我提拔那是早晚的事！”

说话间，两人回到了营部，勤务兵早已准备好热气腾腾的早餐。

早饭过后，小五子来到吉安党部，党部负责人不在，说是去南昌开会去了，只有一个五十岁左右,中等身材,戴着黑框眼镜，戴着黑色袖套的师爷在抄抄写写，人倒是热情，但办不了什么事。小五子跟他聊了一些不痛不痒的话，称赞他的字写得好，便离开了党部。他茫然地走在水沟前的大街上，不知所以然，徒步来到庐陵大药房，他很喜欢闻混和着的各种各样的中药的味道，加上药房很大，还免费给顾客提供茶水，他便坐了下来，小伙记给他泡了一杯滚烫的茉莉花茶,昨晚他第一次喝到这种茶，现在是第二次,他已经喜欢上了。

黑猫正在里屋和老板打听一些药材的情况，这是她打听的最后一个商家，之前，她到杂货店问了一下棉布、棉花的价钱，到食品店打听盐的价钱。虽然没有人交代她要做这些事，但她知道，毛泽东带秋收起义的队伍上井冈山，有许多伤病员，肯定需要医治，自然也就需要药材。另外，天气日渐变冷，冬天马上就要到了，井冈山是大山区，冬天特别湿冷，他们不可能带了冬衣上山,作为党的谍报人员，就应该有超前意识，提前联系这些生活必须用品.她逐一跟老板谈好棉布、棉花、食盐、药材的价格,付好定金。伤药和消炎药特别紧俏，这个老板死咬着高价不放，黑猫心里骂他该死的奸商，脸上却始终露出平和的表情，茶水都续了两次了，还是谈不下来。中途,老板被人叫出去谈什么事，黑猫便也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走过大堂，别人都是几人一桌喝茶，小五子一个人一桌，这引起了黑猫的注意，他打量了一下这个人，个子比较高，右脸上有一道暗红色的疤，穿着长衫，三节头的牛皮鞋，应该是个有钱人，不是做官的,就是做买卖的。他只顾喝茶，也不打听药材，他来这里干什么？也没有谁跟他打招呼，当地人似乎都不认识他……黑猫生出许多疑问。不一会儿，老板回来了，他们重又回到里屋谈判。

这一趟出去，老板可能谈了一个大单，心情很好，主动退一步，让点利，谈判变得活跃起来。黑猫趁机讲了许多老板的好话，巧妙地又压了点价，老板嘿嘿笑了几声，说：“你个年青人！”就爽快地答应了。黑猫口述，老板提起毛笔、展开宣纸一一记录好，双方签字画押，付好定金，这单生意就敲定了。

黑猫离开药店时，小五子仍在喝茶.他一个人，喝得百无聊赖，傻乎乎地望着进进出出的人，他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小伙记又要跟他换茶叶，续水，他谢绝了，他跟店里的几个人挥了挥手，跟小伙记打了个招呼，走出了店门。对门是个绸缎店，我买了一块暗红色的绸布。

他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人来人往，有挑菜卖的，有挑水果卖的，还有卖酒的……这里的人总是慢条斯理，叫卖商品的声音不急不忙，讲话也是细声细气，路上见了认识的，都会打个招呼，人与人之间好象都比较友好。小五子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听着各种各样的声音，不知不觉来到一座戏楼前，门口有一幅大的油彩画广告。他驻足观看，一个穿着红色旗袍的小姑娘递上一张水红色的戏单，她在推销即将演出的吉安采茶戏《落马桥收租》。小五子看看手表，刚好十点钟，看看广告上的价码，价钱也合理，就掏出铜钱买票进去。

台下已坐了好多人，都是几个人一桌，不是很规则，有八个人的，也有三、五个人的，还有两个人的，桌上摆了几碟茶点。小五子选了一个空座位坐下来，还没有坐稳，一位老人家就拎着一个大的冒着兹兹热气的壶子来泡茶，茉莉花茶。小五子回顾四周，才发现一人坐一桌的，仅他一人，茶水是免费的。戏台上的深红绒布还没有拉开，台上传来嘹亮悦耳的声音，他仔细辨认那些乐器声，有二胡、三弦、古筝、唢呐、笛子、鼓声、锣声、钹声、木鱼……看来这戏楼不简单，那些伴奏的乐队就比一般的戏楼都大许多,应该有几十个人。

幕布徐徐拉开，伴奏的音乐声陡然增高了很多，舞台布置很华美，厅堂中间挂着一幅上山老虎的国画，两边是一幅正楷对联，左联是“达则兼济天下”，右联是“穷则独善其身”，下面是铺上红绸缎的桌子和椅子。一位英俊高大的老生出场了，唱腔浑厚优美，可惜唱得太快，又是地地道道的本地方言，小五子几乎听不懂，好在旁边有一位年青人，非常乐于讲解，不但小五子问什么，他回答什么，还挤出时间把剧情介绍了一遍，说是一个员外中年丧妻，留下两个女儿，后来又娶一妻，生了个小男孩，后母对前妻的两个女儿很是不好，为了维护家庭的正常生活，员外决定去千里之外的山东落马桥讨账，员外走后，后母毒杀了老管家和前妻的两个女儿，还雇人在路上劫杀员外，私吞家产的故事。有了故事的大概，又有年青人的细心讲解，加上伴奏声、演唱声优美悠扬，小五子越看越有味了。后来就能够和戏台上的人物同喜同悲。旁边的年青人见小五子能够全身心地投入到剧情中去，也就不在多话了，凳子往后退回到原来的位子。跑堂的几个茶博士，不停地给招手的客人续水,递毛巾。

戏散了，小五子才恋恋不舍地走出戏楼，他回头一望，记住了这个戏楼的名字：怡园春。

回到保安团范勋伟的住所，范勋伟已备好了酒菜，两人又开怀畅饮，直到傍晚才收场，两人都喝高了，小五子说明天要回贝瑶村，便早早地睡了。

黑猫从药店出来，怕夜长梦多，便赶紧把要采购的东西都买好，付好挑脚钱，指定明天一大早送到去贝瑶的船上。

第二天一大早，黑猫早早地来到船上，她准备了两个大皮箱，不久，商家的货陆陆续续挑过来了，都用油布包装得好好的，船家也来人帮忙，把布批和棉花抬进船仓，黑猫早已把盐、药材整整齐齐地码在皮箱里，因为包装严实，药材并没有散发出药味。不过，黑猫还是多了个心眼，买了一筐咸鱼，放在皮箱旁边，压住药材的味道。黑猫选了一个离她的货不近不远在视线范围内的座位坐了一下来。她倒了一把缸开水，从包里掏出一包稻子米果，吃起了早餐。船家发动了马达，码头上一个穿长衣带礼帽的人匆匆赶来，一边挥手，一边高呼：“船老大，等一等，我要坐船。”其实，船，只是发动了，烟囱冒着黑烟，并没有开动，上船的桥板也没有撤掉。那人跑上船，就在黑猫旁边坐下。这时船老大开始清点人数，然后抽桥板、开船。

船越来越快，高大的榕树和林立的房子，慢慢被抛向脑后，这时赣江的雾散了，天也大亮了，东方现出了火红的云彩，把昨晚下雨带来的雾气逐渐驱散。黑猫吃好早餐，起身把包装稻子米果的草纸丢到垃圾筐中，洗洗手，又倒了一把缸的开水，回到座位上.她惊讶地发现，坐在她身边的这个人，面孔熟,好象在哪里见过。她坐下，慢慢喝水，慢慢思索、回忆，不久就清晰了，这是昨天上午独自在药店喝茶的那位，还是这身穿着打扮，右脸上有一条细细的暗红色的疤。

黑猫的警惕性很高，她起身去船头和船尾走动。

小五子这两天什么事也没有办成，很懊恼，上线和下线都还没有建立起来，要点经费还得亲自跑到南昌去，永新县城又没有据点，办点小事，哪怕一丁点的小事，都得亲历亲为。看看人家范勋伟，手下几百号兵，住着洋房，要吃要喝要玩,只需轻轻张张嘴，便有人办得妥妥贴贴，都是同一所学校同一年毕业的，都是同样的军衔，简直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想到这些，小五子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从手提包拿出杯子，去取水喝.他选了一个靠墙的位子坐下，可以眯一下，养养神，毕竟有这么远的路要走。

黑猫环视船里的人，大多数是穿着粗布短衫做力气活的人，他们沿着码头去帮船家打点零活，养家糊口，穿长衫戴礼帽还只有他和小五子，这个人究竟是干什么的呢？

船是逆水而上，船的马力不是很大，航行的速度比较慢，黑猫从船舱找出一个矮凳子坐到船头，欣赏两岸的风光。虽然是冬天，映入眼帘的，还是满眼的绿，一棵一棵硕大的樟树，一片一片翠绿的毛竹，即使田里面，也是绿油油的红花草、或者白菜、油菜，田埂上、河滩上、山脚下，都是吃草的黄牛、水牛，成群的小孩在空旷的草地上打闹，间或几个老人挥舞着牛鞭放牛。码头上，妇女们在清洗衣服，看到船，会站起来，友好地挥挥手，撑着竹排撒网捕鱼的渔民都是顺水而下，问船老大买不买鱼，船老大招一招手，竹排就会箭一般冲过来，把鱼篓里鲜蹦活跳的鱼卖给船家，船家的船舱里专门有一个水舱是装鱼的，他们一路买鱼，到码头上，又卖鱼，赚个差价。船里船外一片繁忙的景象。

不知不觉，到了横江，这船靠上码头，下去了一拨人，又上来了一拨，上来的都是拖儿带女的老人、妇女,显然是走亲戚。这里也是拉石河与禾水的交汇处，往右就是禾水，可以去永阳和永新县城.这个脸上有暗红刀疤的人依然一动不动。

黑猫便猜测这个刀疤脸会去哪里？他到底是干什么的？黑猫显得有点焦躁不安起来，内心很纠结，脸上却表现得从容淡定。她回到舱内坐，内心默默地计算着这几个码头。

到了早禾市，船靠上码头，下去了一拨人，又上来一拨，码头上有许多小商小贩叫卖东西，时间已近中午，船上的人都去买东西吃，有糯米饭，有油饼，有茶叶蛋,有米线……花样还是很多。黑猫买了一个茶叶蛋，又要了一钵饭，几条油炸河鱼，吃了起来。刀疤脸也慢吞吞地走下船，要了一碗油炒糯米饭，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船家把刚刚收购到的鱼卖给了码头上一个开餐馆的，在码头上吃了点饭，然后继续前行。

河道越来越窄了，河水也越来越急,越来越浅，小舢板，小木排，小竹排越来越多，黑猫挥舞着竹篙协助船老大行船。河水越来越清澈。河上的野鸭和飞鸟，不停地飞起又落下，偶尔还可以看到河底的野鸭蛋，船家便会拿起长长的捞罾，把蛋捞上来，闲得无聊的刀疤脸也伸着懒腰从船舱走出来，帮船老大捞蛋。黑猫有意回避这个刀疤脸，她把礼帽压得很低，快要遮住眼睛了，让对方看不清她的脸，且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站的角度偏离他的视线,让他轻易看不到。

船到了肖江码头，有两个猎人抬着一头大肥野猪上船，又上上下下了一批人，刀疤脸依然在船上，黑猫则感到越来越着急，还有一个码头，如果刀疤脸不下船，她就得下了，要不然，一起到贝瑶下，万一这个刀疤脸是国民党的特务，就难办了.她正在思索的时候，刀疤脸朝着她走过来了，主动跟她打招呼。

“老板，做什么生意呀？”

黑猫意识到这回是躲不过了，便要掌握主动权。

“小本生意，老板你是做什么生意？到哪下船呀！”

刀疤脸坐过来了。

“也是小本生意，还没开张，先来摸摸行情，到贝瑶下吧，你呢？”

“我呀做点南北杂货，就在下一个码头下。”黑猫故意不说出下一个码头的名字，试探一下这个刀疤脸对这条水路是不是熟识。

“下一个码头，就是……”刀疤脸没有说出名字。

“我就在那里下，你……”黑猫也不说完话，故意留下半句，不过，她知道，这个人对这条水路不熟，他是刚刚来的新客,他来干什么?这就更引起了她的警惕，她坚信，这个人来者不善,井冈山来了工农革命军,江西的国民党和朱培德主席岂能袖手旁观?她便在脸上堆着平时不会出现的笑，言谈举止也做得夸张，她要让人感觉到她换了个人似的。

船往前走，两岸的山往后倒，黑猫清楚地知道，下一个码头是牛牧，过了这个码头，就是这趟船的最后一站贝瑶了，千万不能和这个刀疤脸一起下船。她招呼船上的伙记和她一起抬东西到船边, 伙记很是疑惑,因为装货时交代到贝瑶下,怎么突然变卦了?正要张嘴问话,黑猫给他使个眼色,他领会了,便不作声,默默配合黑猫做事,船一靠上码头，他协助黑猫把携带的东西快速地搬下去.黑猫干活的时候 ，眼睛仍然紧紧地盯着这个刀疤脸，她要确定他的行踪。

船冒着黑烟往上行了，刀疤脸仍然在船上，黑猫大大地舒了口气。

第七章

黑猫把货物寄存好，赶紧租一匹马，抄近路飞速往贝瑶赶去。

刀疤脸小五子乘船赶到贝瑶时，天见黑了，黑猫早已和白猫点点取得了联系。白猫高兴得手舞足蹈,黑猫运上来的东西,正是前不久黄猫交代要办的井冈山急需的物资,而且恰恰就是黄猫开的货物清单,简直神了!她打心底佩服黑猫的超前意识,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黑猫表现得却很平淡,一点都不沾沾自喜,一点都不居功自傲,点点更加佩服.黑猫在白猫点点家吃晚饭。点点刚刚领了薪水，学校给她发银元的同时，还另外奖励她两封刚刚上市的民国铜元，她给了黑猫一把，约好带这样的铜元十文钱，就交货，又把上次黄猫给的信转交给她，嘱咐她一定要亲自送到陈潭秋书记手上，是毛委员的亲笔信。临走时，黑猫要点点去了解一下一个瘦高个，戴礼帽，穿长衫，右脸上有块红色刀疤的人,他在贝瑶干什么？黑猫打马回牛牧租船，等候白猫派人来把东西运走。

点点和爷爷商量派谁去合适，点点相信爷爷的眼光。爷爷说就派三元去，兴州帮他打下手。三元经常在外撑船,放排，熟识这一行当，虽然他是个说书的，但嘴巴特别紧，说起书来滔滔不绝，平时则是铁嘴一个，特别是涉及到一些秘密的事情。兴州年龄不大，人很机灵，这次主动当孝子，什么都不图，显得大气。点点听从了爷爷的意见。

她先到三元家，说有一批货在牛牧,今晚就要急着送到罗浮旗锣坳去，走水路。三元听后,满口答应，得知是小船运，又是上水船，上游有几个窄小的急流，需要一个帮手，问点点有没有人选?点点摇了摇头,三元脱口指名兴州，点点暗喜。问多少工钱合适。三元说不要，自家人做点事不收钱，点点说是合伙生意，一定要给，以后少不了经常要请，特别交代嘴巴要紧，三元便同意收钱，半吊铜钱就行，点点给了她一吊铜钱。另外，多给他两枚民国出的崭新的十文实心的铜元，说货在牛牧码头上，把一枚铜钱给对方，对方就会交货。到了罗浮，对方会给他一枚同样的铜元也交货。

点点交代好三元叔叔的事后，她赶紧回家骑马飞奔到罗浮旗锣坳老石家。老石家旁边的水缸一切正常，她敲开老石家的门。交代老石任务，有一批货马上会运上来，运到哪里合适？老石说就运到旗锣坳那边的山脚下，我这去叫人来挑。白猫给他两枚崭新的十文实心的铜元，说是给对方一枚铜元，他们就会交货,对方两个人,一个是牛高马大的中年男子，还有一个是十五岁的少年，个子比较矮小，很精灵。老石接到点点交办的任务后，迅速消失在茫茫林海中。

点点骑着马从三田垅后面村庄一块坟地经过，路上没有遇到什么人，回到家时，已是晚上九点多钟，她全身都是汗，洗了澡，又吃了点饭,然后才开始备课。心思总是集中不起来，她不停地看表,总在想，这个事会不会出什么意外。半夜一点多钟的时候，她仍然亮着灯，三元叔和兴周两人办好事回来，他们看到点点窗户还亮着灯,知道她放心不下,特地绕道路过点点窗户下,还故意加重脚步声,三元干咳两下，点点也咳嗽几声回应,她心上的石头落地了。她吹灭灯，睡觉。

小五子乘着船到终点站贝瑶。他下船后径直走到秋云家的云来客栈，秋云一家正好开饭，看到是老熟客，便增加两个荤菜，邀他一起吃饭。饭后，小五子从手提包中掏出一块用厚牛皮纸包装好的包来，慢慢打开，露出一块暗红色的绸缎，秋云老婆眼睛亮了一下，小五子送给她，谎说回南昌时朋友送的，就上楼休息去了。

小五子躺在床上，理了理这几天的事。范勋伟的话又重新在他耳边响起，现在，江西政界、军界,上上下下都是我们云南人，千载难逢，人生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何不好好干一干？他和范勋伟都是云南讲武学校毕业后,一起跟随朱主席一路打打杀杀来到江西，是朱主席的铁杆追随者,何不及早行动,直接再去找他.看看人家范勋伟,现在已经拥有二百多号人, 而且装备是江西最好的一个营，在吉安呼风唤雨，吃香喝辣,是个人物.我虽然也是一个少校，却是一个典型的光杆司令，凡事亲力亲为,手头还很紧,惶惶然如丧家之犬,落魄呀落魄!他转而又想，依朱主席的为人和性格,应该更喜欢他这样的人，要不，朱主席不会亲自点他的将去做这个特工，还特地赠送他自己心爱的手枪。带兵打枪的人有的是，而作特务就是一项全新的工作，需要胆大心细和过人的忍耐力、敏锐的判断力、果断的决策力，行事还要低调，不能张扬。朱主席说过一个好的谍报人员，所发挥的巨大作用，不亚于指挥千军万马，而且在关键时刻还能做到不战而屈人之兵……冷静地思考后,激发了小五子内心的热浪，他相信朱主席，把他放在这里，就一定有他的重要意图，朱主席也算目前中国的英雄豪杰，岂是等闲之辈？要是天天无所事事，怨天尤人，无所作为，那就对不起朱主席的精心栽培和良苦用心。想到这些,他全身发热,他觉得,天将降大任于他,他要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他重又起床，点燃蜡烛，拿出自来水笔，罗列一下近期的工作计划。一、深入井冈山腹地，实地了解一下毛泽东率领的秋收起义部队近期的状况，形成一个材料，向朱主席当面汇报；二、建立南昌--吉安—永新—贝瑶的秘密交通线，人员要亲自物色；三、通过吉安或者永新党部在贝瑶的培根小学谋取一个督学的位置，便于长期隐蔽；四、研究罗霄山脉的地理形势和风土人情，特别是近一阶段，要学会这里的方言，还有客家方言，不然，很难跟当地人交流，也就融入不了当地的文化，得不到有价值的情报，也立不住脚；五、他想了很久，想不出第五还要做什么，又重复去看列好的四点，感觉很好,牢牢地记住了，他站起来伸了伸懒腰，有点成就感，也就不再去想什么第五点了，就又睡觉了。

第二天早上，小五子起床后，依然有板有眼地按军人的作风锻炼、洗涮，然后和秋云一家吃早餐。秋云老婆得到一块从来没看到过的好绸布，一大早拿到裁缝店去做衣服，裁缝对这块料子也夸讲了半天，说是没有见过的上等好绸缎，夫妻俩都特别高兴，早上多炒了几个菜，还热好了米酒。小五子本来不想喝酒，但秋云说热了的酒不喝就会醒，他不懂什么叫醒，秋云说就是酒热了不喝掉，就会酸掉，他怕小五子听不懂，又加了一句就会坏掉、浪费，他才端起碗接秋云筛的酒，两人边喝边聊，小五子说，他有个朋友是大学教授，研究植物的，想去井冈山实地考察一下，怎么走？秋云一口气给他讲了四条进山的路线，小五子默默地记住了。

早饭过后，小五子要结帐走人，秋去死活不要钱，说是就住了一个晚上，送了一块这么好的料子，收钱就太没有人情味了。小五子坚持要给，说送的料子是人情，吃住给钱是生意，这是两码事，做人做事要分明，桥归桥，路归路。秋云扭不过他，便收下了房钱，饭钱是坚决没有收，说也是人情。两人便相视笑了笑，都退了一步。小五子临行前交待，他过几天还会来，到那时可能会住长一些。

小五子选择了秋云提供的第四条路，从永新坐船去龙市。

永新县城禾川镇，小五子来过多次，跟范勋伟也来过，所以非常熟识，每次都是从南昌坐船上来。他购置了一些基本的生活用品和林业科学家考察山林需要的掩饰物品，便在大樟树下上了去龙市的人力木板船，靠纤夫拉纤逆水而行，船速非常缓慢，船上还有几个船夫挥舞着竹篙用力撑船。

小五子试着和身边的人用当地的方言聊天，熟记两岸的风光,当地人知道他是外地人，讲地方方言太憋脚，但还是乐意跟他交谈,因为小五子装得很友善，又会做些夸张，滑稽的动作,来逗人笑。船上是清一色穿粗布短衫的当地老百姓，很快就接受了他，主动教他方言，主动放慢语速介绍这里的风土人情。小五子很快就掌握了几句日常用语，并反复地跟他们重复，他们会认真地纠正他的发音，他的这几句地方方言就讲得很地道。

船到宁冈古城码头，也就是终点站，所有的乘客都下了船，小五子发现有几乎一半的人往右边走，一打听才知道，那是湖南茶陵和酃县的人回家。

小五子在古城吃了中饭，感觉时间还早，向店家打听还有哪些比较大的村庄。店家告诉他，还有宁冈县城新城，有龙市、茅坪等，他们详细地告诉他如果回古城坐船的话，最好的行程是先去新城，再去茅坪，然后去龙市，再回古城。他便租了一匹马，先到新城，看了一下这座县城地理概貌,还特地爬上城墙.然后上茅坪，茅坪戒备森严一点,那是毛泽东的老巢,没有看到多少兵.晚上他就住在龙市的一个客栈里。一路都还顺畅，虽然每到一个十字路口都会碰到几个手持红缨枪的儿童详细盘问，看看身上有没有武器，但是没有一处刁难他,检查完就及时放行。

冬天,天黑得早，六点钟不到，龙市镇就被夜幕笼罩了。小五子找了个餐馆，要了米粉鹅、小炒河鱼、素炒白萝卜、油炸花生米，又要了一壶米酒，自斟自饮起来。他边喝酒边和小伙记聊天，聊这里的一些日常生活.小伙记对毛委员领导的工农革命军建立的苏维埃政权，赞赏有加，能成为苏维埃政权的一分子，感到无比自豪。小五子要小伙记加一套碗筷和杯子，给杯子倒满酒，请小伙记一起喝，小伙记笑笑，就一起喝起酒来，把工农革命军的好处一一告诉小五子，人人都分田，讨老婆不要钱，泥腿子当县长……又告诉小五子，龙江书院现在是工农革命军的教导大队，专门培养军官，工农革命军的伤病员都安置在茅坪。打土豪分田地，我们相信毛委员，建立苏维埃政权，我们相信共产党。小五子一一记在心里。看来小伙记很喜欢杯中之物,喝酒后无话不说,小五子很高兴,为了套到更多的情报，他又加了几个菜，打了一壶酒，两人喝到好晚才散伙,小五子轻易获取很多情报。

回到客栈，小五子坐在窗前详细地回忆了一下今天的行程和所见所闻，让它完整准确地印在脑海里。

客栈的老板烧好了热水，叫小五子洗漱,小五子慢慢享受这热水洗脸、泡脚、洗澡，从未感觉到洗个热水澡有那么舒服。

小五子的房间是个吊脚楼，下面就是哗哗的龙江河水，深山里的龙市镇是那样地静谧，偶尔传来几声麂子的哀鸣和不知名的鸟叫。小五子安静地进入梦乡。

第二天一大早，小五子吃过早饭，骑着马拐到对面的龙江书院门口,放慢了脚步,扫视四周情况,铭记在心.他骑着马一路左顾右盼回到古城，还给人家马,然后坐船顺龙江河而下，回到永新县城。他特别找了一家好的客栈住下，买好纸，端坐在长条桌前，写汇报材料。这是他的长项，他在讲武学校读书时，写作一直是甲等。

他一口气拟了二十多个标题，逐一研究，一起比较，最后确定《毛泽东率领秋暴余部窜据湘赣边界之现状》这个标题。他很为自己能想到这个标题自鸣得意。铲除共产党是新晋民国领袖蒋中正的意志，各省长官理应无条件服从，但各省长官掌管的军队，都是自己一点一点打拼积累下来的政治本钱，都会像珍惜自己生命一样珍惜军队，一旦本钱没有了，官也就做到头了.作为朱主席的铁杆部下，理应处处为朱主席着想。湘赣边界的红色势力是在湖南起事的,领头的也是湖南人，现仍盘踞在湘赣边界，也就是说消灭这般赤匪，湖南程潜是第一责任人，朱主席还是第二责任人,当然，作为德高望重的朱主席，守土有责，正运筹帷幄，消灭这般残匪,消除党国之大患,那也是为中华民国立头功。标题拟好了，文章也就写好了一大半。他准备从五个方面来写，第一个方面是详细介绍毛泽东统辖的秋暴残部与井冈山土匪袁文才、王佐合污后的现状，建立了两个团，毛部一个团，主要是原武汉中央警卫团班底，战斗力极强;袁、王为一个团，虽然目前还没有成建制，那是早晚的事，都是土匪，熟悉情况,善于爬山,钻树林,是典型的地头蛇,战斗力稍稍差一点.两个团共有一千人枪，毛一上山就赠送袁文才一百杆枪，赠送王佐七十杆枪。建立两个苏维埃政权或者叫工农兵政权，一个是湖南的茶陵，一个是江西的宁冈，然后，他从成立军官教导大队，宣布三大纪律、六项注意，打土豪,分田地，成立儿童团、妇女会、赤卫队、暴动队等全面系统地介绍毛泽东在湘赣边界的所作所为；第二方面是介绍毛部的兵力分布情况，军官教导大队的情况,伤病员安置在茅坪的情况；第三方面是介绍军民相处的情况,本土老百姓的生活状况和精神面貌；第四个方面,详细绘制了湘赣边界的军事地图；第五个方面是质疑目前坊间流行的三大谬误，即毛部是一群乌合之众，谬矣，他们是有理想、有主义、有信仰、有知识,以青年人为主的战斗集体；湘赣边界烧杀抢掠狼烟四起，谬矣，生产、生活都井井井有条，共产共妻谬矣，他们反对纳妾，一夫一妻制。

小五子的汇报材料洋洋洒洒万余言，等他用小楷行书誊好,并签上自己的大名方振宇后，天已经亮了。他来不及休息，他赶紧吃过早餐，收拾好行李，结清房钱，直奔码头，坐上去南昌的机帆船。

永新的船到了吉安后住一个晚上，第二天返回永新，去南昌的乘客第二天早上重新买票换乘大的机帆船,晚上才能到达南昌。小五子到吉安后，他住在船工旅社里，他并没有去找好兄弟范勋伟，他要好好睡上一觉,养一养身体，第二天见到朱主席能够精神焕发，给朱主席留下美好的映像。

第二天到南昌，天已经黑了，他找到自己的老上级杨如轩师长,杨师长非常高兴,亲自安排他住下。他们是云南老乡，又同是讲武学堂出生的校友,虽然年龄、地位悬殊很大，但杨师长是穷人出生，为人朴实，更不会在自己的学弟、下属、老乡面前端着架子。他亲自下厨做菜，他的夫人打下手，一桌色香味俱佳的云南菜就做好了。杨师长还特地找出从贵州带过来的茅台酒打开。别看他人长得身材高大，外表粗犷，实则是一个儒雅的人，这一桌菜，无论是荤素搭配,还是颜色搭配,都达到一个极致，那些餐具是景德镇产的青花瓷，菜的摆设也很有讲究，中间是枸杞党参炖鸡，四面分别是小瓜肥牛，红三石头猪肝、过桥鲈鱼、老人头菌，摆出梅花形状。杨师长喝酒是呷一小口，吃菜也是慢慢送进嘴里，闭到嘴细嚼慢咽，提筷子、放筷子，都是轻拿慢放。他的夫人是大家闺秀，长得俊俏，话语柔美。整个这顿晚饭是在彬彬有礼的气氛中吃完的。方振宇忽然想起前不久和范勋伟一起吃饭,感觉雅俗落差太大,不由得感叹,师长就是师长!饭后，杨夫人已帮方振宇沏好了一杯像酱油一样浓黑的普洱茶，夫人说是她爸爸小时候跟着爷爷做生意留下来的茶，少说也有五十年了，方振宇趁着热气，嘬了一小口，便有一种飘飘欲仙之感，他在心中说道：“久违了，家乡的茶。”

方振宇跟随杨师长多年，知道杨师长酒量到位了，他喜欢唱一段京剧，而且特别喜欢唱关公，他也是一个非常优秀的琴师，他的夫人能唱小旦，两人琴瑟和音。

方振宇也是太想听听杨师长演唱的关公了，趁着酒兴，轻轻地哼唱几句京戏，作为引子,勾起杨师长的戏瘾来。果然,师长听到戏腔，端着茶壶给方振宇续上开水，问道：“振宇，今晚没有别的安排吧？”振宇点了点头，“那好吧，我们来唱唱京剧。”夫人要去找唱片放留声机，师长阻止道：“罢了，振宇是个相当不错的鼓师，你来操琴。”师长从里屋拿出京胡和京鼓。一场家庭京剧就开场了。

杨师长俨然就是一个关公，长袍、红脸、青龙偃月宝刀。

京鼓跟着琴师走，这一节是《关公温酒斩华雄》

三弟休把兄小量，

长他人志气灭自强。

你道那华雄是好将，

无人敢胜这小儿郎，

众诸侯吓破了胆，

只杀得一个个丢盔卸甲，

大败而回败下阵来，

万般无奈就败转营房。

关羽讨令忙进账，

众诸侯讥笑俺关云长，

曹孟德上前忙阻挡。

他言说俺关羽，

定能够战胜华雄。

自古就有强中自有强中强。

曹操斟上一斗酒，

助俺成功把美名扬，

这斗酒且在这里放一放；

待关某上战场，

杀得那华雄小儿，

叫他在那疆场把命丧。

俺大摇大摆回转营房，

俺再饮这美酒琼浆，

洋洋得意某就出宝账。

上阵去斩华雄，

叫他试一试俺的青龙宝刀，

血染沙场，

叫他认得俺关云长。

这一节演唱下来，杨师长已是大汗涔涔，他的夫人的脸膛也有红晕，两人都处在无比兴奋之中，方振宇丢下京故，忙着给他们沏菜，递茶点。

方振宇一直仰慕这位学长，虽然他们之间年龄悬殊仅七岁多一点，但杨师长哪一方面都堪称他的楷模，官阶就不用说了，已是一师之长，是省政府朱主席的股肱这臣，他谦虚的为人之道，他渊博的知识，他儒雅的举止，他雍容华贵的风度，随便哪一项，都是方振宇学习的楷模、典范，方振宇在他面前重来不敢提自己小名的事，每次都是毕恭毕敬地报上自己的大名：方振宇。

休息了一会儿，杨师长重披战袍，方振宇知道，师长又要演唱下一节。

京鼓随着京胡走，下一节是《古城会·勒马提刀珠泪掉》.杨师长登场了,一招一式干净利索,唱腔铿锵有力.

勒马提刀珠泪掉，

青龙刀斜挎在马鞍鞒，

曹孟德他待某恩高义好，

上马金下马银美酒红袍。

大丈夫岂能够贪高贵忘却当年旧故交。

罢罢罢青龙刀把头召……

认下了，

一腔热血染战袍，

下得马去自刎了，

桃园失义就在今朝。

杨师长雅兴很高，一连唱了很多关云长的京戏。他是一个京剧迷，严格地说是一个京剧关云长迷。他说，他唱关云长已有十多年的历史，他可以唱三天三夜不重复，无论什么季节，无论心情好坏，他只要穿上关云长的长袍，拿起关云长的大刀，听到琴师、鼓师的乐声，他就会如醍醐灌顶，精神焕发，大汗涔涔，快畅淋漓。

夜已经深了，夫人先去休息了，师长和方振宇还坐在客厅，方振宇主要是听，偶尔提一些问题，师长都会详细地解答。他们的话题始终只有一个，那就是关云长，师长似乎沉醉在关云长身上没有出来。他说，中国人修建了无数的关帝庙，华侨还把关帝庙修到了世界各地，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关帝庙，这是为什么？方振宇小心翼翼地答道：“义！”

“好一个义字！”师长称赞道，他呷了一口茶，继续说：“中国人很讲义气，特别是有抱负，有作为的中国人，更讲义气，一个“义”字，可以疑聚人心，一个“义”字可以积聚力量，一个“义”字可以成就事业，关公是“义”的代表。关公为人处事讲究一个“义”字，当小“义”与大“义”有冲突的时候，关公能舍小义而取大义。桃园三结义，他把自己的一生交给了刘备，而当他意识到曹操能够统一中国成就帝王大业的时候，他甘冒杀头的危险,放虎归山，把成为他囊中之物的曹操放走,这是何等大丈夫!历史也证明曹操是一代枭雄！

方振宇仔细地倾听师长的每一句话，全神贯注，似乎怕一不小心就会漏掉一个字，他又在仔细分析他的每一句话，就像牛吃进草又反刍一样，他觉得，他太需要这样的人生知识了。

不知不觉，师长家公鸡叫了，师长喝光茶水，提议睡觉。方振宇起身整理一下客厅，他存有一疑问，刚刚听到鸡叫的时候产生的，本想留待明天来问，但还是忍不住提了出来。

“师长，你家墙上有自鸣钟，你们都戴了手表，干嘛还养只公鸡来报时？”

师长孩子般地笑了笑，回答：“我是穷人家出生，从小听惯了这叫声,至今还留恋。我们老家说,家有三宝，鸡鸣、狗吠、孩子闹。夫人也怕我读书太晚，对身体不好,勒令公鸡叫第一遍后,必须上床，我有点惧内。”说完哈哈大笑。

第二天上午，方振宇把他的信呈给了朱培德的秘书长。秘书长也是云南人，便如实告诉他，朱主席到南京去了，晚上才会赶回来。说完便要安排他食宿，他说杨师长已安排住下了，秘书长也就不再客气，一切随方振宇的便。

晚上，好晚了，朱主席派车到杨师长家附近的旅馆把方振宇接走，在家里接见他。

“小五子呀，边喝茶边谈谈你做的工作！”朱主席用云南话说道，一句小名的称呼，把方振宇拉得近近的，叫得他心里热乎乎的，方振宇简直不敢相信，这个亲自端茶给他喝，叫他小五子小名，坐在他对面的瘦高个，就是名震民国，名满天下的朱培德主席。

方振宇把上一次朱主席短暂接见他,并亲自送他手枪之后的事，略有夸张地向朱主席汇报，朱主席只顾自己喝茶，眼睛时不时地看一下小五子，又移向他方，脸上的表情是和蔼的，是始终如一的和蔼可亲，小五子无法捕捉到朱主席内心深处的想法，他敏锐的触角就像蟑螂头上的两根长须，四处打探，遇到强力反弹，马上缩回来，轻微反弹就说下去，毫无反应的地方就不说，他就这样在揣摩朱主席心理的探索中，把自己的工作汇报完了。

“不错，不错！“朱主席赞许道。

方振宇受宠若惊，但他不知道是对自己工作的称赞，还是对自己这次汇报的称赞，他只好谦卑地站起来，略微低一下头说：

“多谢主席栽培，晚生还须努力。”

朱主席挥手示意他坐下，发话了：

“国共两党分家还不到十个月，中国的形势越来越明朗，蒋委员长成为全党、全国的领袖，那是不争的事实，我也拥戴蒋委员长!民国在血雨腥风中诞生，在枪林弹雨中成长，现在应该说已经长成了一个青年了。一个民族,一个国家,老是打来打去，是成不了国家的，这个民族迟早会自己毁灭的,况且西方列强就像一群饿虎、饿狼在等待我们自相残杀，等我们自己杀累了，杀惨了，把中华民族的精气神杀没了,他们就会一起扑上来蚕食我们,收拾我们，老祖宗攒下的偌大一个的中国，就会成为列强的盘中餐。想到这些，我就揪心地痛，大小军阀们大多数只会想着自己的小利益，争来夺去，大动干戈，可悲呀！中华民国要一统天下，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要做。你我都是民国的国民，国民党员，理应牺牲自己，服从大局。国共合作，开局很好，势头很好，但毕竟信仰不同，意志不同，许多做法也难免不同，今年春夏之交国共分流，到处血流成河，国民党占了上峰，夺得了天下，赢得了政权，共产党占了一个‘义’字，‘义’从悲中来，赢得了民众。你说得对，共产党是有组织，有理想，有信仰、有主义，有纲领，有奋斗目标的一个坚强的组织，虽然现在打压下去了，但隐于民间，这才是民国之大患呀！我历来主张政治解决，反对大开杀戒，但战争是政治之最后解决之手段！”

朱主席停顿了一下，继续说：

“一个月前，我把你放在永新，你肯定开始想不通，肯定背后还骂过我，我坚信我没有看错你，现在,你终于知道我的良苦用心了,很好。情报工作，对于你来讲，是个全新的东西，对于我们国民革命军而言,也是新东西,你要在干中摸索，在摸索中前进。一个好的情报工作者，所发挥的作用，不亚于你所领导的一个营,甚至一个团,一个师。有时还可以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效果。你的这封信，是用了功夫的，是有思想、有水平的,这一个多月时间,你没有白待，情况掌握得比较全面，路线、地形摸得准，情况分析得很有透彻，对毛匪的认识也是很深刻的，很对我的思路，也符合蒋委员长的思路。”

朱主席喝口茶，停顿了一会儿，用信任和爱怜的跟光望了望方振宇，用特别轻松的语气问道：“有什么要求，你尽可以提出来，我不能让快跑的马儿吃不到草呀！”

方振宇从座位站起来，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说道：

“主席，毛匪与当地土匪头子袁文才，王佐已经合污了，他们与当地的农民关系也很融洽，要剿灭他们，要从长计议。我想建立一条固定的谍报路线，即南昌--吉安—永新，还想在永新找一个固定的工作，便于长期隐蔽，另外，要有一支精干快速的队伍.您看？”

朱主席招手要他坐下。方振宇提起热水瓶给朱主席续水，然后才坐下。

朱主席喝了一口茶，站了起来，方振宇也赶紧站起来，他示意方振宇坐下，他和蔼可亲地说道：

“这是在家里，你不必那么拘礼，我思考问题要发出指令的时候，喜欢走动，几十年了，这习惯改不了.你可以记录一下，我会让秘书长安排好，第一，建立南昌—吉安—永新的谍报路线，代号叫赣龙，你是总指挥，省党部给吉安或永新派驻一个人，专门协助你负责赣龙事务，编制和薪水在党部；第二，你在永新县城组建立一支快枪队，八到十人即可，配备手枪，编制在永新县保安大队，归你直管，你自己开个名单，从你原先的属下去挑选；第三，由永新县长出面，安排你到哪里去做个什么事呢？”

朱主席征询方振宇的意见，方振宇立即站起来回答：

“不是我去,而是安排一个人去,就在永新关北的培根小学做督学。关北的位置太重要了!”

“好，你选的位置很好，交通方便,又便于隐蔽，只是艰苦一些，年青人不要怕吃苦，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嘛。督学的薪水是政府给，按规定办，你的人不要从人家私立小学中拿钱，住宿，他们还是要安排一下。省政府先预支你三百大洋的特别经费，以后按正常渠道下拔，你去吉安党部领。”

朱主席抱着双手来回走了好几个回合，停顿下来，问道：

“这样安排，怎么样？”

“安排得太周到了，省党部派的人还是放在永新更好,你看……”

“好,就按你的意见办.”

“谢谢主席,我一定不辜负您的栽培。”方振宇几乎感动得要流泪了，但他克制得恰到好处，内心虽翻江倒海，表面仍然风平浪静。他挥笔一口气开具快枪队名单,自己再过目一遍,那八个能征善战的老部下似乎虎虎有生气地站在他面前,他满意的笑一笑,郑重把名单交给朱主席.

“好，这就叫秘书长去安排，你尽快回永新去开展工作。”

话一说完，朱主席就拿起电话，方振宇赶紧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告别朱主席，朱主席挥一挥手，表示道别。

走出朱府，门口的车灯就亮了，司机把前门打开，让方振宇上车，车程不长，方振宇来不及想什么，就到了杨府。他刚要举起手来敲门,杨府的公鸡就扯着喉咙啼叫，方振宇才知道,夜已经很深了，他激动的心情还没有冷却下来，他多想找杨师长痛饮一番呀，可是,他不忍心打搅杨师长。

他赶紧回自己的旅店,他特地冲了个冷水澡，才平静下来.他仰躺在床上，疏理今天晚上朱主席的那番话，一字一句在大脑里反复分解、组合、推敲，一股无形的力量从脚底下升起，他狠不得连夜赶回永新去，努力搞好工作，报答朱主席的知遇之恩。他又回想一下他这几年的道路，觉得自己走得还是不错的，可圈可点的地方很多，读对了好学校，加对了好党派,跟对了好领导，选对了好道路。他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他又从床上站起来，学着朱主席样子，双手抱在胸前,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可惜楼板发出了比较大的响声，怕把熟睡了的左右邻居吵醒，他才回到床上。因为太兴奋了，过了好久，他才睡着。

天麻麻亮，方振宇就起床了，临行前,他要去杨府跟杨师长夫妇告别.他看到院子里杨师长在打太极拳，他站在旁边静候，他也是习武之人，人在打太极拳时,精力是高度集中的，打完一套下来，身心得到极大放松，如果中途中被人打吵，好比熟睡中被人吵醒一样，对人的健康是很有害的。杨师长打的太极拳是简式的，不一会儿，他就打完了，他的旁边还摆了一把大刀，方振宇知道，杨师长打太极拳是预热，真正锻炼他身体的，还是耍大刀。他抓住这一间隙,给杨师长和夫人道别。杨师长送他出大门，道一声珍重。方振宇快速地走向南昌码头，他要乘船回吉安,回永新。

点点起床后，天已经大亮了，又记起黑猫临走时说的,右脸上有暗红色刀疤的人走进了贝瑶。回想黑猫讲的刀疤脸的声音，她突然擅抖起来，她记起那天他父母骨灰送回来的那个晚上，兴州说有两个陌生人来到贝瑶，一高一矮，那个高个就是刀疤脸，舅舅说就是这两个狗东西带人杀害了她的父母，还放火烧了她家的房子。她想到这些，气得牙齿格格作响。她从床底的箱子里拿起了那支崭新的手枪，她把子弹推上堂，她要亲手杀了这个作恶多端的畜牲，替父母亲报仇。

她知道，他们村庄只有两个客栈，一个是秋云的，一个是炳华的，炳华只有两个房间，以做餐饮为主，住的都是些熟客，秋云房间多，他大大小小有八间，以做房客为主，兼做餐饮，这个刀疤脸上一次就住在秋云家，这一次,肯定也是住他家，这是房客的习惯。

点点把手枪放在裤荷包里，她杀气腾腾地来到秋云家。云来客栈的门紧闭着，她连敲了几下，都没有人应.旁边的炳华出来了，看到是点点，叫了句钟先生，问她有什么事？点点突然惊醒自己的冒失，镇定一下后，说是想找秋云做点事，他们家怎么没有人。炳华告诉她，秋云俩夫妻吃过早饭，就上山去捡毛栗子了，村里去了好多人，晚上见黑才会回来。炳华说有什么事他去做，点点说也没有什么大事，算了，算了，就回家来了。

爷爷已经做好饭，等她回来一起吃。

点点回到房间，赶紧把手枪的子弹退出膛，把枪放回原处，装着十分平静的样子，和爷爷一起吃早饭。

满妹拿了一把白菜送过来，人还没有到，声音就传过来了。

“泰诚爷爷，我给你家送把白菜。”话说完了，人才到大门口。点点从厨子里拿出一幅碗筷，要满妹吃饭，满妹也不推辞，端起碗自己装饭就吃，狼吞虎咽，吃相实在不雅,一面吃,一面称赞可口的饭菜。

“我们家也吃鱼，就没有你们家的鲜，我们家也是红米饭，就没有你们家的香，我们家上个月也吃了肉，就没有你们家的好吃……”

她风卷残云，把几盘菜吃了个精光。点点还给她煎了两个荷包蛋，她也一扫而光。问她还吃点什么？她摸着自己的肚子说：“吃饱了，吃够了，肚子都吃得鼓起来了,好久没有吃过这么香的饭菜。”

她连打了几个饱嗝，嘴上泛着油光。她不停地用双手从上至下抚摸自己的肚子，一面喃喃地说：

“吃得真饱，吃得真好！”

走到门口，满妹停下步子，从裤子荷包里掏出两条暗红色的绸布来，转过身，扬了扬绸布，问点点：

“点点妹妹，你看这两条绸布漂亮吗？帮我扎在头上。”

点点眼睛一亮，她知道，他们村庄还没有谁买过这种颜色的绸布，这只有大地方才买得到，不可能是满妹家的，那是谁的呢？点点让满妹坐在凳子上，到房间拿出自己圆镜子给她照,拿出自己的银梳子，帮她梳头,扎小辫。满妹的头发多、柔、软,且黑得发亮，的确是难得的秀发，人也长得漂亮，可就是有蠢。

她帮满妹扎好头发，拿过镜子让她照照。满妹不停地吹棒自己漂亮，点点问她哪里买来这么漂亮的暗红色绸布？她说不要说出去，是秋云老婆的，她放在裁缝店里做衣服，她看到了，让裁缝师傅剪了两条，起初师傅不肯，后来要她掀起衣服，摸了奶，他才肯剪给她，她又让他多摸几下，就给她剪了两条，还交代她不要急着就用出来，怕秋云老婆找麻烦.我才不管她呢，给了我，就是我的，满妹晃荡着自己的两个大辫子,非常骄傲,非常满足地走了。

第八章

点点是下午的课，上完课回到家，她的情绪才完全恢复了正常，她为自己早上的过于偏激、莽撞,感到懊悔。杀死一个仇人很简单，扳机一扣,就把他的狗命给结束了。但是，父母的遗愿、组织的精心选拔和栽培,都将付诸东流，那是报小仇而失大恨呀！

爷爷在厨房里做饭，点点倒了一杯白开水喝，坐到大门的矮凳上,轻轻抚摸大黄狗，大黄狗很顺从地蹲坐在她面前，黑汪汪的眼睛望着她。点点这才想起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如此的亲近它，大黄狗依然忠诚地守候着她，她感到有点内疚。她把大门左角落喂狗食的土钵拾起，到河边用河沙用力擦洗，把土钵洗得干干净净，回到家，装了半钵热饭，又倒了菜汤给大黄狗吃。大黄狗非常领情，把钵里的饭吃的干干净净，钵就像又洗过一样。

爷爷默默地看着自己的孙女做这些事，心里升起了股股热流，眼角禁不住湿润了。爷爷自言自语：

“点点长大了,爷爷老了，老了，就变得脆弱了。”

“爷爷没有老,爷爷要活一百岁,点点陪您喝点酒吧。”点点柔情地说。

“爷爷从楼上抓了半簸箕花生下来剥壳，点点到倒厅,打了一锡壶酒娘,放在灶台的后锅里热，放好后，她也跟爷爷一起剥花生，大黄狗躺在爷爷的脚上，给爷爷暖脚，一群鸡从门外跑进来，啄花生壳吃，偶尔也能啄食到丢在地上烂了或特别小的花生。不一会，花生剥好了，爷爷把灰尘簸了出去，花生仁干干净净，倒入碗中，正好是满满的一碗,不多不少。爷爷把花生又倒入葫芦瓢中，洗干净,拌好盐，放进油锅中炸好，爷孙俩便吃晚饭。

爷爷用的是大杯，点点用的是小杯。

热了的酒娘颜色略淡些，香味更浓，不一会儿，大厅里弥漫着浓浓的酒香和菜香。

爷爷虽然七十多岁了，牙口还好，他要喝酒的话，一定会油炸花生米，其它的菜多菜少,倒不重要，他一般是夹几粒花生米，抿一口小酒，放下筷子，慢慢嚼碎花生米，和酒一起咽下去。

点点也喜欢吃花生，她是用筷子抄花生米吃，一抄四、五粒，送进嘴里，大口大口喝酒，不放筷子，桌上所有的菜,她轮番夹到吃，她最喜欢吃的还是辣椒炒河鱼，冬天就是大蒜炒河鱼,整条整条的鱼送进嘴里，打了转，小河鱼的骨架就干干净净的出来了,丁点鱼肉都不剩，她嘴巴分解鱼的能力,几乎无人能敌,那是小时候,她爸爸训练出来的。

点点敬了爷爷一杯酒后，就自顾自的喝，喝干了，点点就筛酒。几杯热而醇的酒下肚，话也就多起来了.

“爷爷，我在南昌的时候，经常想这里，您知道我想得最多的地方是哪里吗？”点点端着酒杯，把筷子衔在嘴上，问道。

天已经黑了，爷爷从香烛台上端起蜡烛点着，烛光映照爷爷满头的白发和满脸的皱纹，还有那慈祥的目光。爷爷喝一口酒，说道：

“哪里？肯定是拉石河！”

“爷爷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什么都知道。”点点把小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脸上露出天真烂漫的笑容。

“爷爷,您一直把我当男孩子养。元宵节晚上，您带我到河边放灯，那都是我们平时收集的最好的蚌壳，倒入茶油，放上灯芯，点着火，让它们顺着河水飘下去，河流顿时亮堂起来，小时候,我还以为这些河蚌灯会漂到南昌去,回家过年前,交代玩得好的小朋友,去滕王阁下的赣江边等我放的河蚌灯,我给自己放的河蚌灯做了记号.嗨,现在想起来,还会笑.那流动的灯与天上的明月和星星交相辉映，我在心中默念自己的心愿。清明节，您带我沿着河岸摘艾叶，摘回来做艾米果吃。端午节，您把雄黄酒洒擦在我的太阳穴、人中、肚脐上，把我推下河去，和那帮小子们一起游泳，后来，我在南昌横渡赣江，爸爸、妈妈都惊讶了，问我什么时候学会游泳，我没有回答，我好像学会了走路，就知道游泳。中秋节，您带我到河边放孔明灯，我们家的孔明灯是最大的，飞得最高、最远,你还给我们做瓦塔烧。春节，我们全家带着猪头、鸡、鸭、鱼到河边祭河神。最有趣的是夏天跟着您去河里抓鱼，太阳最热、最毒的中午，那些鱼喜欢躲到岸边泉水的大柳树下或石头里，你一摸一条，一摸一只，而且是特别好吃的鲇鱼、石板、沙锤和甲鱼.有一年， 我摸到一只大的甲鱼，那甲鱼一口咬住我的大拇指，鲜血直流，我怎么甩,也甩不掉，你叫我赶紧把它放回到河里，甲鱼一见水就松了口，你一把抓住了它。即使涨大水，河里也好玩，山里的竹子、木头、柴火源源不断地漂下来，爷爷您就不停的跳入河中挑大的木头捞上来，往往涨一次大水,您就捞几个方的木头，捞几大堆的柴火.退了水，您又可以抓到许多大的鱼。更不要说一年四季给我们家带来鱼儿的渔梁了。这拉石河呀就是我孩提时无尽的乐园。”

点点脸上泛着红光，洋溢着幸福的神情。

爷爷也沉静在美好的回忆中，他非常赞同孙女的观点。

“是呀，这条河就像一位胸怀博大的母亲，不停地给予,从不索取,养育着两岸的子民。我们家的鱼梁，一年到头都可以装到鱼，清明节前后，我们到河里安一个大的鱼荷子，也可以装到好多的上水鱼，平时只要下河，就没空过手回家，这河真是我们家的一大菜园呢。我们家的小马达每天往返在吉安、泰和和我们贝瑶，方便了这里的老百姓，我们也能赚到钱，这河也是我们家的摇钱树。我心情不好或身体不好的时候，我就喜欢坐到河边的石头上，游动的鱼和哗哗的水声，胜过世间的一切良药，让我忘却烦恼和病痛，好像在天堂里。这河也是我的精神家园呀！”爷爷历数着拉石河林林总总的好处,拿起酒壶给自己斟满一大杯的酒，一仰脖子全下去了，点点有点惊讶，因为她从来没有看过爷爷这样喝酒。

点点给爷爷倒满酒，自己也续上，能装一斤半的锡制酒壶,空了。点点故意把空空的酒壶摇给爷爷看，爷爷只顾喝酒吃菜，点点知道，爷爷今天还想喝酒，径自到倒厅打了半壶，放到后锅里热.点点给灶里添了一把柴，火燃着了，后锅冒着热气。点点把烫好的酒拿出来，爷爷的杯又空了。她给爷爷倒满，自己先喝干,后倒满。她感觉自己有点飘飘然，知道那是酒在起作用，考虑到爷爷这么大的年龄，她还是巧妙的让爷爷少喝一些。爷爷的身体是她的头等大事。

“爷爷老了，别看爷爷能吃,能喝,能睡，身体棒棒的，那就像秋天河边的绿草，那么茂盛翠绿，霜一打，雪一下，就黄了。”爷爷伤感的说

“不会，我爷爷没有老,身体棒着呢,我爷爷至少活到一百岁。”点点十二分的认真 ，似乎她说的话能够应验。

“我也想陪点点长大,等着点点嫁人、生崽，我想抱点点的小孩,我也想抱谷谷的小孩。孙女呀,万事都有规律,万事都有定数,不由人啦!你哥哥谷谷现在在哪呢？这野小子，总得给我们来封信吧？哪怕带句话回来也行呀.”

“哥哥好好的，他在为组织做大事，你不要操那么多的心，你养好了身体,就是我们兄妹最大的幸福！”

“是呀，是呀。”说完，爷爷又要又喝一大杯酒，点点只续上半杯，爷爷接过酒壶，摇了摇，还比较多，他给自己倒满，又给点点续满，“放心，爷爷知道自己的酒量,爷爷不会轻易醉的，人老了，脑袋不糊涂。”

爷爷又是一口饮干一大杯酒，然后抹一下嘴，深深地感叹一声：“人生如梦呀，转眼就七十多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呀.山中难寻千年数，世上难逢百岁人!”

点点轻轻地擦了一把眼睛，望了望爷爷，确定爷爷并没有喝醉，她才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加满爷爷的酒杯，爷爷喝了一小碗汤又吃了点菜，然后又一口饮干一大杯酒。

“爷爷,我们村庄不是有那么多的千年树?柏树,大樟树,都是千年以上,还有那棵杉树,恐怕也有千年吧?我爷爷一定会是世上的百岁人!”

“呵呵……但愿吧.”

“你哥哥出生的那一年，我跟你泰正爷爷、三元叔等八个人，一餐喝干一坛酒，那是五十三斤的大肚坛，今天，你热了一壶半酒，你还喝了不少，没事的。”

听了爷爷的话，她才又给爷爷筛满酒。

“人生好比一朵花，花开花落就是一转眼的功夫,鲜花开得灿不灿烂?得靠阳光雨露，靠根、茎、叶、枝，如果你是鲜花，你就得开灿烂来，这样才对得起支持你的方方面面。遇事，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要考虑你身边的人和事。点点长大了，遇到大事，晓得三思而后行，今天一大早，你在捣腾那支手枪，我心里有点着急，你到秋云家的客栈，我知道那肯定是杀害你父母的凶手住在那，那个孽畜走了，你能够收起家伙，平静地去上课，去做好你一天的工作，不露声色，爷爷高兴.点点不需要爷爷操心了，能够办好自己的一切事情了。”

说完，爷爷一仰脖子，一大杯酒又下肚了。

爷爷不说，点点都不知道爷爷跟踪她了.爷爷真是太劳累了，他总是默默的地做一些他认为应该做的事,默默地承受一切。

点点把最后的酒倒给爷爷，然后站起来，双手端起酒杯敬爷爷，爷爷从未看过自己孙女这么认真的样子，这么庄重的状态，招招手，叫点点坐下：

“一家人，不要搞得那么隆重，心里想到了就可以了。要学会用心去装东西，就像那酒坛，装的酒越满，越没有动静。”

点点坐下来，饮干那一小杯酒，然后帮爷爷装了满满一大碗饭，自己也装了一小碗。饭后，已是夜晚九点多钟了，点点跟爷爷还有大黄狗，把鱼梁上的鱼捡回来。

方振宇从南昌坐船，直接到了永新县城。他住在靠近禾水的吊脚楼上，打开窗户就可以看到禾川镇与东南方向联系的浮桥，打开侧门可以看到半个禾川镇，永新县国民党党部离他的住处仅几步之遥。晚饭过后，天色已经很晚了，方振宇便洗了个澡，美美的睡上一觉。

第二天上午，永新县党部主委和保安大队大队长来到方振宇下榻的客栈，他们在旁边的一家餐馆定好早餐，又回到客栈一楼静静的喝茶,等着方振宇起床。方振宇太累了，好晚才起床,懒洋洋端着脸盆下楼去洗涮，党部主委和大队长一起站起来迎接方振宇，方振宇马上振作了精神，和他们握手，主委压低声音，自己介绍：“我是国民党永新县党部主委贺彤文，这位是县保安大队的大队长谢忠山，请多关照!”谢忠山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方振宇也回了个标准的军礼,转身和贺彤文握手,笑了笑,指了指他们和自己说:“老板，我们是一条道上的朋友,互相关照.”

互相寒暄之后，方振宇要他们先坐一会儿,他去做做个人卫生。贺彤文和谢忠山的茶还没有喝到一半，方振宇就已经穿戴整齐，走到他们面前。他们惊讶地站起来，带方振宇出去吃早餐.他们刚一落座，店家就把冒着热气的菜端了上来。仅有四个菜，都是用铜脸盆装，一盆狗肉，一盆脑子肉，一盆白菜，一盆豆芽，酒也是用铜脸盆热的，每人倒满一大碗,他们叫吃早酒.自然是方振宇坐上席。温好的米酒好喝，狗肉除了橘子皮和红辣椒外，没有任何佐料，这和他的楚雄老家做狗肉的方法不一样，但比他老家的狗肉还好吃。脑子肉里几乎包括猪身上的所有的东西,有眼睛、牙床、大肠头、小肠、肝、肺、心、脑子、肥肉、瘦肉，没有想到这么多物件炖在一起，产生了奇妙的味道，连混浊的汤都很鲜美。

一碗酒下肚，大家的距离拉近了，吃东西也放开来了。店小二把吃去一半的狗肉和脑子肉端下去，不久又端上来热气腾腾的两大盆。贺彤文要方振宇趁热吃，一面介绍这两道菜的由来.永新在北宋的时候，出了个三朝宰相刘沆，此人非常喜欢吃狗肉，也善于炒狗肉，年轻的时候，他在勤学苦读的闲暇，爬到自己楼顶的阁楼上，脸朝四方闻一闻，就知道村庄哪家今天吃狗肉，他就会循着狗肉的香味去走访人家，来得好不如来得巧，狗肉刚端上桌他就到了，永新人本来就好客，又是同村子的人，自然一起吃喝。他人缘关系也好，无论哪家要写个对联或给小孩起个名字，都会热情相助，从不收取分文，每次去吃狗肉，他都会从家里打满一竹筒的米酒带过去，这一竹筒的酒，少说也有十斤。炒狗肉首先要选黄毛的瘦肉狗，一黄、二黑、三白，最不好吃的就是花狗,选好狗后一棍子毙命是最好的，杀死次之，用水闷死又次之。打死的狗放在冷水锅里慢慢游，灶台的火慢慢加热，待到水接近开的时候，狗毛最好褪，就像剥芋头一样，一抹一大片，干干净净。褪完毛，要把狗架起来，用早稻的稻草去烧，烧到黄褐色为止，用稻草把狗洗干净。解剖狗的时候，第一刀是割脖子，用一个大碗先盛好半碗米酒,再去接流出来的血，放少许的盐进去,搅动几下,血凝固得特别好。狗身上除了肺之外，其它的都是好东西.狼心狗肺，狗肺是有毒的，不能吃,把狗肉倒入锅里炒，就这样干炒，把水炒干后，再倒油进去，一斤狗肉一两油，最好是茶油，除了茶油外，还要放少许的猪油，炒到狗肉出油之后，就把内脏倒进去翻炒一下，然后放水放狗血，放辣椒干，放橘子皮。辣椒干先放在锅里慢慢焙干，焙到用手一捏就碎才行。根据狗的大小来确定炖的时间，炖到骨头和肉夹在筷子上一抖就自动分离,就可以了。狗肉是永新人家餐桌上的无尚妙品,闻名江西。

贺彤文滔滔不绝地叙述永新狗肉的做法，一点都不耽误他吃菜和敬酒，满满一大盆的狗肉，又吃去了一半。店小二把狗肉端下去，他们又集中精力吃脑子肉。贺彤文端起方振宇面前的碗,盛了满满一碗脑子肉送过去，又给自己盛上。他用调羹挖脑子肉吃，边吃边说,脑子肉就得带上汤，这样才最好吃。他敬大家酒一饮而尽，其他人也全部喝干，他站起来又给大家加满酒。

贺彤文用筷子敲一下三个人的酒碗，表示敬酒，因为酒太满了，端起来会洒掉一些，用筷子敲酒碗,也是这里敬酒的一种方式。贺彤文弯腰对着碗喝了半碗的酒，抬起头督促他们把酒也要喝到他的份上，他们两个人倒是干脆，一口把一大碗酒给喝干了，倒逼贺彤文也把酒喝掉。

方振宇醉眼朦胧地端祥这位党部主委,他大概四十多岁,个子不高,头很大很圆,头发稀稀拉拉,但又黑又亮,中间部分掉光了,露出发光的头顶,脸上肉嘟嘟的,白里透红,五官端正,眼睛虽然被肉挤压,有点小,眨吧眨吧,射出耀眼的光芒.手指头不长,也是肉嘟嘟,这个人很会吃,也很能吃,一脸福相.贺彤文不知道是没有觉察到方振宇在观察他,还是大智若愚,他还是不停地吃菜,喝酒,嘴巴不大,喝酒吃菜的速度非常惊人.

谢忠山起身给大家又倒满酒。

贺彤文问：“方老板，喜欢听歌吗？”

方振宇点了点头。

贺彤文继续讲故事：“这道脑子肉跟唐代著名的歌女许和子有关.许和子就是我们永新人，许和子的妈妈是个破落大户人家的千金，嫁给世代为屠的许家。许和子母亲只知道琴棋书画，不知道油盐柴米，更不要说做菜洗衣。无奈,他的父亲，每天半夜起床杀猪,天刚亮就出去卖肉,出门前把猪身上不好卖的东西,全部倒入鼎罐中炖，屠户一般一天只吃两顿，早上一顿，晚上一顿，晚上这一顿比一般人家的要早一点，下午三点钟左右,肉也卖完了，回家吃饭。这鼎罐里的肉也就炖烂了，没有想到，这边边角角的东西炖在一起，味道实在是好。后来经过改良和充实，这脑子肉就成了永新的又一道名菜，许和子到长安唱歌，深得唐玄宗的宠爱，名噪一时，她也把这道永新名菜带去了长安。

贺彤文很为自己刚才讲的两个故事感到满意，他在叙述这两个故事的时候，多次观察方振宇，方振宇吃得有滋有味,听得也很专心。

听完贺彤文的两个故事,方振宇站了起来，他端起满满的一碗酒，跟二位的碗碰了一下说：“跟二位老板喝酒，痛快，酒好、菜好、故事好，既饱肚子,又长学问，这样，我喝干，你们喝一半。”

话一落地，方振宇把酒一饮而尽，

这二位也不是孬种，也一饮而尽。

   三个人都哈哈大笑，谢忠山给大家倒满酒。店小二把狗肉一分为二，钵里的仍然是狗肉，另一半用铜脸盆装得满满的则是狗肉炖豆腐，贺彤文帮方振宇盛满一碗，自己也装上一碗，用调羹舀得吃，方振宇吃的有点急，这热豆腐里面更烫人，他赶紧喝口酒冷却一下被烫痛的舌头。

  “这狗肉炖豆腐，我还是第一次吃，绝了，不仅好喝，还会烫人，我这个人恰恰不服输，你越烫我，我越多吃。” 方振宇一边吃，一面称赞这道菜。吃完又挖一碗.

他边吃边看看保安大队长谢忠山,他个子高,皮肤偏黑,瘦,头也不大,头发非常多,有点少年白,大概三十多岁,话不多,跟贺彤文配合默契,贺彤文喝完酒,他马上倒酒,贺彤文讲故事,他时不时的说上一两句话,给他补充或提供证明,声音有点嘶哑,没有贺彤文柔和浑厚,方言更浓,更不好懂.这两个人,一高一矮,一黑一白,一胖一瘦形成鲜明对比,喜剧味很浓,如果讲相声的话,那一定是绝配.

一顿轰轰烈烈的早餐,当地人叫早酒的,就这样结束了。早餐前，方振宇跟贺彤文、谢忠山还是陌生人，早餐后，他们成了勾肩搭背的兄弟。

酒，真是好东西呀，无尚妙品！

方振宇一行三人回到他住的客栈，谢忠山跟方振宇去拿行李，方振宇只带了一个小包，自己拎到，谢忠山看到是一个瘪瘪的小包，也作罢。走到楼下，贺彤文已经把房钱结了。三个人一行来到一个小巷子里，走到一栋三间平房的门口停下。谢忠山掏出钥匙打开门，门槛是块长条形青石，青石光溜溜的，中间凹下去许多，大门两旁还有两个竖起来的石狮子，里面的家具一应俱全，厅里的两个太师椅是红木的，桌子是樟木的，左边是厨房和餐厅，右边是卧室，卧室里摆放了一张宽大的百日床，床架雕龙画凤，非常精致，床上摆放崭新的被褥，被面是红绸缎子的。床边摆了一张超长超宽的书桌，书桌上文房四宝一应俱全。他们回到大厅，贺彤文和谢忠山并排坐在矮凳子上，两人又双双站起来，毕恭毕敬地行了低头礼，各自又报上自己的职务、名字.永新县党部主委、贺彤文，永新县保安大队队长,谢忠山.他俩并排站一起,郑重地说：“拜见中校!以后，我们就听从您的吩咐。”方振宇心头颤抖了下，热血沸腾，他知道自己仅仅是少校，他们怎么称中校，莫非朱主席又提拔了他？还是这两个家伙为了抬举他,故意拔高他的职务？他故作镇定地挥手示意他们坐下，自己也坐下，他语重心长地说：“贺主委，谢大队长，私下场合以兄弟相称，不要搞得那么庄重。”

一位中年妇女送来两个热水瓶，谢大队长给大家泡好茶。

贺彤文呈上一批公文给方振宇，回到座位汇报.

“今天一大早，朱主席的秘书长就差人送来了你的晋升书，你晋升了中校。三百个花边,也就是大洋,也到了.今天晚上,上面还会派人专程送来你们每个人一个工作用包,明天一大早,我会带朱三株送到保安大队去.考虑到您在这里长期工作，这房子就是你的住所，目前,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租金由党部负责，党部另有一个兄弟朱三株归你调遣，他今天晚上会到.您是做秘密工作的，安全最重要,以后我们之间的联系还是通过那位小朱兄弟,我们两个人是这里的公众人物,认识的人太多,不安全.”

谢忠山接着汇报：

“你要的八个兄弟，今晚上才会到齐，到时请您去作指示！”

方振宇喝了一口茶，望着二位，把椅子往他们的座位靠近一点，说：“感谢二位的辛勤劳动，特别需要表扬你们的办事效率，我很喜欢跟聪明人一起共事，这样才有默契。我宣布三条纪律，他看到他们两个人打开本子作记录，忙说，“记在心里就行，要学会用心记事，笔记录的就不重要了.第一、党部新增的成员在你名下管理，”他指指贺彤文，贺彤文点头，“归我调遣,他的行踪你不要过问。”他又转问谢忠山，“八个特殊队员，编制在你名下，归我调遣，他们的费用你不要管.”谢忠山也点了点头。“第二、我的住所只有你们两个人还有明天到的小兄弟知道，刚刚送开水的是什么人?”“杂货店老板娘,我家亲戚,没问题.”贺彤文回答.“那就好,一定要小心,小心驶得万年船.第三、我们之间尽量少联系，特别紧急的情况下才来找我，公开称呼都叫老板，饮食起居我自己负责，不劳别人。”

三人谈完事就各自分开。

   方振宇仔细逐间地去看看自己的家。厨房锅碗瓢盆一应俱全，推开后门，后面还有一个院子，靠厨房的墙上摆放了一排整整齐齐的柴火，里面棚子里还放了几箩框木炭和一堆刨花，刨花是生火用的。院子的中间有一口水井，井沿上放着一只洋铁皮桶，桶里有一个葫芦瓢。井水清澈见底，水井旁边做了个水池，水池里贴了一块斜面的青石板锉成的洗衣板，水池下面有一条细小的沟，用过的水就从沟中流到后面的大水渠里去了。院子边上有一棵钵粗的罗汉松，罗汉松下面有四个石凳和一个圆的石桌，看来这栋房子的主人，不但有钱，而且很有生活情趣。贺主委挑选这么个闹中取静的地方，也是良苦用心。

方振宇回到客厅，重新泡了杯茶喝，开始心里有事，没品出这茶的味道来，现在静下心来，喝一口，才知道这是上好的绿茶.他感叹，吉安这个地方人杰地灵，每一样东西都很讲究,不愧是千年望郡。想到明天上午要和自己的老部下见面，他不由得露出了笑容,现在，我也是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而且晋升为中校，比他的同乡、同学范勋伟先前进了一步，也可以呼风唤雨啦,哈哈!自己才二十五岁，照此下去，混个将军是一点问题都没有，他又喝了口茶，把紫砂杯抱在两个巴掌之间，转动几下，又喝一口，似乎这杯里装的不是茶水而是美酒，每喝一口，都让他陶醉。他禁不住哼起了家乡的民歌，似乎还不过瘾，他又想到唐代诗人孟郊的《登科后》：

昔日龌龊不足夸，

今日放荡思天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

一日看尽长安花。

古今人心相通呀，这首诗最好的一句，就是一日看尽长安花，就在此时，如果有一匹马，哪怕是劣等马也行，那该多好呀，他可以打马走遍永新的禾川镇，直奔吉安和他的战友范勋伟痛饮一顿，他付银子，那才是酣畅淋漓呀！可惜没有马。

他又来到水池边，用洋铁皮桶子打上一桶水，用瓢勺舀了半瓢水喝了几口，这水还有点回口甜。他把水倒入铜脸盆中，拿起崭新的毛巾，洗了把冷水脸，觉得不够，又打水上来，从脸盆架上拿来香皂洗了个头，从房间拿来镜子照了照，感觉到洗头很重要，不但显得年轻，而且看上去更精神，还有几分儒雅。他整理好刚刚用过的一切东西，回到大厅喝茶。他清醒了,很为自己刚才的得意忘形，难过！他在心里骂自己浅薄，小人得志，没有前途，一点小得意就忘乎所以，怎么能成就大事？怎么能对得起精心栽培自己的朱培德主席？他恨地上没有一条缝，有一条缝就钻进去算了。

他想这一路走来，顺风顺雨，那么年轻就是个中校，自己何德何能?主要得益于朱主席的精心栽培，何以报答这位恩人、贵人？唯有努力工作。他每多做一份工作，就是对朱培德主席尽一份孝心，分担一点责任。朱主席那么年轻就已经是海内外知名的将军，连蒋委员都敬重三分，是中华民国的栋梁之材,跟到这样的伟人，还愁没有前途!

经过一番心灵的梳理后，方振宇冷静了许多。他在思考如何开展工作。现在，他手下有几个可以直接调动的人，吉安党部一个，永新党部一个，永新保安大队八个，作为做谍报工作而言，人员算是多的了。党部的两个人是上级派的，不是很熟，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一定是谍报工作的专业人员，保安大队的八个人，都是自己开具的名单，都是自己选中的老部下，虽然没有谍报工作经验，但个个都是身怀绝、技精明强干的人，用起来肯定顺手。但这些家伙在战场上如狼似虎，平时生活也是火爆爆的脾气，没有一个善辈，他们能够长期老老实实地呆在一个地方?能够保证他们不惹出事来?明天上午见面，就要作这一方面的严格要求，要有铁的纪律来约束他们,情报工作出一点小事，就有可能会带来灭顶之灾。自己的形象也要改变一下，不再是猛冲敢打的拼命三郎，而应该是多谋善断的中校特工。

第二天上午,方振宇戴着黑色牛皮礼帽，穿着蓝色长衫，脚蹬黑色三接头皮鞋，腋下夹着皮包，出现在县保安大队特别行动队八位队员面前的时候，这仅仅分开几个月的战友，竟然没有一个一眼就认出他来的，他很为自己的装扮得意。他把礼帽摘下，咳嗽了几声，最先发现他的居然是跟他仅二十多天的赣州的新兵，他突然惊叫：

“这不是我们方营长吗？”

大家像猴子一样，一眨眼的功夫就围在他的旁边，拉手的拉手，推背的推背，还有的掀衣服看有没有伤疤，有人居然摸裤裆看看那玩意还在不在……大家七嘴八舌谈笑风生。

“想死你啦!”

“你跑到那里去啦?”

“那传宗接代的家活还在不?”

“我以为你报销啦！”

“是不是去找嫂子去啦！”

……

“各位仁兄。”方振宇的声音还是那么铿锵有力，大家很快站成一排，“稍息，大家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到这里来集中，是你们能干,更是我方某的骄傲!一个营二百多号兄弟，我都很喜欢，你们这八位是我钦点的，而且是在非常短的时间内想到的你们，是在一个特定的场合想到的你们，可见你们在我心目中的位置是多么的重要.跟着我干，还是那句老话，要能吃苦,能吃亏，能吃肉,会喝酒,无论枪林弹雨,还是风霜雨雪，我都会和你们在一起，不离不弃！”方振宇停顿了一下，大家报以热烈的掌声。

方振宇坐下，他示意大家也坐下，小赣州已经泡好一杯茶，送到了了他的面前，他喝了口茶，脸上的表情变得柔和一些，声音也柔和一些。

 “各位仁兄，我们现在的工作性质变了，原先我们是当面锣对面鼓地在战场上撕杀，那是酣畅淋漓，是你们，也是我最愿意干的事，是最痛快的事。现在不行了，现在，我们要做特工，要全面了解掌握流窜在罗霄山脉的土匪的情报，报告给我们的上级，协助我们上级干净彻底地消灭他们!”方振宇做了一个恶狠狠的砍杀动作,大家报以热烈的掌声,他摆摆手示意大家停止掌声,继续说,“为了获取情报，你可能是个农民，一个商人，一个二流子，一个乞丐，一个教师……无论装扮成什么人，就要像个什么人，不然，让人家看出破绽，你就会惹来杀身之祸,你的小命就没有了。我们的眼睛要尖，学会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我们的嘴巴要紧，该说的说，不该说的打死也不说；我们的骨头要硬，如果不幸当了对方的俘虏，即使是剥皮抽筋，甚至凌迟，都要挺住，不能出卖自己的兄弟。我们独立工作能力要强，一个人要应付一个场面，甚至是一场战斗，要多谋善断。干特工，是最锻炼一个人的职业，一个出色的特工所作出的贡献，不亚于你指挥一个营、一个团、一个旅、一个师、甚至一个军，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就在今天，朱培德主席晋升我为中校！”

 大家拼命的鼓掌，都露出羡慕的眼光。

“我深感责任重大，也深感干这行是很有出息的。”

 大家又一次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你们的掌声告诉我，你们是愿意跟着我干的，有不愿意干的，现在就可以提出来，我决不会怪罪你的，你可以回原部队，也可以回家抱老婆，哄小孩.人各有志，我方某从不勉为其难的。”他扫视了一下大家，大家眼睛告诉他,他们都很坚定的跟着他，他又一次受到鼓舞，脸上又一次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他站了起来，收住微笑，变得严肃和庄重。

“这项工作是很危险的，你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掉脑袋，甚至连自己的尸体都找不到，但党国会记住你的。为了减少不必要的牺牲，保证我们的工作效率，我给提出四点意见。第一、勤学苦练，壮大自己过硬的本领，作为一个军人，你们是合格的，擒拿格斗都不错，但作为一个特工，我是小学生，你们也是小学生.”

说话间,贺彤文带着朱三株小兄弟送来一堆的皮箱.放在方振宇前面的桌子上,转身就走了.招乎都没有打一个.他停顿了一下,喝了一口茶继续说,“要努力学习，这里有些教科书，你们拿去仔细研读，还要向生活学习，向当地的老百姓学习，向我们的敌人学习，知彼知己，百战不殆。要学习这里的方言，了解这里的民俗风情，了解这里的文化,你的言谈举止就要让当地人认为，你就是他们的邻村的小伙子，这样，你才可以融入到芸芸众生中去，才能够得到真实的、有价值的情报，才不会暴露自己。第二、一次任务失败，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自动退出此次任务，并将此次任务移交给下一位特工。第三、必要时刻，为了更大的利益和保密的需要，为了党国的利益，要英勇献身、牺牲个人。第四、自己掌握的许多机密，随时有可能被捕，可先行自我了断，实在来不及，要能挺住，绝不做叛徒,出卖同志。”

大家听得很专注，脸上的表情也变得越来越凝重，但每个人的神情是坚定的。

“这是你们的工作箱，每人一个。”

大家一个一个轮流上去领取，摆放到自己的位子上，方振宇要大家打开箱子，他把箱子里的物件一一作介绍。特地拿出一个药瓶，说：

“这里面的药片，剧毒，你们可以把一片巧妙地放在身上，一旦遇到万分紧急的情况，就吞服一片，一片致命。我希望我们都不会到这一步，希望我们谁都永远不会吃这片药。另外，你们原来都是使长枪的，使短枪的只有两个人，也没有这么好的手枪。这种手枪是德国造的勃朗宁，是世界上最好的手枪，也是我们国内最新的手枪，大家对照图纸，学会拆卸和装卸，平时要保管好，还要学会射击，手枪的扳机特别的灵活，手一扣就射出子弹，不放，一棱子就全部出去了，不像步枪，扣一下,射出一颗子弹.瞄准也不一样，限你们一周之内,把这支手枪玩得炉火纯青。”他又拿出蓝底白案,印有青天白日国微的保密手册，摇了摇，继续说：

“这本小册子，对外称保密手册，实际上就是特工手册，总共是十二条三千八百个字，大家也务必在一周之内，烂熟于心，一字不落，一周之后，集中在这里销毁，没有背熟的自动回原部队。大家有没有信心呀？”

“有！”这八个年轻小伙子齐刷刷站起来，齐声答道。方振宇挥手要大家坐下，他走近一步，边踱方步边说：

“国军中存在一些不良习气，比如说吃、喝、嫖、赌、索、拿、卡、要,甚至还会武力强奸、打劫！据我所知，我们这八个人中还没有沾染上这些恶习，我们的队伍里也绝不能出现这些歪风邪气，一旦发现，休怪我不客气，一枪了断。我们要有一个好的形象，形象坏了,什么事都干不成,我相信我挑选出来的人员,我组织的队伍，一定是有创意,有修养,有信仰,有信誉,有纪律,有抱负的战斗队,是将军的摇篮！”

听了方中校的讲话,大家立即提振了士气,热血沸腾,慷慨激昂,脸上都红扑扑的.大家私下讨论了一下，纷纷表示绝对不犯这些低级错误，万一不小心犯了,都愿意接受方中校的惩罚,立志做优秀特工,为中华民国做出杰出贡献。

方振宇又回到自己的座位，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他把带来的银元分发的各个皮箱里,把皮箱盖好,告诉大家：

“你们的生活起居就在这里，你们有独立的厨房,独立的住所,名义上归永新县保安大队管，实际上是我的战友,归我统领,但你们要跟县保安大队处理好关系,处得像兄弟一样，不能骄傲自大，也不要妄自菲薄，大家一定要服从指挥，遵守纪律，磨练意志，练就奔领，静如山，动如虎，敏如猴，鬼如狐，成为一个优秀的军人和出色的特工。一周后，还在这里考核你们,合格的，我会给你安排任务，派往各地,独挡一面，吃香喝辣，不合格的滚蛋,滚得越远越好，省得我见了烦。我相信我们这里没有孬种。”他扫视大家，提起自己的皮箱，转身，挥一挥手说：“走了，皮箱里有你们不薄的薪水,孝敬孝敬父母吧,父母养你们这么大,着实不容易,一周后再见。”

第九章

打听到秋云跟三元、 炳华上山去抓石拐了，点点便走进云来客栈。秋云老婆正在大厅磨米粉，米粉里放了桂皮、八角,这些大料的香味弥漫整个大厅。看到点点进屋，秋云老婆忙起身，在围裙上擦擦手，要倒开水给她喝。点点说不用，她刚喝了水，来看看房间，她过一段日子有两个朋友来，想安排在这里住。秋云老婆便一下子兴奋起来，带点点上楼，一间一间地转过去看，房间拾掇得干净整齐，被子是棉布的，用米汤浆过，摸上去干干的、脆脆的，很暖手，蚊帐是麻纱的，也洗得白白净净，没有一丁点的污渍。垫的都很厚，是半新的棉絮。一对绣花枕头，腊梅上栖息两只鸟，对着嬉戏，很有情趣，白底、红花、黄鸟。

看完房间下来，点点打听一间房住一晚多少钱，一个人吃一天多少钱。秋云老婆说，是你的亲戚，就不收房钱，饭钱一人一天十文，跟他们一起吃，酒另算。点点说这不行，不收钱她就不好意思安排他们过来住。秋云老婆说实在要付钱的话，就付十文。一个人吃、住一天总共二十文,两个人四十文。点点说价钱很划算，卫生也做得很好,秋云哥的菜炒得好,客人来了，就安排他们过来住。她们一起边聊边下楼.到大厅,秋云老婆舍不得点点走,重新泡茶,还拿出花生、瓜子,两个人边喝茶,边吃东西,边聊天,像亲姐妹一样。

点点很巧妙地把话题引到最近入住的客人身上。秋云老婆一点都没有戒备,像倒豆子一样告诉她，天天有人住,一波接一波,除了有一次住的是一对夫妻外,其余住的都是男的.近期住了一个高个子右脸上有道暗红色疤痕的人，人不错，蛮大方的，原先还和一个矮个子到这里住过几次，他们两个人好像是表兄弟.矮个子没有来过了,高个子来住，人挺和睦的,总是好晚来，一大早就走，好像很忙，大概是做什么生意的吧。他们肯定是外地人，说话不是我们这一带的口音，他们自己说是四川人,我们也搞不清楚哪里人,到底是干什么的，具体做什么，我们也说不清楚。

点点只要掌握刀疤脸住过就可以了，她不要了解更多的东西，便把话题扯开了。她知道，如果老是谈这个话题，就会引起她的多疑，万一下次入住到这里，她不小心说漏了嘴，反而会引起对方警惕，打草惊蛇。她便饶有兴趣的谈起抓石拐的趣事。石拐是当地的方言，学名叫棘胸蛙，又称石鸡，坑蛙、石冻等，两栖动物，生活在深山老林的山溪里。因为深山老林很多蛇，夏天又是蛇出没无常的时候，只有懂得蛇药的人，才敢夏天去抓，一般是晚上打着松柴火把去照，见到火光，石鸡就跳入溪中，溪水清澈见底，石鸡钻入石头底下，手一摸就抓住了。像秋云这样不懂蛇药的人，夏天断不敢去抓石拐的，只有等到秋天,白露节之后，起了冷雾或打了霜，蛇进了洞，他才敢去，翻小溪中的石块，秋天小溪里的水退了不少，石拐就躲在石块底下，有石拐的石块下面，就有新鲜翻动的沙子，把石块掀起来，石拐就在水里蠕动，有的几个在一起，一抓一把，有趣极了.点点跟着爷爷去抓过好多次，她便饶有兴趣地讲给秋云老婆听，秋云老婆哈哈大笑。现在小雪节气过了几天，上山抓石拐特别安全，蛇是看不见了，都钻进洞里冬眠了，蚊虫也没有了，不过，要防狼、豺狗和豹子，他们都是三五成群去抓，至少会邀请一个猎手一起去，带上鸟铳和梭镖。有时，既可以抓到石拐，还可以打到野猪、鹿子，那是全村人都愿意看到的美事，因为，打到野兽，男人都会被邀请来喝酒吃肉，不管你参加没参加，小孩也会跟着去啃骨头上的肉，喝浓浓的肉汤。

点点说还要上课，故作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秋云家,秋云老婆送出大门，十分眷恋。

傍晚，点点和爷爷刚刚掌灯吃饭，秋云老婆端着一大碗红烧石拐进来，倒入点点拿出来的钵子里,就转身要回去，脸上堆着笑，任点点怎么留她一起吃饭，她坚持说家里有一大堆的事，走了。

点点知道，秋云夫妇是比较小器的，不要说这一大箩碗的红烧石鸡，就是她家树上的柚子也不会轻易送人的。那么，她为什么会这么大方呢？是不是她今天去看房子有什么不当之处？还是她真的希望她带客去她家的客栈住？抑或还有别的什么？点点想着心事，吃饭就有点心不在焉，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爷爷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也不开口问，只顾自己埋头吃饭。到底还是点点忍不住，她开口问爷爷：

“爷爷吃过秋云家的东西吗？”

“没有。”

“爷爷得过秋云家的礼物吗？”

“没有，不过，你爸爸妈妈回家过年，家家户户都会送东西，腊肉、鸡、鸭、鹅、蛋什么的，他们也送过，都是他们走后，我一家一户去退，又累又烦，我事先得在礼品上作好记号,怕还错了。”

“秋云老婆送这一大海碗的石拐，您不觉得蹊跷吗？”

“你就趁热赶紧吃吧，那么鲜美的菜,不要想那么多，明天，鱼梁上的鱼不卖，我回送给他们家鱼就是了。”

 爷孙俩又低头拼命吃菜，石拐是冷血动物，做菜，一年四季结冻，哪怕三伏天也结冻,大补，新鲜的才好吃，冷了再热，味道差很多，而且不能放两遍水，否则会堵尿。爷爷催着多吃石拐，两人都很卖力，终于吃了底朝天。

吃完饭，爷爷洗刷完碗筷,就带着大黄狗去散步，点点赶紧跟上去,走过大樟树下，走过柏树提.走到作坊一条街，铁匠三牛跟他的徒弟正在打柴刀，这个季节家家户户要上山去打柴，备好一年的柴火，春夏就不用上山了，需要一把好柴刀.染布匠高子把染好的布凉起来;理发师刘弦给泰正爷爷理发，泰正爷爷理锅铲头,胡须刮得干干净净的，耳毫，鼻须也会铰得干干净净，理完头还要松松骨，没有一个时辰是拿不下来的，泰正爷爷每次都是挑选晚上没有人的时候来理发，理着理着，他就睡着了.点点和爷爷经过时，刘弦打了招呼，泰正爷爷估计是睡着了，没有反应，点点和爷爷便离开。杂货一条街的店主正要关门打烊,看到这爷孙俩,都停下手里的活,跟他们打招呼,问要不要买点什么？爷孙俩摇头,他们才继续干活。

回家不久，天下起了大雨，而且越来越大，竟有哗哗的屋檐水倾注的声音。爷爷说，这有点奇怪，冬天下雨是正常的，但冬天下这么大的雨，可以说是暴雨，就不正常了，爷爷皱皱眉头，出门给马厩加了一大捆禾草.冬天一下雨，气温就骤然下降，爷爷爱马如子，绝对不忍心这匹马受一丁点的委屈，加好禾草，放下一盆热水,倒了半勺子的黄豆，马就着热水，吃着黄豆，很是享受，爷爷摸摸马的头，让它吃饱喝足，关好门,才放下心回家睡觉。

泰正爷爷下半夜公鸡叫第一遍的时候，就有提着马灯上茅厕的习惯,很多年了，夜夜如此。他把马灯挂在墙上,一蹲就是一个时辰，今晚也不例外。他抽完两袋烟才蹲好.公鸡已经叫第二遍了，他从墙上取下马灯，往回走，经过祠堂的时候，他看到屋檐下黑压压的人群，收了伞，还看到祠堂外面的草地上有几个军人端着枪在巡逻，一个军官模样的人看到他，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悄声说：“大爷，我们经过这里，没有带雨具，借宝地躲一下雨，避一下寒,给你们添麻烦了,雨一停，我们就走，您老就高抬贵手,不要叫醒人,我们做到秋豪无犯,也不愿意打搅你们。”

泰正爷爷回头看了一眼祠堂的廊下，走过去近瞧，帽子上都有布制的五角星。他对跟在他身后刚才说话的军官说：“冇碍，冇碍，放心，你们千万别着凉了。”又撑起伞离开了。他没有回家，而是来到了泰诚家，他轻轻地敲了泰诚的窗户，干咳几声.泰诚是个习武之人，特别警醒，敲第一下窗户他就醒了，听到咳嗽声，他就知道是泰正，点燃了蜡烛，开门。老兄弟俩坐下来喝茶。

泰正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放下,说：

“这些年，我们总是躲兵，南兵来了，我们躲进北山去，北兵来了，我们躲进南山去，躲来躲去,又烦又怕,每来一次兵，家园就会毁坏一半，闹得鸡犬不宁,有时还会死人,牛、猪、鸡、鸭这些家禽家畜就更不用说了,身逢乱世，没得法子呀！躲兵，就成了我们生活的一部分，有什么办法呢，不躲兵，命都会丢掉。”

泰诚没有接话，他不知道他的这位老弟下面要说什么？遇到什么情况?他只是点点头，表示赞同，又给他续上水。

     “祠堂屋檐下四周站了一百多号兵，只穿着两件灰布单衫，头戴布制的红五星八角军帽，下着雨，刮着冷风，一个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但没有一个扰民，不生火，不出声，连马蹄都裹着布。我上完厕所，回家时才发现，他们对我特别和气，低着头说打扰了，借宝地避避雨，雨一停他们就走.你活了七十多岁,见过这样的好兵吗？”

“没有,从来没有。怎么？你亲眼所见？三更半夜的，你就为这个事来找我？”

“冷啦，生一堆火烤就就好多了，他们连一把柴火都不烧，静静地站在屋檐下躲雨，怕马蹄发出声音，用布包裹着.这样的兵，难道我们不应该为他们做点什么吗？”

“三更半夜，冷风刺骨，饥肠辘辘，不抢不偷?有这样的好兵?那我们不能慢待他们,不要给人感觉，我们这个千年古村冷漠无情,坏了老祖宗传下来的好名声，给他们熬点粥吧，好歹可以让他们暖和些。”

“老兄，你先生火熬粥，我家还有一只陈年火腿，我去拿来跟粥一起熬。”泰正说完踮起脚尖走出去，开门，关门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泰诚赶紧到厨房生火，淘米，熬粥了，又爬上楼把坛子里的红豆、绿豆挖了几升，洗净后倒入锅中，与红米一起煮，不时用锅铲翻动沸腾的食物。不久，泰正提着一大竹篮剁好的火腿肉进来了。泰诚揭开后锅，后锅的水也烧开了，他勺去一脸盆，又用铁勺把前锅里的稠粥挖去了一半,倒入后锅，把脸盆里的开水倒入前锅，搅匀，然后，他把火腿分好，分别倒入两个锅子里，慢慢熬。泰正把两大块松树柴放入灶膛中。

泰诚掏出烟盒，泰诚自己装满长烟斗的大烟锅，泰正从腰上系着的长粗布中拔出一根短烟斗，从泰诚递过去的柚子烟盒里,揪处一小撮烟丝，装满了烟锅，兄弟俩便一起静静地抽烟.灶膛里的火映红了两位老人的脸膛，两张刀刻一般的脸上，却显得那样和蔼、慈祥，特别是那两双眼睛，在袅袅的的烟雾中闪烁着仁慈的光芒。泰诚不时起身,翻动锅里翻滚的食物，不让烧锅底,厨房里弥漫着浓浓的肉香、豆香、米饭香。泰正把两个大的水桶洗净，倒入开水冲一遍,擦干。又把大大小小的筷子、钵、碗洗干净，码到竹篮里。

兄弟俩抽了两次烟，泰诚揭开锅子，火腿肉已经与骨头分离了，红豆、绿豆也炖烂了，他便放好盐，撒上些葱花和姜丝，又搅动翻滚，然后挖出来，倒入两个水桶中，满满的两水桶，足有一百多斤。泰诚提着竹篮，拎着马灯，走前面，泰正挑着水桶，紧紧跟在后面，水桶上面盖了斗笠，不让雨水飘进去。转几个弯，他们来到祠堂前面。泰正拿出钥匙，打开祠堂，招呼这些兵进来喝粥，泰正盛好一碗一碗的粥放在案板上，这些兵很快站成两排，在一位长官的引领下，一个一个走进来喝粥，喝到最后，都会用食指把粘在碗里的米粒吃得干干净净，又出去小渠里把钵或者碗洗干净，交给下一拨人吃，井然有序，悄然无声。

吃完后，雨也停了，队伍很快集合成两排，向两位送粥的老者，行庄严的军礼。有位军官掏出两块银元给泰诚，泰诚死活不收。他拉着这位军官的手说：

“我们兄弟俩都七十多岁了，没有见过你们这样的好兵，熬粥给你们吃，就是我们全村男女老少的一个心愿，一种崇高的敬意，怎么能收你们的钱，雨慢慢小了，你们就抓紧时间赶路，走吧！”

“你们赶紧走吧，天也快亮啦,白军经常过来,厦坪还有保安大队，还有探子，要知道这档事，我们村就大祸临头了,难呀。”泰正也在一旁补充说。

这两排队伍挥动了手臂告别这两位深夜为他们熬粥的老人，他们都是一步一回头、一步一挥手，依依不舍地离开。

这支队伍很快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清晨的白雾中。

两位老人打扫好场地，锁好门，各自回家去了.这时，东方出现了鱼肚白，很快,白雾把鱼肚白给吞没了,天就要亮了。

一周过后，一大早，方振宇穿着笔挺的中山装，来到永新县保安大队的侧房时，他手下的八大金刚按高矮站队，整整齐齐地站好了。他用他特有的方式，跟大家打招呼，每人右胸前各挨他一拳头，他根据各人个子和武功的大小来用力，个子魁梧，武功好的，他用足力，个子瘦小，武功稍差的，他用一半或稍微用点力气，大家都是有备而来，也知道方营长打招呼的独特方式，没有谁颤动，依然坚强挺拔地站在那里。方振宇脸上露出了不易觉察的微笑。他，有一段日子没有带兵了，现在有这么一排队伍站在面前，他练兵的豪情出来了。

“立正!”

“稍息.”

“向右转.”

“向左转.”

“向后转.”

“正步走!”

“报数.”

经过半个小时的训练，他的额头沁出了一层汗水，虽然嗓子很久没有这么吼过，有点上火、冒烟，一杯开水就压下去了，他感到从来没有过的轻松。按照上周的安排，他要逐一测试每个人的技能。第一是背诵保密手册，计十二条，三千八百字，大家都能一字不落地背完。方振宇当众把八本保密手册烧毁。第二项是拆卸组装手枪比赛 ，大家都能很快完成，从拆卸到装好都在两分钟之内完成，特别是小赣州，一分钟就好了。方振宇找来一块长条黑布，蒙住小赣州的眼睛，原地转三圈后,让他凭手感拆、装手枪，也没有超两分钟。大家一致发出啧啧的赞叹声。

接下来是自选才艺比拼。

小赣州第一个表演，他巧变形象说方言。他打扮成南昌来的算命先生，戴着墨镜，举着幡号，说着地道的南昌话，给人测字算命,看不一点出破绽，他打扮生永新县城的劁匠，也就是专门割掉公鸡、公猪、公牛、公羊生殖腺的师傅，坐到凳子上，打开布囊，露出各种各样的刀具，还有一根丝线，讲着地道永新话，活生生一个职业劁匠；他装扮成丰城的货郎，挑着担子，踱着方步，敲打着铁块，用地道的丰城方言叫卖着，还就像那么一回事.方振宇微微点头赞许。

接下来的，小赣州表演擒拿格斗，虽然可以连着五个空中翻，虽然能飞过三个大方桌，虽然能举起二百斤的东西，大家都没有惊人的称赞,因为都是习武之人，几乎每一个人都有过硬的本能，况且是方振宇挑选的，这一方面都不逊色。表演完了，方振宇有点失落地摇头。

楚云海举手说也要表演一个节目.方振宇眼睛一亮，挥了挥手说，“快呀，磨磨唧唧干什么，像个娘们。”他从方振宇面前一过，又到别人面前走一走，一刹拉，他把每个人身上的手枪神不知鬼不觉地搜出来，突然一个快步，跑到方振宇的面前，把八支手枪和方振宇上衣口袋里的笔,统统摆上了大方桌。大家在方振宇的带领下，报以热烈的长久的掌声，这简直就是一个神偷。

门口有个卖肉的，声音嘶哑而低沉，邢大山跑出去，一只手拿着称和屠刀，一只手托起半边的猪肉，他大声问小赣州，“今天中午大家加餐吧，买多少斤肉？”

小赣州知道邢大山会在猪肉身上表现点什么，便说：

“你点点在座的人，每人一斤叁两。”

邢大山刀举肉分，一块长条形的猪肉，丢在紧跟其后的屠户的案板上，他又到半边肉上割下一小块，抽出几根稻草，把猪肉绑好，扔给屠户过秤，屠户支支吾吾地说：

“总计十一斤七两，你们九个人,每人一斤三两,不多不少。”

“嘿，嘿嘿嘿，你小子不错嘛！”小赣州称赞道，他把铜钱点好付给屠户，屠户转身对邢大山说：

“小伙子真不错，我家三代为屠，我打屠二十多年，人称一刀准，我也没有您这么准，让我开眼了，师傅，甘拜下风,佩服，佩服！这肉算我请客。”他双手抱拳，扔下铜钱，收起肉摊转身出门了，任小赣州怎么坚定的要给钱，他就是不收。

是马、是骡子拉出来溜溜，这八位是马也好，是骡子也罢，方振宇心里有数了。他把队伍集中好，问大家还有没有别的项目要表演的?有人要演奏乐器，也有人说会唱山歌、京剧、江西采茶戏，方振宇都一一记了下来，最后声音提高八度，说：

“今天就到此为止，明天上午，还是这个时候，我给大家安排具体的工作，好了，你们中午改善一下伙食，我走了。”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保安大队。

方振宇一离开，他们就打闹开了，你动我，我动你，一派嬉戏热闹的场面，就像一群顽皮的大孩子，不过，这是一群很有理智的小孩子，他们轰轰烈烈地热闹了一阵之后，又很快回到了平静，他们还要自己做饭吃，还要思考很多事情。他们收起了自己的顽皮，又各自分工，摆碗,摆筷子，吃饭。

方振宇回到自己的住所，抛开了热闹，回到了宁静。他打上来一桶水，倒入脸盆中，洗了一把脸，把水倒掉，他感觉太累了，也太饿了，他才想起，早上为了构思好上午的工作，只买了一碗豆脑吃，一泡尿就消化了，又累又饿，他选择了午睡，被子又冷又硬，他也顾不了这么多，钻进去被窝,很快就睡着了。

方振宇睁开眼，他看了看他的手表，已是下午五点过八分，他知道冬日白天短，下午五点钟，天就黑了。他起床，换上了平时的长袍，戴上礼帽，穿上三节头的黑牛皮鞋，他得出去解决肚子问题.他摸了摸荷包，什么都没有摸到，他才想起，前几天,自己把钱汇回云南老家去了，只留下一个银元,还有几个铜元过日子。他打算吃两碗蛋炒饭，吃饱就行。

他借着街上店铺里闪闪烁烁的洋油灯光，来到一家小吃店，店里坐满了人，都是些打短工的，刚刚从码头上搬运货物下来，拿到了现钱，到这里吃碗蛋炒饭，再要上一小碟花生米，两小块豆腐，一海碗米酒，吃个痛痛快快，回去好睡觉，养足精神，第二天又接着干体力活。老板见是方振宇，高声招呼，“方先生，雅座请！”听到这么热情，高吭，还带点骄傲的呼声，方振宇感觉到，仅仅吃两碗蛋炒饭，是对不住老板那份心情的，怎么的都得炒两个菜，来壶酒。他不知不觉地走进了雅间，不知不觉点了几个菜，还要了一壶酒，他喝好、吃完要结账后，才非常后悔，这样胡吃海喝，过不了两天，就得断炊，到时候找谁去吃喝呢？

吃饱喝足，方振宇带着无限的懊悔,回到自己的住所。不过，很快,他就战胜了懊悔，他又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去。他手下八个人，从兵的角度来看，都是非常出色的，敢打敢拼，打起来稳、准、狠,拼起来不要命。但要做一个合格的特工，目前只能挑出三个人，那就是小赣州、楚云海和邢大山，其他人的才华是不是没有展露出来?他不得而知,还要观察.仝小夏和罗文冀一直很优秀,这次怎么没有表现出来?是不愿意做特工,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嗨,不想那么多了,反正都在自己身边,随时可以用.其他三个人，是这拨高子中的矮个子.不想那么多了,身为以前任职不久的营长,他不可能掌握每一个人的特点,况且,他带这帮人时间长短不一,跟他多年的也就几个人,短的不到一个月.这帮人还要培养、摔打、磨炼，好兵是打磨出来的，不是天生的，做特工应该也是这个理.其实，眼下有三个可以独挡一面的人，也就知足了，人不能太贪，其他的人就放在永新县城，随时听候他的招唤，不也挺好的嘛。

方振宇打开自己绘制的地图，眼睛盯着划了红圈圈的部份，井冈山的红色区域正逐渐扩大，而且内部很巩固，要获取情况就必须在三个地方布点，第一,自然是永新县城，整个赣西北，永新县城是政治、经济、文化、 交通的中心，也是当前军事的中心；第二,是贝瑶，贝瑶交通方便，离井冈山革命根据地的中心茨坪最近，交通发达，五县联防总指挥尹道一离贝瑶也很近；第三,是遂川县城泉江镇，已归入赤色区域的下庄，行州都是遂川县管辖，泉江镇是赣中重镇，这些赤匪迟早会打它的算盘。三个地方布点选好了，谁去这些地方蹲着呢？他在大脑里盘旋着，经过分析，排列、组合，他有了清晰的思路。小赣州长的比较清秀，读过几年私塾，到贝瑶的的培根小学去，做个督学，学校不会排拆，学生家长也能接受，可以长期潜伏下来。楚云海是个神偷，如果早晚一天共产党占了泉江镇，他倒可以获取许多有价值的情报,泉江镇比较大，来往的商贩不少，他可以发扬长处，养活他自己，肯定没有问题，他这种人也不会轻易露手，即使被逮着了，也只会当小偷暴打一顿,他特工的身份也不会暴露。邢大山的眼力、手力、判断力很好，这个人开个肉铺，肯定能够做成生意，眼下永新县吃肉的人多，打屠的人少，他去杀猪，不仅可以留下来，说不定还可以赚到钱。小小的肉铺，人来人往，会集最新的信息，稍一留心，全县的情况就掌握了大概。况且，邢大山是他正宗的云南老乡，离他老家的县城不到六十公里，这个人就留在身边吧。湖南方向要不要派人呢？他问自己，他思考朱主席的话，朱主席强调份内的工作，不抢功，也不诿过，那就是看好自己的地盘,守好自己的家.湖南那边有程潜把着，我们朱主席就不必操那份心，我是朱主席的人,也就不必派人跑到湖南去。另外几个人就暂时放到保安大队去，由谢忠山代管，我方振宇随时调遣。

想了近期的工作，安排这八个人的去处，方振宇松了口气，他把地图收好，又理了一下思路，洗漱，睡觉了。

早饭过后，方振宇又穿着昨天的衣服出现在大家的面前，八个人整整齐齐地恭侯他。他给大家行了个礼，说：

“经过一周七天的努力和昨天的检阅，我对大家的表现是满意的，但不是非常满意，是基本满意，如果要打分的话，那就是六十五分，离一百分还差很远呢，离零分又多得多.这要看你们各自的理解和抱负，可以说基础打得还牢，努力的空间还很大。特工是一项极其重要的特殊工作，能不能干出一番事业来，就看你们的努力了，同时，这份工作也很危险，随时都会掉脑袋，大家一定要用好脑袋，机智一点，敏感一点，要不然，脑袋搬了家,都不知道是谁搬的。嘴巴要紧，眼观八方，耳听六路，万不得已被抓，又来不及自行了断，就一定要咬紧牙关挺住，绝不做软骨头。软骨头可以躲得一时皮肉之痛，但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的,即使共产党放过你,我也不放过你。昨天晚上，我给大家拟了四句话，作为我们今后工作的誓词，先念给大家听听，如果能做到，就跟着我宣誓，如果做不得，现在还可以退出。这五句话是：努力工作，保守秘密，杀身成仁,忠于领袖，报效党国。能做到吗？”,得到整齐划一的肯定答复后,方振宇露出了微笑，然后正了正衣冠，转身对着孙中山的遗像，举起右手，带领大家宣誓，他念一句，大家跟一句：“努力工作，保守秘密，杀身成仁,忠于领袖，报效党国。”声音铿锵有力。宣誓完毕，他转身给大家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又带领大家一起鼓掌。他挥了挥手，大家静了下来，他略微放低了声音，说：

“刚才，大家都举手宣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谨记！马上，我们就要分处在不同的岗位和地方，我们的联系方式是单线联系,以后要聚在一起就难了，但可以肯定的是，我们最终是要提升官阶,挂满勋章,欢聚在一起的，成为党国的真正栋梁。我先把三个人派出去，其余五个人还在保安大队，你们有什么事，在保安大队的跟谢忠山队长说，马上离开保安大队的三个人跟县党部贺主委说。你们五个人，要努力工作，做好准备，随时听候调遣，严阵以待。念到名字的留下，其余的解散，赖以平、楚云海、邢大山。”

方振宇先带着小赣州赖以平进了一个小房间，关上门，交代：

“小赣州，你去贝瑶，这是党部贺主委和县长开的任命书，任命你担任培根小学的督学。培根小学只管你吃、住，其余的费用由县党部负责，贝瑶是距离匪窝茨坪直线距离最近的地方，又有机帆船直达吉安，还有作坊街，南北杂货街，文化、经济都还很错，你要看好这个地方，猎取有价值的情报,送到县党部，他们会根据需要和我联系。有困难吗？”

“没有。”小赣州坚定回答。

“好，带上自己的一切东西，马上就去。切记克服你爱出风头的毛病.”

小赣州出去，带着皮箱，走出保安大队的门。

楚云海进来了。楚云海个子比较高大，皮肤特别黑，牙齿特别白。

“楚云海，你到泉江镇去，那是遂川县城，是井冈山的南大门，也是毛匪南下赣州、广东的必经之路，地理位置特别重要，物产丰富，经济发达，你就蹲在那边，你可以发展个把可靠的人作下线，搜集到情报，及时送到永新县党部，他们会转交给我。有什么困难没有？”

楚云海摇了摇头

“那好，你带上自己的一切行李，马上就去。切记,神偷技艺不要轻易使用,不要因小失大.”

楚云海拎着昨天发的大牛皮箱，走出了保安大队的门。

邢大山进来了。邢大山皮肤白白净净，头发乌黑，还带点自然卷，看上去不像个屠户，倒像个文文静静的读书人，不过粗壮的四肢和那两个大虎牙，显示了他性格的多面性。

“邢大山，你就留在县城禾川镇，但不能住在保安大队，也不要跟留在保安大队的五个人联系，你要单干，你就在南门街，开个肉铺，那边已有几个人开了，形成了一定的规模，又是一个十字路口，南来北往的人不少，你开在那，可以瞭望到西南边广阔的天地，随时观察毛匪的动静，你旁边是一排理发铺，禾川镇有近一半的人去那里理发，理发铺加上你们一排的肉铺，就是新闻收集和发布的中心，下午卖完肉没有事，就去理发铺里坐坐。搜集到情报后，及时核准，马上送到县党部，他们会转给我。吃、住、行你自己解决。有困难吗？”

邢大山先摇了摇头，然后站起来，坚定的说：“没有。”方振宇跟他握了握手，改用楚雄方言嘱咐道：

“好啰,你带上行李马上离开,你要学会忍耐,不要轻易发火,发脾气解决不了问题，只会添乱.使命在身,三思而后行。”

“要得,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邢大山也用楚雄方言回答.

邢大山带上自己的皮箱，也走出了保安大队的大门。

方振宇离开保安大队后，他直接去了县党部，党部主委贺彤文就夸奖方振宇：“你真厉害，一句话，上面就给我,不,主要是给你派了人，小朱出来，快快，来看看,昨天,你那么忙,那么凶,肯定没有认真看看这个小伙子。”

被叫作小朱的人走了出来，中等身材，穿着壮青色的中山装，戴着黑镜框的眼镜，脸上没有表情,眼睛射出比方振宇刚刚告别的八个人不一样的光，好阴好沉，令人毛骨悚然.方振宇脑际闪现出一丝的不快，但,是上级派来的,是经过专业训练的特工，由不得他的好恶,他强做笑脸主动地伸过手去,热情地和他握了握。贺主委一旁大笑，并大声通知伙房,中午加几个菜，来客人了。

小朱名叫朱三株，南京人，南京总部派来的，他知道眼前这个方振宇才是他真正的上级，贺主委是名义上的领导，管他的吃喝拉撒.他打量自己真正的上司，也是中等偏高身材，方方正正的圆脸，右脸上有道暗红色的疤痕，笑起来有点憨，他心里揣测，这种人应该不难打交道，他只是一个改行的军人，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特工。他站起来给自己真正的上司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方振宇也回了军礼,场面有点严肃.中午就在县党部食堂吃饭，这个食堂是共用的，民政局、商会、教育局几家单位的人都在这里吃饭，平时各自打菜,打饭,坐下来吃，遇到来客便告诉厨房加菜，除了一个稍大点的餐厅，还有一个包厢。贺主委就在包厢里吃饭，除了他和小朱，还有方振宇和谢忠山，谢忠山好酒，一天三喝，他走进来，没有看到酒，掉头就出去了，一面怪贺主委：“你这个小气鬼，没有酒,请什么客？”他出去不久，就气喘咻咻地抱着两坛老酒回来了。贺主委要给他酒钱，他挡了回来：“好你个贺老大，你这不是骂我吗？你炒菜，我出酒，不是很好吗？不过，你可得多炒几个好菜，不然对不起我的好酒。小朱给大家倒开水，贺主委又走进厨房，叽叽咕咕地交代加菜的事，因为只有一个厨师，没有旁的人，厨师自己脱下褂子就匆匆忙忙地出去了，不久拎回来一副大肠、一副猪鼻子、一副猪尾巴、还有一个猪舌头，谢忠山坐的位子正好对着门口，看到厨师提着这几样东西回来，脸上笑开了花，走过去仔细瞧，确定是今天杀的猪，新新鲜鲜的，才回来,他赞叹道：

“好，今天,我们哥几个就痛痛快快地喝酒，难得买齐这么好的下酒菜，老师傅做别的菜只能算半个厨师，炒这几个菜，他就是上等的好厨师,永新第一。”说完,他还伸出大拇指.

早先定好的豆芽、牛肉、鸭子、猪耳朵已经端上桌，贺主委也跟厨师交接好了，坐上了桌，四个人便开吃。朱三株年龄小，自然坐下席，自然是倒酒。这永新老酒实际上就是酒酿，一般要存上一年之后,才会喝，一年之后，颜色才能由白变黄变红，年数越长，颜色越深，三、五年以上的，基本上就是黑色的，像酱油一样，喝了还粘嘴.不过，为了保持酒酿的良好口感，每年都会喝去一点老酒，倒入一点新的酒酿。这酒是色深味正,弥漫着香气。贺主委俨然以主人和地方长官的身份，指挥朱三珠倒酒、敬酒。朱三株不停说自己酒量小，望各位大哥海涵，他总是小口喝，谁都不放过他，要他喝同样多的酒，他被逼得喝了他们一样多的酒,还骂他不爽快。刚刚买的菜，一个个端上来了，的确炒得好，大肠是脆脆的，尾巴是油油的，鼻子是沙沙的，舌头是嫩嫩的，这些菜只放了些干辣椒和大蒜头，好看又好吃。方振宇走南闯北，这些个菜吃过无数次，但炒得这么好的，还真是第一次吃,永新这地方，真是卧虎藏龙呀。他撸起袖子，一一称赞这几个菜展现了厨师的水平，他呼唤着师傅一起来喝酒，他要敬上一大杯。厨师很守厨德，他早早地到旁边等候，等候他们要加菜，或热菜，再回来做好他们吩咐的事,一旦客人说不需要了,他就会默默离开.他也喜欢喝酒，但这种酒，他从来不喝，他不愿意无端地占别人的便宜,搅乱客人的兴致.方振宇不无遗憾地说：

“哎呀，他怎么走了呢，我真应该敬他一杯酒呀！”

“好好好，我敬您是一样的，我敬您一大杯，感谢您大手笔，一句话，给我增加五人枪，我谢忠山现在也算兵强马壮啦！”

两个人酒杯一碰，酒就下肚了，朱三株迅速给他们加满酒，他总是抓住时机，给别人加酒，这样就可以减少自己喝酒。没有想到，他的这有个伎俩，谢忠山早识破了，从来不放过他喝酒,他说：

“你看看，贺主委是我们这儿的大哥，四十多岁了，也是我们永新一支笔，不但文章写得好，字也写得好，人不但长得儒雅，而且特别仗义！你，年轻，刚刚走出校门，就能够在这样的大人才手下工作，多么难得，多么风光，那是你前世修来的福呀，你难道不应该敬你的领导吗？”

“应该，应该，真应该。”朱三株被谢忠山追到了墙角上，没有退后的余地，只好端起酒杯，倒满酒，也给贺主委倒满。贺主委很有长者风度，不推让，还不停地敦促朱三株满上满上。朱三株发自内心深处十分虔诚的样子，站起来给贺主委敬酒，一口喝干。贺主委不摆架子，也站起来，一口喝干。

当然，酒场如战场，贺主委也不是吃素的，他教导朱三株：

“小朱呀，方老板、谢大队长，都是永新豪杰，年轻有为，前途不可限量，又是你的大哥，没有他们的关心,你怎么进步?这样吧,考虑到你的酒量，你就一起敬他俩吧。”

朱三株又给自己倒满一杯，举起杯，方振宇和谢忠山同时指着贺主委，谢忠山嗔怪：“你个老狐狸……”虽不是很情愿，但看到朱三株一口干了，也就都干了。

两坛酒，十二斤，喝了个底朝天，十钵菜，吃了个底朝天。四个人酒足饭饱，离去。走出门，谢忠山又回转来，拎上那两只空酒坛子，飘飘然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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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点点上完课回到家时，爷爷和石爷爷吃好了饭,打扫好了卫生,正在灶前烤火聊天.点点的饭菜热在锅里，香气弥漫着厨房。点点跟石爷爷打过招呼,就拿碗筷吃饭，石爷爷抱歉地说，他还要回家,提前喝酒吃饭了,没有等点点一起吃,要她谅解.点点笑着说，没关系,还问他要不要再喝杯酒,石爷爷摇摇手说，谢谢了,已经跟你爷爷喝了.点点埋头吃饭,那香气扑鼻的菜是冬笋炒烟熏麂子肉。点点知道，那是石爷爷带来的菜，石爷爷冬天打到的野兽，没有卖完就会腊起来，很多腊野味比新鲜的还香，还好吃.冬笋也是石爷爷到山上挖的，他家房子四周山上到处是竹子,他又是挖冬笋的行家里手,看一眼竹梢，就知道有没有笋,指哪,挖哪,绝不落空.石爷爷晚上还要赶回去，老哥俩只喝了一壶酒,显然没有到位。点点突然想到石爷爷要回去,那么远的山路要走,她赶紧停下来,催石爷爷动身回去.石爷爷站起来把黄猫送给他的信,转交到点点手上，嘱咐点点,尽快送到黑猫手上.爷爷不知道什么时候拿出两根像腊猪蹄瘦肉部分那样鲜红光亮的油松柴，给石爷爷，让他天黑后照明。石爷爷啧啧称赞油松柴的质量,便把两大根松油柴夹在腋下,出门了，尽管天色还没有暗下来。

“老黑牯，你慢慢走，我就不送了。”爷爷跟石爷爷道别。

按照规定，转交的信是不能拆开的，点点把信收好，等待着机会送出去。

点点带着大黄狗出去溜达一下，来到大樟树下，见四周没有人，点点钻进樟树的洞里，她仔细地看过那个洞洞眼，没有什么东西，肯定黑猫没有来过。她带着大黄狗到作坊街、杂货街，客栈餐饮街转悠。秋云家正在做饭，楼上的客房没有灯，显然没有住客，点点便转到了河边去走动。冬天客人、货物都少，又是枯水期，点点家的小火轮便改为两天一趟吉安来回，今天应该有一趟船回来，昨天是开去吉安的。点点和大黄狗坐在自家渔梁旁，静静地等候着小火轮的归来。冬天的山村显得特别的幽静，大樟树上和那排柏树上的鸟少了许多，没有群起群落的白鹭，只有斑鸠、乌鸦和八哥，这些鸟，晚上都不喜欢叫闹。河里也特别宁静，不像夏天那样鱼儿会跳出水面觅食，下到鱼梁上的鱼也越来越少，有时一天都捡不到几条，而且还有野猫来偷食。附近的山上也很安静。月亮升起来，照着河面一片银光。坐在石头上，不觉有些寒冷，点点从棚子里抓了把稻草垫上，才感觉到暖和多了，大黄狗蹲在点点身边，均匀地喘着气，望着河面。

不久，河面上传来了马达声，声音变得越来越响，点点心里一阵高兴，她希望黑猫会在船上，便起身带着大黄狗往码头边走。她立在码头旁边的石灰窑的大乌桕树下，点着下船的人，一个，两个……一共是十七个人，都挑着担子，爷爷正要给船老大交接运量，船老大没有看到点点，猜测她肯定在暗处观察，就做了个手势,点点立刻反应过来，继续盯着船出口,船里又出来一个细个子，点点心里一阵惊喜，那不是黑猫吗？她赶紧回家拿信件到大樟树下等她。

点点和黑猫大樟树下见过面后，有过往的行人，去老地方樟树洞里会面，显然不太妥,点点便带着大黄狗在前面引路，她要选择另外一个安全的地方，把信件给黑猫。点点转身回头看，黑猫跟上来了，保持了一段距离,不远不近,恰到好处。

走到柏树堤下，点点便停住了脚步，柏树堤中段有一个废弃的砖瓦窑，窑上有一棵大樟树,这里白天都难得有人经过，更不要说晚上了.几年前，曾经有一个老窑工掌窑，连续烧了好几窑半青半红的砖、瓦，觉得很对不住主人家，又无力赔偿，便在这个砖瓦窑的樟树上吊死了，从此这里经常闹鬼,也就废了这个窑，直到现在，仍然很少有人敢接近这个窑。她们一起走进了砖瓦窑，大黄狗蹲在窑门口站岗，两双年青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这是黄猫送过来的信，是毛委员写给江西省委的信，请你尽快送达。”点点把信交给黑猫。

“很好，陈书记正在四方打听井冈山的情况，毛委员一定是向省委汇报井冈山的情况的，太好了,太及时了。”黑猫很兴奋，她把信折好塞进上衣口袋里。

她告诉点点，并要点点尽快告诉黄猫，蒋介石正在筹措与宋美龄的结婚事宜，桂系和粤系准备联合反蒋，一场新的军阀大战即将打响，这是井冈山革命根据地发展的绝好时机。朱培德和程潜都得听蒋介石的调遣，他们无力顾及井冈山。朱德、陈毅率领的南昌起义部队到过赣南、并在赣南安远的天心圩、大余、崇义的上堡等地完成了整顿、整编和整训,他们现在到湘南去了,将在那里发动武装暴动.党中央将在全国各地同时发动农民起义，武装反抗国民党反动派,创立新的革命根据地.江西省委陈潭秋书记希望毛委员的井冈山部队尽快与朱德的南昌起义部队汇合，壮大革命武装力量，建立人民民主政权,扩大井冈山革命根据地影响，并能创造出新的经验出来，指导全国的革命武装斗争。

“这么说，革命形势已经走出了低谷？”点点急切地问道。

“那是肯定的，革命形势一片大好，而且会越来越好，中国革命的前途那将是一片光明呀！”黑猫像大首长一样挥动着右手，充满激情地说。

“好好……我明天就把这些情况告诉黄猫。”

沉默了一会儿，黑猫又换了平静的语气，告诉点点：

“朱培德从他的队伍中挑选了一个少校营长，听说现在这营长已经升任中校，组织了一支特工部队，是专门来对付井冈山革命根据地的，听说都是武林高手和高级特工，就潜伏在井冈山革命根据地的四周，你一定要引起高度警惕。另外，也要告诉黄猫，要毛委员择机锄掉他们!”

“该来的，终于来了，没有什么可怕的。他们派来的特工，无非潜伏在永新县城，遂川县城或我们贝瑶，我们能够对付他们。”点点十分有信心地说。

“组织上信任你！”黑猫点了点头说,表示她能够代表组织,还拍了拍她的肩膀。

黑猫告诉点点，明天她一大早要赶到永新县城，今晚得在贝瑶住下来，要点点找个客栈。明天办完事，她还会回到这里住,后天坐船下吉安。他们从砖瓦瑶出来，点点带着大黄狗走前面，黑猫始终保持一段距离,跟在后面。她把她带到秋云家的云来客栈前,指了指客栈，便和大黄狗回去了。

黑猫轻轻地敲了敲云来客栈的门，听到屋里的脚步声，便停止了敲门，秋云拆下一块木板，举着马灯看到一个清秀的小伙子，问：

“先生，是要住宿吗？”黑猫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秋云看了看她，又问话，“住房、吃饭？几个人？”

“就我一个。”

听说是一个人，是个俊秀的后生,又没有听到别的脚步声，秋云便毫不犹豫地把其它几块门板一一卸下来，让黑猫进来，他还探出头去，左右看了看，没有别的人,才把几块门板重又装上去，栓好。

谈好饭钱和房钱，黑猫上楼去了。她下楼后，看到她要的大蒜炒蛋和白菜炒好了，她赶紧趁热吃饭，一边吃,一边告诉秋云，明天一大早,她就要离店，便把饭钱、房钱全部结好。早上，天还没亮,黑猫就起床了,秋云睡眼惺忪地来开门,她又交代秋云老板,晚上,她会回来住.秋云便回房间拿钱还给她,说,到时一起结,黑猫把钱挡过去,说,一住一清好.秋云笑了笑,收好钱.这时,天已麻麻亮，黑猫离开了云来客栈，急匆匆赶去永新县城。

点点上完上午的两节课，就牵着马到对面山上，见四周没有人，点点赶紧换好带来的男装，她把自己的一头秀发盘好，戴上黑色礼帽，跨上枣红马，飞一般往山里跑去。跃过旗锣坳，进入凉亭，下马，任由马停下来吃点草，点点坐在凉亭休息一下，便从口袋里掏出上一次一个叫黑牯子的儿童团团员，送给的橄榄果核把玩，她禁不住笑了一下。一声轻轻地咳嗽声，凉亭的前、后门都被堵上了，一头是黑黑的手枪，一头是亮晃晃的梭标，马却没有惊叫,依然在安祥地吃草，她知道是熟人,点点紧张的心情，很快就平静下来，佯装恼怒地断喝：

“出来，不然我就开枪啦！”

“别别别呀，大哥哥，我还送过你打了桐油的橄榄果核呢！”黑牯子收起梭标，走了进来，点点情不自禁地把他抱了起来，绕了几个圈才放下，这边黄猫用手枪顶住她的左太阳穴：“举起手来，你被捕了。”

点点头一缩，转身夺掉黄猫的手枪，对准她的后脑勺，

“举起手来，你被捕了。”

黄猫反抽身，仰着脸，做了个哭笑不得的鬼脸，然后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拥抱一下。白猫夺回自己的手枪,得意地朝黑牯子努了一下嘴，黑牯子笑了笑,立马走出门，他知道黄猫要等的人，就是这位大哥哥,他出去牵着点点的枣红马，到山坡上吃草去了。

点点告诉黄猫，昨天石爷爷转的信已送达黑猫手上。黑猫转达江西省委陈潭秋书记的指示，近期，蒋介石正筹办与宋美龄的结婚事宜，蒋与桂、粤系的战争一触即发，他无暇顾及其他事宜，要毛委员抓住这一绝佳时期，发展壮大自己，建立人民民主政权,打土豪,分田地,筹措款项,解决好过冬的医药、食物、服装等问题；朱德、陈毅带领的南昌起义剩余部队抵达赣南，并在赣南对部队进行了整顿，现在去湘南了,他们将在那里举行武装暴动.你们要尽快派人去联系，完成两军的伟大会师,壮大党的力量；朱培德已经组织了一支特工队，专门对付我们井冈山，你们要冷静观察，沉着应对，外松内紧，切不可妄自行动，以免打草惊蛇。黄猫一一记在心中。

黄猫告诉点点，毛委员派了许多得力干将去改造袁、王部队，与湖南省委也取得了联系。近期有一系列大的动作要出台。已经制订好了攻打茶陵、遂川、宁冈县城的计划，预计旧历新年前后全部拿下；为了扫除井冈山与贝瑶、吉安联系的障碍，过几天，我们要把五县联防总指挥尹道一拿下，摧毁这个盘踞在井冈山脚下的反动民团势力，扩大工农革命军的势力范围，扩大井冈山革命根据地影响，让南昌－吉安－井冈山这条党的秘密交通线和物质运输通道畅通起来。黄猫慷慨激昂,手舞足蹈,边说边做手势,说完,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很沉的包，塞到点点手上，郑重交待：“这是毛委员为党中央筹到的一点点经费，共五根金条，请江西省委转交给中央,这是井冈山人民的一点点心意。”

点点接过金条，很动情地说：

“听说，你们现在还穿着两件单衣，每天吃五分钱的伙食，日子过得也不易呀！”

“毛委员说了，党中央在上海比我们过得更难，我们这点苦，这点累,不算什么，再饿也有野菜吃，再冷也有茅草屋住.上海没有钱,饿了，只有喝凉水,冷了,只能睡大街。我们这里慢慢会好起来的，袁文才、王佐搞经济还是很有办法的.好了，我也不留你吃饭，我们就此分手吧。”

黄猫一吹口哨，黑牯子马上牵着枣红马出现在山坡上，点点跨上枣红马，挥手告别他们呼啸而去。

当天晚上，黑猫又出现在贝瑶，他们又在柏树提废弃的砖瓦窑里会面。黄猫告诉点点，朱培德组建的特工组，为头的是位中校营长，云南人。永新保安大队一下子增加了八个兵，都是外地人，我猜测这八个兵有可能就是隐藏在保安大队里的特工，党部就是他们的巢穴，人员集中强化训练后,可能陆陆续续会分散下去，你要尽快摸清这些人的去向，掌握第一手资料，做到以逸结劳。

点点告诉黑猫，她今天去了井冈山，向黄猫转达了你的意见。黄猫说井冈山将有一系列重大的动作，陆续在春节前后展开。将会攻打茶陵县城、宁冈县城、遂川县城，造成革命的武装割据，适时铲除盘踞井冈山脚下七县联防总指挥尹道一的反动民团，打通井冈山与南昌的秘密交通线，物质运输线，扩大井冈山革命根据地，积累开展武装斗争的经验。

听了点点的叙述，黑猫挥舞着手,非常激动地说：

“好、好、好，跟省委陈潭秋书记不谋而合，真乃惺惺相惜。井冈山地处罗霄山脉中段，山高林密，地势显要，易守难攻，群众基础也比较好，是武装割据的好地方，完全能够建立红色政权，探索革命成功的道路.现在，地方军阀各顾各的势力，各打各的算盘,南京不逼得紧，谁都不会花血本真打仗，他们消耗的力量，不但得不到补充，老蒋还会趁机吃掉他们，这无益于自杀.朱培德和程潜都是聪明人，谁也不会干傻事，但场面上还是要过得去，偶尔放了几声空枪,打几场小仗,《中央日报》就会整版整版地报道，消灭了多少共匪，取得了多大的胜利等等。实际上，都是采用赶鸭子的战术，你往我这边赶，我往你那边赶。”

点点非常钦佩黑猫的真知灼见。她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沉重的布包包，交给黑猫；

“这是井冈山的同志交给中央的一点经费，一共是五根金条。”

黑猫接过布包包，塞进上衣口袋，有点激动地说；

“井冈山的同志自己那么艰苦，他们现在还在穿两件单衫，山里又潮又冷，经常吃野菜、南瓜充饥,油、盐都放得很少,睡觉盖的都是稻草，共产党人、革命同志无论天南海北，是否认识，心都连在一起，真乃一家亲……”黑猫的声音越来越小。

点点感觉到黑猫的声音有点颤抖，夜幕中看不清对方的脸，她影影绰绰看到了她眼睫毛上有闪动的泪花。

从砖瓦窑出来，点点回家去了，黑猫又住进了云来客栈.黑猫依旧是两个菜，一荤一素，秋云老婆送来一小碟火红的辣椒酱,特地交代是赠送.黑猫笑了笑,表示谢意,饭量比平时增加了一点，鼻梁上沁出一层汗珠.她话语不多，吃完饭,付好钱,就上楼睡觉去了.第二天一大早，黑猫坐点点家的小火轮机帆船离开了贝瑶.秋云老婆去打扫房间时，发现房间还是跟上次一样，干干净净，被子叠得有棱有角，各种物件摆放得整整齐齐，秋云老婆感觉很奇怪,这小伙子怎么那么爱整洁,人也长得秀气，看上去像个大姑娘，其他人怎么就那么邋里邋遢?她笑了笑下楼去了。

点点一直在考虑黄猫谈到的井冈山近期工作的设想，她觉得井冈山工农革命军要端掉七县联防总指挥尹道一的老巢，是件大好事。尹道一本来是个读书人，写得一手好字，在关北是个有声望的人，后来到吉安、南昌、九江、上海做生意，主要是做木材生意，也就是把永新、泰和、遂川、宁冈等地的木材，返运到南昌、上海去，发了大财，回来便办起了团练，先后被南京国民政府任命为三县、五县、七县联防总指挥，即遂川、永新、宁冈、泰和、莲花、酃县、桂东七县联防的总指挥，起初是保村护民，对付王佐,与当地老百姓相安无事，后来团丁越来越多，开销越来越大，接受南京的任命,与毛委员共产党、与井冈山革命根据地为敌，仗也打得越来越多，南京政府只给头衔,不给经费，江西的朱培德又看不起他，也不愿意用他,湖南的程潜更不把他放在眼里，他要养活这么多团丁，自己又过惯了奢侈的生活，就加重了所管区的税赋，那些团丁也干些抢、杀、奸的勾当，民愤越来越大，逐渐与老百姓形成一种对立关系，为了达到威服的目的，尹道一对待老百姓的手段也就越来越残忍，打击面越来越大,老百姓敢怒不敢言.如果把他给干掉，那么是工农革命军对当地老百姓干了件大好事，大大促进革命形势的发展。

既然是件大好事，那么,点点觉得，她也应该有所作为.课余时间，点点就要爷爷带她去尹道一的老巢三田垅一带的小溪里抓脚鱼，抓黄鳝，她也顺便去捞点小鱼小虾，借着这个职业的掩护，她和这里的老百姓聊天，摸清情况.这几个村庄的男女老少,讲到尹道一没有不翘起大拇指说好的，特别是与他同族同姓的人家，更是把他讲得活菩萨一样好.她知道尹道一奉行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古训,打牢群众基础,不仅把他们的赋税免掉了，还经常发一些食品、衣物给大家，他们当团丁也是自愿的，闲时当团丁,有花边发,有衣服发，有饭吃，有时,还有酒喝，忙时就回家种地。一年三节还可以领到一笔相当于一个劳力一年种地的钱，春节还会额外分到几斤猪肉，几斤牛肉。当然，他们也会孝敬尹道一身边的关键人物.尹道一是不接受下属送礼的，这些团丁纪律散漫，军事素质不高，没有斗志，听到枪声，基本上就跑掉了，速度之快不亚于麂子，各自保命要紧，但身体素质好，熟悉情况,特别能走山路。点点借卖甲鱼、黄鳝、石拐的机会，也跟那些团丁小头目聊聊天，谈好价钱,称好斤两,结完钱后，点点故意送上一只小的甲鱼、几个石拐或几条黄鳝，团丁头目很高兴，就把不住门，滔滔不绝地和点点讲述他们民团的布防情况，不用点点问，他就会说得很仔细.有些是点点想不到的，比如说尹道一在苑圃有个姘头，每逢初一、十五，他都会去那个人家过夜，一般身边只带两个保镖，这两个保镖就在他姘头家前面那个人家打麻将，姘头的老公也打，赢了钱是自己的，输了钱算尹道一的。尹道一的姘头长得很漂亮，皮肤白晰，腰小屁股大，胸脯也大，做姑娘时招蜂引蝶，坏了名声,怀了身孕,只好嫁给一个穷且年龄大，还瞎了一只眼的人.他老公瞎了一只眼，另一只视力也不是很好，身体也不行，家境不好，他就容忍她偷人.据说有一次，一家人饿了一天的肚子，中午尹道一来了，带来了大米、米酒、猪肉，还有几只鸭子、几条鱼、全家人美美地吃一顿大鱼大肉。他借着洒劲，说；“昨天冇米下锅，今天大鱼大肉，真好，要是另一只眼睛瞎了，就更好！”他老婆踢他一脚，骂他:“大鱼大肉还堵不住你的烂嘴!”骂完,跟尹道一进房间去了，他只得去打麻将，不然，他老婆跟尹道一嘶混的浪叫声，会把他逼疯。

点点还到尹道一府上转了一圈，她是跟着大管家去杀一只五斤多重的大脚鱼时进去的,他们厨师不敢杀那么大的脚鱼，怕咬手.

尹府居村民子中央，是两栋五进连体的大房子，前面是两棵大柏树，院子是用三六九的青砖高大围墙围起来的，地面也铺上了小青砖，房子的门是厚厚的柏树板的，步枪子弹都穿不透，墙体是三六九砖砌的，手榴弹都炸不开。房子的后面就是山，所有的窗户都不大，窗棂都是铁匠精心打制的铁条，窗框也是厚重的柏树板的，一般的铁锤没有半天的工夫是敲不开的，尹道一是瘦高个，爱穿长袍马褂，能喝酒、能吃肉，讲话倒是细声细气的，急起来有点口吃。他抓到的人，如果是捶桌子，踢凳子,瞪眼睛，破口大骂，骂过之后，一点事都没有，第二天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如果他笑眯眯的，还给大鱼大肉吃，给酒喝，那就性命难保,半夜就会拉出去枪毙。浪迹江湖的尹道一特别警醒，一有点风吹草动，他就能惊醒，手枪不离身，即使睡觉也会放在枕头底下，他枪法不好，十米之内，不要说一只鸟打不到，就是几百斤重的大野猪，他也未必打得中，所以，他不大轻易当众放枪，怕别人知道他枪法烂。

点点曾设法进入碉堡，几次努力都没有成功，她只能透过门洞或窗户朝里看，里面什么都没有，甚至连个床都没有，可以断定，平时碉堡里是不当通宵班的。

三天的侦查，点点把七县联防总指挥尹道一的情况,摸清楚了。他的老巢三田垅，只有团丁八十九人，号称二百多人,名义上归他管辖的是各县的保安大队以及民团，永新有一百九十七人、号称二百多人,莲花七十五人、号称一百多人,宁冈六十八人、号称一百多人,茶陵一百五十六人、号称二百多人,酃县一百二十五人、号称二百多人,桂东九十二人、号称一百五十多人,遂川二百八十五人，号称三百多人,七县团丁加起来实际上一千多一点人,号称三千多人，都是虚张声势，冒领补助.他真正能够调动的就是自己的八十九人，其他保安团或叫民团、保安大队的，他必须报请省政府才可以调动，而且都是出人不出力，还付钱，特别是遂川的肖家璧，大字不认得一个，一点信用也不讲,还经常跟他抢地盘，多次出现武装冲突，互相都有伤亡，早就结仇,是面和心不和.茶陵的罗克绍更是自以为是，狂妄自大，派来的团丁按打掉的子弹付钱。他跟永新保安大队关系是最好的。打尹道一，真正支援他的，几乎是零。尹道一自己的团丁，大多是为了自保，当作搞副业，赚点钱，半农半武，职业团丁就是五个人，这五个人是尹道一的铁杆，三个是族弟，两个是姻亲，其中一个枪法特别好，一个文章好，其余三个都是酒囊饭袋,外加好色之徒。擒贼先擒王，拿下尹道一，这个民团就会自动解散，其他团丁看似凶恶，其实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能不杀他们,尽量不杀，杀一个团丁，等于毁一个家。这些民团值班是有规律的，遇有紧急情况值通宵班的，平时是两人守一个碉堡，轮流当班，每个碉堡有一挺机枪，还有少许的手榴弹，当地人叫手雷.子弹、手雷都存放在尹道一家里，由他的大老婆掌管，平时每人只有三发子弹，打仗时一人也就是二十发子弹，三个手榴弹。尹道一还在附近的村庄布有水客，也就是特务，这些水客享受他团丁的待遇,都是秘密的，目前名字不详，人数不详,可以肯定的是,都是当地的农民，跟尹道一多少沾上点亲戚、朋友关系。

理清了这些关系后，点点便展开纸，形成一个材料，提了三点建议。第一,尹道一名为七县联防总指挥，实质上能调动的兵力,仅他自己的八十九人，真正铁杆五人，力量小得很，可以打下来；第二,建议初一或十五尹道一去他姘头家的路上伏击他，拿下尹道一，整个民团就会自动解散；第三,溃散的团丁由他去，不必追,他们大部分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能不杀就不杀。她又找来直尺、圆规、三角板，绘制从旗锣坳到苑圃到三田垅的地理图，又单独绘制三田垅的军事构造图。

点点写好后,重新仔细地看了这三张纸，文字方面很满意，没有动;绘制的地图不是很满意,她仔细地瞧了瞧，觉得太简单了,虽然王大帅和他的队伍对这一带熟悉,但我得尽到我的责任,做事就应该反复推敲,一丝不苟.她把地图放下，又拿起，反复多次,总觉得不满意.她回忆这几个地方的山场、小溪、桥梁、田园、村庄,她又拿起自来水笔，把她记忆中的每一座房子,每一座小木桥、石拱桥,每一棵大树，甚至牛栏、猪栏、厕所，都一一标记上去，让拿到这张图的人尽可能全面了解情况，她越标内容越多，几乎涵盖了所有的物件;充实好两张地图后，点点把图夹在自己睡的百日床的蚊账上，窗外的阳光射在地图上，字迹娟秀，图案清晰，她满意地自我表扬似的点了点头，鼻翼颤动了一下,又自我陶醉在看了看，然后收了起来，装到一个信封里。

点点想，她要尽快把这些资料送到黄猫手上，让毛委员决策攻打尹道一时,作参考作用。想到前几天老黑牯爷爷来送情况，她觉得让爷爷跑一趟，更秘密、更安全。

中午吃饭的时候，点点提出爷爷去送一个大信封给老黑牯爷爷，爷爷乐得像个小孩过年收到大红包似的高兴，到倒厅打了一壶酒喝。点点接过锡酒壶，给爷爷筛满一大碗，就把酒壶收了起来，说：

“爷爷，我知道您酒量好，不会误事，中午只喝一碗，晚上我陪你喝，可以吧！”

“行、行、行……”

爷爷三口两口就把酒喝干，吃饭，吃完饭点点主动洗碗刷锅。爷爷带着大黄狗出门了，点点立在大门口目送爷爷一步一步走远，直到成为一个黑点，最后消失了，才回屋。

下午没有课，点点想躺一下，又睡不着，起来从房间走到大厅，又从大厅走到房间，来来回回走好几趟，就是静不下来，心里毛糙糙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肚子里躁动.她又拿起学生的作业本，提朱笔要改，也集中不了精力，就把作业本码好，她坐在椅子上翻看一下大学里学的医学书，也是入眼不入脑，干脆,她把书合上，走出门，到马厩里牵出马，放马去。

贝瑶的冬天依旧是绿油的,拉砂河的水哗啦啦地流，河水清澈见底，水鸟时而在水面上嬉戏，时而低空飞行，时而骤然扎入水中,叼起一尾鱼飞起,落到岸边的树上,慢慢食用。四周的山大多是杉树，松树或其它常绿林，近处的稻田里，油菜长势良好，绿油油地泛着光，红花草是一田一田的嫩绿，如果不是近处河边的柳树落光了叶子，还有习习的冷风，真感觉不到,现在已经是严寒的隆冬。

点点牵着马，任它静静地吃草，她的心里却像十五只木桶打水，七上八下，她想像爷爷现在应该到了哪里，可能会遇到什么情况，老黑牯爷爷是不是在家，要是黑牯爷爷不在家怎么办？她真后悔叫爷爷去完成这个任务，黑猫再三交待不能叫爷爷参进来，我怎么就擅自作出这样的决定呢？万一出现意外如何是好？嗨,自己骑马不就一下子到了吗?来回也就半天的事.

点点捡起河边的薄石片朝河里甩去，看看能劈出多少个浪花，原先她创下过十一个浪花的记录，今天没有超过五个，心里不安,做什么事都没有好的效果。

点点跟着马沿着河提往上走，河边的草特别地嫩，马很喜欢吃，来到一个回水湾，夏天回水湾是满满的河水，冬天枯水，回水湾就是一片肥沃的草地.三元叔叔和兴周弟弟挥动锄头在挖什么。看到马后面的点点，兴周放在锄头，坐到锄头把上，叫了声：

“姐，放马呀！”

三元叔也停了下来，打招呼：

“点点，今天怎么是你放马呀？你爷爷呢？”

点点一边回答，一边走近他们：

“爷爷走亲戚去了，下午才会回来，把马放出来吃点嫩草，呼吸点新鲜空气.你们在干什么呀？”

兴周抢先回答：“挖黄膳。”

三元叔补充说：“挖黄鳝,还有泥鳅。过来看看,收获不少.”

点点走过来，看了看背篓，惊讶地叫道：“挖到这么多泥鳅、黄膳呀？”她接过兴周的锄头，也挖了起来，土壤里草根很多，挖起来要费很大的力气，点点舍得力气，她拼命地挖，竟然一锄头把一条大黄膳挖断了，成为两截，大家都有点惋惜。兴周接过锄头，告诉点点挖黄膳要用阴劲，一点一点挖过去，先找到润滑的洞洞眼，然后顺着洞洞眼挖过去，就不会把黄膳挖成几截。刚才的超强劳动，令点点气喘吁吁，脸红朴朴的。三元叔叔那边挖到个泥蛇窝，几十条泥蛇绞在一起，泥蛇没有什么用，三元叔叔把土埋回去，换个地方挖.点点又试着挖了几下，发现一个洞洞眼，按兴周的办法，挖出了一条完好无损的黄膳。点点脸上和发梢淌着汗珠，她抓起那只黄膳时，脸上笑开了花，似乎她挖到的，不是黄膳，而是一块价值连城的宝贝。三元和兴周都夸奖她。

点点把黄膳装进背篓，抬头看马，马已经走到好远的地方去了，点点着急地说：“我要去放马，你们慢慢挖吧。”一溜烟跑开了,三元叔要她拿几条回去炒,她都没有听到。

点点和马单独处一起的时候，她着急的情绪又上来了，她又在想她爷爷的事.她尽往坏处想，爷爷是不是被尹道一的团丁抓起来了，搜了身，发现了点点的信，现在正关在尹道一的大牢里，团丁挥舞皮边打他，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一会儿又否定，不可能，爷爷历经大风大浪，能应付一切复杂的场面，对付几个团丁，肯定不在话下;一会儿又想，老黑牯爷爷上山打猎去了，找不着人，爷爷坐在大门口，傻等着，又冷又饿，可能正在瑟瑟的寒风中发抖，爷爷这么大年纪了，一定会感冒的，万一弄出个好歹来怎么是好……点点胡思乱想，越想越可怕。

其实爷爷的行程是比较顺的。他先是沿着大路快步走，快到三田垅时，他就沿着小溪走，他头戴箬叶小斗笠，腰系一个麻线网兜，手拿茶树把的脚鱼钻，全身抓脚鱼师傅的装束。有个团丁过来，看到是他，也没有多问什么，跟着他走了一趟，互相交流抓脚鱼的经验，爷爷不想跟他纠缠，便去了泉水涯。泉水涯是小溪的一个源头，那里有四个一年到头冒泡的泉水，冬暖夏凉，过一段时间去一次就可以抓到脚鱼，夏天脚鱼去趟凉，冬天脚鱼去取暖，特别是三九严寒，泉水涯冒着热气，甲鱼更多。团丁也实在是闲着无聊，背着枪跟着爷爷来到泉水涯.爷爷用脚鱼钻在砂石中响动了几下，看到泉水口旁边冒了泡，他便脱去大棉袄，撸起袖子，到沙子里摸出了一只大红甲鱼，足有五斤多。团丁哇哇地惊叫起来，爷爷心里也格登了一下，他抓过甲鱼万万千千，还真没有抓到过红甲鱼。他把甲鱼翻过来，四处看看，全身红彤彤的，连伸出来的头、脖子都是红的，是那种红鲤鱼的红,真是漂亮。团丁问：“老师傅，您见过红甲鱼吗？”

爷爷犹豫一下,糊弄他说；“我走南闯北什么没见过呀，抓到过很多只,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甲鱼也跟鲤鱼一样，有青的，有黄的,也有红的,正常得很呀。”

“那么哪一种颜色的甲鱼最好呢？”团丁摸着红甲鱼问：

“那还用问，肯定是红甲鱼最好呀，俗话说千金难买甲鱼红，价钱得是青甲鱼的好几倍，女人，特别是产妇，吃了特别好,发奶,驱邪火,身体恢复特别快。怀不上小孩的，吃一只红甲鱼，准怀上。”甲鱼滋阴、温补，这个爷爷知道，红甲鱼对产妇特别好，他也知道，至于能怀上小孩，那是爷爷现编的.他听说过红甲鱼，但今天抓到，还是第一次。他这样说纯粹是糊弄他，让他早点滚蛋。

听说红甲鱼对产妇特别好，团丁来劲啦。他老婆前面一口气生了三个女娃，前几天生了个胖小子，他高兴得不得了,他抓过大红脚鱼，问爷爷怎么卖。

“不卖。我自己吃！”爷爷故意逗他，他还把红甲鱼一把夺回来。

“老人家，我求您卖给我，我老婆前几天生了个胖小子，奶水不够,我得给她补补。”团丁一面说，一面掏自己的腰包，他找出几枚铜钱，脸急得通红，把枪放下，解开棉衣，从贴身的衬衣口袋里,掏出带着体温的银元，两枚，一起都给了爷爷，万分恳求地说：“我身上就这些了，你看够不够？那是一头牛的价钱，就算我代我胖小子求您了。”

爷爷听说他是给产妇吃,动了恻隐之心,接过一枚铜钱、一枚银元，也不说什么，就把红甲鱼给了团丁.团丁抱着红甲鱼如获至宝，飞也似地跑开了，没跑多远，他哎哟哎哟地叫了起来，爷爷知道，肯定是红甲鱼咬住了他的手指头，爷爷赶紧走过去，把红脚鱼放到水里，红脚鱼自动松嘴了。爷爷从稻草垛上抓了把稻草，搓成稻草绳,左插右转,三五下就织成一个稻草网袋，把红甲鱼放进去，团丁高高兴兴拎着回家了。

摆脱了团丁，爷爷加快了脚步直奔旗锣坳.大黄狗在前面开路，在上坡的时候，大黄狗异常地狂吠起来，爷爷知道,肯定有情况，一路过来，大黄狗一直不吱声，它突然叫唤,一定发现异常情况。他坐了下来，装了一袋烟抽着，装着慢不经心的样子环顾四周，他发现路的两侧都冒着不易觉察的丝丝的烟，那肯定是尹道一的团丁蹲在那边抽烟，一边应该是是两个人，共四个人。爷爷抽完烟，把烟灰磕去，把短烟斗斜插入系在腰上的白羊肚毛巾里，继续走路，拍了拍大黄狗,叫它不要叫，大黄狗摇了摇尾巴，不吱声了.离老黑牯家还有一段路，爷爷大声高呼：

“老黑牯、老黑牯……”声音急促而高吭，听出是泰诚的声音，黑牯从厨房走出来，也大声回来：

“你个老家伙，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是不是闻到我炖野猪肉的香味，找酒喝来了？你这个老家伙,鼻子比狗还灵,几十里路外都闻得到香味,我是服了你.”

“我可是自己带了好菜来的哟，没好酒，我转身就走。”爷爷挥动着麻线网兜,亮给老黑牯夫妇看,更是有意亮给潜伏在山上树丛中的团丁看，里面有几只脚鱼。

“你这个老家伙，你天天惦记我的酒,我的好酒都是被你喝掉的。”

说着说着，爷爷和大黄狗就进了老黑牯家的大门，爷爷朝老黑牯使了个眼色，老黑牯知道，门外有潜伏的团丁，便压低嗓音交谈。爷爷把点点写给黄猫的信交给黑牯，叮嘱他尽快送出去.老黑牯把信藏了起来。两人便开始分工做菜，讲话的声音又大了起来,老黑牯切辣椒，又去菜园里拔来大蒜、白菜、萝卜，爷爷剖甲鱼，炒甲鱼，老黑牯老婆烧火，焖饭。老黑牯的几个儿子都搬到山外去了。二老不愿走,也是为了方便党的工作,就留了下来。老黑牯喜欢打猎、抓石拐、上山采磨菇，挖笋，老黑牯老婆舍不得若大的一个菜园子，这个菜园子大，土地肥沃，又是向阳坡，无论种什么，稍加侍弄，就有很好的收获,就陪老黑牯一起继续住,舍不得离开。

不一会儿，一桌子的菜就做好了,热腾腾的冬酒也端上桌子。两位老人开始喝酒，刚喝完一杯，门口就出现两个团丁，干咳几声，老黑牯知道，这两个人是想来讨喝酒的，他又不愿跟这种人喝，便端了几个菜，拎了一竹筒临时掺了水的冬酒他们.这两个家伙非常高兴，拎着酒,端着菜,兴高采烈地走了。两个老人继续喝酒，由于被两个团丁搅了兴，又担心他们再来，两个人草草地就把酒喝好了，没喝痛快。老黑牯告诉爷爷，山脚下的河边系了一个竹排，是他前几天砍了毛竹结好的，就让他撑着竹排回家，一来省得走路，二来还可以帮老黑牯卖几个钱。爷爷听了老黑牯的话，拎上老黑牯送的一大块野猪肉,放在竹排上,拿起竹篙,撑着竹排回去.老黑牯送到河边，推着竹排，吆喝大黄狗跳了上去.望着爷爷撑着竹排漂远了，他才回家。太阳快要下山了，他便拿好信，带上猎狗，扛着鸟铳，故意从大门出去，转弯往山里走.他翻过旗锣坳，遇了儿童团小黑牯他们，小黑牯找了一匹白马，让老黑牯骑着上茨坪，他亲自将信交到黄猫手上。

点点正在焦躁不安时，听到熟识的大黄狗的声音，她才看到夜色中爷爷撑着竹排回来了.爷爷系好竹排，提起竹排上的野猪肉上岸.点点牵着马走在中间，大黄狗走在前面，爷爷走在后边，慢悠悠地回家.刚到家门口，兴周送来一大钵炒好的黄膳，点点刚才回家已经焖好饭，爷爷剁下一块野猪肉小炒,又炒了个蔬菜，准备吃饭了.点点履行诺言,要陪爷爷喝酒,爷爷说他跟老黑牯喝酒了,酒足饭饱,吃不下。点点指了指那么多、那么好的菜,酒又热好了,怎么都得喝掉这壶酒.爷爷经不起劝,笑了笑,端杯接酒,爷孙俩开喝了,屋里弥漫着清香和温情.第二天一大早，爷爷把河里的竹排卖给了篾匠。

第十一章

一大早，方振宇坐在县城南门街大樟树下的一块大石头上，仔细观察邢大山卖肉,大樟树凸出一大块,他看邢大山视角很好,邢大山看他就不那么方便.邢大山已经能用鳖脚的本地方言与大家交流，露出两个大虎牙,男女老少到他这里买肉，看到他的大虎牙一点也不害怕,似乎都很亲切，旁边那几位卖肉的老屠户,好像也与他相处得不错，同行并没有成为冤家,大家有说有笑,老朋友一样.方振宇便放心地离开了邢大山的肉铺.邢大山专心致志地卖肉，并没有发现方振宇来了。

方振宇回到住处，又想着派往遂川的楚云海和贝瑶的小赣州，他俩工作开展得怎么样呢？他觉得，他要去实地看看，考察一下。

他租了一匹白马，他决定骑着马去看望他的两个部下，也可以详细地考察沿途的地理、人情、风貌等。他潜意识地感觉到，他总有一天要去这些地方做点事，会用得上这些知识,得有所准备。

从永新县城禾川镇到贝瑶，他步行走过好几趟，沿途都很熟识，不过骑马走这段路，他还是第一次.骑马的感觉真好,出城门，过浮桥，翻山越岭，趟小溪，过石拱桥，走石阶路，穿越山高林密，浓阴蔽目的山间小路，听喳喳的鸟叫和低沉的兽鸣，好像不是在走路，而是在游玩，渴了,路边捧一口山泉水喝,不感觉累,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他就到了贝瑶。

他骑着马从培根小学经过时，放慢了脚步，眼光越过围墙，他看到小赣州正在给学生上体育课，他个子本来就不高,骑在马上府视他,他就是一个小不点,他教出操的声音，口令与他当年教小赣州等一批新兵的教法是一样的，连每个字后的拖音也是一样长,他有点自我陶醉。他满意地点了点头，策马向遂川县城泉江镇进发。他翻过几座小山，趟过几条小河，到达新江，又逆水而上，到达五斗江。他在五斗江吃碗蛋炒饭，放下碗筷，飞上马继续赶路.一路经过黄坳、下七、堆子前、草林，到达终点站泉江镇。骑在马上，一路看到山绿水清，虽然已是隆冬，河水依然丰沛，稻田里也是一片绿油油油菜花苗，或红花草。与美丽风景不相称的是,这里的老百姓似乎都很贫穷，一路看到的人不多，偶尔看到几个，都穿着露出点点白花的破旧棉袄，脸上没有血色，住房大多数是干打擂泥巴墙,屋顶盖着杉树皮.那些老旧的房子倒都是青砖黑瓦的楼房，柱子很大，外观很气派，从这些古旧的老宅可以断定 ，这些地方曾经也富裕过，那肯定是明清时期。清末之后，连年的战争，使得这么富庶的地方,也民不聊生了，战乱，可怕的战乱呀！

方振宇骑着马在泉江镇街上溜达，一来了解一下泉江镇的风俗人情，二来寻找他的下属楚云海。

遂川早在东汉建县，古称遂兴、龙泉等，民国初年改名为遂川县，泉江镇是遂川县城所在地，泉江和蜀江穿城而过，泉江的建筑也就依江而起，吊脚楼一座连着一座.此时，夕阳西下，家家户户在收板鸭，每户人家的烟囱冒着炊烟，想必都在生火做饭。绕城一周，方振宇回到刚入城的西城区蜀江客栈入住。客栈很不错，有个大院子，还有马厩，院子中间有个水井，卫生也很好，听口音知道，这个老板是客家人。一路劳顿，方振宇炒了三荤一素，来犒劳自己，大蒜炒蜀江小河鱼、清蒸鸭五件，砂钵牛杂和小白菜，菜都垒得满满的,像座小山似的,店老板提过来一壶谷烧酒,方振宇摇手谢绝.四个菜,他一扫而光,结帐时老板扫了一眼桌上那四个空碗、空钵,边拨打算盘，边低头吐了吐舌头,露出惊呀的表情,还偷偷笑了,大概是在感叹这个人真能吃.方振宇走后,他终于没有忍住,自言自语:“哈哈,没见过这么能吃的！”他摇头又点头.走出客栈,方振宇到西城散步，边走边寻找楚云海，他断定，楚云海应该就在这一带居住，这里是通往井冈山的必经之地，也是井冈山方向消息接收和传播的地方.他慢悠悠地踱着方步在大街上走着，用眼睛,也是用心一家一家去搜寻楚云海。沿街大多数是客栈、餐馆,客栈、餐馆都是老字号，多半是自家的房子自己经营，没有新门牌，也就是说这段时间这里的客栈、餐馆没有换新主人,楚云海肯定不在这一块,他加快脚步往前走.进入茶市,两边都是茶楼，连片连片的，茶楼里坐满了人,乌烟瘴气，门牌都是老旧的，方振宇透过摇曳的烛光，仔细观察柜台里的老板，都没有楚云海.就在方振宇快要恢心的时候，前面一块斩新的樟木板门牌使他眼睛为之一亮，走过去一瞧，“林海茶庄”，方振宇猜测这个茶庄十有八九是楚云海开的。

方振宇走进茶庄，选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一位年过半百的茶博士拿着一本古朴的茶折子过来，请客人点茶.方振宇逐一翻看用毛笔行书誊写的茶叶名称和价格，有云南普洱、福建铁观音、安徽毛尖、浙江龙井，还有当地的狗牯脑……另一位中年妇女端来四碟茶点,金桔饼、南瓜花干、西瓜籽和玉兰片，方振宇把茶折子收起还给茶博士，说“请问你们贵茶庄有滇红吗？”“有有有，一定有，您先候着，我这就去取。”茶博士大声地应着，转身往柜台走，跟柜台小姐嘀里嘟噜几句，又去了里屋，很快就出来，来到方振宇旁边，小声告诉他：“老板，您点的滇红有，我们老板在雅间候着，请您去喝茶。”方振宇也不吱声，跟着茶博士上楼，来到雅间，茶博士引进雅间，谦卑地说：“先生，您先坐着，老板马上到。”就退了出来。方振宇慢慢欣赏这个雅间。对门正中间墙上是一位老人的照片，两边是一幅对联，业广唯勤，功荣唯志，横批是耕读人家。右边墙上挂了好几幅照片，介绍遂川名茶狗牯脑的产地、采摘、加工过程和一九零五年荣获巴拿马万国博览会金奖的证书。不一会儿，一位穿着蓝底白花、蓝色裤子、头扎蓝底白花头巾的少女拎着一个朱红篮子上楼，虽然开着门，她仍然有礼貌地敲了几下门，得到允许后才进去,把篮子里的碟子端出来，是些果脯、姜糖、桂圆、炸点之类的茶点，篮子有好几层，一会儿，方振宇眼前的桌子摆满了五颜六色的物品，散发出诱人的香，这位少女鞠了个恭，出门了,后脑勺又黑又大又长泛着油光的辫子在后背左右摇摆.她刚一出门，又进来一位同样身高、同样装束的瓜子脸少女，脸蛋粉红细嫩,两个小小的小酒窝,也提来一个朱红的篮子，她变戏法似的从里面掏来了两个紫砂杯，一个紫砂罐子，一块锃亮的牛角，一个长条形红木底竹子面的小茶盘。又一个同样装束的少女提着一壶开水上来，提开水壶上来的少女显然是助手，她默默地有条不紊地配合着小酒窝少女.小酒窝少女玉手忽合忽张，冲洗紫砂杯，挖茶叶，泡茶，洗茶,又泡茶,工序繁杂而不凌乱,一双细嫩的玉手在茶具中穿梭,最后,她非常恭敬地双手托一杯茶，放到方振宇面前，面带微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又将另一杯茶放在他的对面,抬头又向他微笑,眼睛里透出万般柔情,方振宇的眼光趴在她身上。这两个女孩收拾好行当，微微鞠躬，退了出去,方振宇仍然傻乎乎盯着门口。两个女孩刚出门，楚云海就进来了，戴着礼帽，穿着长衫，柱着文明棍，一幅典型的儒商打扮，他顺手把门一关，把礼帽一摘，露出黝黑的大笑的脸庞。他走过来和方振宇拥抱,一面自鸣得意地说：

“你看，我的茶产业做得不错吧？”

“不错，不错。”方振宇难以掩盖对他非常满意的心情。

两人相对而坐,楚云海作了个请的手势，方振宇揭开紫砂壶的盖子，呷了一口茶，发出了啧啧地赞叹声。

“刚才，那个茶博士小跑着过来告诉我,有位先生点了滇红茶，是位年青的先生.我想，在这么一个偏远的小镇，谁会喝这种茶？我就断定是你来了.之前,我跟他们有个约定,只要有人来我们茶馆点滇红或普洱茶,要立马告诉我,我要亲自接待,他们就把你安排到了这里,我赶紧把事情安排好后,就急匆匆来见你。”楚云海呷一口茶，慢条斯理地说。

“不错，我没有看错人，有你这样的优秀青年，何愁我们党国不繁荣富强？”

两人边喝茶边互相赞美。

一杯茶喝完，还是刚才那三个少女，拎着朱红的竹篮，抱着一个大肚子坛子，拿着酒杯、碗筷进来了。她们快速而又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响地撤下茶具，端上酒、菜，给两人斟满酒，楚云海手一挥，她们都撤下去了。

“对嘛，这就对嘛，你我哪是什么品茶的儒雅人士，喝酒才对我们的路，我们是什么人？扛枪打仗武士！”方振宇对楚云海送上这么多他喜欢吃的下酒菜，又闻到酒香，看到自己得意的下属,脸上笑开了花，毕竟，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喝酒了。

“想死你们啦，敬您一杯！”楚云海站起来，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端起酒杯，跟方振宇的杯子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方振宇很有风度地招了招手，示意楚云海坐下，满怀深情地说；“咱们今天喝的是兄弟酒，不必拘谨，放松，放松，再放松,要不然，神经绷得紧紧的，这酒喝得有什么味道？”他用大拇指和食指夹着陶瓷酒杯，一饮而尽。他学着朱培德主席、杨如轩师长善待他的样子，善待楚云海。

楚云海赶紧续满酒，一边介绍说：“这种酒的名字叫蛮牛烧，说是有一位大力士，喝下一壶这种谷烧后，双手托起了一头六百多斤的大黄牛，酿酒师做谷烧时，放入一定比例的牛骨头去，做出来的酒更纯、更香、更烈，取名叫蛮牛烧,远近闻名。”

方振宇呷了口酒，含在嘴里,反复地品，从舌尖散到舌头四周，停一会,再咽下去,若有所思,又端起酒杯喝一口,含在嘴里,慢慢咽下去,沉默一下子,点了点头说：“是有股牛骨头的香味,绵长,细腻,刚烈,又有丝丝凉意,从嘴唇直达胃里,好酒!”

几杯酒下肚，楚云海的话匣子打开了，他滔滔不绝地介绍遂川的历史、风土、人情，特别是遂川的三宝：板鸭、金桔、狗牯脑，讲得一身都是劲。方振宇没有想到，这个跟了他两年多的兵，平时话不多，今天怎么那么健谈？看着他两片不停噙动的嘴唇，他猜想是不是这家伙近期跟谁学习过说书？

酒足饭饱之后，天已是相当晚了。楚云海要给方振宇安排住宿，方振宇说已经住下了，在蜀江客栈。楚云海笑了笑说:“真巧了,我的员工也住那,我叫底下人包了一个房间，她们住一起.”他便和方振宇一起下楼，到大厅，大厅里还坐满喝茶的人，他说等一下，他去去就来。方振宇受不了这乌烟瘴气，他到门口，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楚云海随后就跟出来了，他身后是刚才给他泡茶的小酒窝少女，不过，她换了衣服,穿的是黑底紫花的小棉袄，手上拎着一个礼品篮，在摇曳的烛光照映下，小姑娘越发楚楚动人，身材很好,胸脯随呼吸的急缓而起起伏伏,柔顺的黑发飘在脑后,微风吹起露出雪白的脖子。楚云海看到方振宇那么专注的眼光,咳嗽一声，低声说：“走吧。”方振宇恍如大梦初醒,感觉有点失态,便说自己喝醉了,掩饰过去.他抬腿跟着他们往蜀江客栈走去.街道在月光的照耀下呈现白色,两边的店铺都关门了,走过几排屋,蜀江客栈就到了,屋檐下,高高挂起的灯笼照得四周红彤彤的.

客栈静悄悄的，一听到门口的脚步声，客栈一楼就亮起了灯，方振宇抬起手正要敲门时，门打开了，迎接他的是老板，他披着棉袄，左手拎着一个竹篮火炉，右手打着马灯,见到方振宇，弯着腰，低着头笑眯眯地说：“老板，回来了。”他看到茶姑娘,也问声好,瞟了眼楚云海,不认识,礼貌性地点了点头,便上楼,方振宇他们跟在后面.上楼，老板打开门，点亮蜡烛，指了指竹篮火炉和黄铜暖壶，一边指一边说：“ 这是火炉，里面有碳火，这个是暖壶，里面有开水。”介绍完后，他给三个人点头告辞,就下楼去了。楚云海接过小酒窝茶姑娘的礼品篮，放在床头柜上，说：“里面有红柚子、金桔、弥猴桃、柿子，晚上渴了，剥点吃，明天早上晚点起来吃早饭，好好睡一觉，走这么远的路,要好好休息一下。”他又指了指这位姑娘说：“她是我们店的茶姑娘，就住你隔壁房间，这是我们店租下的，本来她们是四个人一间，其他三个,今天回去了，你要有事，就叫她。”茶姑娘微笑着，点了点头。方振宇交代，明天他有别的事，一大早就要走，不去茶楼吃早餐.叫楚云海不必操心,也不要过来送.楚云海过意不去,从上衣口袋掏出红布包裹的硬家伙,塞进方振宇的上衣口袋,方振宇推脱不掉,只好收下,他知道那是一根金条。

楚云海走了，茶姑娘也去了自己的房间。

方振宇多年的军旅生活养成了晚上睡觉前洗脸、洗脚的习惯，他端着铜脸盆，拿着毛巾,下楼到廊下的木桶里打水洗脸，又端了半盆水上楼掺入开水洗脚。临睡前，他去马厩看了看自己租的马,店家喂了草料，还有豆粕,感觉这个店老板不错,心里热乎乎的。

方振宇仰躺在床上，回忆今天一天的行程路线，哪里是山，哪里有河，哪里有凉亭，哪里有村庄，各地的风俗、方言如何，他都仔细地再次烙印在大脑中，他预感到，这些情况对他以后的工作有作用.他又自然地想到邢大山做屠夫,小赣州教体育课的事，想到楚云海开的红红火火的茶馆，他对这几个人的工作感到十分满意，他为有这么能干的手下感到自豪,借着蛮牛烧的刺激，他有点飘飘然起来，似乎腾云驾雾,统率着千军万马，成为战无不胜的大将军，大元帅。忽儿,他感到哪里不对劲,这么短的时间,做这么大的生意,楚云海这小子哪里来那么多的银子?保不齐他又干了一票,明天还得提醒他,千万注意,不能因小失大,坏了党国大事.他感觉有点渴了，喝了那么多的酒，吃了那么多的肉，全身燥热，他又起来，倒了半杯开水，水太烫，他等着开水稍冷一点再喝，门角落里一个洞洞眼透出一束光，隔壁不时传来浇水的声音,那是什么声音?是不是茶姑娘在洗澡?方振宇知道，房间之间是用杉木板隔断的，隔音不是很好，楼层也是木板的，不过楼层的木板特别厚，又做得扎实，不容易出声，徐非穿着皮鞋用力走路。

方振宇趿着千层底布鞋，蹑手蹑脚走到门角落，透过杉木板节疤的洞洞眼,往里瞅，天啦，茶姑娘一丝不挂地正面对着他擦身洗澡，前后各点着两根大红蜡烛，红红的烛光映照茶姑娘雪白美丽的胴体，他呼吸紧张起来，转身想离开，双脚又不听使唤，他的双眼又对准了那个洞洞眼，茶姑娘似乎在展示自己美丽的身体，她变换着角度洗澡,时而背对着他，时而侧身对着他，当然,正面对着他的时间最久,好像故意让他仔细全方位地欣赏她美丽的人体。方振宇时而站立，时而蹲下,时而弯腰,他走南闯北，阅女人无数，但都是去妓院，匆匆的来，匆匆地走，真真假假，纯粹是满足动物性的生理需要，这么安静、仔细地欣赏一位少女的身体，他还是第一次，他也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年青、清纯、白晰、漂亮、丰满的女性，他几乎要发抖了。

茶姑娘仔仔细细地擦干净身上的水滴后，慢慢地穿上红绸缎子的小肚兜，稍微有点紧身的红肚兜，把乳房的形状展现得更加完美，她似乎自己都迷恋着那对漂亮坚挺的乳房，对着镜子在欣赏，良久，才穿上绿绸缎做的小短裤，再穿上棉裤、棉袄，端着铜脸盘，出门下楼去倒水.回来路过方振宇的房间，她在门口停顿了一下脚步，又原地用力踏了一下脚步，咳嗽了几声，方振宇感觉到，那是明确的信号,他刚要抬手拉开房门的木栓，又犹豫一下,停下了手，只是静静地听到对方急促的呼吸声.良久，茶姑娘抬脚走进自己的房间，用力关房门，也不顶上木栓，走进房间，用力地甩铜脸盆，房东家养的狗都被吵醒了，汪汪地叫着。方振宇知道，他如果把门打开，那茶姑娘就一定会进来的，他忍住了。

方振宇又蹑手蹑脚地回到床上，身体躺上床时，发出了吱呀的声音，隔壁茶姑娘似乎听到这个声音，以为是方振宇发出的信号。方振宇躺在床上，房间一片漆黑，听力特别好，他听到茶姑娘起床的声音，趿上布鞋的声音，走出房间的声音，轻轻敲他房门的声音，这些声音都是短促而压抑的，他终于没有能够控制住自己的理智，他也趿着布鞋，快速地走到房门后，擅抖着打开房门，门一开，茶姑娘就倒在他的怀里，他一把抱住她，拥到了床上，正欲行房事时，茶姑娘双手箍住了他的头，万分柔情地说：“哥，到我的房间去。”方振宇抱着茶姑娘到了她的房间。

茶姑娘点燃两支蜡烛，灯光映照着她的瓜子脸庞,更加灿若桃花，小而微厚的嘴唇更是红彤彤，两道月牙儿的眉毛浓密泛着光泽，两个黑白分明的眼睛水汪汪的，鼻子微微翘起，牙齿洁白整齐，下巴尖小而圆润，头发柔顺乌黑，整个人体散发出少女特有的清香。

茶姑娘款款地脱去棉袄和棉裤，只剩下红肚兜兜和绿的短裤，方振宇迫不及待要脱自己的衣服，茶姑娘伸出玉手，抓住他的衣领，柔情地说：

“大哥，我叫兰兰，我对你是一见钟情，你是不是真正看中我，还不清楚，你我今晚要行夫妻之事，你要答应我三件事。”

“你快说，只要我做得到，莫说三件，十件、百件也行。”方振宇盯着茶姑娘起伏的胸脯已是急不可耐，两只手贴上去摸，哪有心事思考茶姑娘的话。

“现在我还是姑娘，今晚你若把我变成了妇人，你一定要风风光光来娶我，无论你在哪里漂泊，你要给我安个家，我和孩子在家等着你回来；生不能日日夜夜相守，死一定要葬在一起。”说完，茶姑娘的眼泪溢满眼眶，顺着脸颊，流在了楼板上。

方振宇被她的眼泪和话语感动得也快要掉眼泪，赶紧把压在她乳房上的双手移开,他庄重地点了点头,并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茶姑娘松开手，方振宇也脱去棉衣棉裤，剩下内衣内裤，他正想脱完衣服，茶姑娘制止了，她指着蜡烛说：

“我们对着这对燃烧的红蜡烛，盟个誓！”

茶姑娘跪在了地板上，双手合十，方振宇也跟着跪了下来，双手合十，茶姑娘说：“你我马上行夫妻之事，双方如有一方辜负对方，雷劈火烧！”方振宇也跟着念了一遍。茶姑娘把方振宇的衣服脱掉，又把自己的衣服退去，找来一块洁白的毛巾，铺在床单上。方振宇早已气喘嘘嘘，茶姑娘积极灵敏地迎合他，待方振宇大汗涔涔从茶姑娘身上下来,仰躺着喘大气的时候，茶姑娘翻身拾起那块毛巾，那上面有一小团殷红的血，她的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方振宇是第一次看见处子的血，他把茶姑娘拥入怀里，信誓旦旦地说了许多让茶姑娘多次感动得流泪的话，茶姑娘更加温存、柔顺。

春宵苦短。

公鸡一遍又一遍地鸣叫，天已经亮了，茶姑娘趴在方振宇身上抽泣，眼泪打湿了他的胸膛。他也抹着眼泪告别了茶姑娘，跨上白马，依依不舍地告别茶姑娘，茶姑娘躲在拐角处，目送方振宇消失在丛林中,眼泪不停地往下掉。茶姑娘把昨天楚云海送的礼品转送给老板,说是昨天入住的先生送的,感谢老板对他的照顾,老板很感动.

方振宇骑着白马行走在回永新的路上，他又一次回顾他派出去的三个人的情况，邢大山、小赣州、楚云海都不错，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打开了工作局面，站稳了脚，不容易呀！特别是楚云海，搞了这么一个大的茶馆，还聘请了那么多漂亮的姑娘，原先怎么就没有发现他的特别之处呢？他又问自己,他哪来这么多的钱？工作经费也就能租个小屋，维持正常的生活，搞这么大的场面，没有百把块银元是不行的，他该不会去偷吧？一定要警告他.

他又想到兰兰姑娘，想她的音容笑貌，想她的软软细语,想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他感到特别的幸福和温暖，他默默对自己说，他要信守若言，无论平穷富贵，都娶她，爱她一生一世，他内心深处多了一份牵肠挂肚的牵挂。

严校长起初对赖督学也就是小赣州很是反感，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居然到他的培根小学来当督学，懂什么呢?而且事先也不征求他的意见，送过来,就要接受，还要安排吃住，严校长差不多要对县党部的人发脾气了，不过，他涵养比较好，百般无奈，他还是忍住了，他深知办教育的艰辛，好不容易办起来的学堂,要是上面有一个人作梗,就会前功尽弃,家乡的莘莘学子熬熬待哺呀.倘若依了自己的脾气，驳了县党部的面子，自己是痛快了，不过，培根小学停办的日期也就差不多来了，他为了保全这个小学，他不得不委屈自己。但是,他把赖督学安排在礼堂舞台旁边一间阴暗潮湿的房间,听说老鼠成灾,若大的一个礼堂,晚上就住他一个人,也算是对他不满意的一种无声的发泄.渐渐地，他发现这位赖督学虽然教学业务不是很熟，但他从来不指手划脚干预教学，相反，还提出增加体育课，教学生体操、拳脚、军事操练，效果很好，学生很愿意上，学到不少东西，最重要的是他的学生行走更有气质，体质也明显地好转，脸色红扑扑的,老师们，特别家长们,反映良好，说是早上起床更早，晚上能按时睡觉，还讲卫生，懂礼貌。既然学生、家长好评如潮,那么就让他给全校的学生上体育课,一个班每周两节,果真效果很好.不久,严校长给赖督学调整了房间.赖督学脸上始终洋溢着热情奔放的笑容，还利用课余时间带领学生把校园的卫生,打扫得干干净净，连厕所的地板都冲洗过了。严校长看到赖督学的成长，自己反而感到内疚，他为有这样的人来帮他办学，感到骄傲,也为当初对他的抵触感到自责。还有点点钟老师也是个优秀老师，知识渊博，字迹清秀，诲人不倦，这一男一女，一武一文，简直就是他的左膀右臂。

点点对于赖督学的看法跟严校长比较接近,起初也很反感，对县党部，对赖督学都很反感，县党部不在眼前，眼不见为净，这种反感就集中到赖督学一个人身上，而且赖督学好表现,好为人师,她更加反感.后来,慢慢地，赖督学在学校的点点滴滴的表现，特别是他能带领同学把校园打扫得干干净净，居然把女厕所也冲洗得干干净净，她有点感动了，她觉得他不错，才愿意跟他打个招呼,问声好。原先总是装着没看到、没听到，对他爱理不理，现在会对他点头、露点微笑。赖督学每天早上准点站在门口迎接老师和同学，而且要检查同学的仪容仪表，下午放学的时候，他也站在校门，送走回家的同学。

星期六上午，点点上完第四节课,拎着学生的作业回家，赖督学还站在校门口，他看到点点，很礼貌地叫了声“钟老师”，还特地停顿了一下，点点也很有礼貌地回了声“赖督学”，便没有了下文。点点知道赖督学还想跟她聊点什么，但她要急着赶回家，一来是爷爷算好她下课的时间等她吃饭，二来，她对这个上面派来的督学还不甚了解，她不愿意跟他多聊,虽然有一点好感,也不愿意。点点依然快步地往前走，连礼节性地转身都没有，赖督学目送点点走到柏树堤下，才转身回学校。

晚饭过后，点点和爷爷还有那只大黄狗一起到河边散步，顺便把鱼梁上的垃圾清除掉，冬天太冷，鱼梁上很难装到鱼，有些枯枝败叶漂到鱼梁上来，隔一段时间要清理一次。大黄狗总是蹦蹦跳跳的，时而走前，时而跑后.闹得欢.前一段时间连续下了很多天的雨，河水又涨了不少，机帆船回来的时间比前一阵子要早些，对面码头上已经有些人在等机帆船，都是附近七里八乡的人,他们来接人或接物。人群中还闪动着赖督学的人头，点点便友好地跟他打个招呼。

“赖督学，您好，是接人还是接物呀？”

“什么都不接，来看看，周末，一个人闲在学校,也实在是无聊。”

“不回家？”

“家在吉安，大老远的来去一趟不容易。”赖督学谎称自己的家在吉安，他又能说流利的吉安话，点点便相信他。

爷爷和大黄狗慢悠悠地回家去了。

赖督学和点点一起散步，一路不少人跟点点打招呼，大家以为是点点的男朋友，几乎都要回过头来,仔细瞧一瞧赖督学，看看这个楞小子能不能配得上他们村的大才女,大美女.是不是天生的一对。

“你人缘关系真好！”

“土生土长的贝瑶人，哪有关系不好的？”

“我们那边就不一定，同村的人，为了争田、争土、争水，经常闹得不可开交，有时还大打出手，兄弟之间都反目成仇。”

“怎么会这样呢？”

“我们那边人多、地少，土地里刨吃的，不容易呀！”

“我们山区，只要勤快，种什么都有收获,上山,下河都不会空手回家,也很少遭遇天灾人祸，填饱肚子，问题不大，田多，地也多，山场也多，打架斗殴的就少。”

“这里还真有点世外桃园,人间仙境的味道，嘿,真好！”

“是吗？这个我倒不觉得。”

“我们那边生活方便，人多，店多，吃、住、行、玩、就医都很方便，我们那边还有汽车，电灯，轮船，这里就没有。”

“那倒是，无论哪里，都有利有弊，十全十美的人没有，什么都好的地方，恐怕世界上也难找。”

两人东拉西扯，不知不觉到了柏树堤下，这里正是培根小学和贝瑶的中间线，天色也慢慢暗下来了，点点便要和赖督学道别，点点说是天色晚了，该回去了。赖督学似乎还想聊一下，看到点点转身往回走，也只好作罢。走了一段路，点点装着不经意的样子回头望了一下分手的地方，看到赖督学还在原来的地方痴痴地站着，她的心里热乎乎的。她的步履也就变得特别的轻盈，很快就回到了家。

赖督学没有看到钟老师那一转身的回眸，那一刻，他正垂头丧气地低下了头，他多么想和钟静岚老师再聊聊,可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待他再抬头时，钟老师已经消失在夜幕中。他心情有点沮丧，是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回学校的。校园里静悄悄的，白天的热闹跑远了,他的内心更加孤单,二十多位老师都回家了，只有他,还有两位年近六十的老校工夫妻在学校。他一走进校园，听到一阵狗吠，老校工就出来了，他很有礼貌地问督学：

“赖督学，您还要出去吗？”

赖督学摇了摇头，他就把校门关上了，还拴紧了门栓，又转头对赖督学说：

“你要有事出去的话，拉开这个门栓，就可以打开门走，回来了，就拴紧门栓，外面的人就进不来了。”

在明亮的烛光的照耀下，老校工很仔细缓慢地示范了几次，让赖督学看.其实，赖督学家里也是这种门，他知道用，但被老校工的执着感动了，只好停下来装着十分认真的样子，看他反复演示多遍。

回到房间，点着蜡烛，烛光照亮了整个房间，楼顶是杉木板的，墙是白灰的，楼下是另一位老师的房间，应该说他现在住的房间是培根小学最好的一间，最宽、最干燥，又是向阳的一间.早晨太阳一出，就照在了窗户上，打开窗户，阳光就直接射进了房间。刚来的那阵子，他被安排在礼堂舞台旁边的一小间里，偌大的一个礼堂就住他一个人，从风水角度而言，对人是极其不好的，房间又阴又暗又小，还有很多老鼠，他在睡梦中就曾经抓到两只爬到他脸上的老鼠，他奋力一甩，两只老鼠都被甩死了。他点燃蜡烛，天啦，小小的房间里到处是老鼠，有七八个老鼠洞，一刹那，铺天盖地的老鼠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甩死的两只。第二天，他向校工借来锯子，斧头和几块杉木板，他把床搬到舞台上，腾空整个房间,他把七个老鼠洞都用木板堵上，留一个床边上的洞，还在洞的旁边留了两块杉木板，晚上,一块用来堵洞，另一块用来击打老鼠。半夜，从他留下的洞里爬出了很多老鼠，他快速地用木板把洞堵上，把门窗关严实,然后点燃蜡烛，蜡烛照得几十只老鼠乱窜。他手握那块木板，一口气打死了二十多只，只剩下那只最大的老鼠，他时而快,时而慢地追击老鼠，不让它停下来，就是不用板子打死它，折磨了半个来时辰，那只老鼠竟然气急败坏地朝他飞了过来，他只用木板轻轻一挡，老鼠撞在木板上,掉在地板上，他只要抬起脚一踩，那老鼠就毙命了，他不踩，又追击它，不让它有片刻的喘气机会，他要慢慢折磨它，这样，才能发泄出对老鼠的愤恨。最后，这只硕大的老鼠竟活活地累死了，它突然往上一蹿，掉在地板上，翻转着肚子，颤动几下，就抻直四条腿,死了。看到被折磨而死的大老鼠，小赣州哈哈大笑，倒头便呼呼睡到天亮。第二天，赖督学还校工锯子、斧头时，也把二十多只硕大的老鼠扔给它，老校工用滚烫的灶膛里的灰把老鼠埋一会，拿出来褪毛,一剥一大块,就像剥芋头一样,把老鼠毛褪得干干净净，开膛破肚，洒上盐，腌一天一夜,然后用竹片撑开，挂在肚膛前熏，挂了一整排.老校工说,那是最好下酒的菜，还说：“狗肉好吃名声臭，老鼠好吃难到手。”后来，严校长就把他换到了现在这个房间，两个房间，天渊之别，小赣州感叹到，有为才有为位，。

赖督学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回顾这一段时间以来的工作。

从县党部传来的信息得知，方振宇前几天租了一匹白马四处巡查，分别检查了他、楚云海和邢大山的工作，还到遂川县城住了一夜.为什么没有到培根小学来？抑或是来了,没有告诉他,那得吃个中饭呀,到底跟他不久,又不是云南老乡,关系就是差一点.他对这里的情况又非常了解，知道他做了督学，还兼了体育课，跟校长、家长、老师和同学的关系都处得不错。他的信息从何而来？是不是这里还潜伏着他的另一个线人来监督我？这样的话，那就太可怕了.他代表组织，组织对个人应该有基本的信任吧？话又说回来，我们从事的工作毕竟是特务工作，是秘密工作，明的少，暗的多，那是正常的事，如果都在明处，那还能叫特工么？还要特工做什么,直接派军队算了。特工是在特殊时期发挥特殊的作用，是别部门都无法替代的工作，那我潜伏在这么一个偏僻的小村，到底能发挥什么样的作用呢？从上次方振宇对八个特工的考试来看，我应该是他第一个认可的，我被放在这里，一定有他特殊的考虑。我的特长就是灵活，语言能力特别强，以这里为中心，往北十公里，是泰和县，讲赣方言，往南十公里是遂川县西北部，讲客家方言，遂川其它地方讲赣方言,往西南十公里是宁冈县，客家方言，宁冈其它地方讲永新方言,这里也是永新方言，虽是江西省管辖，但这里的方言是湘方言。这些地方的方言、风俗特别复杂,同一种方言,发音不一样,隔几里路,风俗不一样,真是“五里不同音,十里不同俗”.这里是七县联防总指挥尹道一的辖区，尹道一不仅是朱主席的红人，应该也是蒋委员长的红人，不然围绕井冈山周边的七个县，江西占五个，湖南占两个，这七县联防总指挥横跨两个省、蒋委员长不认可，那任命书是下不来的。这里冬天每隔一天,其余季节，每天就有一趟机帆船从吉安来回，如果朱主席奉命围剿井冈山的赤匪，这地方就是最前沿的阵地。赖督学想到这些,突然坐了起来，他意识到方振宇把他放在这儿的良苦用心。那他为什么不叫我和尹道一联系呢？为什么不安排我住到尹道一的家里去呢？那肯定还是考虑到特工的特殊性。这次方振宇经过这里而不来看我，那又是什么原因呢？那是对我的信任，认可我在这里的工作，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应该是信任,想到这里，赖督学有点沾沾自喜，他掏出茶叶罐，抓了一把茶叶泡茶喝。他把纸展开，准备写一份报告，向方振宇汇报一下，这里近期的工作情况和下一步的打算。

他喝了一口茶，拧开自来水笔的盖子，着手写报告，他对着燃烧的蜡烛思考，左手不时伸进右手腋下摸一摸，伸出来放在鼻子底下嗅一嗅，一股浓烈的狐臭味，他已经有很多天没洗澡了，不过，他每当写东西时，就喜欢用左手去抓一下右手的腋下，带出刺鼻的狐臭，他闻到这种狐臭味，马上灵感就上来了，下笔如有神。他洋洋洒洒一口气写了三千八百多字，共四章十二节，他又仔细地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只改动了几个字和一些标点符号.他感到非常满意，汇报工作真实可靠，还巧妙地夸大自己的功劳,称赞方振宇的英明领导。下一步的工作打算，也是条理清晰，有板有眼，操作性强，对全局的把握也很到位，书面整洁、字迹漂亮，赏心悦目。他相信，方振宇，方振宇的更上一级领导看了，一定会大加赞赏的。他把快要冷却的茶水一口喝干，又倒入热的水，他把稿子叠好，整整齐齐地放在右上角。他慢慢品茶，把第二遍茶水喝干后，他又闪出了一种思考，这厚厚的一叠稿子是亲自送,还是托人带过去呢？留下工作痕迹是做特工的最大的忌讳。做特工一定要燕过无声，雪落无痕，那才是最高境界，做一件小事就大书特写，留下那么多不必要的痕迹，那是相当幼稚的行为。他从床底下端出火盆，把刚刚写好的信笺一张一张地烧毁掉，这时公鸡啼叫了，赖督学伸了伸懒腰，又续连打几个哈欠，便洗脚上床睡觉。

这些天，赖督学依然在学校门口早迎晚送，轮到他上的体育课也从来没有耽误过一节，其余的时间，他就跑出去，星期天跑远地，平时跑近处，有时还去租匹马出去跑。他把井冈山周边的七个县跑了遍，他利用自己语言的天赋，还省了很多钱，他们都以为他就是邻村的一个青年小伙，招待他喝酒吃肉。他还利用自己学到的军事知识，绘制了一张详细的军事地图，山川、河流、桥梁、道路、村庄、厕所、鱼塘、房子都标识得清清楚楚，树木、庄稼他也作了标记。他多次窜入井冈山内，里面的管理的确非常严密，有工农革命军、有赤卫队、暴动队、少先队、儿童团、还有妇女队，如果不是因为他精通各种语言，又了解各地的风俗人情，他假扮的送春使者、货郎担、劁猪匠维妙维肖，他就是进得去,也出不来.他还发现，井冈山到处有暗哨，还有递步哨，一个消息从发现到传递到十来里路的下一个地方，只是一瞬间的事。军民关系是出奇地好，就像是鱼和水的关系，这与他之前所看到的国民党报纸报道的情况是完全不一样的，他们不是匪，偷鸡摸狗的事，从来不干，打土豪，分田地，也有一整套公开、民主、公平的程序，也不共产共妻,更没有杀人如麻,而是有理想、有信仰、有纪律、有组织的战斗集体，秉承了国父孙文精神的精髓。国民党还没有哪一支队伍能比得上他们。根据地内其乐融融,生机勃勃,人的精神面貌特别好,这种队伍如果不趁他们还在弱小的时候消灭的话，任其发展,一旦强大起来,就会天下无敌,国民党将无立足之地。

赖督学把自己绘制的军事地图藏好，又在大脑里回想这些天的所见所闻,重新梳理一下，深深地印在大脑里。他就盼着星期天，星期天一到,他就要去永新县城，把自己搜集到的情况报上去,争取立功受奖。

第十二章

  方振宇一声令下，他手下的八个特工齐聚永新县保安大队。他先给大家开会，强调春节将至，大家的眼睛要亮一点，耳朵要尖一点，鼻子要灵一点，沉到下面去搜集真正有价值的情报，报上来，为朱主席铲除井冈山的土匪,建功立业。散会后，他把邢大山、楚云海、小赣州留了下来，他一个一个单独找他们谈话。

邢大山是第一个进来的，他可能是杀生太多，两颗虎牙更加虎虎有生气，脸上一层的油光，身体胖了不少,他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方振宇示意他坐对面，他一屁股顿下去，椅子发出一声闷响。

“毛匪前一段时间，拿下了茶陵县城，从茶陵运回了大量的物资，还有几台缝纫机，缴获了不少的武器弹药，他们在茶陵建立了工农兵政府，政府主席是民选出来的工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写。永新的农民自卫队有二百八十多号人，一部分与毛匪合流，躲进了井冈山，还有一部分散落在民间,县城也潜伏了一部分。他们平时作田，一旦有战事，就会立即组织起来，成为农民武装力量。禾川镇有共产党的秘密组织。

方振宇仔细地听取邢大山的汇报，不作记录。他要求邢大山掌握永新县农会组织的主席和骨干成员，设法打入到禾川镇的共产党内部去。邢大山说，了解农会组织成员没有问题,打入共产党内部,难,他们不吸收不认识的人，不吸收不知道底细的人,不要说他们内部组织严密，单就永新方言就足以把他挡在门外。方振宇说事在人为，瞄准机会，打入进去，这就靠本事,不然要我们干什么?他给了邢大山几个大洋，鼓励他努力工作。

第二个进来的是楚云海，他依然很黑，头发拾掇得比原来整齐，往后面倒，穿戴也比原先讲究，像个大老板的样子，他行完军礼后，走上去跟方振宇亲热地拥抱一下，还把一封银元递给他，方振宇也不推让，收下放进衣服里。他用家乡话向他汇报：  

“我已经在泉江镇站稳了脚跟，你也看到了，我开了个在那里是一流的茶庄，各色人员都到我这里来喝茶，自然，很多信息也就汇入到我这。吉安各县城都有共产党的地下组织，赣州也有,万安曾天宇的农军春节期间会起事，泉江镇春节期间可能会有大的动静。毛匪打下茶陵后,武器弹药得了补充，布匹、棉花、医药、盐也大批地运上了山，偿到了大的甜头.春节前,这些地主老财收租催债逼得紧，势必会引起农民造反，毛匪借力打力，可能趁机闹事。泉江镇现在形势比较严峻，保安团力量单薄，分散在四个地方，内部很不团结,毛匪若攻打县城，易如反掌。

方振宇一字一句地记入大脑中。楚云海讲完欲站起来告辞，方振宇示意他坐下,他一边做手势，一边叮嘱道:“你把场面搞那么大,哪来那么多银子?以后千万要注意,偷窃技术一定要慎用,不能因小失大.你是党国特工,国家栋梁之材,望善自珍重!”楚云海点了点头,他也给他几个大洋，楚云海接了过去，他知道这是方振宇对他工作的肯定。

最后一个进来的是小赣州,小赣州有备而来,迫不及待。他行过军礼后，把自己精心绘制的一张井冈山及其四周七个县的军用地图,双手呈给了方振宇,方振宇瞟了一眼，内心非常满意，甚至赞许，但脸上平淡无奇，他听了一个上午的汇报，感觉又渴又累，抓住时间给自己泡了两杯茶，边喝茶边听汇报，他示意小赣州也喝茶，边喝茶边说。小赣州刚才喝了茶进来的,不渴，但，是上司亲自泡的茶，而且是刚刚拿出来的茶杯，显然，前两位是没有喝到茶的，是对他格外的礼遇，他不得不喝，喝出了醇香，喝出了幸福，喝出了自豪，他三两口就把一杯滚烫的茶喝到底。他提起暖壶给方振宇倒水，自己也添上，然后正襟危坐汇报：

“这是一张特殊的地图，是我实地考察后一笔一画绘制出来的，除军事地图必有的元素外，我还标记了赣方言区，湘方言区，客家方言区，而且大方言中还有小方言。朱主席要铲除毛匪，一定要趁早，我多次深入到井冈山腹地，井冈山是个组织极其严密的地方，有工农兵政府，有工农革命军，有赤卫队、暴动队、妇女会、儿童团、农会，工农革命军与当地老百姓的关系非常亲密，就像鱼与水的关系。毛泽东最厉害的一招就是打土豪分田地。他每次攻城掠地，就立即动员广大农民来分田地，分浮财，甚至连猪、马、牛、羊、狗、鸡、鸭、鹅都会分给农民,公平、公开、民主，农民就和他们捆绑在一起,成为利益共同体。仗打到哪里，土地、浮财就分到哪里，宣传标语就写到哪里。主要标语有这么一些：打土豪、分田地,官兵平等,优侍俘虏，欢迎国军兄弟参加工农革命军，穷人们联合起来，拥护共产党，打倒国民党，等等。每到一个地方，共产党就像吸铁一样，把那些穷鬼们紧紧团结在身边。现实跟我们报纸上看到的不一样,我们千万不要被报纸误导,千万不要被我们内部的宣传误导.老百姓还说，打土豪，分田地，我们相信毛委员，建立工农兵政权，我们相信毛委员，相信共产党。”小赣州停顿了一下，喝了口茶，看了看方振宇，继续说道：

“贝瑶，就其地理位置和交通运输而言，是朱主席，蒋委员长铲除井冈山匪窝的最佳指挥中心。进，有四条路线直插井冈山心脏，退,就是吉泰平原。方中校把我放在这个地方，是对我的充分信任，我绝对不会辜负您的厚望。”小赣州突然有些激动，站起来，双脚合拢“噼”地行一个标准的军礼。方振宇也被他突如其来的激情感染，也站起来庄重地回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两人还热情地握手。

方振宇也抓出一把银元给小赣州，小赣州接过后,转身出去了。

中午在保安大队吃饭，多加了两个菜，保安大队谢大队长还搬来一坛冬酒，县党部贺主委带着小朱也来了，方振宇官阶最高，坐主席。午饭后，方振宇也不留大家，要他们各自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

晚上，方振宇把多方汇集到一起的情报作了一个详细的梳理，形成了一封书信。第二天早上，他很早就起床，跑到了保安大队.谢大队长正带领大家晨练,他向谢大队长招了招手，谢大队长把带队的任务交给他的副手，他跑步过来了，照例行了军礼。方振宇说“吃完早饭，我准备乘船去南昌，你现在能不能带我上城墙跑一趟？”“行！”谢大队长跑前面，方振宇紧紧跟上。禾川镇是个古镇,东汉就建镇,唐代就开始建城墙,后来历朝历代毁而重建,北南两面是田，东面是禾水，西面是山,山上是坟岗，县城不大，很快就走完了.四个城门都是保安大队的人把守，每个城门配备一挺机枪，一个班的人马，城墙比较高，都在十五米以上,也很坚固。从城墙下来，谢大队长要请方振宇吃早酒，他谢绝了，说还要回去一趟，作点准备，带些东西，两人便分手了。

老黑牯到泰诚家是满脸堆笑，声音也高吭轻松，脚步轻盈，老远就和泰诚打招呼，泰城刚把房屋打扫好，顺手关门，正要带着大黄狗出去溜达，老黑牯迎面走来，泰诚转身打开门，和老黑牯走进屋。泰诚给他倒了半杯凉开水,又倒进滚烫的开水，然后把前后的门关好,两人坐下,老黑牯也顾不上喝水,就兴高采烈地告诉泰诚:

“前几天，王佐和毛委员手下一个叫何长工的人，把尹道一给杀了，割下人头在五大哨口内游行三天三夜，尹道一手下的几个骨干也杀了，尹道一的挨户团作鸟兽散。”老黑牯报告这一消息的时候，控制不住内心的喜悦，说话气喘嘘嘘，一股脑儿说了那么多,这才端起茶杯喝水,好像几辈子没有喝水,一口气把一大杯水喝干,又要泰诚给他倒水。

“坐下，喝口茶，慢慢说。”泰诚这次是泡好一杯热气腾腾的茶，递到桌子上，要老黑牯坐下，慢慢喝。

老黑牯坐下，喝了口茶，泰诚也给自己也泡了一杯茶，坐在对面。

“我钟老汉以后去你那就方便啰。”

“我们老哥俩就经常可以走上走下，一起喝酒、喝茶。”

“别高兴太早！”泰诚拿出长烟斗，装满烟丝，划着火点烟,嘬一口，喷出浓浓的烟，想一想,不太对,继续说,“尹道一是省政府朱主席任命的七县联防总指挥，管到湖南去了,又是省政府的参议，是国民政府的高官，王佐把他杀了，这个事肯定不能算完。祸兮福所倚，老黑牯，这段时间，我们更应该要谨慎行事，还有他那么多的喽罗，总有个把子受了恩惠，知道感恩的，虽然眼下散了，明的不来，会不会来阴的？石老弟你一定不能麻痹大意,更要小心提防才是！”

泰诚的一席话，好像给一块刚刚从炉膛里拿出来的透红的铁,浇了一盆冷水，直冒热气，从外凉到里,老黑牯猛然惊醒，陡然外冷内也冷，他责备自己为什么就想不到这些?还像个小孩一样忘乎所以地高兴,顿时,他心里有一股说不出来的苦味，听泰诚继续说：

“这些民团都是他们自己组织起来的，枪,是尹道一出钱买的，上头也发一些，人,是他招募的，基本上是同乡或者亲戚，上面没给过一分钱，也没有派过一个人下来指导.突然,头没有了，很多人等于饭碗被打碎，没有地方领钱了,不能吃香喝辣了,不能欺负人了,窝在肚子里的气，总有一天会爆发的。”

“你说,他们会知道我是共产党的线人吗？好在儿女们都搬出去了,我们两个老骨头也没有什么可怕的,自从我们自愿给共产党做事以来,就已经把个人的生死置之度外，人总要死，没什么怕的。不过,以后，党派来跟我们联系的人，一定要注意,那才是重中之重,千万不能给党造成一丝一毫的损失.”

“他们发现你没有?现在还不能肯定,也不能排除,他们在你的房子周围天天布了人，死死地盯住旗锣坳上上下下的人，应该说,再不敏锐的人,也会发现你的蛛丝马迹的。”

“我一直谨小慎微，给井冈山接、送情报一般都是晚上,而且拐一个很大的弯,我是个猎人，他们很难看出什么来，再说，我跟你接触的次数也不算多呀。”

泰诚装好烟丝，吧哒吧哒地抽起来，烟雾迷漫整个大厅，老黑牯刚刚紧张的脸色，又稍有一点放松。

“是呀，现在，他们是强势，尹道一没了,他手下还有那么多的团丁，又有政府撑腰，如果真发现了，他们杀个人还不像杀只小鸡小鸭一样容易。”

老黑牯望着烟雾中的泰诚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不过，提防一点总不会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呀！好在，你的小孩都搬出去了，你们俩老要好一点，你要把我的担心,告诉山里的王大帅,你们自己更要多长个心眼。”

“他们拿什么来报复呢？”老黑牯问。

“永新驻有保安大队，吉安、南昌都驻有白军，我可以肯定，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培植一个新的尹道一，刘道一，李道一什么的，把尹道一手下的散兵游勇重新组织起来，成为对付共产党的新的武装力量，我们不会有太平日子过的。”

老黑牯子的激情一下子又降到冰点。

泰诚吧哒吧哒地吸着烟，脸上布满阴云。

“现在，你反而更不安全了，你回去后，一定要警醒着，最好住到楼上去，把楼上住房的门窗做成活动的，备好楼梯，一旦有事，好有个逃生的办法。”

老黑牯子点了点头。

泰诚把木炭火生好，大厅里增加了暧意,两人又喝了一会儿茶，额头上都沁出一层汗,老黑牯子不停地看门外，泰诚知道他有事要谈，去关上门,黑牯子压低声音说：

“王佐大帅来人传信，要点点设法买三百担谷子运上去，如果能够买三百担米就更好了.年关来了，得准备足够的吃的，要不,天寒地冻的，山上陡然增加那么多人,日子怎么过呀？”

他分别从三个口袋里掏出三封银元给泰诚，泰诚收好后,赶紧放到房间里去。

“我先回去了，你告诉点点，要快，尽快,拖不得，要不然真像你说的那样了，以后买卖、运输就更不难了。”

“好的，我会叫点点尽快办好的。你赶紧回去，路上小心点，要是有人问，就说到走亲戚，千万要隐蔽点,千万要住楼上,千万准备好楼梯。”

“好，好！”

泰诚从倒厅拿出一个斗笠给他，又到厨房楼板下的篮子里掏出一草纸包递给他，送他出门。老黑牯子戴上斗笠，低着头，往回走，草纸包里散发出焙干了的小河鱼的香味。

点点中午回家，吃过午饭后，爷爷把老黑牯子来的事和她说了，交给她三封银元，告诉她王佐、何长工把尹道一除掉了。点点的反应跟爷爷的反应惊人的相似。她和爷爷商量，买米的这事要赶紧做，更要隐蔽着做，南昌父母亲血的教训，要永远记住，稍微麻痹一下,就会家破人亡，世道太险恶了。

“短期内收三百担米并不难，自古就有人说过,太湖的银子，新江的木，十八排的竹子,关北的谷。关北自古以来就是个大粮仓,年辰好,种一年可以吃五年.只是不能在同一个村庄收购，得分散到三、五个相隔比较远的村庄去收,砻三百担米，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砻谷的声音传得很远,会招来团丁的注意.买三百担米用不了那么多的银元，我们再买两头牛，五头猪送上去，山上人多呀！“

听完爷爷这番席话，点点才知道古话说的,姜还是老的辣,那是千真万确。

点点和爷爷商定，收购大米和猪、牛肉，爷爷和泰正爷爷去布置，谈好后先付定钱,组织运输还是叫三元和兴州去，要不够，就叫上炳华，炳华嘴巴也紧。

下午，爷爷就拿走一封银元和泰正爷爷一起出门,然后分开,沿着拉石河一上一下去买米,买猪、牛肉,付好定钱，约好两天后的晚上，把米和猪、牛肉送到河边指定地点。晚上天黑了他们俩才先后回家,爷爷早一脚,后脚泰正爷爷就进屋,脸上都挂满了笑容。点点一看就知道，他们定好了事,把准备好的饭菜端上桌,冒着热气,又把热好的酒端上来,三个人尽情的享受这丰盛的晚餐。

两天后的早晨，爷爷带着大黄狗去旗锣坳告诉老黑牯子,晚上叫人到罗浮河的码头上挑粮上山。点点骑着枣红马到牛牧租好三条船。

吃过晚饭，泰正爷爷就过来和爷爷做伴,聊天，点点带着三元、兴州、炳华三个人,撑着木排下牛牧。他们又在牛牧雇了几个人，撑着租好的船，在江家、下余、沙洲、元林庙四个村庄，把米和猪、牛肉装上船。到达贝瑶时，点点把牛牧雇的人打发走了,她骑着马先走了，她到罗浮码头去等。三元、兴州、炳华一人拖一条船往上运。

点点到了罗浮码头，这里静悄悄的，家家户户都没有点灯，漆黑一片.过了许久,对面的村庄里有一户人家亮起了灯,带来一点点光芒,不久,灯又灭了,天空又是黑乎乎的.她把马栓到树林子里，坐在码头的石阶上，静听山里兽鸣,鸟叫,心里默念一切平安如意,焦急地等候着这三条船的到来,更期待黄猫能带人及时把物资安全送上山.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点点渐渐有点发毛了，马上就有那么的东西运上来，约好了在这里接应，怎么一个人影也没有？难道爷爷没有跟老黑牯子爷爷讲清楚？是不是山上出了事，派不出人来？要不老黑牯子爷爷出事了，没有把消息告知到王大帅他们？点点越想越觉着不对劲，她去树林里解下缰绳，想骑马去老黑牯子爷爷家问个究竟，她牵着马，任马静静吃草，她又把缰绳放下。她相信她的这两个爷爷，他们办事绝对可靠。她重新又坐到石阶上，刚刚由于紧张不觉着有什么不对劲，现在河风一吹，她感到冷，这刺骨的寒风直往她身上钻，她不由得打了几个冷颤。她搬起一块大的石头当哑铃，举上举下，排除寒气。练了一阵子，冷气走了，暧气上来了，她的额头沁出了一层的汗滴。她又坐到石阶上，仰望天空，云雾散了,上弦月出来了,已经偏西，环顾四周，天没有那么黑了,依稀可以看到树林、房屋、石拱桥、田埂，其实，天空还是蛮透亮的。

河里传来吱吱呀呀摇浆的声音，又听到兴州的咳嗽声。点点知道，船已经上来了。她突然又着急起来，接应的人在哪里呢？

第一只船靠上码头，是兴州撑的，接着又上来了第二只、第三只，船全部靠上码头，东西完好无损。大家系好船,围在点点周围抱怨接船的人还没到时，突然一声哨音，从树林里冒出一大群的人，他们黑压压地挑着箩筐拥到码头，走到前面的是老黑牯子和黄猫。点点看到伸出手来和她握手的黄猫和老黑牯子时，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情，和他们一一拥抱，眼泪竟然控制不住，漱漱地掉了下来。

“我早就看到你了，让你一个人在瑟瑟寒风中单等，我很难过.组织上决定,没有看到三条船,人不能出来,我也没办法。好了，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好，还额外买了猪、牛肉,太好了,想得特别周到,我去王大帅、毛委员那边为你请功！”黄猫紧紧地握住白猫的手说.

“谁要你请功？你们把物资赶紧运走，安全地送上井冈山,就是给我最大的请功！”白猫破涕为笑.

一眨眼的功夫，第一只船已经搬空了，接着又把第二只、第三只船搬空了。点点惊讶地看着这支队伍办事那么神速？人不是很多，能挑走那么多的东西，怎么那么快，还没有发出什么声音,静悄悄的,连那么多的马都不出声,是谁把这些农民训练得那么好？

最后留下来送点点他们返回的是黄猫和小黑牯子，小黑牯子拎着一大竹篮热气腾腾的米果，他拍了拍白猫的后背,笑嘻嘻地说:

“大哥哥,我们又见面了,吃米果!”

说完,他把米果分发给白猫和各位船工，最后把竹篮给白猫,挥手要和他们道别.点点把竹篮转给兴周,双手摸小黑牯子的头,算是告别,小黑牯子垫起脚尖,伸出双手,张开巴掌,摸点点的脸,一面称赞说：

“大哥哥长得真秀气,再见!”。

码头重归宁静.山里树林中偶尔飞起一、两只不知名的鸟，传来鸟的叫声,还有远出受了惊吓的麂子的哀鸣。兴州、三元、炳华乘着下水船往回走。点点飞身上马，飞一般地离开了罗浮。她到贝瑶时，爷爷和泰正爷爷在码头上迎接她，他们一起回家。兴州他们到贝瑶码头停顿了一下,点点给她们喝口热水.点点回家了,他们三个人趁着夜色继续往下撑船,得及时把船还给牛牧的船主，然后,走路回家。经过泰诚家时，兴州咳嗽了一声,算是报平安。点点和爷爷知道，他们把事办妥了，才安心地去睡觉。这时，公鸡啼鸣,点点猜想该是快要天亮了吧。

过了几天，旗锣坳传来噩耗，老黑牯子老石死了，下半夜的时候，有人把他家房子烧了，他们俩老夫妻被活活的烧死了。听到这个消息，泰诚爷爷流泪了，点点也流泪了。组织上传来命令，点点爷孙俩不准去吊丧，老黑牯子的儿子也不准去泰诚家报丧。点点和爷爷只能呆在家里，遥祭黑牯子老石夫妇。此后,小黑牯子充当了老黑牯子的角色。

那天中午放学回家，点点经过杂货一条街时，一群孩子正围着一个小叫化子打闹，其中有两个还是他们培根小学的学生。她走过去，那个学生看到老师来了，赶紧低下头走开了，他们怕被老师认出来,训斥他们。另外几个闹得正疯，把一些枯草、干树叶堆到叫化子的头上去，叫化子挥舞着讨饭棍，挣扎着，毕竟他一个人对付不了一群与他同样大的半大小子。点点走过去，叫了几个孩子的名字，把他们赶开了，剩下她和小叫化子时，他们四目相对，两人都惊愕了。

“你不是那个哥哥吗，怎么变成姐姐啦？”

“本来就是姐姐，小黑牯子，赶紧到我家去。”点点环顾四周，看到没有人，压低嗓音说。她快步往前走，小黑牯子紧跟在后面，一路有人不停地跟点点打招呼，同时疑惑地看着跟在她后面的小叫化子。走到大樟树底下，小黑牯子见四周没有人，背后又是个大樟树，停了下来，轻声地说：

“姐姐，这是黄猫要我送给你的信，你要尽快送出去。我就不去你家，不安全，以后由我代替老黑牯子爷爷的工作。”

点点转身看到小黑牯子手里拿着一封信，赶紧接过来，插入荷包中，要留小黑牯子吃饭，黑牯子摇了摇头，拔腿就跑，很快跃过木板桥，消失在对面山上的松树林中,点点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泪水在她的眼眶里打转转.心里涩涩的,一个多好的孩子呀!

点点接到黄猫的信后，就在思考怎么送出去。黑猫已经很久没有来贝瑶了，她在吉安的住址点点又不知道，即使她去吉安，虽然吉安城不算太大，但要找一个人，一个隐藏着身份的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点点只好选择等待。

整整一个下午，点点都在思考着送信的事。明天晚上,船会回来，如果明晚黑猫没有随船上来，又要等两天，这封信就要呆在她手上四天时间。虽然信封上只用了一个逗号，属于最不急切送出的暗号，但也不能够无缘无故地停那么多天呀，按照上次与黄猫的约定，“逗号”最长不得超过一周送出去，“句号”最长不得超过四天，“感叹号”则不能超过两天，如果是三个“感叹号”，就是特别紧急的信笺，即接即送，而且要快马加鞭。不过，迄今为止，点点还没有接到“感叹号”的信笺，黄猫那里没有，黑猫那里也没有。

晚饭过后，点点跟着爷爷，带着大黄狗出去走动一下，先去鱼梁上清除垃圾，然后由着大黄狗带路，来到柏树堤下，走在前面的大黄狗突然“汪汪”地狂吠不止，点点和爷爷觉得很蹊跷，如果不是遇到特别的情况，大黄狗是不可能这样疯狂的吠的。他们俩几乎是跪着去看在大柏树后面狂吠的大黄狗。他们赶到柏树底下，一个人正从一颗大柏树上滑下来，他转过身，站稳脚，抬起头时，满脸通红.点点看他时，她惊讶地叫了声；“赖督学，您在这里干嘛呀？”

“哎哟，钟老师呀，这是你家的狗吧，我正要方便一下,你看它狂吠不已，吓了我一跳。”赖督学回答，又指了柏树梢，继续说“我听到喜鹊在树梢上喳喳叫，爬上去想抓几只小的来玩玩，没有什么事.你们忙，我回去了。”他快速地离开了。那只大黄狗仍然对着赖督学的背影吠个不停。

爷爷抬头望了望柏树梢，又转身看了看离去的赖督学，回过身又看了看眼前的柏树，移开目光察看别的树，他发现这棵树正好在两棵樟树之间，很特殊,柏树杆也比较光滑，看来近期经常有人爬上爬下，那是人体多次磨树杆，才会有这么光滑，再抬头望树梢，树梢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喜鹊窝，倒是邻近的樟树上有三个大的喜鹊窝。这个赖督学显然刚刚并没有讲实话，脸急得那么通红，大黄狗又那么激烈地对着他狂吠，这个人一定有问题，爷爷这么思考着。等到爷爷看到赖督学走进上面那个村庄时，他对点点说：“你注意观察赖督学的行踪，看他会不会闪出来看我们，我们先离开这里，马上回来，我要到树梢看看，上面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

点点一下子警醒了，她看了看赖督学的方向，已经看不到他的身影了。爷爷带着她和大黄狗往下走了一段路又折回来，他要点点躲在樟树背后观察赖督学可能出现的方向，他非常敏捷地爬上了大柏树，他在一个树叉上找到一个很小的红色墨水瓶子，里面装了一个老鼠尾巴，还有一根火柴，他把东西放回原处，下来了。赖督学那边没有动静,他带着大黄狗、点点回家，路上都不作声。

其实，就在这段时间内，赖督学匆忙离开点点他们后，他走到村庄里，躲在一个拐角处往回张望，他清清楚楚地看到这爷孙俩往回走，他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这棵大柏树就是他和他的顶头上司方振宇交换情报的地方。柏树提有一百棵大柏树,都是一棵连着一棵,也只有这棵柏树是夹在两棵樟树之间，便于识别,而且又有很多枝桠，方便上上下下，他这次要告诉方振宇的是，他已经按照方振宇的指示，把共产党的特工旗锣坳下的老黑牯子干掉了，是烧死的，老黑牯属相是老鼠。

爷爷回到家，把门关上，生好木炭火，和点点到中间的房间烤火，这个房间的窗户是对着天井，天井外面还有一行杂物间，外面行走的人不可能听到这个房间谈话的声音。

爷爷告诉点点他在柏树上看到的物件。

点点惊出了一身冷汗，她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个平时教学认真，对老师、学生都很友好，连不太喜欢夸人的严校长,居然对他也多次夸奖，关爱有加。他喜欢做好事，就是有点好表现，这个人会是国民党潜伏的特务？国民党的特务就潜伏在自己的鼻子底下，自己竟然毫无觉察，还算个什么地下工作者？点点一连反问自己几个问题。

红色墨水瓶里装着一根老鼠尾巴，这到底是什么暗语？点点低声的，反复多次地念叨着这三个词：红色墨水瓶、火柴、老鼠尾巴……

爷孙俩百思不得其解。

点点从自己的房间找来了一个空墨水瓶，用红墨水染红，找来一根火柴，又用一根小布条代替老鼠尾巴，放在桌子上的大红蜡烛下观察，不停地变换角度。爷爷连续抽了几锅烟，不能破解这几样东西组合在一起的暗语,多次反复看着,点点还是摇了摇头,用手指头不停地挠自己的头发。

点点运用医学上医生给病人诊病的方法来分析这个案例。如果病人告诉医生肚子痛，就那可以排除大脑和四肢的毛病，可以排除肝、心脏、脾的毛病，这样就大大地缩小了诊病的范围，可以少走弯路，集中在肚子里面找,这种方法叫排除法。如果赖督学真是国民党的特务，他要告诉他的上司一定是很有价值的信息，要不,不但得不到上司的肯定，还会被上司辱骂。因为每一次信息的传递，都会付出许多的代价，无谓的信息是不可能上报下传的。

点点自言自语，这里是关北，关北最近发生了什么事？今天，昨天、前天、大前天或者四天前、五天前…..不可能再往前了，情报的价值就在于时效性，如果是谁都知道的旧闻，连听的人都不愿意，那么特务还会上报吗？今天、昨天发生了什么事？

爷爷扳着手指头，历数着关北这一带近期发生的事。那几家娶了媳妇，哪几家嫁了女，哪家老人过世了，哪家牛棚着火了….历数完了个遍，他自己都摇头否定，这些都是没有什么情报价值的，国民党的特务，他关心的，应该只有一个地方，那就是井冈山，一个群体，那就是井冈山的军民。爷爷一拍大腿，压抑着嗓音说：“是不是向上面报告，尹道一这个国民党任命的七县联防总指挥被杀的消息？”

点点摇头否定，这件事过去了将近半个月了，如果半个月的事现在才报上去，而且用暗语，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国民党的特务不是酒瓤饭袋，他们也是人中豪杰，百里挑一的。不过，点点说，顺着这个思路去想，是对的，就应该朝这个方向去思考，就一定能找着答案。

点点又把目光聚在墨水瓶上。墨水瓶是装墨水的，里面放着一根火柴，火柴是点火用的 ，里面还有一根老鼠尾巴，这个老鼠尾巴代表什么呢？“耗子、耗子…. …”点点重复地念了几遍，她突然顿悟似的问到：“今年是什么年？今年属什么？”

“兔子呀，怎么啦？”

“哎呀。”点点的脚用力顿了一下地板，生气地站了起来，她为刚刚抓到的一点线索又丢失了,感到恼怒。她又问：“爷爷，您属什么？”

“我属兔呀，今看七十二周岁，是我的本命年。”

“老黑牯子，老石爷爷是哪一年出生的？”

“他比我小三岁，他属鼠的。难道…. …”

“爷爷，答案出来了。”想到了答案，她反而变得出奇的冷静，没有了刚才的激动，她仔细地分析给爷爷听。

“火柴是用来点火的，墨水瓶…. …”她把瓶子返过来继续说：“这,像不像老黑牯子爷爷居住的房子？老鼠尾巴代表着老黑牯爷爷，以属相来代表人，也就是说昨天晚上，赖督学这个狗特务，趁着夜晚，人不知鬼不觉，到旗锣坳纵火，烧死了老黑牯子老石爷爷和奶奶。这是狗特务要向他的上司请功呢。”

爷爷被孙女的分析惊呆了，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多年好友，非常仁义的一对老夫妻，就是被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给暗害的，手段是那么残忍，他恨不得冲出去一刀把这个狗特务给宰了。

“爷爷，息怒，现在还不是宰杀这个狗特务的时候，眼下要做的，就是赶紧向上级报告，贝瑶有潜伏的国民党特务，这个特务像毒蛇一样盘在这里，会给井冈山造成致命的危害，可以肯定，国民党的特务，不仅仅在我们贝瑶，可能围绕井冈山的七个县都有，只有彻底铲除他们，才是真正算解除了威胁。爷爷，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轻重缓急，我们要拿捏有度，会到收拾他们的时候。”

此时，鸡埘里的公鸡叫了起来，爷爷把火埋好，催点点去睡觉。

点点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她回忆着赖督学的情况。他是个外地人，到这里不到几天，就能讲地道的本地方言，她知道，本地方言是极其难学的，不是语言天赋特别好的人，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讲得这么好。还有，他多次到我们贝瑶来，每次来都是小火轮船回来的日子，他肯定是来接什么人或猎取什么情报的。这个家伙是个训练有素的职业特务。原先，她对他还有些许的好感 ，觉得他是个热情向上的青年，有好几天没有看到他，还有点想念，哎呀，好在今天无意中看到他，发现他，要不太可怕了。

她又反思自己近期的一些举动，会不会被他察觉到了什么呢？老黑牯子爷爷到我家来，他知道吗？爷爷他们去买米、牛、猪的事,他知道吗?我们晚上运送那些物资上井冈山,他发现了没有？还有，他在我们贝瑶是否培植了本地的特务？

点点在脑海里闪出一个又一个问题，她又一个一个地否定掉，知彼知己，方能百战不殆。她又一次感到上级的英明，杀掉尹道一后，她和爷爷绷紧的神经都不同程度地放松了，上级大概知道这种状况，赶紧要求他们保持高度的警惕，严守地下工作者的纪律，如果上级提醒不及时，那会造成非常可怕的后果，点点倒抽了一口冷气。

公鸡啼第二遍的时候，点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十三章

晚饭过后，天空下起了雨夹雪子，点点撑着一把黄油布伞走在河边，河水哗哗的流着,夜色慢慢降临了，家家户户透出忽闪忽闪的灯光，陆陆续续在吃晚饭.点点等候自家小火轮船到来的心情越加急迫。昨晚开始下雨，河里的水涨了不少，今天的船应该比往常要早一点到家。寒风夹杂着雨雪吹得点点瑟瑟发抖，她在河边的沙滩来来回回走了很多趟后，终于抵挡不住寒风的侵袭.她走到石灰窑里避避风雨，一进石灰窑，就感觉暧和多了，虽然上面窑口也洒下一些雨雪，但三面是砖墙和厚厚的泥土，只有一个深深的窑口，里面空间很大，站在窑口两边背风的地方，人顿时就很暧和，比房间还暧和。

渐渐地，传来了马达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点点急迫的心情放松了。她正要出去，看到窑口闪过一个人影，个子不算高，脚步声较轻，她马上判断，这个人就是赖督学，刚刚散发出来的愉快的心情，顿时消失了。她心里骂了句：“狗特务，他来干什么，又来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这么滑的路怎么不跌死他，这么冷的天怎么不冻死他！”

点点悄悄地走出石灰窑，慢慢地向码头走去，她在一棵大女贞树的后面，注视小火轮徐徐驶近码头。船靠上了码头，灯光照得码头如同白天一样。码头上有十多个人站在那里接人，赖督学站在最不显眼的地方。船上走下一个一个人，有挑东西的，有带小孩的，有背箱子的，一下子就和来接他们的人一起，离开码头，人走完了,赖督学走近船看一看，然后匆匆往回走。点点着急起来，黑猫不在人群中，她非常焦急，她看到四周没有人了，快步走到码头，船老大看到是点点，大声向她问好：“少东家，吃了吗？”点点也大声地答到“吃了，你们吃了吗？就这么些人呀？”大家都回答吃了,谢谢东家关心之类的话。点点又嘱咐他们天气冷了,多穿衣服等等。这时从船里又走出一个老人，拄着拐仗，步履蹒跚而沉重，一步一步地走出码头，从点点身边走过时，从喉咙里发出急促而短急的咳嗽声，点点听出来了，这个装扮的驼背老人就是黑猫.点点一阵惊喜，她恨不得丢掉伞跑过去和黑猫拥抱、握手，但她还是冷静下来了，按平常的步子走路，轻盈稳健，焦急的心情一下子彻底放松了，她的身段变得轻飘和快捷。

他们在老地方大樟树洞里会面。

“毛委员带领队伍已经拿下茶陵，宁冈，遂川三座县城，井冈山的革命事业正如火如荼地开展,井冈山革命根据地已扩展到三个多县,几十万人口。”点点一股脑儿地告诉黑猫那么多好消息，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大信封递给黑猫，告诉她,详细的情况上面都写了。

“好，很好，非常好，党中央就盼着这个好消息。”黑猫听后非常激动，她本想转动身子大幅度走动起来，无奈树洞太小，无法释放她此时激动的心情,只好原地上下踏步。

“七县联防总指挥尹道一也杀掉了，贝瑶与井冈山的交通线更加方便。”

“好！”

“我们的一个地下交通员被国民党的特务杀害了，是深夜纵火烧死的，两夫妻同时遇害。”

“元凶抓获没有？家属慰问了没有？”黑猫突然变得凝重愤然。

“井冈山已经慰问了家属，我没有被允许参加二老的追悼会。元凶发现了，是安插在我们培根小学做督学的一个特务,小名小赣州,大名赖以平。”

“井冈山领导的安排是对的，你千万不能暴露.这个特务我们一定要除掉，但不是现在，他暴露了，对于他们来说，就没有多大的价值了，我们可以巧妙地利用他为我们服务。现在是最安全的时间，春节之后，蒋介石肯定会纠集湘赣两省的白狗子来围剿井冈山，中央和省委都指示毛委员要保持警惕。”黑猫也掏出一封信交给点点，“信上写得很明白。”

“毛委员早就想到了。他们已经构筑了防御工事，井冈山根据地内也建成了完备的情报系统，毛委员亲自创造一种叫递步哨的情报传递摸式，也就是说，一个情报员,负责一段路的情报传递，一个小时之内，五百里井冈山，包括红、白交集区，无论哪个角落发生什么事，都可以传到毛委员的耳朵里，情报员都是当地人，男女老少都有，安全可靠。毛委员根据采集的情报，采取果断措施，消灭敌人，保卫红色政权，不断发展壮大自己”

“毛委员高瞻远瞩！陈潭秋书记和毛委员都是党的一大代表，相互仰望。”

“是，毛委员做事就是远见卓识，想得也周到。”点点赞同着说。

“我还是住上次的客栈，为了不引起怀疑，我还是保持老人的化妆，明天一大早我去永新，从那里坐船下去.以后你有紧急情况，可以到吉安来找我，吉安大榕树码头守趸船的老人就是自己人，姓戴，你说‘我想聘张老师做国文教师，这是我的聘请书，请交给他。’他亮出了《新学制国语教科书》，封面蓝底白字的，你就把信交给他。”

“好，记住了！”

两人就此分手了。

点点回到家，爷爷已经把热水烧好，等着她回家洗漱，点点边洗漱边哼着小曲，爷爷知道，点点要做的事,肯定刚刚做完了。他便安心上床睡觉。

方振宇去南昌向秘书长汇报这一段时间的工作回来后，派出去的这些人零零散散汇集到那么多坏消息，他气急败坏，在自己的住处来回不停地走。仅仅几天时间，丢了三个县城，死了那么多弟兄，把守井冈山北大门的七县联防总指挥尹道一也被杀害了，所有的团丁都解散了，这这….…刚刚得到的表扬，得到的嘉奖，如何面对朱培德主席?这简直就是讽刺。他来回走动的脚步慢慢缓了下来，心也静了下来。他又回到他特工的职责上来，他不是地方长官，也不是军事首长，他是个特工头子，他应急尽快把这几天出的事情调查清楚，编制简明扼要的信息，上报给上级.守城保民是政府的事,打仗剿匪是军队的事,我的职责就是及时提供有价值的情报,提出合理建议。明确了自己的职责后，他气顺了很多，他随便做了点吃的，便上床休息，他决定明天要到外面去跑一遍，把搜集到的情报尽快送出去。

方振宇天麻麻亮就跑到邢大山的肉铺，邢大山正在后院给杀好的猪褪毛，猪搁在两个木脚盆里，烧开的水冒着热气，邢大山已经把四只猪脚，猪头的毛褪得干干净净，正在刮背上的毛，杀猪刀一刮，就像剥煮熟的芋头一样，现出白白的一块，猪毛就褪得干干净净。看到方长官,他停下手里的活,站了起来,方振宇示意他继续干活,他也拾起一块杀猪刀，用力刮猪毛，奇怪，他刮起来就没有那么顺畅，毛刮不干净，猪皮上那层薄薄的黑的薄衣，也脱得不那么整齐，他刮的猪毛就像瘌痢头.邢大山笑了笑,接过杀猪刀,刮猪毛刀的角度稍微倾斜一点点,猪毛和那层薄衣就脱得干干净净,露出白白的一大片.方振宇，惊叹了一下,接过刀也斜着刮,稍微好一点,还是达不到邢大山的效果,他歉意的笑了笑,放下刀.邢大山想停下活来跟他说事，方振宇说“去把大门关上，趁热刮掉猪毛，咱们边刮猪毛边说事,不然，你就要卖带毛的猪肉了，谁还买?”

形大山端起一脚盆的猪血出去，不一会听到关门的声音，邢大山回来了,他边走边说:“每天这个时候,隔壁的左大叔就会来拿猪血去卖，我先送过去了,免得他走过来拿。”

他们一面继续刮猪毛，一面压低声音用云南方言说事,这样,即使有人听到他们谈话,也不一定能完全听懂,能很好地守住他们谈话内容，保护自己。

“从北门进出城的人，近期比原来翻了好几倍，他们用金饰品、银饰品来贩买盐、布、药、棉花，办妥之后就出城，一点都不耽搁，而且从北门进出,不走南门,故意拐个很大的弯,可以断定，那是井冈山的人。金、银饰品是抢到乡绅和街上老板的，购买的物资都是山上紧缺的。能不能叫谢忠山办一办他们？”

“明的不能，蒋委员长和朱主席都有令，民国初定，国弱民穷,减灾减赋，保护农工，暗地里办，他们又办不利索，共产党很会造舆论，上海《申报》经常有人替他们巧妙宣传,弄不好，会因小失大,给外界留下朱主席和我们这些驻江西的云南兵横行乡里，扰乱商贸,欺压百姓的恶名,千万要注意。我们不但要懂军事，更要政治，政治才是最高境界。”

“那些人每次进城除了办货外，还会去邮局，不是寄信，而是专买报纸，也不计较新、旧，大报、小报，统统都要,一来就买一大摞。”

“这是有高人通过研究报纸来获取有价值的情报,井冈山藏龙卧虎呀。”

“土匪头子毛泽东真是个人物呀！”

“山里有一群人物。”

“南门的豆腐、豆芽店应该是共产党设在城里的一个点，可惜每天露面的是两个年近七十的一对老人，请的短工又是十三、四岁的小孩，真正的特工不知道躲藏在哪里？”

“你要多留神,打蛇打七寸,抓人也要抓真正的共产党人,贸然抓老人和小孩,那会犯众怒的.眼下，禾川镇是赣西诸县的政治、经济、文化、交通中心，是井冈山最近的一块肥肉，春节前后，他们会来攻打吗？”

“不可能，禾川镇不像新城、茶陵、泉江，那三个县城，那些城墙都塌了一大半，守城的人也少,禾川镇的城墙高大、完整、结实，守城的兵也多，每个城门都有一个班把守，备有两挺机枪。毛匪只有轻机枪和步枪，没有重型武器,他们要攻下禾川镇，不大可能.七月份，这里屠杀共产党不手软，城里内应的人不敢说没有，至少不会成建制，形成不了气候。谢忠山的保安团也是井冈山四周七个县实力最强的，离吉安、泰和、安福都比较近，交通又方便,他们攻城是为了抢劫钱物，那是要费时间的，弄不好还没有出城，我们的援兵就到了，来个瓮中捉鳖,也不是没有可能。毛泽东精明得很,他会算这些帐的,赔本的买卖，他从来都不会做。”

“有道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方振宇听完他老乡的一席话，从心底佩服他。

他们把猪翻了过来，继续刮毛。

“我的线人告诉我，毛匪把茶陵县城丢掉了，共产党内部自相残杀，听说毛泽东把自己的最高军事领导人陈浩都给办了，另外还杀了三个军事长官，在砻市沙洲上枪决的。”

“确切吗？”

“八九不离十。”

“你要彻底搞清楚，情报工作来不得半点虚假。近期，特别要抓紧时间找到豆腐、豆芽店的幕后老板,查明确实是共产党的特工，就端掉它。”

“好的。”

猪毛褪得干干净净，方振宇协助邢大山把猪倒挂在两个柱子之间，邢大山把猪解剖好，一起吃早餐。

方振宇租了一匹马，前往下一站贝瑶。

方振宇到达贝瑶时,接近中午，下着毛毛细雨，刮着北风，一路都看不到人，他把马栓在柏树堤那个废弃的砖瓦窑前面的一棵小树上，正好有一片绿草，马就吃起草来。

他走到两个樟树夹着的柏树前，装着拉尿的样子，环顾四周，见没有人，他猴子般敏捷地爬上树，取下小赣州放的墨水瓶，骑着马继续赶路。路上，他揭开墨水瓶，看到里面放着一根火柴和半截老鼠尾巴，他会心地笑了。他自言自语：

“这个小赣州真不错，那么快就除掉了共产党的探子，也算是为尹道一总指挥报了一箭之仇，对上面也有个交代。”

他抽了马一鞭子，马飞跑起来，他的心情也和这飞奔的马一样欢快。

中午，放学回家的路上，点点看到路上有新鲜的马蹄印，她循着这马蹄印，来到了废弃的砖瓦窑前，这一片绿油油的草,已经被马刚刚吃掉了。她知道，整个关北养马的人不是很多，家家户户都喜欢养牛，养黄牛、养水牛，母的多,既可以犁田，又不要很高的成本，一年还下个崽，来年可以卖掉,赚点钱。养马的，除了原先尹道一家有几匹好马用于军事外，其余养马的人家都是用来出租的，租去驮运物资，租去走远方亲戚，租去嫁女娶亲,也就那么几家,她可以一一数过来。马从这儿经过，又是雨天,就更少。她带着种种疑问，又循着皮鞋脚印，来到两个樟树之间的柏树下，环顾四周，看到没有人，一骨碌爬上柏树，那个红墨水瓶子不见了。她知道，就在刚刚，有人取走了，赖督学刚刚还在培根小学的门口送学生，不可能是他，而是另一个接应他的狗特务，她原先的推断得到证实。这个满脸堆笑，假装勤快，脸上还有几分稚气的赖督学赖以平,原来是个心狠手辣的国民党狗特务。她狠狠地踢了几脚那个柏树，好像那棵柏树就是狗特务赖督学，不小心踢得自己的脚都有痛，痛得她脸都通红,但她觉得解恨。

方振宇到达泉江镇时候，雨停了，天空又飘起了雾，天色已晚。他入住上次住的蜀江客栈，入住上次住的房间。他一进房间，就到背后找那个洞洞眼，洞洞眼还在，只是对面的房间没有动静，黑压压的，什么也没有看到。

走到街上，方振宇发现变化大了。特别是人的精神面貌有大变化，街上的人走得又快又有劲，腰普遍挺起来了，好像都长高了许多，大多穿了比较好的衣服，不是原来看到的破破烂烂的。离过年还有十多天，好多人家贴起了红对联，不是嫁女的对联，也不是娶媳妇、做寿的对联，而是歌颂共产党、歌颂苏维埃、歌颂工农革命军的对联，有：吃饱全靠苏维埃，穿暧要谢共产党；原先当牛马被地主老财欺负，现在做主人受男女老幼尊重；想当年你剥削工农好就好利中滚利，看今朝我斩杀土劣怕就怕刀上加刀。对面彭家大祠堂的大门上贴了一幅特别长的对联，非常气派，他走近一看，眉批是“工农兵政府好”，左边是“过新年过新年今年不同往常年工农革命军共产党来了，又分房子又分田”。右联是“过新年过新年，今年不同往常年打倒肖家璧活捉罗普权,又当家来又做主”。他知道肖家璧是遂川保安团团长，罗普权是大财主、大地主.有的地方贴出《遂川县工农兵政府公告》、《遂川县工农兵政府土地法》.“这简直变天啦!”方振宇愤怒地自言自语。

来到楚云海的茶庄，字号改了，主人也换了，喝茶的人依然很多，显然楚云海的茶馆被这次革命给革掉了，没有必要进去。

方振宇走进大街小巷，走遍整个泉江镇，依然没有看到楚云海的影子，难道这个家伙被那帮土匪捉住镇压掉了？他也太张扬了，不知道从哪搞到那么多的钱，开一个这么大的茶庄，太招人眼了，又不是土生土长的遂川人，连个遂川话、客家话都不知道讲，一张嘴别人就知道他是外乡人，不吃他的大户吃谁的？不革他的命革谁的命？做特工，简直还没上道！方振宇边走边从心底责怪这个部下，责怪归责怪，走着走着，心底又升起了对这位部下的思念，他又转而想到他的好，想到他捐的金条,想到他的艰难，想到他的苦心经营和搜集情报，他的眼睛湿润了。

天慢慢地黑了，天上飘着雪花。方振宇又饥,又冷,又累，他走回蜀江客栈时真想立即走进餐厅大吃一顿，然后倒头就睡。他一走进蜀江客栈的大门，老板就拽着他往餐厅走，也不说话,他推开一个包厢的门，楚云海坐在冒着热气的火锅旁看书，看到自己的顶头上司，赶紧跑过来拥抱，叫老板上“蛮牛烧”。

那是黄铜火锅，烧木炭，木炭是老虎花柴烧成的，特别耐烧，灰尘特别少，火势格外旺。桌上摆满了牛肉、羊肉、河虾、野牛肉、菠菜、豆芽、猪血、油豆腐等。火锅偏大，楚云海一股脑儿抛下半海碗野牛肉下去。

“蛮牛烧”端上来了，老板特别交代，这是存放三年的酒，悠着点喝。楚云海拔掉木塞，倒入碗中，香气扑鼻，颜色也变得嫩黄，的确是存放多年的好酒。

他们边喝边说事。

“方长官，托您的福，我是躲过一劫呀！土匪头子老毛带领井冈山的工农革命军，还有暴动队，赤卫队杀进泉江镇，建立遂川县工农兵政府。那些肩扛梭标,臂戴红袖的赤卫队，儿童团到处搜索土豪劣绅，凡是有雇工、稍有点财产的人家，都是他们革命的对象，男主人抓起来游街，财产一律没收，还采用捆绑地主老财、用一捆燃烧的香熏肚子、毒打等办法，把隐藏了财宝的大户大家的钱财,榨出来。我是从后门跑得快，不然被他们抓住,小命就没了,那帮土匪太残忍了。好在那些现洋都在我的卧室，装在一个小小的牛皮箱里，我顺手就拎出来，才免于流落街头。我昼伏夜出，饥一顿,饱一顿，苦不堪言…”说着说着,楚云海的眼睛红了,湿润了

“哦。”方振宇应了一个字，埋头喝酒吃菜。

“我没有离开泉江镇，没有被吓倒,没有离开自己的战斗场地,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就住在蜀江客栈老板的家里，搜集整理情报.我知道你会来泉江镇，一定会去两个地方找我，一个是这里，还有一个是茶馆，茶馆没有了，就只有这么一个联系点了。”

“在这一次大动荡中你做了什么工作？”

“我化妆成一个老人，混在人群中，看到了遂川县人民政府成立大会，枪毙土豪劣绅公审大会.来了很多人，附近的乡村，还有万安、泰和、赣县都来了人，据当地人说,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人，说人山人海，那是一点都没夸张.井冈山的土匪搜刮了大量的财物,堆在两个大祠堂里,堆得像小山似的,把现大洋和值钱贵重物品,都运到井冈山去了,剩下的房子、家具、家禽、家畜、水田、旱地、农具等,分给那些穷人,都是抽签分,公平公正。那些分到财产的人家都燃放爆竹,贴对联庆祝，比过年还热闹。”

两人都吃得流汗了。

“你在这次动荡中表现很差，你不是一个合格的特工，甚至还没有入门。”方振宇非常严厉地批评他。

楚云海呆呆地看着方振宇。

“说了半天，你谈的都是你自己。你搜集的情报在哪里?及时送出去了吗?没有。是呀,生命诚可贵，但是党国的利益是至高无上的，为了党国，我们要不吝惜自己的生命。”方振宇的口气是庄重的，脸色是严肃的。

楚云海本想辩解一下，他喝了一口酒，思索了片刻，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作为省政府朱主席派下来的特工，你严重失职。攻城之前，你没有嗅出一丁点的信息，你是麻木不仁的，县城丢失你是有一定责任的；攻城之后，你应该搜集有价值的信息,及时上报，提出自己对这件事的处置建议,你也没有做到；通过诸多事情的观察，你要知道毛泽东及其主要成员长得怎么样？他们使些什么武器？遂川县工农兵政府主席是谁？共产党还那么弱小，为什么有那么大的号召力？他们建立的政府组织机构怎么样？还有哪些组织？有那么多有价值的信息，等着你去搜集、整理、上报，这样才能够让我们的上级作出准确的判断，作出正确的决策。你在这里，起到什么作用?我看不出来,说得不好听的话,你简直就是个摆设!”

方振宇提起酒坛给楚云海倒酒，自己也续上。

“你错过了一个主动出击的绝好机会。”方振宇有点惋惜地说。

楚云海双手端起酒杯敬方振宇：“方长官，就在刚刚，我还觉得自己不容易,很委屈。听你一席话，真叫茅塞顿开！你批评得对，大风大浪才能考验一个人，前一阵子的风浪，我只想到自己怎么活命，而忘记身上的重任，后来搜集、整理情报,行动太迟缓,过时的情报一文不值,我自罚一碗酒。”楚云海正要喝，方振宇拦住了。

“已经喝了不少了，再一口干了这一碗，你就要醉，我也要醉,慢慢来，喝酒不是表达决心的唯一方式,越是这个时候,我们越要保持清醒的头脑，痛定思痛，吸取失败的教训，思考下一步怎么走，那才是你迫切要做的事。”

“好，听你的。”

“当然了，你考虑的是怎么站稳脚跟，从长计议,所以花费很大的精力去经营你那个茶庄去了，没有想到形势发展这么快，快到我们都跟不上趟。你我都是军人，习惯服从指挥，习惯走直路，习惯猛冲猛打，独自创造性开展工作方面，确实还要努力。我也在边干边学，比你强不到哪里去，但我一天到晚在思考这些事，工作效果就要好一点点。眼下，你要把遂川县城被毛匪攻占的前前后后的情况摸清楚，形成一个材料给我，明天一大早，我就走，酒就喝到这里。”

他们碰了一下碗，一饮而尽。分开前，方振宇故意显得不经意地问：“住隔壁的茶姑娘现在在哪？”

“嗨，回乡下去了。”楚云海叹息说。

楚云海走后，方振宇独自一人住进了房间。客栈老板还算细心，已生好木炭火放在房中间，房间里弥漫着木炭火的气息和暖意。整个一个客栈，只住了他一个人，想想不久前，他和茶姑娘在隔壁房间的春宵，他心底升起无限的感慨，也有无限的伤感。他感到今晚是从来未有过的孤独。他端起蜡烛，沿着原来的路线在房间里巡视，走到门背后，他的心跳加快了许多，他在寻找那个洞洞眼，还在，只是对面用一块木板钉死了。他用食指轻轻地戳一下，又加重了点劲,还是一动不动。他把蜡烛放回到床头柜上，傻傻的站了一会儿,又想下楼去向客栈老板打听茶姑娘的情况，想想，还是取消了这个念头。

这一夜，方振宇仰望天花板，大脑一幕一幕地缓慢地浮现茶姑娘的美丽容貌,浮现他和茶姑娘欢乐的每一个细小的动作,一幕一幕反复在他大脑里叠现。夜深了,他不能入睡。户外河水哗哗声，偶尔也传来马的嘶鸣声，受惊吓的鸟的叫声，公鸡啼叫的声音，这些声音像赶集似的，一阵一阵排好了队一样,通过耳朵渗入他的大脑，扰得他久久不能入睡。这是漫长而寒冷的一个夜晚，快天亮的时候，他终于迷迷糊糊睡着了。睡梦中，他听到“咚咚”的敲门声，方振宇才惊醒,天麻麻亮。他披衣开门，楚云海冲了进来，面如土色。

“你干嘛？”方振于急迫地问。

“急死我了，昨晚忘了交代老板端一碗水放在火盆边上，这么冷的天，到处都密封，我怕木炭火中毒。”他看清是方振宇还健健康康活着,才放了心，脸色好多了。他手里拿了一个大的信封，里面装满了信笺纸。

 方振宇赶紧把衣服穿好，从信封里掏出纸，一张一张过目，看完后，收好,塞回信封中，一面称赞：“不错，动了脑筋，下一步就看你的实际效果了。”两人就做好遂川的情报工作探讨了很久.天大亮了,是个晴天,太阳冉冉升起,老板吆喝着叫他们下去吃早饭,他们不愿意听到老板那么大声嚷嚷,赶紧下楼去吃早饭.

 吃过早餐，楚云海牵着马陪方振宇走出蜀江客栈大门，沿着蜀江河岸走了很长一段路,过了石拱桥,才把缰线交给方振宇，互相对视片刻，两人眼里都布满血丝，双方知道都熬夜了，只是没有说。他又从荷包里掏出一个黑色的束紧布口的袋子，给方振宇，方振宇接了过来，知道里面是现洋，他犹豫了一下，放进自己的口袋，翻身上马。

“一路平安！”楚云海抱拳道别。

“保重！”方振宇打马飞奔而去。

证实了赖督学是国民党的特工，是杀死老黑牯子老石爷爷的凶手，点点心中的怒火燃了起来。虽然黑猫指示暂时不能杀这狗东西，但没有说不能杀，只是说暂时不杀。暂时是多长的时间？当天？还是三两天？或者十天半个月？都没有明确说，那她自己就有掌握杀他时间的权力,这条毒蛇盘踞在这里,就必定还会咬人,必须除掉他。她便开始筹划宰杀赖督学的秘密计划。

还有两天，学校就要放年假了,除了严校长带着校工夫妇留守学校外，师生们都放假.这个赖督学狗特务也没有理由赖在学校，他会去哪里？要宰杀他，一定不能在贝瑶，一定不能在关北，更不能在培根小学，不能把祸害引到这里来。那些特务也不是吃素的，他们的嗅觉特别灵敏，又有政府和国军做后盾，报复起来一点都不含糊，又毒又狠，一定要巧妙地在关北以外的地方宰了他。

点点不停地操弄着手枪，拆卸、组装、瞄准，不停地反复地做这些事。虽然她一枪也没有打过，但她已经是个非常熟练的手枪手，只差扣动板机。

点点也巧妙地接近赖特务。早上，她进学校大门时，故意好像心事重重似的在门口停顿了一下，正在门口迎接师生的赖督学,走了过来，亲切地打着招呼：“钟老师，怎么啦？有事吗？”

“呃……”点点皱着眉，眼睛看着别处，有气无力地说。

“我能帮上忙吗？”

“不用，我等一个人，说好了这个时间来，怎么还没有到？”点点仍然不看着他说话。

“等人干嘛？”

“他说去禾川镇，我托他带个口信给我家表姨娘，过几天放假后，我去那边办点事，去她家住几天。”点点终于转过脸来看了看赖督学说，略带忧愁的漂亮的脸蛋，更加楚楚动人。赖督学走近一步，靠近点点，闻到点点身上散发出来的少女特有的芳香。

上课铃响了，点点跟赖特务友善了点了点头，转身朝她任课的班级走去，赖特务张嘴还要说点什么，看到点点急匆匆地离开，只好闭上嘴。

上完两节课，点点便回家。刚出校门，赖特务就撵上来了，他边走边叫：

“钟老师，等一下。”

“有事吗？赖督学。”点点停顿下来，转身回答。

“带信的人来了吗？”

“没有！”

“我后天一大早就去禾川镇，我给你带吧。”

点点心底下非常高兴，因为她就是想知道这个狗特务后天的行踪。她友好地回答：

“赖督学，谢谢您，这个事急，不能等到后天，我会托别的人帮忙，不麻烦您了，她巧妙地搪塞过去。”

赖督学还想说说话，点点已转身往回家路上走了,走得很快,赖督学无可奈何地望着渐行渐远的钟静岚。

点点曾跟爷爷去过几次禾川镇，爷爷走路，她骑马，有时，她走路，爷爷骑马，也就是六十来里路，小半天就可以到，都是山路，还有好几处是山崖，要过几条小溪，最后进城的时候经过禾水上漂着的浮桥。赖督学走这条路去禾川镇，哼哼！点点自己在心底冷笑了一下，这一段路处处都有杀机，可以做到不留痕迹，天助我也!

为了做到万无一失，点点下午就骑着马到禾川镇跑了一个来回，由于是踩点，她花费了比较多的时间，最后选定两个地方，一个是鹰嘴崖，一个是雷公崖。她只等待着那个时间的到来。

严校长办事总是有板有眼，从不落下一个环节。先是开全体师生总结大会，严校长全面系统地总结了这个学期的情况，点点滴滴都很详细，讲述了一个又一个的小细节、小故事，激励老师和同学，特别是激励学生立德、立志、上进。师生报以热烈的掌声。主持人赖督学站起来鼓掌，他和严校长相处那么长的时间，他的印象是校长是个庄重寡言的人，没有想到他的报告是那样的深入浅出，妙趣横生，简明扼要。接下来是表彰老师和学生，点点还代表获奖老师发言，高年级的获奖学生代表也发了言，最后赖督学作了个简短的总结。总结大会在全体师生高吭的校歌声中结束。

中午，学校加餐。全体老师参加，还邀请了当地知名人士，赞助过学校的开明乡绅。点点是唯一的女老师，自然是大家关注的焦点。但点点非常矜持，她坐在大堂的角落里，同桌的都是些年齡大的老师。严校长也知道她好静的脾气，有人建议要点点坐到主桌上去，严校长扶了扶眼镜，说：“女孩子家家的，又不喝酒，让她坐那里吧。”挡了回去，大家开怀畅饮。点点暗地唆使那帮年青的老师向赖督学敬酒，赖督学在大家一片恭维声中，很有点飘飘然，喝酒非常地勤勉，屁股一挨到凳子，就有人来敬酒，他几乎一直站着喝酒，连夹菜的时间都没有。他越喝越兴奋，接受完大家的敬酒后，他又回敬人家，有人想发起第三拨敬酒，赖督学的舌头有点打卷，说话也语无论次了。这时，明察秋毫的严校长知道赖督学喝高了,不能再喝了,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又扫了大家一眼，那些来敬酒的人便自动退了回去，大家都回到原座位，场面又井然有序。严校长站起来，端起酒杯，提议大家一饮而尽，算是这次加餐喝酒的总结。他带头装饭吃，大家也就不再闹了，喝完酒吃饭。

点点坐在角落里，冷眼地观察赖狗特务，他中途出去一次，去了厕所，回来的时候，眼睛通红，嘴角飘着几根涎水长线,点点推测这个狗特务到厕所呕吐去了。这种米洒，虽然主动抠着呕吐掉了，但酒精已经渗透到了血液里去了，一时半会是不可能醒酒的。果然，赖督学喝掉最后的半杯酒后，就强打起精神，吃了半碗饭，跟大家打个招呼，就高一脚矮一脚地回房间去了。

下午，点点在家生好一盆木炭火，坐到大厅里看书，眼睛正好对着贝瑶去禾川镇的路，不要说人，就是一只小麻雀飞过去，她也能看得清清楚楚。坐累了，她带着大黄狗去了一趟培根小学。留守的女校工看到她，点点说吃了她做的姜糖，又辣又甜，特别开胃,还袪寒气，治感冒,点点还讲了许多赞美她的话，女校工难得听到赞美她的好话，特别是钟老师这个家境好，在大城市长大，是个大学生，人又长得漂亮，在她的心目中像女神一样的人的赞美，她更是如饥饿时吃了蜂蜜，从嘴巴直甜到心里。她当即又送给点点一小坛姜糖，点点欣然接受。点点巧妙地问到学校的情况，还有多少老师要吃晚饭？女校工说只有赖督学还在，其余的都回家了。她抱怨说，这个赖督学个子不大,喝了那么多的酒，睡得跟死猪差不多，刚刚她还去叫了他一回，他都没有醒来，气死人啦，要不，我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家做自己的事了。晚上的饭早做好了，热在锅里，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起来吃。

点点没有兴趣听她讲那么多没油没盐的话，她要了解的赖督学的行踪，已经知晓了，她和大黄狗回家，临走时,又大大地表扬女校工做姜糖的技艺。女校工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多夸奖她的词，都很新鲜的，原来没有听到过，脸上笑开了花，心里更加钦佩这位从省城回来的大美女，大才女。同样是老师，她怎么有那么多好词，国语讲得那么标准，真是口口吐莲花，难怪老师学生都喜欢她！

第二天一大早，天空依然下着毛毛雨，北风唆唆地刮，点点不顾寒意，备好马后,带着大黄狗在去禾川镇的路上散步。爷爷站在大门口大声叫她吃饭，她才回去。早饭后，她又生好一盆木炭火，坐在大厅看书，眼睛一下子在书上，一下子在门口的路上，她的眼睛就这么忽里忽外地移动着，快到中午，还是没有看到赖督学的影子。点点有点着急了。她心底闪出这样的疑问，莫非这个狗特务夜里走了？

点点又带着大黄狗来到培根小学，大门已经锁上了，只留了小门，她带着大黄狗走进去,礼堂所有的教室、办公室都贴上了盖了大红印的封条，点点心里有点发毛，她越看越心慌，她直奔厨房，去找校工，校工夫妇不在,迎面严师母出来了，严校长听到脚步声和点点叫严师母的声音，也走了出来，点点连忙向严校长问好。点点说，老师都离校了，我看看还有没有什么事要做，就过来了。严校长有点感动，学校二十多位老师,还只有钟静岚有这份心,这么年青的老师，放假了，她还能主动来看看有没有事要做，真正以校为家，着实难得，家风好呀！学校多有几个这样的老师,那该多好呀!他心里赞叹这位德才兼备的好老师，钟家教导有方呀！严校长夫妻要去厨房多做些菜留点点吃饭，点点谎说已吃过，严校长也就不再客气。她便和尹师母聊天，聊到学校的情况，怎么没有看到校工夫妇?严师母说老师都走空了，没有多少事,上午也放了他俩的假,他俩忙一年了,年龄那么大,也该回家打扫打扫卫生，买点年货，好好过个年。我们俩看家护院，看看书，读读报，早晚在校园里散散步，闲了，做点好吃的，过几天闲云野鹤的清静日子，很好。她抚摸点点的秀发,啧啧称赞她：

“还是钟老师好，人长得漂亮,又文静、细心、稳重、娟秀，什么时候都是淑女风范,大家风范，放假了,还不忘记学校,校长多次在我面前表扬你,难得呀。不像那个赖督学，喝那么多酒，都醉了，可能不好意思,今天,天刚亮就去禾川镇了，也不打个招呼,留下一张表示歉意的字条，就走了。这个赖督学,平时看上去，还蛮不错的,酒桌上怎么就把握不住自己,来者不拒,喝那么多酒,哪是大肚子酒坛啦？看看，都吐了好几次,冒冒失失的,还是不太成熟。校长原先蛮信任他的，昨天那个事，良好形象一下子全毁了，校长都不太高兴。”

“不当面打个招呼，就走了？”钟静岚用打抱不平的口气说。

“走了，听校工说，天麻麻亮走的。”

“哦……你还别说，曾国藩曾公说过，酒后看得清一个人，他老用酒来试人的办法，挺灵验的，他带兵无数，将帅如云，背叛他的人还真难找。”

“是呀，有些人确实只有在特殊场合才会露出真容“

她俩聊了很多，后来严校长家来客了，点点就告别了严校长夫妇，回到家里。她万分难过，自己精心设计的刺杀赖狗特务的方案，就这样破产了。她突然恨起自己来了,平时,自以为很能干,一到关键时刻就把握不住机会,那么长的时间,多好的机会呀,硬是白白的从自己的眼皮底下，放走了这个狗特务,那是过度自信造成的。要宰他，只有等到春节过后，失职呀,无能呀,她在心里骂自己。

第十四章

自打腊月二十四农历小年过后，爷爷的话就少了，他常常一个人衔着长烟斗，倚坐在大门口的椅子上,静静地抽着烟，没精打采地看着对面人来人往，看着码头上，人上人下。往年这个时候，是点点回家的时候，接着是哥哥谷谷，除夕的这一天，点点的父母才会回来。这段时间，是这幢大房子最热闹的时间,也是爷爷最忙碌，最充实，最幸福的日子，砻谷,打糯米粉,做豆腐，杀年猪,干渔塘,炸油果子，炒瓜子，做糕点……充满了欢声笑语，充满了期盼,充满了年味,待点点父母回家,年货全部准备好了。今年是那么冷清,那么凄凉,房子静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泰正爷爷家杀年猪，请三元杀的，叫了几桌人去吃杀猪肉，爷爷和点点都去了。泰正爷爷为了活跃气氛，给泰诚爷孙俩宽宽心，还特意、地请来了满妹、沙锤和秋云他们，满满地坐了四桌，比往年多出两桌。长辈们都坐在上席两桌，女眷和小孩、晚辈坐下面两桌。点点是教书先生，地位高，受人尊重,虽然是女的,还是被邀请坐在上面的一桌，不过，没有跟爷爷坐一起，而是和三元、沙锤、秋云他们一桌。

开桌不久，在秋云的挑唆下，满妹和沙锤就隔桌闹起来了。秋云说我吃一块肉就知道这猪是公的还是母的，你们哪个有这个本事吗？几乎在同一个时候，满妹和沙锤都夹了一块肉送进嘴里慢慢咀嚼，两个人吃完后，都摇了摇头，又吃一块，还是摇头,无法判断是公猪还是母猪。

“你吹牛，我不相信。”满妹反击他。

“你骗人，我也不相信。”沙锤红着脸支持满妹。

“泰诚，泰正爷爷他们都知道，不是聪明人肯定吃不出来。”秋云朝别的人使了眼色，大家都默默地配合这个秋云,希望他能够活跃气氛。

满妹和沙锤十二分认真的在钵里面找能代表公、母的肉。沙锤找到一节嫩骨，他夹起来，举得老高，大声宣布:“这是头公猪，你们看，公猪的鸡鸡都在这！”大家哈哈大笑。秋云故作认真地要沙锤送过来看，装模作样地仔细地看了一、两分钟，然后夹过来送嘴一嚼，发出脆脆的声音。他伸手就要去抓沙锤的裤裆，一面骂他:“瞎了你狗眼，明明是块嫩骨，你说是猪鸡鸡，你的鸡鸡有骨头呀？脱下来给大家看看。”沙锤赶紧护裆，一面讨饶,脸急得通红通红。

满妹在钵里找到一块肚皮肉，猪奶头在上面。她用手抓到这块肉，四处给大伙看：“这是头母猪，你们看着这是什么？这就是母猪的奶头。”

“我不服你，人家秋云哥说，吃一块肉就知道公母，你是找到猪的奶头才知道，那样谁都会知道是母的。”沙锤不屑地说。

“公猪的奶头也很大，前天炳华家杀的配种的公猪，比你的还大。”理发匠刘弦站起来指着满妹,提出了反对意见。炳华立即附和，还有几个人响应。

满妹情不自禁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脯,听到那么多人反对她,不敢再说话了。

猪头的公、母问题又陷入僵局。

秋云对旁边的主桌敬完酒回来，望着沙锤和满妹说：“想知道吃一块肉就知道猪的公母吗？”他俩都点了点头，“好，”秋云继续说，“你们摸摸自己的大腿，屁股，然后摸摸对方的大腿，屁股。”

“秋云哥，她不让我摸。”沙锤无可奈何地报告。

“满妹，你怎么那么小气，大方点让他摸一下。”秋云开导满妹。

“我老公说，大腿、屁股只准他摸，不给别的男人摸。”

“没关系，隔着衣服呢。”秋云鼓励她说。

“那我先摸他吧。”满妹说完先摸沙锤，沙锤便摸了满妹的屁股和大腿，沙锤摸的时间更久，摸的面积更大，满妹觉着吃了亏，又摸回了沙锤一把，然后笑呵呵,算是没有吃亏,还沾了点便宜，沙锤瞪了她一眼，她才收手。

“怎么样？摸出了名堂没有？”秋云忍不住笑说。

“没有。”两个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回答。

“那我来告诉你们，满妹的肉更松、更嫩滑，沙锤的肉更紧、更粗糙，那些又紧又粗糙的肉就是公猪肉，那些又松又嫩滑的肉就是母猪肉。”他边说边摇头摆尾,好像先生读到特别得意的文章,字正腔圆,自我陶醉,充分展示他的表演才能。沙锤和满妹又互相仔细、认真地摸了摸,两人都把手指头搁在嘴唇上,想了想,同时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大家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有喷出饭、菜来的，有喷出酒来的。沙锤和满妹看到势头不对，两人双双站起，说秋云骂他俩是公猪和母猪，逼着秋云一口喝下一大碗酒。秋云左顾右盼，一边是满妹举着烧火棍,一边是沙锤挥舞拳头，两人都怒目而视,他只好鼓着眼睛，一口气喝下一大碗酒,眼泪都逼出来了。满妹和沙锤像凯旋而归的大英雄,大摇大摆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沙锤还从鼻孔里哼出一句话，该杀的秋云，还想玩我们俩，嫩了点。.

点点和爷爷并没有把酒桌上的热闹带回家。他们回到家，热闹就留在了泰正家，家里依然是冷清。

傍晚，码头上传来爆竹声，不久，船老大带着两个伙计，把船上一年的收入，一五一十的算给泰诚听，然后把一封一封的现洋交给泰诚。一切交接完后，按惯例，老板明天是要请忙碌了一年的船老大和几个伙计吃饭的，然后休息三天年假。大年初二,又开始新一年的开船工作。是否续请船老大?船老大愿不愿意干?这顿饭上是要敲定下来的。泰诚差点点去炳华家定好明天早上的饭，约好船老大和两个伙计明天早上过来吃饭，他们答应后，回家了,他自己去请泰正、三元、兴州等人作陪。

山里人家早饭晚，早饭是一天三餐最重要的一餐,泰诚面子也大，不一会儿，大家都如约早早地赶到了炳华家。泰诚到后厨一看，脸上立即挂满了微笑，他们喜欢吃的菜，这里全有，泰诚说全上。大家自己动手了，忙活起来，杀鸡鸭的，剖鱼的，好像是打斗记，人人都动手，也不用分店家和客人，泰诚和泰正则坐下来,边抽烟，边剥花生。

不一会，甲鱼、青鱼、河蚌、腊肥肠、猪蹄膀、花生米和蔬菜都做好了，只有鸡和鸭在鼎罐里炖，他们特地挑选了有年限的老阉鸡和老鸭婆。

三元特地从家里带来了米酒，他说炳华店里什么都好,就是酒不好，为了多赚钱，拼命给酒槽兑水，弄得那些酒寡薄寡薄，跟喝水一样,还放好多酒药，打头，三碗酒下去,头都抬不起来。炳华笑嘻嘻也不反驳，先喝下一杯酒，向大伙道歉:“没办法，做生意嘛。不过,今天来的都是自己人,我会拿好酒。不好,你们尽管骂我!”大家也就不再深究，扯到别的话题上去。按惯例，船老大坐一席，泰正坐二席，泰诚是主人,坐船老大旁边,兴州坐在筛酒的位置，紧挨泰正爷爷，其他人按年龄大小坐好，点点坐在下席，照顾着菜，打酒,今天的酒还真不错,连爱透剔的三元都点头称赞，还说，到底是自家人请客，上的都是真家伙，炳华开店没开黑心，分得清亲疏远近，主动敬炳华酒，算是对刚刚说酒不好表示歉意。

主要是陪好船老大和两个伙计，是一年一度的请客，陪客的人酒量大,又是自己家里人请客,跟船老大和几个伙计都很熟,大家都很卖力，敞开酒量，一碗一碗的干。船老大虽然酒量好，他也招架不住大家轮番敬酒，几轮酒喝下来，他有点招架不住，他的两个伙计虽有心想帮忙，无奈自己酒量有限，也逼得紧,只好作罢。喝酒本来图的就是高兴，谁也不愿意把谁搞醉，更何况船老大是同村人，两个伙计也是邻村的，知根知底，计划喝到个八、九成也就算了，当炳华老婆把炖烂的鸡、鸭端上来时，每人都夹了一块吃，味道太鲜美了，三元说，“这么好的菜，怎么也得添上一碗酒,今天,炳华把看家的好酒都拿出来了,不错,这小子还真能做出好酒来。”他站起身，从点点手里接过酒壶，他人高,声音又哄亮，他一开声，别人就不说话，他说：“这样，二老年事已高,现有的酒不动，我们大家一起敬他们俩，来，点点你也来一点，二老表示个意思，我们做晚辈的都喝干。”他带头一饮而尽，其他人也都喝干了，二老深喝了一口。点点打好酒，三元接过酒壶，先给二老添了点，表示个意思,嘴里振振有词：“添财、添福、添寿。”然后转向大家，大家都很自觉，主动接酒，除了点点，酒都满碗。大家又开始慢慢喝酒。兴州年龄、酒量都小，第一个提出来不能喝了，他的眼睛像水牛眼一样通红通红的，三元主动帮他喝去半碗，炳华也帮他喝去小半碗，兴州的酒就剩下一口了。船老大端起酒，先敬二老，然后敬大家，两口见底，大家又把酒喝掉了。三元像捡到一个大元宝似的哈哈大笑，他亲自去打酒、温酒。

大家都知道，三元是贝瑶村酒量最好的,也是德行最好的，也是最能说会道的，他主持公道,爱打抱不平，能吃苦吃亏，肯帮忙，威望高，号召力大，只要他在场，酒都喝得轰轰烈烈。大家喝到兴头上，也不分主客，还是陪客，轮番的向三元敬酒。三元便嗔怪他们:“你们今天是来陪船老大喝酒的，怎么都来敬我的酒？搞错了吧。”船老大笑嘻嘻的说:“谁叫你酒量大呢。”

这顿饭吃得太久了,从早上吃到晚上，大家才醉醺醺地散去。临出门，秋云把三元的酒壶重新灌满，要他带回去，三元笑着说，是今天喝的酒吗？秋云点了点头，他才愿意带上。船老大和伙计来年继续开船.

到家不久后，点点就听到窗户外咳嗽声，那是黑猫的声音。

“该死，让人家在外面冰冷的天气里等得太晚了。”点点心里自责地说，赶紧去打开后门。

黑猫拎着两大包东西进来，爷爷可能喝多了酒，已经睡着了，房间里传来他匀称的打呼噜的声音，点点便把她带进自己的房间。黑猫摘下帽子和围巾，露出红润的脸庞和雪白的脖子，脖子里冒着热气。点点问她何时到？吃了饭没有。黑猫告诉她，她是骑马来的，已在云来客栈住下，吃了饭。黑猫打开包，从里面取出皮大衣，说是给爷爷的，又取出短皮大衣，是点点的。黑猫告诉点点，她的哥哥钟静谷在苏联学习，这两件衣服就是他从苏联带回来的。点点激动得眼泪都掉了下来，她和爷爷朝思暮想的亲人,终于有着落了,天大的喜讯呀！她真想把爷爷叫醒,告诉他这个好消息,不过,职业的素养，抑制了她的冲动，她和黑猫紧紧地握手。黑猫又从另一包里拿出墨鱼干、腐竹、板鸭、火腿、糖果，还有两瓶好酒，黑猫说：

“这是省委陈潭秋书记特地指示我，务必赶在除夕前，把这些慰问品，送到你家。他代表省委，感谢你们钟家，为党作出的牺牲，党永远记住你们!”她又从荷包里掏出一封用红纸包裹的银元，“这是组织上给你家的慰问金，陈潭秋书记说，党永远和你们在一起。另外，还有五包盐，一百斤，放在大樟树里，你要设法赶在除夕前，送上山。”点点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她泣不成声，眼泪像如涌的泉水，模糊了她的视线。黑猫掏出手帕递给点点，点点接过手帕，拭去眼泪，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刚强。黑猫继续说：

“现在，我们吉安的革命形势已经有所好转，万安、吉安、遂川、安福的共产党都酝酿在明年正月举行起义。朱德、陈毅、王尔琢率领的南昌起义余部，也由广东转入了赣南、湘南，正在酝酿湘南暴动。朱德已经派人和毛泽东联系，你要通知毛泽东也派人去和朱德联系，省委的意见是，让这两支队伍在井冈山会合，壮大革命根据地。”她又从荷包里掏出一张国民党的报纸，她把报纸展开，指着上面的三个通缉犯说，“这是朱德、王尔琢和陈毅的照片，底下标的名字却是陈毅、王尔琢和朱德，那是混账记者搞错了，以讹传讹在国民党那边已经习惯了。你把这张报纸给黄猫，要毛委员派去和朱德联系的人，认清朱德、王尔琢和陈毅，这是国民党的报纸，放在身上也是安全的。”点点接过报纸，收好，放在一本书里，她这时才想起，应该倒一杯热水给她战友喝。两个人边喝水边聊，黑猫转达省委陈潭秋书记,也是中央的指示：                                          

“现在，我们的队伍中，有人做事太极端，说是把贫农变成雇农，他们就会投身革命，于是到处烧房子，整村整村的房子全部被烧毁，这哪是闹革命呀，这简直就是国民党反动派的那一套嘛，那是什么奇怪理论？把农民家烧的一干二净，他们就这么一点财产，那是好几代的人积攒下来的，是活命的根本呀，你一把火烧掉，他们变雇农了，但他会跟着你共产党干吗？不会的，他认为你比国民党反动派还坏，你要毛委员制止这种愚蠢的行为。湖南就因为这种愚蠢过激的行为，导致农民联合起来杀死农会干部，我们要记住这种血的教训呀！陈潭秋书记赞同毛泽东分田，分地，保护中农，保护中小商业者的做法，我们干革命，必须团结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广大人民，才有可能成功！干革命的终极目的就是实现共产主义,就是让普天下的劳动人民过上好日子。”

“井冈山没有这种滥杀乱烧的行为，井冈山是一派祥和繁荣的景象。”点点想到几次到山上看到的景象，赶紧表露出她的观点。

“陈潭秋书记知道，党中央也知道，连国民党的朱培德主席也知道。朱培德还知道毛泽东优待俘虏的政策，所以，他恨得咬牙切齿，他这才认识到毛泽东的厉害，他原来就以为毛委员就是个书生，书生造反，过家家而已，没有结果的，现在，他才会正眼看井冈山。年后，蒋介石、朱培德一定会进剿井冈山，毛委员他们要有充分的准备。”

黑猫的一席话，让点点豁然开朗，就在前一段时间，她还在为没有宰掉赖狗特务而苦恼。现在，她又自责了，那是为了报私仇，为了图一时痛快的短视行为，如果真的把赖狗特务杀了，自己家的仇是报了,但他们会立即再派过一个人来，甚至会屠杀贝瑶的父老乡亲,井冈山的秘密交通线也有可能被破坏，孰大孰小，还不明显呀！再说，已经暴露身份的特务还有价值吗？

她们聊了很多，直到公鸡叫第一遍时，她们才知道是凌晨了，点点要去另一个房间铺床，黑猫说她要回云来客栈，店家留好了门,不然会引起他们的怀疑的。点点告诉她，贝瑶明天去吉安的船停运了，要到明年大年初二才发船。黑猫说她知道，所以她才骑马过来,一切都安排好了，不必多虑，点点只要办好自己的事就行。

黑猫还是从后门出去，她又从云来客栈的后门悄悄回到自己的房间。

点点把东西整理好后，想了想，还是把爷爷叫醒，大樟树里的五包盐是不安全的，万一明天谁捡着了，就会传开去，那是会带出很多问题来的。

爷爷一叫就醒。

点点把黑猫带来的好消息告诉了爷爷，又把组织上的慰问品，给爷爷看，把哥哥谷谷从苏联带回来的大衣给他穿上,爷爷顿时年青了十岁，眼睛炯炯有神，脸上泛着红光，全身有劲，听说去大樟树的洞里搬盐，他脱去大衣穿起鞋子就出去了，点点小跑着才跟得上。爷爷从大樟树里抱着四包一百斤盐出来,扔在背上就走，健步如飞,大气都不喘。点点跑步跟在后面疑问，他七十多岁了，白天还病病殃殃的,怎么一下子就变得那么强大,他哪来这么大的力气?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盐背回家，点点打开一包看看，比这里买的盐要细，要白，是上等好盐，她又把包缝好，睡觉。

点点计划等到明天晚上天黑后，骑枣红马把盐驮上山去。

傍晚，天空下起了毛毛细雨，点点睡了一个超长的午觉，刚刚起来，精力充沛，她惊讶的发现，家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里里外外的卫生，打扫得干干净，物件摆放得整整齐齐，各种年货都置办齐了，她低叹一声，精神焕发的爷爷是多么的伟大呀！揭开锅子，里面是热气腾腾的饭菜，点点拿起碗筷，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她一吃完，爷爷就回来了，他刚才到喂马。

点点打点行装，准备出发时，黄猫骑着一匹白马来了。黄猫的帽子上，马的头上还有雪花，黄猫把马背上的东西卸下来，爷爷赶紧把马牵到马厩里去。他还提了一桶热水、半桶马料去给喂黄猫的白马。

点点端出一盆热水，让黄猫洗了把脸，她把前锅里的热饭移到后锅，把锅洗干净，要炒几个小菜,黄猫一看后锅里有几个菜，还冒着热气，饭也现成,便制止点点炒菜。她拿起碗筷吃了起来。热水、热菜、热饭，还有屋里暖和的空气，黄猫的脸立即变得红润起来，身上也冒起了热气。点点往火盆里夹了几块木碳，火更旺了。黄猫边吃边说：

“毛委员，王大帅给我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我赶在除夕之前给你家送到慰问品，都是些山货,一只野猪腿，两只麂子腿,几包香菇干、木耳干、笋干，还有一封银元,五根金条。银元是给你家的慰问品,金条是给党中央的，你设法送出去，不着急,过了年送都行。”

点点告诉黄猫：

“省委陈潭秋书记也派人送来慰问品，我们只是做了点应该做的小事，没有想到，那么多的人牵挂我们，共产党真好！”接着，她把黑猫跟她讲的话，一古脑儿全部转告黄猫，黄猫不停的点头，她吃饭是细嚼慢咽，手指又白又长，声音也比较尖细，点点又一次怀疑黄猫是女性，但她不好意思问。

“毛委员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特别是湖南省委，都是一帮热血青年，思想、言行都极左，他已经给湖南省委写了信，提出了自己的意见，他也给中央写信，阐述了自己的看法。他建议中央要重视消除这种极端行为，那样蛮干，革命会出大问题。不过,湖南省委不听毛委员的意见,还指责他太右,扬言要开除毛委员的党籍,中央还没有回信,毛委员处境艰难。毛委员的弟弟毛泽覃就在朱德的队伍里，毛委员也有和朱德联系的打算,准备派何长工去。他们两个革命家总是不谋而合!”

点点把书本里的报纸拿给黄猫，告诉她照片是朱德、王尔琢和陈毅，要认准人,不要跟国民党的混账记者那样搞错了。

天冷路滑，点点要爷爷去把喂好的白马牵过来，又把盐放到马背上。爷爷拿出几块腊肉，要黄猫带上去，爷爷还要拿别的东西，点点制止了，这匹马不比自家枣红马，这马太瘦太小，承受不起更多的东西。黄猫赞同点点的意见，趁着夜色，黄猫骑着马回去。

爷爷在整理山上送来的东西时，手有点哆嗦，眼泪流了出来，点点装着没有看见，转身回自己房间去了。

方振宇生好木炭火，点燃蜡烛，端坐在办公桌前给朱主席写报告，把他做特工以来开展的工作，搜集到的情报，以及下一步的打算，形成一个完整的材料，呈给朱主席。材料要迎合朱主席的口味，还要巧妙地表达自己对朱主席的忠诚，对工作的执着，对事态发展的前瞻性。他点上最后一个句号，洋洋洒洒万余字的材料，也就写好了，他合上材料,装进信封后，习惯性地伸了伸懒腰，又双手合拢，做了几个俯背运动，踢腿运动，然后拉开窗帘，打开窗户，天已经大亮了。他这才着急起来，赶紧抹了把脸，拎着包,急匆匆地去码头坐船，还好，船还在码头。

方振宇躺在船上窄小的床上睡着了，船到吉安时，天已经暗了，他到岸上找了个旅社住下，第二天一大早继续乘船去南昌。到南昌，天麻麻暗。方振宇就在省政府边上,找家叫滕王阁的旅社住下，这旅社比较大，可以住二十人的大通铺三间，单间二十来间，他住了个单间，他要美美地吃一顿，美美地睡一顿，美美地修饰下自己。毕竟，他明天要去拜见朱主席，不精神一点，是不行的。

他把他的名片一递上传达室，不久朱主席就召见他。

他穿着黑色牛皮中长大衣，腋下夹着棕色手提包，脚上穿着三节头黑色皮鞋，还是在客厅等候。朱主席还未到，他站在沙发边静候，顺便观察整个客厅。客厅正中是一个铜火盆，炭火正旺，左边靠墙是一个三人大沙发，两边各摆了一个单人沙发，三人沙发上面的墙上挂着一幅山水国画图。对面是两个高脚靠背椅，中间是茶几，背后墙上是国父孙中山的遗像，遗像旁边是蒋中正手书的中山先生遗嘱，“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横幅是“天下为公”。家俱都是红木制的，暗红色，家俱之间摆放几个花瓶,点缀着，花瓶里插入几个国画的卷轴。整个客厅整洁、典雅、简单、一如主人的性格。

“嘿嘿……是小五子吗？”人还没到，朱主席爽朗的笑声、浑厚的话语就传进了客厅，小五子赶紧正了正衣服、头发，然后快步迎了上去。他弯着腰，先跟朱主席握手，朱主席的手大，肉多，还微微有些凉，朱主席紧紧抓住他的手，摇了几下，才放下。方振宇立马立正，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朱主席笑嘻嘻地把他举起的右手放下，慈祥地说：

“今天是在家里，搞得那么隆重干嘛？你看我，着长袍、马褂，穿大布鞋，山野普通一乡绅嘛？有这份心就行了。”

朱主席把小五子引到单人沙发上坐下，自己坐紧靠着小五子的三人沙发。刚一落座，侍者就送上来两个紫砂把缸，特大的是朱主席的，中等大的给了方振宇。方振宇揭开盖子，浓郁的家乡味道扑面而来，像酱油一样褐黑的普洱茶,香气扑鼻,他有一段时间没有喝到这么好的，纯正地道的家乡茶了,这种茶特别适应在南昌这样阴冷潮湿的冬天喝，几口下去，全声热乎乎地,既解渴,又解馋。侍者出去不久，又端上一个茶点盒，放在茶几上，茶点盒六个眼，分别放了梅子干，糖姜，红瓜子、小花生、无花果、芒果干，另外用几个碟子装了绿茶糕、鲜花糕、松花糕、冻米糖,都是些云南特产。朱主席低头喝了几口茶，把紫砂把缸放下，从沙发底下拉出一个黄铜手炉，放在胸前取暖，指着茶几上的茶点说：

“吃吃吃，你在乡下，难得吃到家乡的特产。”看到小五子抓这，抓那，吃不停，吃得满脸红光，他脸上露出长兄般微笑，自己也抓了块松花糕吃。

“哎呀呀，真没想到，南昌的冬天会这么潮湿寒冷，冷得我的关节都有痛，这个铜手炉还是很管用的，几块小木炭，可以烤一天，还可暖被子。小五子，你沙发下也有一个，拿出来，暖暖手。”

小五子低头一看，果然有一个铜手炉，拉出来烤烤，还真不错，称赞说：“好，暖和，主席您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呀！”他放下手炉，打开皮夹，拿出一叠材料，交到朱主席手上，脱口汇报工作。

他从秘密交通线的建立，到井冈山周边的布点，从毛匪及湘、粤、赣三边态势的分析,到井冈山腹地的考察，从井冈山四周七县保安团的兵力分布状况，到老百姓对政府和对井冈山毛匪的态度,几项工作全面详细的汇报，连朱主席都听得入迷，他除了喝茶，点头外，没有插一句话。

方振宇最后说：

“朱主席，详细的情况都在材料里面，请您过目。”

朱主席把材料整理了一下，放在一边，点了点头,表示会去细看。

“另外，主席刚任命的七县联防总指挥尹道一,被毛泽东、王佐给杀害了，遂川县城、宁冈县城以及湖南的茶陵县城,也被毛匪攻陷了。卑职没有尽到职责，听候朱主席处置。”话一说完，方振宇站起身，低头弯腰，表示歉意。

朱主席挥了一下手，要小五子坐下。

侍者过来续水，又添了些茶点。朱主席带头抓东西吃，要小五子多吃东西，他喝了几口茶，放下茶杯，端起手炉，发话了：

“你的责任是收集整理情报，传递情报不够及时，对问题的认识前瞻性还不够。至于失城折将，那不是你的责任，而是我的责任。你知道，我是陆军上将，民国中军衔最高的几个人，但我是国军中最不愿意杀戮的人，民国成立没有几年，国家还没有统一，中国积贫积弱近百年了，饿殍遍野,民不聊生,一个国家积贫积弱到了这个地步，还这样杀来杀去，何以成为国家？那会自取灭亡!”他呷了一口茶,继续说道,“更不要说建立一个世界强国了。纵观当今之中国，就像春秋战国时期，诸侯列国，你争我夺，梦想做皇帝的，不知有多少人。英雄逐鹿，谁能问鼎中原，我以为非蒋先生蒋中正委员长莫属，他高瞻远瞩，博览群书,学贯中西，胸怀天下，又有欧美万国财团的支持，谁能与之匹敌？我拥戴他。国共两党,原先同为国父中山先生的追随者，北伐南征，情同手足，但,毕竟信仰不一样，政治基础不一样，终于在四月中旬分道扬镳。”他站立起来,慢慢来回踱方步,边走边继续说：

“国共分野,全国一片血雨腥风，上海最盛，我的辖区对共产党采用了礼送出境的方法，很多人指责我，我凌然以对。同为炎黄子孙，同为国父孙中山的追随者,大肆屠杀自己的同胞，只会空耗民族实力，我不落忍。共产主义，这个外来的洪水猛兽，以空谈的口号，蒙蔽底层劳动人民，打土豪，分田地，砸孔庙,烧祠堂,摧毁现行一切合理的政治，经济，文化设施，摧毁几千年以来维系农村稳定、发展的道德体系,摧毁忠孝节义、尊老爱幼的伦理体系,置我中华五千年文明于水深火热之中，这是断自己的血脉,罪莫大焉。那么极端的语言，那么极端的行为，能成事？共产主义本是马克思，恩格斯创立的一种学术,一种理论，那是社会高度文明、财富高度发达后，自然过渡到的,我们古人早就梦想过的大同社会，现在那么贫穷就贸然实施，那不是瞎扯蛋吗？法国巴黎公社所建立的共产主义政权,仅存在两个月就没了，苏俄政权的建立,还只有短短的几年,也没有经过历史考验,我断言肯定长不了。我在上海听流亡的白俄说，那是烧杀抢掠，血雨醒风，无恶不作,太可怕了。这大半年来，我一直在思考共产党的问题，我越想，越觉得蒋先生是对的，不这样，国将不国。”

朱主席难得这样高谈阔论，难得这样鲜明地表露自己的政治观点，难得这样长久地讲话，方振宇听得入迷了，朱主席也谈得眉飞色舞，以至于侍者来添茶续水时，两个人都没有发觉。

“共产党是一定要解决的，我不完全赞同蒋先生武力解决的方法，我跟程潜主席的观点比较接近，毕竟，我们和共产党曾经都是国父中山先生麾下的同胞兄弟呀。我以为要政治解决为主，军事解决为辅，以军事解决促政治解决，愿弃暗投明的共产党中上层人士,给他官做，人尽其才;那些中下层人士,愿放下枪杆子拿锄头，拿铁锤的，给他地种，给他工做，让他们有饭吃,有衣穿,充分发挥他们的作用;极少数死硬分子，才要干掉他。开杀戒，又是杀一起北伐的兄弟，我以为，要慎之又慎，这不是刑事案件，是政治问题。民国初定,人才重要,人心稳定，更重要呀!”

方振宇突然明白，为什么朱主席还没有对井冈山这帮土匪还采取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原来是朱主席的仁爱之心呀！他又仔细地端详这位穿马褂，着长袍的兄长，转而他又想，常怀妇女之仁，当断不断，那是政治家的大忌呀！在这有枪就是草头王的当下，在这虎狼横行的民国，在这蒋中正家天下的王国里，他的这位兄长，这位从云南走出来的民国人杰,会不会吃亏呢？但是，方振宇没有把他内心的忧虑说出来。

不知不觉，已到中午。

侍者过来告知主席，午饭时间到了。朱主席应了一声：“好的。”就挥手让侍者出去，继续他的谈话：

“共产党目前占了百分之五六十的人气，那是国人对弱者的同情,他们太渺小了,微不足道。我们占了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实力,百分之九十的财气，干什么都是靠实力,有钱能使鬼推磨，共产党起头的都是些书生，就像小孩过家家，成不了事的，你一定要做出功勋来，前程才能似锦！农历新年就要到了，正月过后，肯定会有一次大的军事行动，迫不得已呀,不然，委员长那边不好交代，上海、南京的那般文人又要骂我,给我戴红帽子了。你回去把工作做细些，手绘一张详细的地图出来，无论派谁去，他们都不了解井冈山的地理概貌，要不，就会成为瞎子、聋子，在深山老林里还怎么打仗?我们打仗还是有经验的，不过，一定要熟悉地形，熟悉风土人情，古人云，知彼知己方能百战不殆嘛,切记。”他站出来，拍了拍方振宇的肩膀，换了一种语气说：“秘书长在我家对面旅社门口等你，共产党的特工跟我们一同起步，队伍不俗，小心为上。秘书长已经在青山湖酒楼备下一桌，我就不去了，你敞开酒量多喝几杯，权当我提前给你过年，秘书长酒量不在你之下，你们可以过过招，江西的四特酒还是蛮不错的。”

方振宇从手提包里掏出一个红布包，塞给朱主席，朱主席挡回来。方振宇急忙解释：“这是我属下在遂川经营茶馆所得，他要向朱主席表表衷心，那家伙简直就是一个商业奇才，下去两个多月，居然开了一个一百多桌的遂川最大的茶庄，利润极其丰厚呀！”

“我们党国就需要能文能武，能工能农，能商能官的人才。不要对个人表衷心，要对党国有衷心。你把它交给秘书长,他会转交给省党部。”方振宇告诉朱主席,他手下绘制了一张井冈山的草图,他回去完善一下,就是一份很不错的军用地图,朱主席点头称赞,亲自送方振宇到门口，并嘱他，下午到南昌城好好逛一逛，明天一定要上山，他就不再送了。方振宇走出门十多步，转身回望，朱主席还在门口，他挥手道别，一股暖流温暖全身。秘书长的车在朱主席家对面的大旅社门口等候，接到方振宇后，直躯青山湖酒楼。

午餐酒、菜都是南昌一流的，大家并没有大喝特喝，过过招，因为秘书长下午还有几个接待，不能多喝，大家也就比较克制，相约下一次悠闲时，不醉不休。饭后，秘书长要司机跟着方中校跑，方振宇记住朱主席临出门说的话，小心为上，婉言谢绝了。他说南昌他太熟识了，想随便看看，再说黄包车也方便。临分手时，他把那个红色布包交给了秘书长，另外，又送了一封银元给他个人。

方振宇独自一个人在古老的南昌城闲逛，他感到无比的惬意，街上秩序井然，八一战火的痕迹，已经退的差不多了，那些被毁坏的建筑 ，该复原的都复原了，该拆除的也拆掉了，看不出几个月前那个破破烂烂的样子。街上人来人往，两边的店人进人出，空气中弥漫着瓜子香，糖果香、腊肉香，年味十足。还有人在店门口摆摊设点，免费为过往的行人写对联，不过红纸还是要出钱的。看看手表，时间还早，他叫了辆黄包车，来到绳金塔。

绳金塔是南昌的一处古建筑，建于唐朝天祐年间。相传建塔时，一个和尚挖到一只铁盒，内有金绳四匝、古剑三把，还有金瓶一个，内盛舍利子三百粒，绳金塔因此得名。方振宇进去，那个小和尚朝他点了点头，他感到一股暖意袭上心头，八月份，他带着他的那个营就驻守在这里，多次进塔察看，保护他们,和尚们也就认得他。小和尚问，要不要告知方丈，请他陪陪，方振宇摇手制止。他喜欢独自一个人故地重游。原先因为战事紧，心里急，无暇仔细欣赏这个江南著名的建筑，今日难得闲暇，慢慢走，细细看。

绳金塔是一座江南典型的砖木结构楼阁式塔，相当精致。塔以须弥座为塔基，各部位尺寸比例匀称，线条柔顺流畅，沿着塔内施步楼梯，走到顶层，远望青山湖和赣江，波浪涟漪，俯首城郭万家，房子一座连着一座。塔,共有七层,每层一个音阶,一阵微微的冷风吹来，层层飞檐翘角上挂的铜铃，发出悦耳的声音，他不由得想起“双树影回平野暮，白铃声彻大江寒”的古诗,感叹年关将至,自己孤单地飘落在他乡。绳金塔的风铃发出的声音，令人荡气回肠,流连忘返,他不由得感叹古人的奇思妙想。缓步下到地面，回首绳金塔，这座古建筑已走过一千多年，依然是那么挺拔雄壮,古往今来,不知道有多少人瞻仰过,凭吊过。哎，人,只不过是天地间匆匆的过客

方振宇又叫了辆黄包车，直奔滕王阁。

滕王阁是江南三大名楼之一，雄踞在南昌赣江与抚河的交汇处。走到滕王阁的脚下，回头望，是南昌城连片的民居，正面仰望是巍峨的滕王阁。滕王阁因唐太宗李世民之弟李元婴始建而得名，占地面积三公顷，在历史上兴废更迭达二十余次，共九层，净高五十多米，南北配有回廊连接的两个辅亭，即压江亭和挹翠亭，主体建筑共九层，明三层暗七层，加上两层底座。主体建筑丹柱碧瓦，画栋飞檐，斗拱叠层，门高剔透。其立面好像一个耸立的“山”字，而平面则如一只展翅欲飞的大鲲鹏。方振宇孤立于滕王阁的脚下，着实感到自己的渺小与卑微。他拾级而上，走进大厅，扑入眼帘的是汉白玉浮雕，王勃昂立船头，周围波翻浪涌，那是他日驱七百里赶赴洪都的英姿。画面还表现王勃赴滕王阁胜会，挥毫作序的场景，正中展屏壁上，是北宋大文豪、大书画家苏东坡手书初唐四杰之一王勃的千古名篇《滕王阁序》。方振宇驻足细看，当读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各一色”时，他产生了强烈共鸣，热泪禁不住地流了下来。他一层一层往上攀登，每一层都有一个主题，表现盛唐伟大的文明，表现江西人杰地灵。特别是第三层，那些乐师们在弹奏《羽衣霓裳曲》，那些舞女们正在跳《霓裳羽衣舞》，美仑美奂，令人穿越时空，飘飘欲仙，似乎梦回唐朝。登临顶层，方振宇立在窗户边，远望波浪涟漪的的抚河和赣江，他又一次感到自己的渺小,他想到那位年少才子,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心中还涌起了王勃的一首诗，《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情不自禁地轻声吟诵：

         城阙辅三秦，

         风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

         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

         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

         儿女共沾巾。

王勃在人间只有二十五年，也有人说二十六、二十七年，是那样地短暂，他  经过洪州，也就是现在的南昌，应该是六百五十三年，那年王勃二十三岁，他即席而作，留下千古名篇《滕王阁序》，两年之后，他溺水身亡。有人说洞庭湖风浪太大，王勃坐的船太小，导致船翻人亡，也有人说王勃郁郁不得志，饮了很多酒，船被打翻后，拒绝施救,甘于沉没水中，无心再活。史实究竟如何?都无法考证。年少的王勃是伟大的诗人，开盛唐之雄风,那是最重要的。方振宇又想到初唐的另外一位诗人，陈子昂，想到他的盛唐诗风的开山名作，《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泣下。

那是初唐又一位英年早逝的伟大诗人，他只吹响了盛唐的一声号角，就溘然长逝。他们两个人像春天的两声炸雷，短暂而辉煌，长留人间。由王勃想到陈子昂,想到自己，方振宇心里酸楚楚的。

回到滕王阁旅社，看到秘书长的秘书在等他，秘书还说，秘书长是亲自来接他吃晚饭的，久等没有看到人，他就先回去应酬客人了，留他恭候。方振宇收到秘书转交的秘书长送来的各种年货特产，沉甸甸的两大包，礼物太重,他有点过意不去,便谎说自己吃过晚饭，明天一大早还要赶早船，就不再去吃晚饭了，要秘书回去转告他对秘书长的谢意。秘书只好尊重方振宇的意见，独自打道回府。

晚上,天黑很久，街上没有多少行人了，方振宇才悄悄地走出去，在附近一个小酒馆里，要了几个菜，烫了一壶酒，自酌自饮。几杯酒下肚，五味杂阵，思绪万千，愁上心头，他又要了一壶，加了点菜，继续喝，喝到小酒馆要打烊的时候，才回旅社，倒头就睡。

第十五章

春节的前一天，中共江西省委书记的特使打扮成送春的人,专程到贝瑶请点点和她爷爷去南昌过年，说是骑马到肖江,然后坐船到吉安，小车在吉安等他们。点点一听到南昌二字，眼泪就吧哒吧哒地流下来，特使以为自己说错话了,或者脸上的表情出了问题，弯腰九十度表示歉意。点点也弯腰九十度回礼，抽泣着说：

“南昌是我童年和少女时代最快乐的地方，滕王阁、绳金塔、万寿宫都留下我美好的记忆。可是，我还没有从那场噩梦中走出来,现在……我无法面对那里的街道和房屋。想起这些，我的心就像是上布鞋底带钩的锥子一样在刺，刺进去是痛，拔出来更痛。”

爷爷也老泪横流，他拉着特使的手，只有流泪，没有言语。

特使是位嘴唇上胡子才刚刚转黑的年轻后生，他急得脸红彤彤的，忙到厅里靠墙的小竹杆上拔下毛巾，递给爷爷，又拔下一块手帕，递给点点。他十分诚恳地说：
    “陈潭秋书记怕你们这些革命烈士的家属过不好年，特地派了一批人出去，邀请你们到南昌一个我们自己人开的旅社,集体过年，有十多家，一切都准备好了,到时他和你们一起过春节。”

点点转身看了看爷爷，爷爷抹干了眼泪，已控制了情绪，回转身说：

“还是让我们爷孙就待在贝瑶吧，我们无法面对南昌，我们只想安安静静地在这里过这个春节，谢谢您，谢谢陈书记的一番好意。”

特使非常尊重点点爷孙俩的意愿，他在点点家吃过早饭，打马回吉安，点点骑着枣红马，送他到碧溪，还在碧溪买了些腊味,请特使转送给那些在南昌过年的烈士家属。

点点爷孙俩按照贝瑶的风俗过年。

除夕一大早，大黄狗前面开路，点点和爷爷拎着一大只阉鸡，提着一竹篮祭品，来到点点父母的坟前祭祀，眼前的情景又一次让这爷孙俩震撼。

坟上的毛草铲得干干净净，四周扫得干干净净，坟上撒满了打了钱烙印的纸钱，坟前一双白蜡烛一闪闪地烧着，墓碑上有新鲜的鸡血，地上是刚烧过的纸灰和燃放完的爆竹纸屑，坟前两柱香燃烧的青烟袅袅上升，四周插满了香，三根一起。

“那会是谁呢？”点点自言自语地说。

“爷爷环顾四周，别的坟上都没有痕迹，可见不是邻居来祭拜的，爷爷知道，大革命时期，这里有各种各样的进步组织，党员的活动也是公开的，与国民党的关系是亲密的兄弟关系，四月份之后，才出现分裂，后来发展到杀共产党，杀各种进步组织的头，甚至连共产党的亲属也杀，几乎是一夜之间，这里的共产党员被杀光了，剩下的也转入地下，各种进步组织解散了，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就这样失败了。那些来祭扫他儿子，儿媳墓的人，肯定是儿子，儿媳生前的战友，或者是这里的地下党组织，这些人应该就是安葬时送花圈的人。爷孙俩感觉到一股暖流流遍全身，他们在心底默默感谢他们，也祝福他们。

陆陆续续来祭祖的人都到了自己祖上的坟前。

爷爷用铁锹给坟添了点土，又用锄头挖出一条水沟，春天雨水多，让水能够流出去，不让坟上有积水。做完这些事，他掏出短烟斗抽烟，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又怕孙女看到，转头看坟后的树林。点点从篮子里拿出米果、糕点、水果敬过之后，一一摆在坟头，又点燃香烛，香是三根一把，绕着坟插，点燃一对白蜡烛，放在坟前，又拿出纸钱，银箔、金箔做的元宝摆放在地上，垒成一堆，爷爷双手举起大阉鸡，祭天祭地，祭自己的儿子、儿媳的合葬墓后，宰杀了，鸡血涂在墓碑孙子、孙女的名字上，其他的血全部洒在纸钱、元宝上。点点划着火柴，跪在地上，烧纸钱和元宝，烧完之后,提着空竹篮走在前面，爷爷燃放爆竹后，扛着锄头和铁锹，也跟上来了，大黄狗走在后面。又一批祭祖的人陆陆续续上山来。

回家后，爷爷做菜，鼎罐里炖的烟熏蹄膀和猪脚已经烂了，散发出香味，爷爷赶紧把鸡收拾好，放在另一个小一点的鼎罐里炖，爷爷从灶前楼板下悬挂的粘满烟灰的竹篮里拿出大墨鱼，放进灶塘里煨一会，用火钳夹出来，香味弥漫一栋房子，爷爷把墨鱼洗干净,剁好和鸡一块炖，红红的木炭火很快就让鸡、墨鱼发出香味。爷爷开始在锅子里炒牛肉、烧鱼、烧酿豆腐，再炒几个疏菜。一顿丰盛的年夜饭就做好了。

点点研墨写对联。

点点的父母今年刚去世，按照贝瑶的风俗，今年贴的对联和其他的贴子，只能用绿纸或者黄纸写。爷爷还健在，点点选择黄纸，往年的对联是庆贺之类的字，今年则是怀念追思的对联。

点点研好墨，提起毛笔的时候，手颤抖起来，眼泪流了下来，父母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眼前，去年的今天，她在试穿各种各样的新衣服，新鞋子，在父母面前,在哥哥、爷爷面前发小脾气,撒娇,房间里是火红的炭火，手上是暖暖的手铜炉，桌子上是水果、糖果，偶尔出去给鼎罐添一两块木炭或灶膛里添一两块柴火，房子里弥漫各种食物的香味，透出的是浓浓的年味。去年，是父亲写对联，她研墨，站在旁边不停地指指点点，父亲欣然接受。现在,哥哥远在苏联,父母不在了,点点忍不住抽泣,手在颤抖。有几十个邻居拿着红纸、端着花生或油炸果子高高兴兴来请点点写对联，点点强装笑脸,打起精神，给他们一家一家写好,大家心满意足地走了。点点有气无力地颓坐在椅子上，调整一下自己情绪，许久她才镇定下来，站起来动笔给自己家写对联。她写下大门的对联：

横批是：思亲。

对联是：严父辞世音容依在，慈母长眠教导犹新，

接着又写下后面的对联：
横批是：追念

对联是：竹翠临风延永泽，萱姹经雨有余馨。

然后给马厩，鸡埘、猪栏都写了贴子，小火轮船往年是贴了红贴子的，今年能不能贴?小火轮船是公用的，肯定不能贴黄贴子，点点想了想，船上还是贴红贴子，祝愿船老大和旅客平平安安,她挥笔写了今年唯一的一张红贴子：一帆风顺。点点把自己家的对联写好收拾妥当后，又有人拿着红纸请她写,虽然心力交瘁,她还是强装笑脸给别人写，门外是叽叽喳喳的打闹声，他们一进门，看到地上洒落了黄纸屑，大家立即收了笑声。

   点点虽然很累，心情特别的沉重，她还是强打起精神，强挤出笑容，跟大家聊天，跟大家把对联、贴子写好，爷爷还给每一位一个红包。大家按点点的要求，帮点点把对联和贴子贴好。沙锤和满妹，几乎是同时走进点点家，轮到他们时，他俩就争执起来，谁都想先写好回家过年，满妹说：

“我先进来的，我是右脚先跨进门的。”

“我先进来的，我也是右脚先跨进门的。”沙锤红着脸说，他个子高，先把红纸丢到桌上。点点接过来折好，就要用小刀裁纸。

“沙锤哥，你老婆叫你。”满妹不露声色的骗他。

    听说是老婆叫他，沙锤丢下红纸就往外跑。满妹笑了笑说：“先帮我写，他要一阵子才回来，他家住村东头呢。”点点用食指刮了刮满妹的鼻子，笑了笑，就帮她裁纸，写对联、贴子。沙锤跑回家，大气喘息，没有看到老婆，问他爸、妈是不是他老婆叫他？他们告诉他，他老婆到洲上菜园里拔水葱去了，他急匆匆跑到洲上菜园里，老婆已拔好一大把叶绿蔸白的水葱，正在小渠里洗，沙锤也蹲下来帮老婆一起洗，老婆白了他一眼，问到：“对联贴好啦？”

“正要轮到我家写，你叫我干什么？”沙锤不满地说.

“我没叫你呀?谁说的我叫你?”

“该死的满妹骗我,看我怎么收拾她.”沙锤丢下洗了一半的水葱,跑了.

     沙锤跑进点点家,脸上红彤彤,满妹家的对联,贴子全部写好,她正在收拾.他一把抓住她的衣服领子,凶巴巴地质问:“你个死满妹，为什么骗我？”

“没有骗你呀？可能是我听错了，现在正好写你家的.”

“你骗人，你将来生的小孩没屁眼。”

“我没有骗你，你不要骂我，你做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骂人。你儿子没屁眼吧？要不，你怎么知道小孩会没屁眼呢？你可能没有屁眼吧？”

沙锤刚放下满妹，听她说做什么都有可以，他来劲了，两只又大又粗又冷的手伸进满妹的衣服里去摸她的奶，冷得满妹哇哇叫，但又挡不住，只好由着他。沙锤占了便宜后，怒气全消了，一面还絮絮叨叨：“没我老婆的大，也没我老婆的挺，快滚走。”

满妹笑嘻嘻地拿着对联走了，回头一边走一边说:“你摸我的奶，回头叫我老公摸你老婆的奶，谁家都不吃亏哈哈哈……”

这时，陆陆续续响起了爆竹声，年夜饭开场了，沙锤着急起来，急得满头大汗，口里不停的咒骂满妹，又帮不上点点的忙，双手不停的搓捏。点点强忍着笑，把沙锤家的对联和贴子写好，沙锤抓起来就跑步回家。偌大的一个房子，又归于宁静。

   点点伸了伸懒腰，在碳火上烤了烤手，又把大厅打扫好。今天是除夕，年夜饭必须在大厅里吃。爷爷赶紧把炖好的菜倒回锅里调味，点点把火盆搬到方桌底下，摆好碗筷、酒杯，就去把厨房里的菜端上桌，这一切都准备妥当后，点点烧香，燃蜡烛，也装了一碗饭，倒了一杯酒，挑了鸡、鸭、鱼、肉四个大菜放在长条型的木制的条盘上，先敬祖宗，后敬天地，再敬灶神，然后菜倒回到钵里，酒倒回壶里，饭倒回到甑里，然后，到大门口放爆竹，先是放连响的小爆竹，然后一个一个放大爆竹。这些仪式做完后，爷孙俩才开始吃年夜饭。

  爷爷坚持除夕守岁的习惯，点点写了那么多的对联，做了那么多事，有点累，仍然陪爷爷守岁，爷爷给点点讲了贝瑶的历史，讲了他们钟家的历史，讲了他儿子,点点父亲小时候的事，公鸡啼叫第一遍的时候，爷爷说,明天是大年初一，依贝瑶的风俗老老少少是要拜我们家新年的，同族的家家户户都会带爆竹来给上一年死了亲人的人家拜年，寓意为驱除厄运，喜迎新年，中午还要请年长的人来吃饭，爷孙俩就去睡一会。

初一早晨，点点照例是爷爷做好饭后才起床，这里人家大年初一的早餐，必须是男人做饭，必须是吃斋，洗脸的水和扫地的垃圾是要过了中午才能倒出去的。早餐只有豆芽、豆腐、白菜、萝卜，还有点点爱吃的腌菜干汤。

 上午，沙锤老婆、满妹早早就来拜年，拜完年就去帮点点烧水倒茶，整个村庄的成年男子都拎着爆竹、香火来拜年，点点家大门口积了厚厚的一层爆竹纸屑,香烛台上插满了香。泰正、炳华、兴州、三元、秋云、花里等都来了，他们来帮忙做菜，摆桌凳，中午吃了八桌。泰正说，晚上请了县城的戏班子唱采茶戏，大家都很高兴，满妹跳了起来，自言自语的说：“今年过年穿了新衣服，又吃了那么多好菜，晚上还有戏看，真是难忘的一个年！天天这样就好了。”

    大家各自做各自的事，没有人理会她，她感到没劲，疯不起来，又去洗碗了，她跟沙锤的老婆一起洗，她神秘兮兮地告诉她：“你家该死的沙锤，昨天摸了我的奶，你可要管好他。”“谁叫你骗他？活该！”沙锤老婆凶了她一句。“嘿嘿，我这不是要急着回家吃年饭吗？”满妹狡猾地笑了笑，又接着说：“他还骂我生的小孩没屁眼，我都告诉我老公，我老公说下次沙锤再摸我的奶，他就要报仇！”

 “怎么个报仇法呀？”沙锤老婆逗她。

  “嘿嘿，我不告诉你，”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那好，告诉你也没什么关系，他说，他也要摸回你的奶，这样才扯平，要不他就吃大亏了。”

    两个女人都哈哈大笑，沙锤正好经过，鼓起眼睛责问她俩：“你们两个坏女人又在背后说我的坏话吧？”

   “还真被你说着了，我们就在说你的坏话！”终于有人跟她疯了，满妹一身的劲，一不小心，把垒得好高的一大摞碗，打地上，碎了五六个，都是青花瓷碗，满妹顿时吓得脸都白了，赶紧弯腰去捡碎碗片，急得眼泪都出来了。泰诚爷爷听到打碎碗的声音，怕伤了人,过来看看,安慰满妹到：“没关系，没关系，讨你一个好口彩，那叫岁岁平安，真得谢谢你。”泰正附和着：“岁岁平安，我们都得感谢你呢！”满妹转泣为笑。

   “这世道还有公平没有？前几天，我不小心打碎一个调羹，一个钱买十六个，我父亲前屋追到后屋转，追上我，狠狠地踢了我一脚。该死的满妹，真走运，屙屎都带红，打碎五个锣碗，不但不挨骂，还要表扬，一个锣碗就要一个铜钱，天呀，这还有公平吗？”沙锤愤愤不平地说。

 满妹听到，更加起劲，嘴里哼起了采茶戏，做事也更快，只是做得毛糙，她洗得碗总会残留饭粒或者油渍，没有一个是彻底干净的，沙锤老婆无可奈何叹气，只得重洗。

“嘿嘿……我就是好呀，大家都喜欢我，人见人爱，不像你讨人嫌，像只老鼠，你怎么样嘛？”满妹得意地说。

沙锤气得脖子都粗壯了许多，那两根青筋爆了出来，脸憋得通红通红，他把手伸到草木灰尘里弄脏，走进满妹，突然用脏手在她脸上擦，满妹顿时变成了五花脸，她也不甘于弱，用碗勺了一大碗洗碗的油污水，就要往沙锤身上泼去，沙锤早跑得无影无踪。满妹撵不上，回来叽里呱啦地大骂沙锤，沙锤老婆找来一块毛巾，帮满妹擦干净脸，满妹还在愤愤不平，还要沙锤老婆替她报仇：“今天晚上，你不要跟他睡，气死他去。”话一说完，沙锤又进屋了，沙锤老婆觉得有点过份，玩得超过了她容忍底线，便干咳几声，沙锤正要跟满妹打闹，听到老婆的干咳声，赶紧往外走，还撂下一句话：
   “我要去放牛啦，牛也要过年,才不跟你满妹计较呢。”他吹着口哨走了。

整个大厅爆发出笑声，满妹不知为什么大家会笑，先是惊讶了一下，看看大家，只有沙锤老婆一个人不笑，她也跟着傻笑起来。

晚上约好去泰正家吃饭，还是这拨人。大家把点点家打扫干净，把借来的桌子板凳还走，人也就走了。爷爷先过去了，点点忙了一个上午，迎来送往的，感觉有点累了,她就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她躺下不久，一个货郎不停地在门口敲打铁板，叫卖杂货，她感觉有点蹊跷，声音听上去有点耳熟，就起来看看。她惊讶了，那个货郎就是井冈山里的黄猫。黄猫戴着一个小的箬叶斗笠，披着蓑衣，穿着胶鞋，挑担子很内行，左右换肩，敲打铁板，轻松自如，是个地道的货郎。

“老板，讨口水喝。”黄猫大声说。

点点把黄猫迎进家门，她走出去四处看看，没有看到人，转身回屋，把矮门关上。黄猫感觉不好，赶紧又把矮门打开，交代任务。

“趁过年没人管事，你近期去吉安采购这些物质，越快越好，尽快送上山。”

黄猫从身上掏出一个布荷包，交给点点，点点倒好一杯温开水给黄猫喝，黄猫一饮而尽，她自己又去倒了半杯热开水，抓起一块大腊肉，一只硕大的鸡腿，狼吐虎咽。看到她那么饿，点点揭下几张大的草纸，包了腊肉、鸭腿给她带上。黄猫整理好货箱，一面交代：“要买的东西，上面写得清清楚楚，看过，记住了，丢掉。货,运到上次那个地方，到河边烧一堆火，我们就会来接。”话一说完，她感觉不对劲，回头看看点点，才知道她是美少女，不是前几次看到的小伙子，她神秘一笑，挑着货郎担走出去，留下娴熟的、清脆悦耳的“叮嗑叮嗑叮叮嗑……”的声音，声音渐行渐远。

点点打开包，里面有两根金条，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要采购的盐、药材、布匹、还有一些剪刀、钳子之类的器材，点点一一记在心头，点点本来记忆就好，经过这段时间的特别训练，她练就了过目不忘的本事，她就着蜡烛火，把纸条烧了。

   秋云老婆拎了一大竹篮的鸭毛跑过来要找货郎卖，点点告诉她。货郎早走了，大过年的，叫她喝杯茶，她都不喝，说有事，着急就走了。秋云老婆摇了摇头，抓了抓竹篮里的鸭毛，无可奈何地走了。

   点点倒了半杯热水，小口小口地喝，她在构想，怎么去完成组织上交办的任务。 。明天正好她家的船开航，黑猫交代，有紧急事，到吉安码头找守趸船的老大爷，姓戴，他是自己人，接头暗号是“到哪里买得到《新学制国语教科书》？他就会带着你，找到我。”梳理了一下思路，点点便把门锁好，去泰正爷爷家吃饭了。

 这个年，方振宇过得特别孤单、苦涩。他一回到永新，就去买了一只大的猪蹄膀，一只鸭子，一只大阉鸡，躲在自己的屋子里慢慢地炖，又出去买了一坛老酒，然后坐下来看看书。其间，谢忠山、贺彤文和朱三株带了很多年货来看过他，朱三株提得满头大汗，他们都邀请他去他们家里过年，他都谢绝了。朱三株扶了扶黑框眼镜，很严肃地请求方长官,他反正不回南京，也在镇里过年，过来做几天勤务，长官好好休息几天。方振宇笑着看看他，却是很坚决地谢绝了，并嘱咐他少往他这里走，少在公共和场合抛头露面。朱三株点头答应，轻声说，好。方振宇把省秘书长送给他的年货，分赠送给三位。

  大年三十中午，方振宇独自一个人在他住的房子里过年，没有香火爆竹，没有张贴对联，没有繁文缛节，他自酌自饮，酒足饭饱后，也不管屋里杯盘狼藉，倒头呼呼大睡。大年初一中午，他才醒来，是渴醒的,起来喝了三大杯温开水。他热了热饭菜，吃完后，乔装打扮上街溜达。

街上行人都穿着新衣服，家家户户门上都贴着红对联，也有一两家先一年逝去了亲人，贴了黄对联或绿对联，或者只贴了白横幅，上面写到“当大事”三个字，表达对失去亲人的怀念追思。几条主要街道走下来，方振宇便有点感想，他觉得，这个县城的人有四大特点，一是会写字的人多，家家户户的对联都写得很漂亮，有书法家的水平；二是酱食品多，酱姜、酱辣椒、酱萝卜……只要是能吃的东西，他们都会酱；三是赌博的人多，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人赌博，打麻将的、打骨牌的、打纸牌的、开牌九的，各种各样的玩法；四是争吵的人多，每走几十步，就能听到争吵的声音，嗓门特别大，男的女的都一样，也不问问今天是大年初一。他转到东门城墙下，看到一个书舍，就走了进去。书舍蛮大的，许多人坐到板凳上看书，也有人买书，买书还可以还价，甚至可以半价。方振宇心动了，他一口气找出了《永新县志》、《遂川县志》、《桂东县志》、《莲花县志》、《宁冈县志》、《 酃县县志》、《茶陵县志》，全部搬到柜子上，说要全部买下。老板是个戴着老花眼镜，六十多岁的老人，戴着蓝色的棉帽，穿着竹布长袍。老板一一看过每一本县志的封底上的标价，拨打着算盘珠子，方振宇也在心里盘算着，七本买下来，一共要三块多钱，老板问他：“全部买吗？”

“七本全要，打个折吧。”方振宇应到，提出自己的诉求。

  老板又对着一本一本县志的封底，重新拨打着算盘，方振宇看着他背后书架上凌乱堆放的一些旧地图，饶有兴趣，要老板给他看看，除了一张永新县地图外，其它的两张是很古旧的世界地图和中国地图，方振宇只对永新县地图感兴趣，看完扔回书架。

  老板拨弄着算盘珠子，哗啦啦响，头也不抬地说：

 “一块花边，你全部拿去。”

  方振宇觉得划得来,捡了大便宜,喜不自胜,但克制住了，不让喜色流露到脸上，假装吃了大亏似的,磨蹭了一下，装着无心地提出一个要求:

   “好，你爽快，我也不还价，搭上那份永新县地图给我，怎么样？”

    老板还是没有抬头，转身取下永新县地图展开，看了几眼，折好,放在书堆里，很干脆地说：

   “拿走吧。看上去你是个读书人，你可要爱惜这些书、地图，我都做了记号，要是过段时间，卖废品的师傅又把这些玩意儿，卖给我，我可不饶你。”

   “记住您的话，大爷，您放心。”

   “好，我信你。”老板说完，又转身把刚刚方振宇翻过的几张地图一起送给他。方振宇把一块花边付给老板，拎着老板捆好了的书和地图往回走。

  他把地图一一张贴在卧室的墙上，把这七本地方志分类，精读的三本：宁冈、永新、遂川县志，泛读的四本，莲花、酃县、茶陵、桂东县志，他像古董商欣赏宝贝一样，欣赏他购得的三张地图和七本县志。还把自己这段时间搜集整理的材料,也放在桌上。买好直尺、三角板、圆规，还有纸和笔，他要完成朱主席交办他的任务，亲自绘制好井冈山地区的军事地图。

  方振宇是他们那一届云南讲武堂毕业生中，绘图最棒的，他的绘图作业，一直留在母校做范本，教官讲解绘图时，经常拿出来作为一个典型事例来宣扬。

    方振宇研读地方志，研读地图，回忆他察看的山山水水，仔细回忆邢大山、小赣州、楚云海提供的各种情报，然后动笔绘制地图。从下午到晚上，从晚上到白天，一连三天三夜，他没出门，一张手工绘制的标准的井冈山地区军事地图，就呈现在方振宇的面前，他再看图时，已经不是纸质地图，而是鲜活的山峦、河流、村庄，惊叹自己竟然有那么漂亮的手工活，。他丢下笔，自己做饭，吃饱、喝足，倒头就睡。待他醒来时，已是初五下午了。他对着镜子刮去胡子，又从水井里打上几桶水，就在后院里洗冷水澡。刺骨的井水，刺激他的每个神经末梢，冷得他哇哇直叫，又怕声音太大被邻居听到，他压抑着叫喊声。他的大脑浮想联翩，往事如画，一幅一幅展现在他的脑海中，不知道是哪一幅画，刺伤了他的神经末梢，他突然蹲下，哭了起来，双肩耸动，热泪滂沱，惊天动地，毛巾掉入桶里，人傻坐在板凳上，一丝不挂。良久，他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把澡洗完。

    方振宇把物件整理好，把房间打扫干净，打开大门，让一缕阳光照进屋，他更加感觉精神萎靡不振，饥肠辘辘，回到厨房，能吃的都吃掉了，只剩下半桶大米。他便穿戴好，出门去找吃的。

   究竟多长时间没有见着太阳？方振宇也记不清，他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享受暖暖的阳光，街上行人很多，店家都开门营业，餐馆也都开张了。方振宇多日闭门在家，人困体乏，头有点晕，眼睛冒着金花，他在铁匠铺旁边坐了下来，马上就要开春劳作了，家家户户都把犁头、锄头、铲子等农具送到铁匠铺来修理一下，铁匠师傅忙得不可开交，看到方振宇坐下来，师傅停了手中的活，要徒弟去倒一碗水给客人喝，方振宇接过水，三两口喝干了，就和铁匠师傅聊了一会儿天，告辞了。他依然懒懒散散地行走在大街上，太阳快要下山，他的肚子咕咕直叫，饿得他出虚汗了，他抬起右手，擦了把汗，一步一步沉重地向东门走。饭馆都集中在东门，东门靠禾水，洗菜剖鱼方便。方振宇集中精力前行时，右眼余光看到街上行人里有一个自己熟识的人，他迅速地把眼光集中到这个女孩身上，她已经走出了正面视线，只能看到她的背影了，她上身着蓝底白碎花的短棉袄，下身穿黑色裤子，柔顺黑亮的头发挽在脑后。“这个女孩不是茶姑娘兰兰吗？”方振宇闪出了这么一个念头，顿时，他不知从哪里来的劲，转身朝茶姑娘走去，三两步，他就站在茶姑娘的面前，喘着粗气，茶姑娘看到方振宇，几乎就晕了过去，一个趔趄栽倒在他的怀里。方振宇就势抱住她，右手指赶紧掐她的人中穴，稍一使劲，茶姑娘慢慢就醒了过来，只一句“方大哥……”眼泪就流了出来，她自己站了起来，娇嗔地说：

“我到了万安、赣县、赣州、泰和、吉安，四处找你，昨天到这里，再找不到你，我就成叫花子了。”说完，眼泪更多，哗哗地掉在地上。方振宇掏了掏荷包，没有找到手帕，就用自己的衣袖给她揩眼泪。茶姑娘拖住他的袖子，把眼泪擦干，转而破涕而笑，头歪倚在方振宇的怀里，仰着头说：

“老天有眼，不让我当叫花子，要我过好日子！”

“傻姑娘，我也找过你，楚云海说你回乡下去了，没有想到，你会那么傻，茫茫人海，你怎么找？”

“老天不负有情人，心里有这个人,我坚信，就一定能够找到,不管天南海北，现在不就找到了。”

方振宇牵着茶姑娘的手，往东门走，脚步比较快，茶姑娘走得吃力，娇嗔：

“把我拉到哪里去？我已经几天没有吃饭了，带我吃饭去！”

“我也几天没有吃饭，我们这就去找地方吃饭。”

  他们来到东门一个没有字号的餐馆，要了一钵狗肉，炖一只完整的鸡，炒一只完整的鸭子，红烧一只大的完整的红鲤鱼，炒一盘豆芽，热了一壶永新老酒。老板倒是细心，生了一盆火进来，把门一关，包间顿时就暖和了，弥漫着木碳火的香味。菜陆陆续续端上来了。狗肉是上午烧好的，热透了就行，上的第一道菜就是狗肉，接着上来的红烧大鲤鱼，豆芽。两个人饿极了，三下五除二就把一大半钵狗肉吃掉了，鱼也削去了一半，才想到冒着热气,散发着香味的永新老酒。方振宇先给茶姑娘筛，筛到半碗时，停顿了一下，看了一下茶姑娘，茶姑娘瞟了一眼自己面前的半碗酒，并没有制止，方振宇又筛了点，停顿了一下，依然没有看到她制止的眼神或听到制止的声音，他顿时把碗筛得满满的，然后筛满自己的碗。方振宇试着把酒端起来，酒太满了，端起来肯定洒掉一些，他舍不得，用筷子敲了一下两个人的酒碗，算是敬酒，望着兰兰深情地说：

“人生有三大喜事，金榜题名时，他乡遇故知，久旱逢甘霖。今天，不知我方某人哪一辈子积下的善缘，一天之内遇到两件，幸甚至哉！我敬你。”说完，脖子一仰，一大碗酒一滴不剩地进了他的肚子。

茶姑娘端起酒碗，叹息一声：

“大哥，我找你找得好辛苦哟！”一仰脖子，也把酒喝干了，泪水洒满了那张雪白、漂亮的脸蛋。

她从方振宇手中接过酒壶，先给方振宇满上，酒壶便空了，老板拎着另一壶热气腾腾的酒上来了，她跟老板交换一下壶，自己又倒了满满的一大碗。方振宇鼓出眼睛看到她，结结巴巴地税：

“这个酒有后劲的，跟你们那的蛮牛烧不一样，你……你能喝那么多吗？”

“就不许我醉一回吗？”

“醉酒不是闹着玩的，那是很多天都难受，比大病一场更难受。”

“醉这次，我不过几天难受，不醉这一次，我一辈子难受。”

  她伸出手来，拉了拉方振宇的手，说：

“前几天我就想好了，禾川镇是我找你的最后一站。找到了，醉一回，没找到，我就去跳东关潭，听说,东关潭自古以来就是永新英雄豪杰走投无路时的最后归宿，我，一个平常女子，能跟他们做伴,不亏！我想好了,把自己的身子永远的留在这里。老天有眼，让你在茫茫的人海中看到了我，我真没看走眼，你真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从此，我就跟定你，给你生一窝的男孩、女孩！”

  茶姑娘的眼睛又流下晶莹的泪水。

  方振宇的眼泪也出来了，滴到鼻梁上，掉进酒碗中，他傻傻地看着茶姑娘，竟然找不到词汇来回答,只知道哭着笑。

  茶姑娘先吃了点菜，她似乎也特别喜欢吃狗肉，筷子总在狗肉钵里夹肉吃，她双手捧起酒，一饮而尽。

  方振宇就像做梦一样，也机械地捧起酒碗，一饮而尽。

  茶姑娘拎起酒壶，又要筛酒，方振宇缓过神来了，他接过她手中的酒壶，抓在手上。示意暂停，看着茶姑娘，慢条斯理地说：

“古人喝酒，讲究个细啜慢饮，那是品酒，夹菜,饮酒,都讲究个“慢”字，听不到声音，也没有大的动作，多么文雅，你淑女一点，我绅士一点。这样大碗大碗地干酒，那是贩夫走卒、武夫莽夫的喝法，是梁山好汉的喝法,一点诗情画意都没有，白白糟蹋酒。先暂停一会，说会儿话,吃点菜,待我们端正了喝酒的态度，再来饮。

  说话间，鸡、鸭都炖好了，热气腾腾端上桌。

  方振宇用筷子扒拉一下钵里的鸡和鸭，都炖烂了，他放下筷子，从沙钵里撕下一条鸡腿，又扯下一条鸭腿，放在茶姑娘面前的碗里，茶姑娘一手抓一个，一个咬一口来，不停地称赞：“好吃，好吃。”方振宇把潜伏在钵底的鸡屁股、鸭屁股取下，两口一个，一下子两个屁股都吃掉了，茶姑娘也把两条腿吃得只剩下骨头，她把自己的手洗干净，擦干，双手撑到下巴，调皮地说：

“绅士，可以喝酒了吗？”

  方振宇抓起一张草纸，擦去手上的油，给茶姑娘和自己筛满酒。

   茶姑娘嘴对着酒，轻轻地抿一口，没有发出声响，又轻轻地抿一小口，还是没有发出声响。方振宇仔细地看着，禁不住笑了起来，茶姑娘装傻，反问到：

“怎么，我喝得不淑女吗？”

“淑女，淑女。”方振宇伸出大拇指称赞道。他也试图慢慢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喝酒，尝试了几下后，他觉得不过瘾，特别难受，就端起碗，一口干。

  茶姑娘看着他滴酒不剩的碗，问到：

“这样喝酒，绅士吗？你属于哪个‘夫’？”

“我本来就是武夫，一介武夫。”

“你是武夫？那我还是孙二娘呢！”

茶姑娘端起碗，也一饮而尽。

方振宇自知失言，赶紧借筛酒来掩饰过去，他又在琢磨怎样安排眼前这位茶姑娘。放在禾川镇是万万不可的，不利于他开展工作，保密纪律也不允许，他的身份很快就会暴露;放回到遂川，肯定也不行，对她不好，共匪经常出没那里，指不定哪天又把那占领了，很不安全，再一个，自己看她也不方便；放到吉安去，对、把她放到吉安去，看她方便，吉安地方大，找个事做，也不难，对自己的工作更不会妨碍！今晚，她住哪里呢？肯定不能去自己的住处，目前，他的住处，只有谢忠山、贺彤文和朱三株知道，他不想让第四个人知道，虽然这个兰兰马上就会成为他的老婆,也不行,还是找个客栈住下来，明天，或许可以多住几天，适当的时候就把她送到吉安去，安顿下来。想好了这个万全之策，方振宇便心无旁骛,集中精力吃菜、喝酒。

   两大碗暗红色的酒，又呈现在两个人的面前。茶姑娘嘴巴挨到碗，正想用力喝一口，方振宇说，先吃菜，两个人都几天没有吃饭，喝多了酒，肯定会出问题。茶姑娘很听话地抬起了头，老板把所有的菜重新热了一遍，端上来，每个菜都冒着热气。狗肉里添上了许多豆腐。方振宇帮茶姑娘盛了一碗狗肉豆腐，自己也盛上一碗，要茶姑娘趁热吃。茶姑娘先用筷子夹了几块豆腐吃，连连称赞说，好吃好吃，就用调羹挖得吃，三五下就吃了个底朝天，她又盛了一碗，很快又吃完了，吃的鼻梁和头发稍都沁出汗珠。方振宇也不示弱，连吃了好几碗，偌大的一钵狗肉、狗肉串豆腐，就吃了个底朝天。

方振宇端起酒，提议：

“我们各说一句话，把这碗酒干了吧，分两口。”

“不注意淑女、绅士形象啦？”茶姑娘调皮地说。

“淑女、绅士好，那就为淑女、绅士干杯吧！”方振宇一说完，就喝了大半碗。

茶姑娘站起来，故作狡黠地看了看方振宇，说：“我要喝吗？”

方振宇也站起来，恳求地说：“为了我好，你最好不喝。”

”嘿嘿，我弄不懂，我不喝酒怎么还是为了你好？“

”傻姑娘，你想想，你喝醉了，吐得满地都是，这卫生，是不是得我做？”

他们各自都吃了点菜。

茶姑娘端起碗，还站了起来，说：

“是这个理，那我就不喝了？但是，为我俩新生活的开始，为天下有情人相聚,我不得不喝，干杯！”

“说得好，说得好呀,为我俩新生活的开始，为普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干杯！”方振宇也站了起来，两个人的碗碰了一下，一起喝干酒。

  四壶八斤的永新老酒，喝干了，一桌子的菜，吃了个底朝天，一大铜脸盆的饭吃掉了，两个人酒足饭饱。这时，天也黑了下来，方振宇结清账之后，牵着茶姑娘走了出来，她在杂货店里买了香皂、毛巾和茶姑娘来到一个客栈，茶姑娘的酒量相当好，喝了那么多的酒，一点醉意都没有，只是比较兴奋。他们一踏进房间，茶姑娘就把门的插销插上，三下五除二，把自己的衣服剥得一丝不挂，又把方振宇的衣服剥光，两人尽情的享受着男欢女爱。

第十六章

  狂欢了三天三夜之后，方振宇送茶姑娘去吉安。

  一大早，他用县党部的电话，跟他的好兄弟范勋伟说,他的未婚妻将去吉安租房子开店的事。范勋伟哈哈大笑，朗朗地说到：“老兄你呀,就是命好，要风得风，想雨得雨。前几天晚上，我和一位仁兄一起喝酒，他要去南昌发展，水沟前有一间两层楼的店，楼下开店，楼上住人，没有存货，打扫得干干净净，家具被子一应俱全，租金特别便宜，只要三个现大洋一年，盘下来就可以做生意。他全权委托我办理，我马上就去打电话，敲定下来。你赶紧去坐船，晚上，我请你，不对，请你们俩，喝酒,老地方状元楼，不见不散。”方振宇听后,头点得像拨浪鼓，差一点没跳起来，直高兴得把茶姑娘兰兰，又搂又抱又亲，他们商量好了，就开一个茶叶店，专门经营茶姑娘家里的“狗牯脑”茶。

  到底是立春了，河水涨了很多，两岸的树林和水草，翠绿起来了，各种各样的鸟，飞起又落下，河面上的家鸭和野鸭混游在一起，野鸭个头小，灵活，不停地扎入水里找食吃，家鸭块头大，稍笨拙一点，间或也潜入水中找鱼虾，往往空嘴而归，看到嘴上衔着鱼虾的野鸭，直扑过去，嘴上夺食。啄食、争食、潜水、飞翔，河面上鸭子们闹得欢。方振宇和茶姑娘站在船头，欣赏两岸的美丽风光和水上鸭子的精彩表演。

船舱内响起了二胡声，接着飘来女孩稚嫩的歌声，方振宇知道，那是永新特有的说唱艺术，当地人叫唱号音。一般是一个盲老人，他是二胡手，带着一个嗓音好的女孩，女孩是他的孙女，或小女儿，或亲戚朋友的女孩。盲老人拉二胡，小女孩唱歌，唱歌前后和中间，盲老人有几句道白，简单介绍这歌曲、故事的背景和来历。曲是固定不变的，词有传统的，也有现编的，一律用永新方言演唱，对这里方言花过一番功学习后，方振宇几乎完全听得懂永新方言，也能说上几句日常用语，不过不是很地道，他便爱上了这门方言，当然也特别喜欢听唱号音。

他们回到船舱坐了下来，和兰兰一起听这爷孙俩演唱。先唱了几首传统的号音，《好艺人许合子》、《好宰相刘沆》，听歌的人都丢了些铜钱到盲老人面的布袋里，小姑娘不停的道谢，二胡又响了起来，小姑娘唱到：

 造福人不享福，

 雇农自己没有谷，

 泥水匠家里没有屋，

木匠自己没有凳子坐，

裁缝自己打赤膊，

哎呀呀，哎呀呀，

 这是为什么？

盲老人听到大家的高呼声，有些激动，他说，给大家献上一首刚刚写的唱词。二胡又响起来了，小姑娘唱到：

    过新年，过新年，

    今年不比往常年；

    共产党军队来到了，

    嘿嘿 ，

土豪劣绅哭连连。

    过新年，过新年，

    你拿斧头我拿镰；

    打倒肖家璧，

活捉罗普权，

嘿嘿，

穷苦人家笑欢颜。

大家听得正欢，时不时的有人起身把钱放进布袋子中，突然传来了吼叫声：“老糊涂，少混账，瞎唱个什么呀？”两个穿便衣的警察扫了盲老人一个耳光，夺下他的二胡，双手夹倒在膝盖上一敲，二胡就破碎了，扔到河里去了。船舱里一片寂静，只有老人和小女孩的抽泣声。船到永阳，这一老一少缓步地登上码头，离开这趟船。小姑娘回过头，朝背着步枪的警察狠狠地呸了一声。

刚刚这一幕,把方振宇和兰兰两个人上船后这一路的好心情,搅和得无影无踪，他心底骂这两个警察愚蠢,一个盲老人,一个小姑娘靠唱号音，讨口饭吃,能翻得了天吗?现编的内容虽然有点反党，反国，讴歌共产党的味道，但也没有必要如此凶狠呀，当场制止就可以嘛。愚蠢，土匪，野蛮，无知，人为的制造敌人，孤立自己，方振宇又在心底骂那两个便衣警察。

船到吉安，范勋伟带着两个跟班，亲自到船上接，看到方振宇和茶姑娘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船老大见这个阵势，忙给他们发烟，拼命的向方振宇点头哈腰，说自己有眼无珠，没有照顾好长官，不停地说自己该死。方振宇不愿让太多的人认识他，移下礼貌，遮住半边脸，挥了挥手，把船老大打发走，跟着范勋伟上岸。马路上停了三辆崭新的黄包车，范勋伟作了一个很夸张的，请的动作。方振宇和茶姑娘上了中间的那辆，范勋伟跳上了第一辆，那两个跟班上了最后一辆，上车不久，最后一辆车就跑到前面去了。

黄包车在水沟前拐弯处停了下来，范勋伟和他的两个跟班行动特别快，方振宇两人下黄包车时，他们三人已站成一个队形来迎接他俩。方振宇四面看了看，露出满意的微笑，茶姑娘也满意地点了点头。

“老弟，真是让你费心了。”方振宇伸出手要和范勋伟握手，范勋伟把手一挥，调侃到：

“算了吧，几天不见，好像我们生分了。”

“也是，也是，今晚我请客！”方振宇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你这不是骂我吗？在我的地盘，要你请什么客？况且，还是过年期间呢。按我们老家的习惯，你是拜年客，我是主人，何况小嫂子是第一次来，我得尽地主之谊，好好招待。”

三个人说笑当中，走进了店里。门口是大块的散的木板钻木槽的门，柜台都是打了桐油的杉木做的，厚实。地面铺的是三六九大青砖，倒板是光滑的红心杉木板，后面还有带玻璃的窗户，这是一般店家没有的。走进柜子里面，摆放许多青花瓷罐，空气中弥漫着绿茶混和着茉莉花的清香，茶姑娘心里喜滋滋的，到处都是一尘不染，可见原先的老板是个精明的老板。靠后面，一道窄窄的楼梯通向二楼，拐弯处有两块悬着木板，可以摆放东西，也可以坐人，沿着楼梯的墙上，挂了几幅相片，有人物的，也有山水的。登上二楼，中间一道木板隔成两间，每间都有一个床，一个写字台，一个脸盆架，床上被褥是崭新的红绸缎的，脸盆架上都放了崭新的铜脸盆，上面挂了毛巾，还有箱子、柜子、衣架……生活用品一应俱全。

参观完了。

范勋伟故作谦卑地问到：“怎么样，能凑合吗？”

“岂止是凑合,简直就是豪宅呀,还是在大城市吉安！真有你的！朱主席再不提拔你,那是把你冤屈死了,人才,真正的人才!”方振宇击了范勋伟右肩几拳。

“哎哟，给你当差，真不容易,得了几句好话,挨了几下揍。好了，吃饭去。今晚你得多敬我几杯酒，犒劳犒劳我，你说我容易吗？嫂子。”范勋伟不改贫嘴的习惯。

“大兄弟，真是费神了。”茶姑娘红着脸夸奖范勋伟。

“嫂子就不用客气，我们俩是发小，是枪林弹雨中可以挡子弹的铁兄弟！”

“经常听到他说你。”茶姑娘还有点羞涩，用“他”来代替方振宇。其实，她是早上才听方振宇说到他。

黄包车还在门口候着，那两个跟班也在等，还是按刚才的秩序坐车。范勋伟说了声“状元楼”，黄包车飞一般直奔而去。

一踏进状元楼，老板就搓干净手在门口迎接，面对谦卑有加的老板，范勋伟像给自己的下属下达命令：

“状元阁，上最好的菜，上最好的酒，上最好的点心。”

“最好的包厢,也就是状元阁,一直给您留着，长官，您要不用，那就得空着，一切遵照你的吩咐行事。”老板一面转身对着柜台高声喊，“状元阁来客人啦！”回转身又招呼范勋伟一行上包厢状元阁。

老板一声“状元阁来客人啦！”在这个店里传递的信息就是，最尊贵的客人来了，一切按最高规格接待，从老板到厨师，到服务员，立即会兴奋起来，因为这个范勋伟不但大把花钱，大吃大喝，而且从来不拖欠餐费，还会给小费,小费还不薄，人人多有，所以，状元楼，没有不喜欢他的。

这是轰轰烈烈的一顿饭，茶姑娘事先得到方振宇的交代，她不会喝酒，餐桌上，无论范勋伟如何死缠烂打地劝说，她做到滴酒未沾，她细心地照顾每一个人，以至于范勋伟的两个跟班同样享受她无微不至的照料时，总是站起来说,谢谢,不好意思。

酒足饭饱之后，还是那三个黄包车，送方振宇回到刚刚认识的新家，方振宇和茶姑娘登上二楼，开着灯，感觉特别好，范勋伟在楼下大呼小叫：

“小嫂子，我先借你方大哥半个时辰，我们哥俩要说些大事，你先歇着,我保证准点奉还。”范勋伟手舞足蹈,说话舌头有点大,酒精起作用了。

方振宇下楼，茶姑娘拉着他的手亲了一个，掏出那袋银元，要方振宇把范勋伟垫出的钱先还给他。方振宇拿了几个放进荷包，那个袋子还给茶姑娘，茶姑娘又从袋子里抓了几个，塞给方振宇，嗔怪到：

“男人身上得有钱，万一把人家的小鸡仔子踩死了，人家抓住你不放，你没钱赔，那多尴尬。”

方振宇接过钱，高兴地亲了亲茶姑娘，就下楼了，楼下范勋伟嘿嘿不停地叫着，听着焦急。

两个跟班和黄包车都已经走了，范勋伟和方振宇走到赣江边散步，天空稀稀拉拉亮着几颗星，上弦月照得赣江波光粼粼，风帆绰绰，难得的南风天，吹在人脸上，身上非常舒适。范勋伟左顾右盼，没有发现人，走到大榕树底下，压低声音说：

“杨师长已经到吉安来了，看来朱主席要开杀戒了。这就对了嘛，一国之中岂能允许共产党建立割据赤色政权?”

“我这里还没有得到消息，有这么快吗？”方振宇有些怀疑。

“昨天开的团以上干部会议，今天晚上团长会召集我们营以上干部开会，定好是九点半钟，。近期，安排两个营进剿。八十一团的一个营从万安进攻遂川，准备夺回遂川县城，七十九团一个营进驻宁冈县城，准备进攻茅坪，进而踏平井冈山，各县的靖卫团协同作战。”

“两个营，一东一西，虽说各县的保安团、靖卫团都参加，他们战斗力不强，恐怕还是少了点。毛泽东手下有两个团，袁文才、王佐的那个团，虽然是装备很差的土匪团，但是这段时间补充了很多枪支弹药，都是目前国内最先进的，毛泽东又派出军事、政治教官进行了强化训练，战斗力明显好转。他们还占着天时、地利、人和的有力因素。张子清的那个团是武汉我们国民党中央警卫团的班底，战斗力特别强。他们还有赤卫队、暴动队、妇女会、儿童团，真是全民皆兵。我们的保安团、靖卫团打、砸、抢，欺压老百姓还行，真要打起仗来，是没有什么战斗力的，听说，他们听到枪响，跑得比兔子还快。这个仗还没有开始，我就知道结局了，杨师长太轻敌了。”

“你不要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们滇军也是一路杀过来的，那是威震四方，杨师长是滇军名将，我看一定是旗开得胜。我们滇军进剿井冈山之时，就是敲响毛泽东丧钟之日！老兄，你我就等着我们的杨师长凯旋而归，喝庆功酒吧。”

范勋伟的声音越来越大，方振宇的声音则比较压抑。方振宇摇了摇手，说：

“我不跟你争论，你们不知道毛泽东的厉害，不能怪，因为你们不了解,无知，则无畏。我恳请您在会上代我说几句话，不要轻敌，不要轻敌，另外，进剿井冈山的部队到达永新县城时,务必去县党部取我绘制的《井冈山军事地图》，那是我几个月来的心血，对你们打仗一定有帮助。”

“老兄，你这是杞人忧天，好了，不早了，我要去开会，我会力争去带兵，至于你的意见，我不会说，也不敢说,怕人家笑话我,几个毛贼犯得上那么兴师动众吗?派两个营已经是机枪打蚊子了。”

他们俩就此分手，谁都没有说服谁。各自走了几步，范勋伟又回过头来，告诉方振宇：

“告诉嫂子，有什么事到北门来找我，做什么生意，跟我说一下，万事开头难，我要帮你们开好这个头。”

“会的，兄弟不言谢，还是请你转达我的忧虑，这不是个人的事，是事关党国的大事！我们都是朱主席坚定的追随者，理当为他分担责任。”

范勋伟没有答话，只是打了个很响的响指，吹着口哨，快步离开了。

 回到家，茶姑娘已经洗漱好躺在床上看书，她的心情特别好，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她开门后，手就不老实，在方振宇的身上游离，要是往常，方振宇早就像饿虎一样扑上去了。今天却没有反应，他心中有事，他在同一时间只能做一件事，他觉得他有必要去找杨师长说一下，要多派点兵力上去，不然，会吃大亏。到哪里去找杨师长呢？倘若杨师长也跟范勋伟一样主意已定，能说得通吗？说不通，自讨没趣，还得罪人。他转而又想,说不通，也得说，朱主席派我去井冈山，不就是关键时刻能发挥作用吗？况且,杨师长待他不薄,又是正宗楚雄老乡。”

茶姑娘那么多暗示，方振宇都没有一点反应，茶姑娘有点生气，便躺在床上，自顾自地看书。方振宇心里想别的事，全然没有注意到茶姑娘的这些细微变化，把她扔在一边。他坐到写字台前，抽出自来水笔，展开信纸，准备给杨师长写封信，一时又不知道从哪里落笔，他又站起来，扶着椅子靠背，站了一会儿，又松开手，来来回回地踱着方步。茶姑娘捧着书，心都在方振宇身上，起初赌气不看方振宇，仅仅很短的一段时间，眼神就在方振宇的身上，看到他坐下又站起，站起又坐下，还不停地来回踱方步，拿起笔又放下，紧锁着眉头，她知道他肯定有大事要做，遇到难题，一时拿不定注意，下不了决心，内心受着煎熬，又心疼起他了。她从床上下来，泡了一杯红茶,放在写字台上，娇嗔地说：

“先喝杯热茶 ，有事慢慢想，慢慢写，不着急。”

“你先躺下吧，有点冷，不要着凉了，我要给杨师长写封信，这个事不得不说，于公、于私、于杨师长、于朱主席，我一定得说。”方振宇双手压了压茶姑娘的肩膀，推她到床上去睡觉。茶姑娘顺从地躺下，又当着方振宇的面脱去外衣，穿了红肚兜，钻进被子里，方振宇帮她拉平被子，又把自己的大衣压在被子上，转身坐下来写东西。

他伏在写字台上，左手伸进右腋窝，右手伸进左腋窝,搓一下腋下的皮肤泥，拿出来放到鼻子上闻一闻，反复好几次，然后展开纸，唰唰地写了起来。他写的太专注了，连茶姑娘披衣下床给他倒热水，他都没有发觉，只感觉刚刚冰冷的茶水，现在喝起来热乎乎的，还有点烫嘴，他才转身看到披着他的大衣站在他身后含情脉脉看着他的茶姑娘。他把茶姑娘抱起，送回到床上。

他一口气洋洋洒洒写了三千余字，从敌我双方兵力、兵器、地形、后勤保障、战前动员、群众基础、战略战术等多个方面分析，最后得出结论，要派两个正规团去，才有可能剿灭盘踞在井冈山上的土匪。他从头到尾仔细地读了一遍，改动了好几个地方，又看过几遍，脸上流露出满意的微笑，自言自语地说：“杨师长是儒将，看后一定会动心的，一定会增派兵力，定能一举拿下井冈山，为党国立下头功。“他想，一旦这样，他也是一个功臣，朱主席就会更加信任他，重用他。他转眼看了看熟睡了的茶姑娘，她发出匀称的呼吸声，脸蛋红扑扑的，他心底下说：兰兰姑娘,你真有福气，一副官太太的福相，一副旺夫相。他又整整齐齐地誊写一遍，一页一页按先后顺序摆放在桌面上，他站起来，从多个角度欣赏自己的文章，就好像他第一次当排长时，要他的兵变换各种各样的队形，他仔细欣赏一样。看够了，他小心翼翼地一页一页收起来。他把这一沓纸折好,放进信封，站起来，伸伸懒腰，走到床沿，亲吻茶姑娘，茶姑娘并没有睡太沉，一动就醒了，她张开双手，把方振宇拥入怀中，深情的说：

　“我的大将军，终于忙完了？睡吧。”

　“好，我去洗涮一下，马上就睡。“

方振宇刷牙，又打了点水，洗了把脸，从热水瓶里倒出开水，烫下脚，水太热，他赶紧从脚盆中把脚缩回来，搁在脚盆边沿，让水冷一下子，又放进去，水稍凉了一点，双手搓脚，他感觉很舒服，大脑顿时也清醒了许多。他望着厚厚的信封，里面是他刚刚写好的一封长信，刚刚得意的心情，一下子凉了下来。大战在即，杨师长是滇军中知名的儒将，酷爱京剧，是关长云迷，他会坐下来看一封这么长的信吗？依方振宇对杨师长的了解，他断不可能细读自己属下的这么长的信，不能细读，就不可能全面理解方振宇的良苦用心，也就不可能改变他的作战布局，达不到这个目的，这封信就是一堆废纸。他用毛巾把脚上的水珠抹干净，穿好布鞋，倒去洗脚水，重又坐回到办公桌前。他觉得应该写短信，只要能说明问题，越短越好，短到两三句就更好，那才显得有水平，才能吸引他去看，才能达到目的。

   方振宇重又伏在桌子上，构思一下，又从信封抽出信来，一页一页仔细地看，他又情不自禁的伸向他的腋子窝，然后伸出来放到自己的鼻子上，闻孤臭的味道，手指头在鼻孔外移来移去，这种特殊的味道，似乎给他注入了兴奋剂，他的精神又振作起来了，他提笔在信笺纸上写了很短的几句话：

   盘踞在井冈山的毛匪共有两个团，毛匪带上山的团是原武汉国民党中央警卫团的班底，人员素质及装备堪称中国一流，战斗力极强。袁、王的那个团，得到毛匪的优良装备，经毛匪派出的军事、政治人员的严格训练，战斗力有了质的飞跃，他们熟识井冈山的一草一木，爬山涉水，堪比猴子，与当地的百姓融为一体，匪、民难分，不可小觑。各县的靖卫团、保安团都力求自保，靠不住，也没有什么战斗力。恳望师座派出对等的精兵，一举踏平井冈山，我期待和你分享胜利的喜悦，你的部下方振宇斗胆建言。

他反复默读这段文字，感到满意，便把原先洋洋洒洒三千多字的长信，烧焚了，把这一小段的文字放进信封。

第二天早上，方振宇把这封信送到吉安党部，并要他们立马送杨师长。他和茶姑娘吃了早餐，交代茶姑娘一些事，便搭乘吉安去永新的船，回永新了。茶姑娘到码头送行，一直低着头走，待两人分手时，茶姑娘抬起头，已是泪流满面了。方振宇的双脚顿时像注了铅，一步比一步沉重，待他登上船，口眸码头上呆立的茶姑娘时，泪水禁不住也哗哗地流了下来。

大年初三，点点家的机帆船开始了新一年的吉安之行，贝瑶村的老少爷们，都自带爆竹来壮行，祝愿这条船新年一帆风顺，平安如意。照例，点点家早上请了四桌人来陪船老大，船发动后，泰诚照例给他们三个人，每人一个红包，点点乘上自己的船，去吉安。往年，正月离开爷爷，离开贝瑶，都是和父亲母亲一起坐船下吉安，然后在吉安住一夜，选个好的餐馆，请船老大三个人吃顿饭，第二天改乘大船，返回南昌。船，还是这帆船，船老大、船员也还是这三个人，还是航行在这条拉石河上，两岸风光依旧，但伴她而行的父母亲没有了，点点万分难过，船行到禾市时，她再也忍不住，走出船舱外，呜呜地哭了起来，泪水如泉水般涌了出来，双肩耸动着，以至于站不稳，她抓住拦杆伤心地蹲下来，尽情忘我地哭泣。突然，有个什么东西在她的膝盖上拱了一下，点点急忙擦干净泪水，睁眼一看，是大黄狗，爷爷什么时候让大黄狗上船了？她站了起来，大黄狗也站起，伸出舌头舔了她的手。点点双手搂着狗的头，像见着自己的亲人一样，眼泪又一次滚滚而下，发出沉闷的压抑的抽泣声，大黄狗抬起头，眼睛望着点点，点点的眼泪洒在它的头上，它的眼睛也湿了。

船到吉安已是傍晚，点点依照惯例，请三位船工吃饭，只是地点换了。船工们看到点点红红的眼睛，就知道她刚刚伤心地哭过，知道她心中的痛，还没有痊愈，晚饭不在往年吃的餐馆，只是怕面对老地方、老熟人、老菜谱，因为，自从点点家买了这小火轮机帆船跑吉安，年年都在那个餐馆吃饭，点点的父亲还会陪他们喝酒，和他们一起住在船工旅社，第二天再去南昌。今年点点的的父母都过了，死得那么惨，在老地方吃饭，那些熟人难免会提起她父母的好，那些物件也会勾起点点的回忆，那些往事会像一枚一枚的针，扎向点点的痛处，她那年青的心，无法承受这一波一波强烈的冲击，这种物是人非的痛苦，实在是太残酷了，那是无形的刀在剐，那是无名的火在烧，那是无声的泪在流，所以，他们理解点点。

吃过晚饭，点点和船老大他们分开了，他们就住在船工旅社，点点家在那长年包了两间房，给船老大和船工住。点点则选了一个跟船工旅社稍远一点的一个旅社住下。她从箱子里拿出一套男式学生装穿上，戴上帽子，穿上男式的的三节头牛皮鞋，去完成她今晚要做的事。她对着镜子整整衣冠，活脱脱一个小伙子，看不出任何破绽，她才走出门。

点点来到吉安码头趸船处，望了望灯火闪烁的赣江，又回望吉安城的万家灯火，再瞧一瞧眼前古老的榕树，思绪万千，去年的今日，是个大晴日，和船工们吃完晚饭，就和父母一起沿着赣江堤岸散步，天空是满天的星星，地上是满城的灯光，聆听上上下下船的马哒声，城里间或传出的狗吠声，是那么的祥和热闹。父亲牵着母亲和点点的手，讲叙着千年学府白鹭洲书院和文天祥的故事。文天祥少年就读白鹭洲书院。二十一岁，他带病参加考试，南宋皇帝宋理宗钦定他为一甲第一名，列状元榜首。他步入官场后，面对南宋积穷积弱的现状，敢于触动权贵，建言改革，当蒙古人大举入侵南宋时，他毅然率兵抗击，兵败回到吉安，他毁家纾难，振臂一呼，三万多吉安儿女云集在他的周围，给予蒙古兵重创，蒙古人每前进一步，都要鲜血铺路，每占领一个村庄，都要尸首遍野。可是，南宋众叛亲离，日薄西山，终抵挡不住蒙古人的铁骑。文天祥也在广东被俘，将经赣江，押解大都，吉安人得知文天祥被俘，不为高官厚禄所动，视死如归，大家推举王炎午写了《望祭文丞相文》，赞扬文天祥像岁寒的松柏一样坚贞，是庐陵父老乡亲的骄傲，可以义无反顾地去死了。他的死，使“山河顿时改色，日月为之事韬光”，吉安的文人学子们抄了一百多篇，从赣州沿赣江一路码头和显眼的地方张贴,直到峡江，一路家乡父老,特别是青年学子，披麻戴孝,为他送行。看到王炎午的《望祭文丞相文》，看到一路白花花为他壮行的父老乡亲，文天祥热泪滂沱，大笑不止，视死如归。一路绝食到大都后，元朝皇帝忽必烈也为他的忠义之举所感动，许以他丞相高官，文天祥严辞拒绝，并说“但愿一死”。行刑前，上万市民为他送行，他神态自若，举止安详，朝他的南方家乡，拜了几拜，然后正襟危坐。监斩官问：“丞相可有什么话要说？回奏尚可免死。”文天祥不再说话，从容就义，终年四十七岁。

讲完这个故事，父亲仰天长叹，母亲也唏嘘不已，点点心灵受到极大的震撼。父亲还讲了杨万里、欧阳修、胡铨、解缙……这些吉安先贤的故事,点点暗下决心,她也要像家乡前辈一样,对父老乡亲施恩施惠,扶危济困。

往事历历在目，似乎就在眼前，点点做梦也不会想到，仅仅半年之后，她的父母就像吉安先贤文天祥一样死得壮烈。

趸船上，一位老人端坐在矮凳子吸烟，烟火忽闪忽灭，点点走过去，故意把脚步踏得比较响，老人一点也不在乎，似乎没有听到,依旧不紧不慢地吸他的烟。走到他面前，依然故我。点点弯下腰，大声地问：

“大爷，我是井冈山来的，请问哪里可以买到《新学制国语教科书》？”

“我耳朵好使，你不要这么大声音。”他磕了磕烟斗锅子，又对着烟嘴吹了吹，站起身，顺便端着矮凳子，走进船舱，转头说：“你稍等片刻，我带你去买。”

老大爷从船舱出来，也不再言语，低头走在前面，点点也不多话，紧紧地跟在后面，出沿江路，在一片稻田的尽头，是一幢矮小的农家院子，里面的灯依然亮着。大爷在门口，环顾四周后，敲了三下门，一重二轻，门打开了，黑猫出来了，老大爷便转身走了。点点进了屋，房间很简陋，一张床，一张椅子，一个书桌，书桌上有一方古旧的颇为厚重的紫色端砚，做工非常讲究，仅此端砚就足以说明，这户人家，曾今辉煌过。床上垫的棉被是僵硬的黑棉絮，棉絮上是一张草席，草席上是蓝底碎白花的棉套包裹着棉絮，棉被叠得有棱有角，整个房间也清清爽爽，没有灰尘，更没有垃圾，沁出淡淡的墨香味。

黑猫先给点点倒入一杯热水，端出一个水果盘，又从另外一个房间端来茶点盒，自己坐床上，让点点坐椅子。黑猫自己也喝着开水，剥着花生、瓜子吃，一边要点点吃东西，特别推荐芝麻糖和花生糖，说是她自己做的。点点一样拣一大块芝麻糖丢进嘴里，的确又甜又酥又香，味道特别好。黑猫穿着和她一样的学生装，戴着学生帽，她站起来时不小心挨到挂在楼板上的竹篮上，把帽子带了下来，一头秀发旋即像瀑布一样飘落下来，原来这个张思达，这个代号黑猫的人，也是女儿身，怪不得每次跟她握手,手是那么白,那么嫩,那么光滑,点点快速把自己的帽子也摘下，也飘落一头乌黑的秀发，两个女人紧紧地拥抱一起。松开后，黑猫严厉地批评点点：

“我违犯纪律是无意，你违犯纪律是有意的，这样很不好！对自己、对同志、对组织都不好！”张思达一脸的严肃。

点点吐了吐舌头，表示歉意。张思达看了一眼，依然不依不饶：

“干革命工作，特别是干我们这一行的工作，来不得半点马虎，稍有闪失，就会给党带来巨大损失，今天，首先是我不对，你本应该批评我，可是，你反而主动暴露自己，这是很不成熟的表现，你必须庄重地承诺，类似事件不再发生！”

“我承诺，类似事件不再发生。”点点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木讷地答道。

“我们有些地下工作者，就是因为不注意细节，不在乎小事,马马虎虎,大大咧咧,而被捕，到了监狱，又承受不起反动派的严酷刑罚，出卖了同志，给党的事业造成巨大的损失，自己也没有好的结果。我为我的过失，我向你郑重的表示道歉！”一说完，黑猫就双脚并拢，弯腰成九十度，道歉。

点点也郑重地道了歉。

“以后千万要注意,我们党还处在起步阶段，去年大部分同志遭到残酷杀害，目前刚刚恢复一点元气，仍然处在根基不深，势单力薄时期,经不起折腾,也绝不允许无谓的牺牲。”她的脸色慢慢缓和了。

点点负罪似的点了点头。黑猫也友好地拉了拉点点的手。

点点简单地汇报了一下井冈山近期的情况，张思达表示很满意。点点要黑猫拿出纸和笔，她迅速地默写了黄猫要采购的物质清单，黑猫反复默记几遍后，点燃清单，烧了。

“其他物质都好买，药材和盐这里过年后查得紧，好在我平时积攒好了，盐分别放在榨菜、萝卜干、腌鱼的大肚子缸里，药品也已买好，放在一个包里面，外面是海带干。针头线脑和布匹很好买，我这就去办。明天，你到船上等，我会请脚力送上船，路上可能有关卡，你就说家里开了杂货店，开春了，卖些咸菜杂货，赚个小钱，也方便家乡父老。千万不要紧张，冷静应对，不要讨好他们，更不要塞东西给他们，甚至要鄙视他们，要有一股居高临下的霸气，至少要不卑不亢，他们都很势利，会以为你有大靠山,不敢动你，反而更加安全。他们会查一下，不会仔细查，查不出什么名堂，自然就放你过去。”

点点记在心里，一面点头应允。

“出完元宵，国民党反动派就会去进剿井冈山，杨如轩师长坐镇吉安指挥，派两个营上山，一个营从万安出发，到遂川，准备从黄坳进攻茨坪，另一个营从永新出发，到新城，准备进攻茅坪，他们狂妄叫嚣，两个营在茨坪会师，一举踏平井冈山!你要尽快把这个消息告诉黄猫，要井冈山军民作好准备。”

“好、好。”点点坚定地应着。

“你住哪里？”

“南门客栈。”

“好，这是一个倾向我们的进步绅士开的客栈，去年四月份，北伐名将叶剑英就住在这个客栈，叶将军就在这个客栈向全国发出反蒋通电的。这个客栈也是个特务特别关注的地方，你早点回去，进去后，就不要出来了。明天早上出城门的时候，还要是这副打扮，悠闲自在一点，吊儿郎当一点，旁若无人点，昂首阔步往前走，不要回头，目不斜视，跟陌生人讲话带南昌口音，一副阔少的嘴脸。四个城门都有嗅觉灵敏的特务在暗中监视。端枪的不可怕，就怕暗处的特务。”

“好，好，我会注意。”点点对眼前的大姐增添了几分敬意，她处理事情是那样地老道，成熟。

点点把黄猫给的金条，从自己贴身衣服的荷包里掏出来，给黑猫，黑猫接过点点带体温的金条，也放到贴身的衣服里。

情况比较紧急，两个人握手道别。

天还不算太晚，黑猫赶紧去采购布匹和针头线脑。

点点回到客栈，便不再出门，洗漱完了，就躺在床上看一下书，翻了几页，感觉有点累，睡意也上来了，她便脱去外衣，穿睡衣睡。点点每晚睡觉前有回想一天工作流程的习惯，从早上起床直到晚上睡觉前，做了哪些事，说了哪些话，哪些妥，以后要坚持,哪些不妥，以后要改正;反思后，就思考明天的工作，分清楚轻重缓急，思考运用什么样的方法去做，尽量做到事半功倍。这些日常功课做完后，点点拉灯睡觉。

睡梦中，听到有人擂门的声音，点点赶紧穿戴好，拉亮灯，只听得楼下的对话。

“谁呀？兵爷呀，你们这样隔三差五地半夜来查房，还叫不叫人做生意呀？还让不让人睡觉?”那是女主人抱怨的声音。

“谁叫你们管理不善，居然在这里发出反对我们蒋委员长的电报，不查你，我们查谁去呀！”那是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特别横。

接着是倒茶递水的声音，翻看房客登记本的声音和剥瓜子、剥花生的声音。

“军爷，今晚只住了五间客，就不劳你们一间一间去查了吧？”

“胡扯，不查，我们来干嘛？”

“好好好，你们去查，我来给军爷做夜宵，查完了，你们喝一杯再走。”几个军爷笃……上楼来了，女主人又大声叫：“细伢子，细伢子，起来炒菜。”

“起来了！”细伢子恶声恶气地回答。

军爷擂开一间一间房门查房，大家都敢怒不敢言，打开门，让这两个军爷检查，点点早已把自己穿的女人的衣服挂到了窗外的钉子上，房间是看不到的，其它的东西是经得起检查的，她故意拉开门的木栓，让他们一擂门，就可以自己进来，她背对着门，找来《三民主义》书皮包住的《新学制国语教科书》，她在想应对之策。

“咚咚咚”，声音很响，“查房！”声音很横，轮到擂点点的门，一路过来，只有这间房一擂就开，还一直亮着灯，两人一惊，敲开门，迎面坐着一个英俊青年，他们又敲了一下门，声音小了些，“查房。”声音柔了一点。点点慢慢站起来，转身对着他俩，点点玉树临风，气宇轩辕，桌子上《三民主义》的书也清晰可以看到，两人又是一惊。

“先生是干什么的？”高个子兵问到。

“先生来我们吉安做什么的？”矮个子兵问到。

“你们是干什么的？ 三更半夜查什么房？这不扰民吗？”点点并不接他们的话，反问他们几个问题。

“我们是奉命查房。”高个子补充说，“我们是城防司令部的。”两个人的声音柔了很多，刚才的横劲不知跑哪儿去了。

“是奉杨师长的命令查房吗？”点点质问，是标准的南昌口音。

“是！”矮个子回答。

“不是！”高个子手肘动了动矮个子的肩膀说。

两个兵仔细打量了点点，一身书生装，胸前挂着派克自来水笔，床边的皮箱也是高档货，不是一般的人家买得起的行头，点点穿的皮鞋是当下南京最流行的，泛着黑光，戴的帽子是黑皮的，也是高档货，他们又对点点平添了几分敬畏。

点点把椅子倒过来坐下，故意露出手表，用带有很浓的云南口音的南昌国语说到：

“三更半夜，不经主人我允许，擅自闯入我的房间，你们知道违背了民国的哪条法律吗？”

两个兵站得更紧些，都摇了摇头。

“私闯旅社、客栈客人房间，等同私闯民宅，还扛着根烧火棍，企图武力抢劫吗？蒋委员长的民族、民权、民生的三民主义，你们条条都违背，身为一个军人，三更半夜私闯旅社，不去保一方平安，反而武力勒索老百姓，这与外寇和土匪有什么区别？你们这种行为丢我民国军人的脸，是彻头彻尾的恶棍，这跟军阀有什么区别？”

“我们俩知错了。”两个兵老老实实地承认错了。

“知错就得改，快滚下去给人家店主道歉，类似的事情不要再发生，今晚的事，要不要我跟你们杨师长说说呀？报上名来。”

“不敢，不敢，长官，我们走了。”

“快滚，帮我把门带上。”

不久，楼下传来了女主人的声音：

“军爷，吃了夜宵再走吧？”

“不了，不了，谢谢，谢谢……”几个军人灰溜溜出去了，院子的门也关上了。

点点观察到这几个兵确实走了，她才安下心来，正准备关灯睡觉，又传来了笃笃笃上楼梯的声音，直到有人她门口，换成了有礼貌的轻轻的敲门声，并轻声问到：

“先生，还没有睡下吧？我想请您喝杯酒。”

点点快步走到门口，打开门，一位中年男子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四碗菜，一壶酒站在门口，他头发长而乱，脑门上被毒打过,留下的暗黑色疤痕，还没有褪尽，戴着黑框眼镜，穿蓝布长袍，穿棉布鞋，个子比较高，背略有点驼。点点用手指头指了指自己，问：

“先生，您是说请我喝酒吗？”

中年男子点了点头，态度非常诚恳。

“老板，您怎么无缘无故请我喝酒？”点点问道。

点点闪出一条路，让中年男子进来，他老婆端着个小方桌，夹着一个凳子，另一只手也端着一钵菜，进来了。两夫妻非常麻利地摆好桌、凳，又把热气腾腾的五个菜放在桌上，女主人笑了笑，退下去了。老板坐在点点对面，给两人的杯子筛满酒，满满的两杯，他端起酒杯，站起来，毕恭毕敬地向点点敬完酒后，一饮而尽，点点也一饮而尽。点点喝过米酒、酒酿，还没喝过烧酒，一杯烧酒下去，她连咳了好几声，眼泪都咳出来了，老板有点过意不去，再筛酒时，只把自己的杯子筛满，点点的杯子连半杯都不到。

“先生可能平时不爱喝酒，让你受苦了，这是我们当地产的堆花烧酒，度数高，您少点，多吃菜。”老板指着菜说。

点点看着菜，那都是吉安的好菜，甲鱼、中华鲟、大河虾、乌山鸡和野鸭。点点夹了一块大的甲鱼吃了，真好吃，跟爷爷的做法不一样，味道略逊些。

老板又要敬酒，点点急忙按住老板的手，说：

“老板，这回,该我敬您了。她接过老板的酒壶，给自己加满酒，敬老板，一饮而尽，又连咳了几下，老板赶紧拍她的后背，点点不咳了，他一口把酒喝光。

点点给老板加满酒，待要给自己杯子加满时，老板不让。

“先生，看得出您是个好人，是个仗义执言敢打抱不平的读书郎，酒少喝点，今天，您真给我出了口恶气。打去年四月十六日，叶剑英将军在小店发出了反蒋通电后，我这里就没消停过，那些白军呀经常来打、砸、抢，家里值钱的都拿走了，不值钱的砸碎了，就差一把大火烧了我这栋房子。我老婆打得一个礼拜起不了床，我关了三个月，卖了五亩地才保出来，那些当兵的隔三差五地来查房，又要吃，又要拿，菜不好，酒不好，立马翻腕、砸碗，桌子都踢翻。老天呀，我犯了什么罪呀？不就是人家在我店里发了个电报吗？我管得了人家吗？国共两党原来是兄弟，天下打下来了，就杀自己的兄弟，血流成河呀!人家哼都不能哼一声,这是哪门子歪理邪说?现在是什么三民主义呀，说句您不爱听的话，现在是杀人主义，是抢劫主义，是流氓主义，这是对孙中山三民主义赤裸裸的背叛!官、兵都胡作非为,鱼肉百姓,这怎么能成为一个国家呀？这样的国家能长久?原来,我们盼着北伐军来,北伐军攻城的时候,我们都出过力,我一家小客栈捐了二十个大洋，那是十多头猪的钱。他们进城，我们还挥舞小旗帜到城门口欢迎呢，盼望着，从此能够过安稳幸福的好日子,嗨!谁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老板流下了混浊的眼泪,自己喝了一杯闷酒。

两人杯来盏去，把一壶酒喝干了，五钵菜也吃去一大半，老板似乎找到了知己，把自己郁积内心那么久的话都倒了出来。心里似乎轻松了许多，脸上的表情也放松了，他还要打酒热菜，被点点制止了，老板只好依了点点的意见,不再喝酒。老板娘从楼下上来，打扫好点点的房间，临出门时，两夫妻恭恭敬敬地把点点交的房钱，原封不动地退回给她，任点点怎么拒绝，他们就是要退，点点只好先收下。出门时，老板交代：
   “明天，包括以后，有事尽管吩咐，住他家的店，永远不收房租，吃饭收半价。”然后，笃笃笃下楼去了。

点点重又下楼洗脸刷牙，回房间关灯睡觉。

老板夫妇怕出意外，又找来两根长木棍撑住大门，双双坐在厨房烤火，直到天亮,点点退房，吃完早饭,他们才去睡觉。点点把房钱、饭钱放在老板家厨房的方桌上。

第十七章

点点一大早就往码头走，眼睛直视前方，旁若无人，大摇大摆，完全听从张思达的意见,一副阔少作派。到达码头时，天已经大亮，船老大按惯例，早以把船打扫得干干净净，有些地方还用水冲洗,抹干净，整条船看上去清清爽爽。两个船工刚刚吃完早饭，船老大进了船舱,他们两个人坐在船舱外，喝茶，聊天，等着客人上船，看到点点,只是礼节性点头问候，似乎她不是老板，而是一般客人，完全遵照点点交代行事，大黄狗老远就摇着尾巴，走近点点，在她身边穿来穿去。

  客人陆陆续续上船，人很多，都拖儿带女，拎着大包小包，有到吉安走亲戚回家的，也有吉安人去外面走亲访友的。点点换回了女装，蹲到榕树下，观察船里船外的人。远远的，张思达出现了，头顶黑色礼帽,身穿壮青色中山装，戴着墨镜,左手拄着文明棍,右腋下夹着一个褐色牛皮公文包，脚蹬三节头黑色牛皮鞋，大声吆喝、训斥挡道的路人，指挥着几个挑着担子的苦力,大摇大摆地过来，不可一世的样子，看上去像个恶少。点点赶紧上船。

   点点回到船上。张思达走前面，她一边走，一边喊：“让道、让道……”她一登上船，就指挥跟在她后面的苦力，把东西摆放在货舱的最里面，一共陆个大坛子，四捆布料，三个包裹。东西摆放好后，她朝船老大吹了口哨，丢过去三包烟，又转身对点点说：

   “尊敬的女士，麻烦你把这批货带给我的老板，告诉他,现在办货不容易,要他多担待点，赚了钱，下回务必请我喝酒。走了，祝一帆风顺!”

她又打着响指离开了,走过的两旁,刮去一阵风,也不等点点回话。

她又转身招呼那几个苦力:“得啦，你们的任务完成了，跟我去领钱，我请你们吃早酒。”

   张思达又打了一个响指，率领那一排苦力，扬长而去。

  船老大鸣了三声汽笛，又高呼了几声，问还有没有登船的人？没有得到回应，两位船工边大声叫人,边扫视一遍码头,没有要上他们这趟船的人,便抽回桥板，起锚，开船。

  点点坐在船舱的后面，仔细端详船上的人，老人，妇女和小孩居多，有少数几个中年男子，脸膛黑黝黝的，抽着劣质的旱烟，那一定是地道的农民，点点紧张的心情稍微缓和了一下。

船行了一段路，船上就热闹起来了，大的小孩在船舱里追追打打，小的小孩哭哭闹闹，年轻的妈妈在船里走来走去，照料自己的小孩。男人们聊天，聊去年的收成，聊过年的趣事，聊今年的春播春种。点点太困，暖暖的春风一吹，竟然伏在自己的腿上，睡着了,大黄狗一直蹲在点点旁边,寸步不离。

船到家时，天空又下起了毛毛细雨，天色也不晚了，老远就听到秋云老婆扯开喉咙叫她的女儿吃饭。船一停，大黄狗就飞上岸，客人全部都走光了，点点叫船老大、船工回家，要船老大把船舱钥匙留给她，过一阵子才有人来接货,她在这等就可以了。船老大把钥匙交给点点,告诉她怎么开,嘱咐一些事。然后带着两个船工,一项一项逐一检查完船的里里外外,拧紧几个螺丝,掰下几个石子,确定平安无事了,才算完成了今天一天的工作,跟老板点点打声招呼,就一起回家去。

晚饭过后，点点叫兴州和三元用小船去运货，小船到码头时，三元还带了一个鱼网。点点打开船舱，兴州和三元快速地把陆个坛子、四捆布料、三个包裹，一起搬上小船，坛子很重，点点和兴州两个人抬，三元一个人抱。点点交代他们，货运到罗浮进口的沙洲上，也就是上次卸米的地方,就可以了。点点目送他们撑着小船往上走，消失在夜幕中，她回家骑着枣红马去罗浮。

来到罗浮沙洲上，点点看到一堆现存的柴火，心里非常高兴，黄猫做事还是心细的，晓得今夜下雨，伸手不见五指，已经备好干透了的柴火，还有引火的油松树片，真不错。她估摸着小船还要一段时间才会到，也就不着急点火，让黄他们多休息一会儿。她把马拴到河边的树枝上，让马吃草，自己到石拱桥下的大石头上坐一会儿，下雨，又刮北风，她搓搓手，揉揉胃，避避雨，暖暖身子。揉胃，搓手是爷爷告诉她驱寒的办法，还真管用。

  两个小孩突然来到沙洲上，叽叽喳喳地争吵着什么，点点仔细听，是小黑牯子和那个高个子儿童团员。

“这匹马又高又大，该是王大帅的吧？”高个子儿童团说。

“不对，不对，是上次那个大哥哥的，不信，你划根火柴看看，肯定是枣红色的马。”小黑牯子说。

点点还是挺佩服小黑牯子的,年前,他化妆成叫花子,到贝瑶见了点点,发现自己是女的,还改口叫了姐姐,现在能守住秘密，依旧叫哥哥,那么小的一个孩子,真不容易!

 高个子儿童团员要弄清楚明白，果真划着一根火柴，凑近去瞧，看清了是枣红色，就不再跟小黑牯争。

小黑故子得意了，声音也更大，“你个猪脑壳，王大帅的马是白色的，马鬃更短更粗，那个大哥哥的马是枣红色的，马鬃更长更细，知道为什么吗？王大帅经常在山里走，跑得又多，湿气重，雨雪多，自然马鬃短而粗，大哥哥的马在平地上走，跑得又少，吃得更好，所以马鬃长而细。“

“你就吹吧。那我问你，大哥哥到这里多长时间？现在在哪里？”高个子儿童团员不服气的说。

“你个猪脑壳，不到半个时辰。”

“为什么？”

“你那狗鼻子闻到马尿的味道没有？那么重，马跑完长途，歇下来就会拉尿，今天下雨，又刮着北风，马尿的味道还是那么重，证明她刚到，到了很久，马尿就没味了。”

“有点道理，还不是你家最近分到一匹马，要不,你还闻马尿，你听马屁都听不到。那我问你,那个大哥哥在哪?”

“今天下雨，又刮着北风，冷嗖嗖的，不在石拱桥下，就在那个石崖下。”

“到底在哪里，不能说两个地方。”高个子儿童团员不想输太多，非得给出一个答案。

“打赌吗？我输了，把王大帅分给我家的糖给你，你输了,把你家分到的帽子给我。”

“你个猪脑壳，占便宜倒厉害，想用两颗破糖，换我那顶那么漂亮的皮帽子，你做梦去吧，亏你敢想？我家那顶皮帽子,要是换糖的话,我爸爸说了,可以换很多,要是你小子挑,你这个小身板，没有三堆牛粪高，不出两里路,就会累趴下。”

小黑牯子嘿嘿地笑了几声，便不再争了。他转过身，指着石拱桥说：“不打赌了，我肯定大哥哥就在石拱桥下。”

“走，看看去。”

点点本想换到另一个地方，跟他们玩玩，无奈行动慢了点，他们一东一西，握着梭标跑了过来，她只好从里面出来，故作生气地说：“大胆，敢拿梭杆对准我。”

他俩听出了点点的声音，一起丢下梭标，跑来牵她的手。两人同时给她两颗纸包糖，点点抱着小黑牯子转了一圈，又抱着高个子儿童团转一圈，便一起回到石拱桥下，雨越下越大。他俩争着跟点点讲过年的趣事。毛委员在王大帅的引导下，骑上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大年初一就到我们这里拜年，我们家家户户欢天喜地。应他们俩的要求，点点也把她过年的情况告诉他们。他俩非常懊悔，没有把大哥哥接上来过年，还相互指责了一番。

  点点估摸着小船快要到了，她就带着这两个儿童团员去把柴火点着，他俩告诉她，这些柴火就是他俩准备的。到柴火边，高个子儿童团员拿起一块劈得很细的油松柴，油松柴散发出浓郁的松香，小黑牯子掏出火柴，一划就着了，点燃油松柴，用吧嗒吧嗒冒火星的油松柴,再点燃那堆柴火。红红的火光映红了三个人的脸。小黑牯子把斗笠给点点，跟她神秘的笑了笑，点点知道他没有告诉别人她是姐姐的秘密，点点会意的也跟他笑了笑，还伸出大拇指,表扬他能守秘密。他箍到高个子儿童团员的腰,两个人勾肩搭背，共躲一个斗笠，斗笠戴在高个子的头上。

不久,山里传来了马蹄声，越来越近，是黄猫带来的马队，兴州和三元也推着小船到沙滩上，没有什么客套话，大家快速地把货物搬到马背上。

点点和黄猫在一旁交谈，点点告诉黄猫，出了元宵节，朱培德就会派两个营的兵力分别从遂川方向和宁冈方向进剿井冈山，周边各县的靖卫团、保安团将协同作战,要毛委员作好充分准备。国民党反动派指挥这次会剿的是滇军名将杨如轩师长，他坐镇吉安。黄猫也把井冈山的情况告诉点点，朱德已派毛委员弟弟毛泽覃来到井冈山，毛委员已派何长工和朱德部队联系,可以肯定,不久的将来,两军将在井冈山胜利会师。

情报交换和装货很快就好了，黄猫他们把火灭了，未烧完的柴火都推到河里去了，地上没有任何痕迹。小黑牯子从河边变魔术似地提起一长串的鲜蹦活跳的鱼丢给兴州，兴州和三元划着船走了，点点告别两个儿童团员，还给小黑牯子斗笠，飞马下山。

 方振宇回到永新后，有两件事放心不下。一件是茶姑娘兰兰一个人在吉安，人生地不熟，吉安形势又那么复杂，她一个女人家怎样生活？他很挂念；另一件事就是他写的信吉安党部是否转交给了杨师长？杨师长会不会增派兵力？依他对杨师长的了解，是不可能的，他根本不知道毛泽东的厉害，他认识的毛泽东，是报纸上的毛泽东,是红头文件里的毛泽东,是传说中的毛泽东,不是现实中的毛泽东,总以为他是耍笔杆子的书呆子，他领导的井冈山的工农革命军是土匪外加农民，是乌合之众,基本的战略战术都不懂，连枪都拿不好，打这样的部队，还不手到擒来，赢了都不算本事。毕竟，他那个师长是一枪一枪打出来的，才三十出头，也是云南讲武堂的高材生，长得堂堂一表，而且，整个滇军都认为井冈山的部队不堪一击，派谁去剿，就是朱主席给谁提供升官发财的机会，给谁拣个大便宜。

果然，范勋伟打来电话，他这个营驻守吉安，拱卫杨师长。两个年龄大的王、周营长，各率一个营，分别从南面遂川和西面宁冈进剿井冈山。范勋伟讲到这个王国政营长，他十二分地瞧不起，连续感叹十来声，让这两个人捡了个大便宜，也是朱主席关照他们年龄大，赏给他们立功的机会，他范勋伟这样的英雄，就只能当观众啰。

放下电话，方振宇自言自语的说：“完了，骄兵必败。如此莽撞，如此轻敌，如此狂妄，这是注定要失败的一场战争。白白浪费我们滇军两个营，败家玩艺。”

方振宇回到到自己的住处，心急如焚，又无力回天，他从房间走到后院，又从后院走到房间，反复不停地走，不知道走了多少趟，他停了下来，从水井打上水，洗了个冷水头，他把拧干的毛巾挂在洗脸架上，他觉得有必要召集他的手下小朱和八员干将开个会，通报一下情况，研究对策，他们在关键时刻必须发挥特殊作用。

说干就干，

方振宇先来到县党部，小朱在抄抄写写，见方振宇进来，笔笔直直地站着，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叫了一声方长官。方振宇示意他坐下，他把自己的椅子让给方振宇坐，自己坐在一条长凳上。方振宇朝里屋瞟了一眼，问他在不在？小朱知道他问谁，说，贺主委的一个叔伯过逝了，他去主持丧礼去了，今天不会来。

“好！天助我也，”方振宇兴奋的说，“你赶紧去保安大队，跟谢大队长说一声，我要调他手下的特别行动队员到这里开会，越快越好，你早去早回。”

小朱出门了

过了大概个把小时，小朱和特别行动大队的八员干将，全部到了党部。

方振宇先跟大家拜年，大家站成一排，集体向长官拜年。方振宇摆摆手，让大家放松些，随意坐，他发话了：

“新的一年，已经过去几天了，相信诸位都有自己的工作计划，都在心里藏好，我只要好的结果,不听你们扯蛋。去年，我们的工作，得到朱主席的充分肯定，秘书长年前代表朱主席打电话给我，表扬了我们的工作。过一段时间，国军就要进剿井冈山，是我们为党建功立业的绝好机会。会后，我们自己回到各自的岗位，积极配合这次进剿，但大家要有长期隐蔽的心理准备，不要蠢到这一仗还没有打响，就全部暴露自己，到时候，人，回不去部队，这里又待不下去，甚至脑袋掉了，还不知道是谁砍的。”

从这几个人的眼神中，方振宇读到了他们的心理。

大家各自汇报了自己的打算，几乎是一致认为，这次进剿，没有胜算，还得在这里待下去，观点基本上与方振宇的思路吻合。他私底下感叹，这就是心有灵犀，这支队伍真好，这就是能打胜仗的聪明人的队伍，脸上洋溢着洋洋得意的自豪感。他扫视大家，看大家还有没有别的什么话要说，没有。他朝小朱努努嘴，转向大家说：

“下面，请小朱从专业的角度，给大家提几点建议，或者说，几点要求。”

小朱不知道方振宇会叫他给大家讲话，先是一愣，木头木脑地站起来，不过很快他就镇定下来，毕竟，他是受过党国特工专业训练的人才，专业素质，心理素质都很出色，他想,要讲的话，无非是自己的专业知识，他很快就镇定下来。他站到中间，已经是胸有成竹了。他朝方振宇弯了一下腰，又朝八位同仁弯了一下腰，开口说话：

“我说的，大都是书本上的东西，纸上谈兵而已，望大家海涵，当然也有一些本人工作、生活的总结，相信对诸位同仁都能有点作用。第一，永远不要暴露自己，即使你离开了这个岗位，还是一样；第二，摔了一跤，也要看看脚下是什么泥土，沙石，再环顾四周是什么环境，要知道，有些情报可能暂时没有一点用，但日后,可能会派上更大的用途；第三，前进的时候，一定要想好退路，即使跳万丈悬崖，也要设法抓住一根藤蔓，不会保护自己的特工，不是好特工；第四，绝望时更要冷静，干净利索地自我了断，这是对自己，对组织，也是对党国,最后,也是最大的贡献。以上四点是我们工作的一些基本常识,基本要求，也是我自己的一些体会。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难,再难也必须做到!以上心得与诸位同仁共享，谢谢大家！”

小朱说完话，再次弯腰时，方振宇带头鼓掌，大家一起报以热烈的掌声。小朱有点小满足，他知道，他通过了方振宇长官及八个同仁的突然考试，回到原座位。方振宇站了起来，有点激动地说：

“小朱的话，说出了我们工作的精髓，我和你们一起都要谨记，要运用到实际工作中去。党国的各项事业，都是刚刚起步，百废待兴,我们特工工作也才起了个头，我相信，经过大风大雨的磨炼，我们当中一定会出现世界级的优秀特工，大浪淘沙,剩下的就是闪闪发光的金子,我期待着。”

他扫了大家一眼,摆摆手，继续说：“战争前期,我们要做好情报的报送工作，后期，要做好情报的搜集整理工作。好吧，大家赶紧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吧。”

楚云海到遂川去了，小赣州去了贝瑶，邢大山还在禾川镇杀猪，方振宇就在禾川镇坐镇。

杨如轩师长到达吉安后，日子过得实在是滋润，吉安党部、商会、警卫营、保安团……以及社会各界名流，都来为他接风洗尘、劳军犒将。晚上，还唱起了堂会，杨师长把关公的长枪、道具、各式演出服装，全部带来，留声机及唱片也自带，最后一场压轴戏，就是他的京剧表演《关公战秦琼》，专员亲自司京胡，党部主委及其他大员，略懂京剧表演艺术的，都来捧场，或操琴，或打锣，或跑龙套，什么也干不了的，就端坐在前排，喝彩鼓掌，或放下身段递毛巾,送开水。杨师长的表演确实是空前的好，谢了三次幕，观众不肯离场，堪称吉安文化界的一大盛事。

杨师长回到住处,吉安党部主委把方振宇的信交给杨师长，杨师长很客气的接待他，双手接信，还留他喝了他家乡的普洱茶。临走时，主委还一再强调，这封信是我们党派往井冈山的特工提的建议，一定要看看，杨师长连声说好好好……主委走了以后，杨师长拆开信看了，又折好，丢在桌子上，自言自语地说了句，小五子忠心可嘉，就没有下文了。

杨师长心理特别高兴，他身边的人撺掇说，井冈山是一群乌合之众，领头的毛泽东是个教书匠，书呆子一个，带了一群残兵败将，伙同一伙土匪流氓,在山上作崇，井冈山穷山恶水,人少,粮食更少,经常为了一口吃的、喝的,大打出手,没有安宁的日子。杨师长一定马到成功，灭了那群坏蛋、人渣，扫除那里的乌烟瘴气,还井冈山一个晴天,再回吉安跟大家一起,安安逸逸地过元宵。

杨师长非常赞同他身边人的说法，便召集他手下营以上干部开会，还邀请了吉安专员、党部主委及相关人员参加，军人们个个斗志昂扬、意气风发，有虎狼之势。专员见阵势，很是高兴，提出自己的观点：

“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面衰，三而竭。气，而转化为势，若顺之，则势不可挡；千万不可逆之，逆之就很难再找回。我提前祝杨师长率英雄威武之师，乘势踏平井冈山，为党国再建奇功，立大业，我将带领吉安各界英豪，备好杯薄酒，等待你们凯旋而归！”

“踏平井冈山，为党国建功立业！”一群年青的军官附和着。

吉安党部主委和方振宇接触几次，两人多次深谈井冈山的情况，他对井冈山兵力的构造非常了解，对毛泽东其人也知道很多，他读过毛泽东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民众的大联合》、《中国社会各阶层的分析》等文章,他在广州听过毛泽东的课,他知道毛泽东曾经担任国民党中央的代理宣传部长。他也知道毛泽东带上山的秋收起义余部是国民党中央武汉警卫团的班底，战斗力在国内是一流的；袁文才、王佐的农民自卫军经过毛泽东派出的政治、军事教官的培训，又充实了新式武器，战斗力得到很大的提高，况且，他们本来就是善于打游击的精英，绝不是乌合之众，而是有组织、有纪律、有政治抱负的军队，应该是两个团，拿下井冈山，不是他们想象的那么容易。毛泽东远见卓识，能文能武，非等闲之辈。他本想说句中肯的建议，刚说出“我们不打无准备的仗，不要藐视敌人……”就被王国政营长打断话：“主委，在开战之机，千万不要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们是经过伟大的北伐战争洗过礼的民族精英，一切胆敢负隅顽抗之敌，都将灰飞烟灭。您还是多研究一下三民主义，研究一下党务工作，至于军事，就让我们这些职业军人去做！”

主委被堵得说不出话。

这次会议以压倒性优势，纷纷要求提前进剿井冈山。

杨师长很是振奋，仍然派两个主力营进剿，时间还是按原计划，没有立刻出发，也算一个折中的方案。遂川，宁冈，永新三县的保安大队协助，周营长的那个营驻万安，元宵节后，他立即赶回了万安，率领军队向遂川开拔；王国政的营从吉安出发，他这个营出城时，杨师长率领专员、党部主委以及社会各界人士为他们送行，他们分水、陆两路，向永新出发，王国政营长带一个连骑马，副营长带两个连坐船。傍晚到达永新，贺主委、谢忠山组织几百号人迎接，晚上还给他们接风洗尘,大吃大喝。

接风宴上，贺主委带了小朱去，王营长也就认识了小朱。第二天一大早，王营长将率领他这个营进驻到宁冈县城新城去。小朱晚饭过后，就赶紧拿着方振宇亲自绘制的井冈山军事地图和亲笔信去禾川旅社找王营长，顺便提了一些永新特产去。

王营长酒喝得有点高，小朱一进来，他就紧紧地掌握住了说话的主动权，说话的声音和频率像机关枪一样猛烈，小朱根本插不上嘴，只好不停地点头或摇头，偶尔说上“是”或“不是”。说了个把小时，一大把缸的茶水喝光了，小朱拎起茶几前的热水瓶帮他续满水，他低头深喝一口水，朱三株终于逮着了说话的机会。

“王营长”,他赶紧把地图和信送到王营长手上，“这是方振宇中校亲自绘制的井冈山军事地图，这是他的亲笔信，请您务必仔细看一看。井冈山山高林密，沟壁纵横，地形极其复杂，地图上标识得清清楚楚，对您这次行动肯定有帮助。信中对敌我态势，作了全面仔细的分析，特别是毛泽东用兵特点及他们兵力分布的情况,分析得仔细到位，请您一定在百忙之中看看。”

王营长放下搪瓷把缸，接过地图和信，随意瞥一眼就扔在方桌上，然后把玩自己的手枪，一一拆卸,又一一组装，不停地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小朱搞不懂他在听说话,还是没有听，把原先准备好的话，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自动压缩掉了。他觉得王营长听不进他的话，说多少，都等于零。他站了起来，准备告辞，王营长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年轻人，回去告诉你们贺主委和方振宇，铲除这伙毛贼，那是分分钟的事，不出三天，我们还在一起喝酒，那是庆功酒，你一定要参加哟。”

他们握手道别。

回党部的路上，小朱的脚步越来越沉重，他肯定，这封信他是不会认真看的，地图也不会打开，更不会带在身边,随时打开翻看，他只能叹息而已。

第二天上午，他跟随贺主委去给王营长及谢大队长送行后，就急匆匆地去了禾川旅社，找到老板，打开王营长昨晚入住的房间，果然，地图和信封依然在昨天的方桌上，还在原来的位置，一动不动,王营长连看都没有看。小朱赶紧拿了地图和信走人。

谢忠山带着他的保安大队和王营长去宁冈了，只留下一个中队，还有方振宇特别行动队留下的五个人，禾川镇实际就是一座空城。贺主委，县长，方振宇三人在党部开会，研究这几天的城防问题。贺主委经吉安党部主委和专员的同意，紧急从安福调一个中队来加强永新城的防备，方振宇向范勋伟调了四挺机枪，他分配给四个城门；县长向专员要了一点经费。会议是小朱作的记录。方振宇走的时候，小朱把信和地图用当日报纸包好，非常沮丧地还给方振宇。这两个物件都是方振宇亲自写的，绘的，他看了看地图和信纸，没有新的折痕，他推断王营长没有打开，他想不到自己良苦用心提的建议，精心绘制的地图，在别人眼里，连一张废纸都不如。他接过这些物件时，嘿嘿的苦笑了几声，没有别的话，顺手夹在腋下，头昂了起来，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方振宇的情报系统还是准确畅通的。

最先报上情报来的，是小赣州赖以平，他说，毛泽东部队在了湘州、罗浮、禾桶山一带布防，这些地方出现了穿灰色制服、戴八角帽、有红五角星和红领徽的训练有素的队伍，背的枪都是新式的“汉阳造”步枪，关键路口，还架设机枪，便衣已深入到夏坪、拿山一带，特别是船运，受到监视。紧接着，邢大山的情报上来了，王营长和谢大队长的部队，晚上才到新城，宁冈县长张开阳偕同他年轻貌美的夫人，为他们举行盛大的宴会，晚上举行联欢晚会，一餐喝光五十多坛米酒。王营长和张县长打麻将到第二天早晨；毛泽东已在龙源口、新老七溪岭一带布了重兵，湖南方向的重兵撤到眭村、龙市一带，便衣探子到处都有，可能还潜入了禾川镇。楚云海的情报来的稍晚一些。毛泽东在春节过后，就主动撤离了泉江镇，掳走了大批的物质，缝纫机关八台，布一百多匹，盐十五担，银元五担皮箩，金子不祥，棉花三十多担，还有大批的粮食、牲畜、铁器，一共运了三天，县工农兵政府，赤卫队等主要头目随毛泽东上了山，一些精干分子潜入在泉江镇，草林镇，还派往万安县和赣县与那里的共产党组织联系，他们的递步哨伸到了赣州城和吉安城，探子遍布各地。共产党的南部防线退缩到长坪、黄坳、五斗江一线。毛泽东的部队撤离泉江镇后，肖家璧从泰和的太湖连夜赶回泉江镇，随后,县长,县党部主委也从湖南的桂东赶到，县长和乡绅给予报仇，实行烧杀政策，遂川到处血雨腥风,到处断壁残垣,死的绝大多数是老实巴交的老百姓,烧的都是贫苦人家的房子。周营长是被县长、县党部和肖家壁敲锣打鼓迎进县城的，大吃大喝，嫖赌逍遥，武力抢劫，老百姓怨声载道。

方振宇租了一匹高头大马，化妆成一个猎人，第一天从禾川镇出发，去了龙源口、秋溪、古城、龙市、眭村及湖南的沔渡，作了一番考察，这是井冈山的西南方向；第二天又能到烟阁、白沙、拿山、夏坪，新江、五斗江、草林、泉江镇一线考察，这是井冈山的东北部。眼见为实，耳听为虚，通过这两天的实地考察，他对敌我双方的情况，有了更加准确、清晰的了解，他如实的不加粉饰地，编了第一期简报，通过吉安党部上报到省政府秘书长那，并及时地到了朱主席的手上。朱主席阅后，给杨师长拨通了电话，自然是先“嘿嘿”笑两声，然后发话：

“杨老弟，辛苦啦，大过年的，就派你亲临一线，上阵打仗，我都很过意不去呀！出师不错，战果很好，不过，你一定要整饬纪律，爱民如子，不要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传到我耳朵里，你我都是云南讲武堂毕业的，是党国之柱石,是蒋委员长之马前卒。你在北阀战争时期就有点名气了，也算滇军名将，你一定要珍惜自己的崇高荣誉哟。我这里祝愿你旗开得胜，一举踏平井冈山，我和你嫂子将在南昌为您及弟嫂摆庆功宴。”

杨师长从沙发上站起来听电话，毕恭毕敬，最后回话：

“谨记主席教导，感谢兄长栽培，凯旋之日，定当设宴，请兄长及嫂夫人小酌。”

朱主席又拨通了专员的电话，口气没有那么亲切，俨然是上司教导下属：

“杨师长亲自率领国军进剿井冈山土匪，是当今党国之大事，也是我们的领袖蒋委员长的英明决策，你，以及泰和、莲花、遂川、宁冈、永新诸县，要组织一切力量，全力支持前线剿匪，眼下，把泰和、万安的保安大队派往遂川，协助周营长作战，后勤保障不力，拿你是问。”

专员不停地点头说“是”，放下电话后，全身流汗，头发都被汗水湿透了。他连夜召集有关人员开会，执行朱主席的指示，泰和、万安的保安大队除留一个中队守城外，其余的连夜开拨到遂川，他还和党部主委一起，组织妇女会、青年会、商会，吉安采茶剧团，分赴遂川、永新、宁冈慰问。

坐镇吉安的杨师长很快收到一份战报，周营长从遂川发出。

“我已在遂川县长、党部主委,以及遂川保安团肖家壁的全力配合下，夺回了县城，现正在追击共产党员残余分子，激进分子，慰问被害的党国精英和文明乡绅，一面派保安团打扮成猎人，农民等潜入到井冈山脚下，刺探情况，不日将进剿井冈山。”

杨师长露出了满意的微笑，要机要员原封不动地向朱主席发报，报告这个战绩。

王营长也发来电报：

“我已到达宁冈县城，永新和宁冈保安团全力以赴支持我们剿匪，我已派出探子深入到古城、龙市，葛田一带了解情况，不日将进剿毛匪的老巢，茅坪和茨坪，将与周营长在茨坪胜利会师。”

杨师长阅后十分满意，嘱机要员一字不改地向朱主席发报，请朱主席放心。

杨师长心情很不错，打开留声机，放谭鑫培演唱的《空城计》。

我正在城楼观风景，

耳听得人马乱纷纷，

旌旗招展空翻影，

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我也曾命人去打听，

打听得司马你带兵正往西行。

一来是马谡无谋少才能，

二来是将帅不和才失街亭。

你连得三城多侥幸，

贪而无厌又夺我的西城。

我诸葛在敌楼把驾等，

等候了司马到此咱们谈呐、谈谈心。

西城的街道打扫净，

预备司马好屯兵。

诸葛亮无有别的敬，

早预备着羊羔美酒犒赏你的三军。

你到此就该把城进

为什么犹疑不定、进退两难，

为的是何情？

左右琴童人两个，

我是又无有埋伏又无有兵。

你不要胡思乱想心不定，

来、来、来，

请上城来听我抚琴。

杨师长几个手指头，随着节拍，点着桌子，发出悠杨的打击乐的声音，他也不时翕动着嘴唇，轻轻地唱出歌词，他沉津在谭鑫培美妙的唱腔中。他是谭鑫培的铁杆票友，他无限钦佩谭鑫培的演唱风格，他的演唱玲珑活泼，变化多端，运用衬字，虚字调整腔调，灵活地转变板眼，于平淡中见灵巧，细腻鲜明地表现不同人物的感情、性格。杨师长陶醉在谭鑫培美妙的唱腔中。

二月十七日，元宵节已过了十一天，王国政营长和张开阳县长几个人打麻将打到天亮，大家兴致很高，还一起喝了早酒，宁冈名菜牛下水，羊下水，猪下水各炖了一大脸盆，米酒又很醇，张开阳年轻貌美的妻子酒量很好,又极具劝酒能力，大家吃得满头大汗。突然南门旗山亭方向传来枪声，枪声由疏到密，王国政笑哈哈地说：

“这伙毛贼以为就你们保安团在，竟送上门来啦。张县长，张夫人，各位文明乡绅，你们先慢慢喝着，酒且温着，等我结果了这伙毛贼，再回来和你们痛饮！”

说完，王营长拨出手枪，带着他的警卫员醉醺醺地冲出去了，张县长他们也都放下碗筷,跟着去做后勤工作。王营长临出门还转身特地嘱托店家保留了那些菜，连碗筷都不要收好，他去把那些个毛贼杀个干干净净，立马回来，继续喝酒。

王国政率领独立营及宁冈靖卫团，进入战斗，他亲自指挥九挺新式机枪，往城墙下扫射。工农革命军退至机枪射程之外，双方形成对峙状态。战至中午，工农革命军在当地群众的帮助下，巧妙地潜入到东门外城下，采用火攻的办法，拿下了东城门，又用相同的办法攻克北门，工农革命军进城后，从城内攻打南门，里应外合，杀得独立营和宁冈靖卫团节节败退。张开阳劝王营长带着精锐从西门退却，退到永新县城去，来日再战，留得青山在，不全没柴烧。王营长、张县长率领残兵败将刚出西门，正好中了在此等候半天的袁、王第二团的埋伏，营长王国政被乱枪击毙，张开阳和夫人赶紧化妆成农民逃命，夫妻俩一前一后，保持十多米的距离，张开阳的老婆女扮男装,骗过了农民暴动队员，开溜了，张开阳被眼尖的暴动队长文根宗发现，拔腿就跑，还不停地回头朝文根宗开枪。文根宗毫不惧怕，手持梭镖，一路追赶，把张县长堵在一座石拱桥下，他负隅顽抗，开枪射击，打光了子弹，文根宗冲进去，缴了他的手枪，活捉他。

这一仗，工农革命军歼敌三百余人，俘虏一百余人，缴获了大量的枪支弹药，第一次占领宁冈全境。

毛泽东领导工农革命军拿下新城，取得西面战场胜利后，他又率领工农革命军主力部队，星夜兼程一百多里，在黄坳和东面的周营长及万安、泰和和遂川保安团展开激烈战斗。工农革命军的强大攻势，很快就把国军及保安团压了下去，先是保安团开溜，接着周营长也顶不住，溃逃。周营长保住了一条命，部队损失了三分之二。毛泽东领导的工农革命军又一次攻克遂川县城。

方振宇骑着马，深入前线，亲眼目睹了这两场战斗，他扼腕痛心之余，又根据楚去海、小赣州、邢大山上报的情报，编写了第二期简报，如实地向上级反映了这两场战斗。

谢忠山的永新保安大队，被彻底击溃了，他本人也被俘了，由于没有穿制服，邢大山巧妙地把他营救出来，他见到方振宇后，流下了眼泪。

永新县党部主委、县长，遂川县党部主委、县长，各自形成一个书面材料，向上级汇报。永新县的汇报材料是比较真实的，在分析失败的原因时，三条是客观原因，一条是主观原因，那就是王国政营长刚愎自用，吃喝玩乐，写了一张半纸，占了材料的三分之一。遂川的材料跟永新的材料如出一辙，分析主观原因时，说最致命的，那就是西线战场的失败，王国政的独立营，装备最好，人员也更多，全军覆没后，等于给毛泽东装备了一个加强营，他们拿着我们的武器来打我们，把失败的责任，巧妙地全部推给了战死的王国政营长,主观原因轻描淡写,尽力开脱自己的责任。

吉安党部主委和专员，都没有亲临现场，没有掌握第一手资料，收到下面报上来的材料后，也写了汇报材料，只能在文字上做游戏，看似周到全面，实际上没有实质内容。他们连同下面的材料一起，上报朱主席。

杨如轩师长听到王国政营长全军覆没，周营长溃不成军,各县的保安团也损兵折将的噩耗后，足足半个小时站不起来，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他这个久经沙场的滇军名将，会栽在一个书生领导下的一群土匪和残兵败将的手上，他一百个想不通。他亲手编写战报，一开头是三个大而黑的“冤”字，接着分析这次战争的得与失，最后向朱主席请求戴罪立功，让他亲自率领一个团杀过去。

各个渠道的汇报材料如雪片似的飞到了朱主席的手上，朱主席认真地研究了杨如轩和方振宇上报的材料，他拒绝了杨师长立即出兵的请求，他觉得要等一等,他要看看外界的反应，特别要探听到蒋委员长的反应。他相信杨如轩师长的能力，他也会给他这个机会，只是不能鲁莽轻率，还要他反思一段时间，更要寻找战机。他要秘书长收集上海，南京的报纸给他，看看媒体是如何报道这次进剿井冈山失利的。他认为方振宇既有军事天赋，又是一个勤恳扎实的人，此人一定要笼络住，将来一定可以派上大用场。

方振宇召集他手下的八员大将和朱三株，在县保安大队开会，他要大家如实分析战况，指出这次战争的得与失，并分析为什么会导致这个最不好的结局。大家实事求是地分析了这场战争失败的原因，普遍认为,毛泽东的部队人多,枪多,又占了天时、地利、人和的优势,国军势单力薄,对毛泽东及其部队认识不足,又没有作好充分的准备,部队协调不统一,步调不一致,狂妄自大，刚愎自用，导致被共军各个击破。朱三株说了一下国军不重视我们的情报，王营长打都没打开我们提供的地图和书面建议,以后，希望作战部队和我们做情报工作的要通力协作,一定要他们审慎地采纳我们的建议，我们提供的情报，至少要认真地看一看，有针对性的采纳也行，不然，我们的劳动成果不能得到认可，也就不能转化为战斗力，那我们的工作还有什么意义呢？一个不重视情报工作的军事长官，等于自己把自己变成聋子、瞎子，只能是盲目出击，被动挨打，打败仗是正常，打胜仗就不正常了。

方振宇对大家的发言，逐一进行了点评，大家心悦诚服。他对朱三株的观点很是赞同，但觉得，他的语言过于尖酸刻薄，容易伤人，本想当众批评一下，后来又想，他年轻气盛，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可能会挫伤他的积极性，话到嘴边，他又吞回去了。他只是轻描淡写的说，我们以后要尽量用平和的语言，表达自己的意思，深入浅出，言简意赅。谈到王国政营长时，方振宇说：“王国政营长已经不在了，他是为党国捐躯的,纵然他有一万个不是，我希望我们不要落井下石，更不要给他身上泼污水。我也恨铁不成钢，他置我们提供的，精心准备的军用地图和情报与不顾，毫无韬略，临阵还大吃大喝，好像小孩过家家，不把打仗当回事，刚愎自用，最后，导致全军覆没，自己也杀身成仁，真是咎由自取。他的过失，我们内部讨论可以，吸取教训嘛，但，不得写进材料上报，不得把他不应该负的责任，也推到他身上去。我们做人一定要君子一点，我们应该给为党国捐躯的将士，应有的尊严，不要纠缠他小细节，小过错。这样，我们的军队才有凝聚力，才有战斗力，国家和党才有希望。希望否定王营长的话，不要出自我们九人之口。”

第十八章

元宵节过后，天气晴好，培根小学春色满园。

梨花、李花是白的，桃花是粉红的，白玉兰和紫玉兰竟相绽放，樟树长出的嫩绿的叶牙子，野蚕在树干上蠕动,啃食嫩绿的樟树叶，树上的鸟又多了起来，柳树垂下细长的飘荡的翠绿辩子，一丛一丛的映山红，映红了一张张稚嫩的小脸，勤劳的蜜蜂飞来飞去，发出嗡嗡的叫声，时而，被此起彼伏的读书声盖了下去。

   严校长缓缓地沿着校园的教室前后或围墙下,走走停停，仰视高高的梨花、李花、桃花、玉兰花，紫玉兰似乎是他的最爱，他驻足良久，还伸长脖子贴近花瓣吮吸。映山红比较矮，他蹲下来欣赏，趁人不在，他还揪下几朵，塞进嘴里咀嚼，他喜欢映山红酸酸甜甜的味道。看到这些美丽的鲜花，看到教室里一个个认真听课的，如花一般美丽小孩，严校长从心底升起丝丝的蜜意。

  严校长非常热爱培根小学。大年初一，初二这两天，他几乎把所有老师的家跑了个遍，他一家一家去给他们拜年，会喝酒的拎上几斤老酒，会抽烟的，捎上一把上好的烟叶，不喝酒、不抽烟的，就提着一袋点心，或一包茶叶去，有老人或小孩的，他还会送上几个刚刚上市流通的，金光灿灿的民国铜元，表示一点心意。点点是唯一的女老师，又是培根小学唯一的大学生，学历高，水平更高，教学效果特别好，师生、家长没有不翘大拇指的。他就托人从南昌买来一块时鲜的绸缎送给她。赖督学是县长派来的，年轻有为，也尽心尽职，一个学期下来，在大门口迎、送学生，从来没有落下一次，还不在学校拿薪水，师生、家长反映也不错，可惜他住在禾川镇，又不知道他的详细地址，严校长只好取消登门拜访的计划，等一开学，他就设家宴款待他，严校长的美意没有落空一个。

   根据校长新学年的分工，点点升任四年级的国文教师，兼任班主任，点点欣然接受。她觉得农村小学与城里小学最大的悬殊就是音乐和体育，别小看这两门课，上与不上，学生气质就是不一样。狗特务赖督学的体育上得不错，而学校的音乐还是空白，要提高培根小学的水平，音乐教育，就不能拖后腿，眼下，学校没有音乐教师，她就自告纷勇兼任她这个班的音乐，她想以她这个班作试点，慢慢向全校推广。她自费从南昌买回一架她在南昌家里被烧毁的德国产的“斯坦威”牌钢琴，她看到与原先一模一样的钢琴时，她的心颤动了一下，她叫了三元和兴州把钢琴抬到培根小学她的房间，她演奏了门德尔松的《春之歌》，敲完最后一个琴键时，她伏在钢琴上嚎啕大哭。

 点点利用每周周六下午休息时间，教她这个班音乐，为了吸引学生的兴趣，她先从实例开始，然后再来教一些基本的乐理知识，这个效果很好。很快，她的学生就能在她演奏钢琴的伴奏下，演唱好几首歌。严校长听过后，很兴奋，建议利用星期六下午，以她这个班为基础,给全校师生演唱一些歌曲，以此为契机,促进全校音乐教育。点点答应了,还与其他老师商量,让更多的老师参与进来，把严校长也拉进来了,增加了很多节目，她列了一张清单，打算办成一台小型文艺专场会。

   星期六下午，阳光明媚。学校大礼堂布置一新，舞台两边严校长亲自编撰对联，舞台正面墙上，美工老师绘制了一幅大型的以培根小学校园为背景的春意盎然图，舞台前面摆放了一排整齐的两边柏树枝中间映山红的装饰花带，庄重又华美。

   点点，这位江西公立医学专门学校的校花，今天也稍微修饰了一下，剪了个学生头，穿了月白偏襟上衣，下身是黑色的裙子，脚穿高跟小皮鞋。她走到舞台中央播报时，亭亭玉立，光芒四射，台下是热烈的掌声，连附近村民也拖儿带女站在礼堂后面观看,那些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专注地欣赏，忘情地鼓掌,大开了眼界。

   开篇曲是严校长亲定的民乐会奏《百鸟朝凤》，三个唢呐高手，还有笛子、二胡、琵琶、笙、木鱼和锣鼓等打击乐，全校的老师都登场了，演奏到中途音节转换的时候，只有点点的琵琶声，严校长放下二胡,亲临舞台中央，朗诵“百鸟朝凤”的传说：

   一天，伏羲巡视到西山桐林，只见金、木、风、火、土五星之精，纷纷飘荡在梧桐树上。顿时，仙乐飘飘，香风习习，又见瑞气腾腾，霞光万道。天空彩屏开处，祥云托着两只美丽的大鸟，翩翩降落在那棵高大的梧桐树上，其余诸鸟纷纷飞集在各处树上，朝着两只美丽的大鸟齐鸣。伏羲见到如此奇异现象，忙召来辅佐他的木神句芒问个究竟。句芒笑着对伏羲道：“这两只最大的鸟就是凤凰呀！”

严校长停顿片刻，略微提高一下噪门，继续说到：“新年刚过，我们培根小学又长了一岁，成长为少年了，祝愿我们学堂能引来凤凰，更祝愿我们的学堂能飞出凤凰，翱翔神州大地,光耀华夏民族。”

他退回到原坐位，又拿起了二胡，此时，唢呐声起，其它乐器也响了起来，《百鸟朝凤》达到高潮,嘎然而止，余音绕梁。

   接下来，老师们一一登台献艺。赖督学表演武术，他的最后连续五个空中翻，大家都看傻了眼，如痴如醉；其他老师也不甘落后，纷纷献艺，有二胡独奏、笛子独奏、琵琶独奏，不过反响最好的，还是钟静岚钢琴伴奏，她班上全体同学合唱的两首歌。

第一首是《男儿第一志气高》：

男儿第一志气高，

年纪不妨小。
哥哥弟弟手相招，

来做兵队操。
兵官拿起指挥刀，

大兵放枪炮。
红旗一面飘飘，

铜鼓咚咚咚敲。
一操再操日日操，

操到身体好。
第二首是《夕会歌》：

光阴似流水，

不一会，

落日向西垂，

落日向西垂，

同学们，

课毕放学归。

我们仔细想一想，

今天功课明白末？

先生讲的话，

可曾有违背？

父母望儿归，

我们一路莫徘徊，

回家问候长辈，

温课勿荒废。

将来治国平天下，

全靠吾辈。

大家努力呀！

同学们，

明天再会。”

这两首小合唱的歌，引起了全校师生和后面站立观看的父老乡亲的强烈共鸣，当最后一个音节结束的时候，台下是长久不衰的热烈掌声，是这个礼堂建成以来最长、最热烈的掌声。钟静岚从钢琴前，来到舞台中央，带领全体同学们一起谢幕时，激动得流下了眼泪，细心的同学掏出自己的手绢,给老师擦拭泪水。全班同学人人笑开花，他们为有钟静岚这样的好老师，为有这样一个好的班集体，为有培根小学这样的好学堂，感到无比的自豪。

   音乐会后，培根小学才真正算得上是个现代意义的学堂，而不是旧式的私塾。校园里飘荡着优美的旋律，同学们在课前十分钟，课堂外，回家的路上，经常哼起了歌曲，师生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家长，甚至周边的村民反映很好，有些把小孩送到县城或者吉安读书的家长，也想让小孩回来读书，他们认为家乡的培根小学，教学质量并不比外地差，而且小孩还可以享受亲情。一场小小的音乐会，点点和培根小学都声名远播。

傍晚，小黑牯子到点点家，把一个大的信封交给点点。他说黄猫大哥交代，近期找个时间送给黑猫就可以。他表功，你是姐姐不是哥哥的事，我没有透露给任何人，我够义气吧？点点伸出大拇指表扬他，他嘿嘿一笑，无比骄傲，水也没喝一口就走了。

  点点在信封的左下角，看到的是麂子尾巴毛，她知道，这封信不急，过几天送都行，如果是马的毛，特别是枣红色的马毛，那就要立马送走，不过，点点只要接到信笺或物质，她都会在最短的时间内，上传下达，绝不耽搁。她深深地知道，中共江西省委与井冈山根据地及时沟通的重要性，传递一封信，要冒风险的，成本也不会低，不是重要情报，组织上绝对不会通信。

  第二天一大早，点点依然女扮男装，乘坐自家的小火轮船去吉安，到吉安天色已晚。见到黑猫，她把点点带到了南门客栈，就是她上次住的客栈，老板认出她，对她特别客气，坚决不要房费，还告诉她自从她训斥那些兵痞后，再也没有人来打扰他们了，客栈生意又好了。走进房间，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在等着她们。男子梳着小分头，国字脸，个子很高，不胖不瘦，穿着黑色西装，里面是白衬衣，打着红色领带，脚穿黑色的三接头皮鞋，他是谁？一看给点点的感觉就是一个坚定、自信、干练、儒雅的老共产党员。点点仔细地端祥眼前这位革命同志，感到无比亲切，她心目中猜测，他应该是我们党的一个大人物，她激动不已，有很多心里话想对他说，一时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她只是傻傻地笑着。她看了看旁边的黑猫，她坐在椅子上，看一本小册子，默不作声。她眼前的人看出了她的急迫心里，伸出手来，和她握手，慈祥地看着她，和蔼可亲地朝她点了点头，他自我介绍说：

“我就是经常和你们打交道的陈谭秋，以后就叫我老陈吧，我经常收到你们送来的情报和经费，我代表江西省委，感谢你们。”这时，黑猫也站了起来，他一一跟她俩握手，“今天终于见上面了，很好，你们辛苦了，都坐下，我们聊一聊眼下的情况。”  

   黑猫看了看点点，意思是要点点先说，点点看了看陈潭秋书记，陈书记慈祥地点了点头，又看了看黑猫，黑猫鼓励地笑了一下，点点便坐直了身子，呡一口茶，慢声细气地汇报了她的工作。

她汇报工作有四方面内容。

第一层，介绍井冈山农村革命根据地的情况。她从根据地活动范围，政权建设，组织机构，人际关系，物质供应，劳动分配等多个方面，祥细地汇报了情况，她认为根据地的政权建设是稳固的，通过民主的方式选举产生了工农兵政府主席，老百姓是拥护的；工农革命军与老百姓的关系是密切的，是鱼和水的关系，可以称得上是一家人，因为工农革命军切切实实是为老百姓谋利益，提出了“三大纪律，六项注意”来约束军人的行为，保护老百姓的利益，特别是“打土豪，分田地”深得老百姓拥护；根据地就像一个堡垒，全民皆兵，全兵皆民，军民团结如一家人，可以说是历史上少有的战斗堡垒。她说，打土豪、分田地，老百姓相信毛委员，建立工农兵政府，老百姓既相信毛委员，又相信共产党。

第二层，她汇报了一下自己从事的情报工作。她很谦虚地承认自己是个外行，在学习中不断成长，好在有黑猫和黄猫同志的帮助，她才不出纰漏。她指出，她从吉安、南昌接到情报后，送往井冈山比较方便，共有四条路，走在山里也好隐蔽，出纰漏的概率不大。但从井冈山接到情报后，送往吉安，暂时还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水路，坐船，目前是安全的，一旦国民党反动派派兵把守，或者派专人管制船只，这条路线就断掉了，我们要设法开劈别的路线。我们目前是单线发展，这个出于安全的考虑，是可以理解，但有封闭、时效性不高、比较片面等弱点，建议井冈山周边各县，湖南方向的情报网要建立起来，形成一个完整的系统，这样，情报才能准确、畅通、快捷，即使一两个人出了问题，也不会影响这个系统的正常运转，当然，内部如果出了叛徒，受的损失也就会大得多。  

第三层，她汇报了敌人的情报网络。早在去年，毛泽东率领秋收起义部队初上井冈山时，湘赣两省就已经构筑了对井冈山的情报网络，只是都在各干各的，互相并不能融在一起，甚至也不互通情报。湖南的情报网络我不是太清楚，江西的情报就比较了解，针对井冈山，他们建立了南昌—吉安—永新—遂川—宁冈这么一个情报网络，各地党部就是特工老巢，但不归党部管，直接对朱培德负责。朱培德去年九月底，专门从滇军中，挑选一个班的兵力，组成针对井冈山的特工组，组长是他的云南老乡，授中校军衔，比他的同伴高了一级，除了南昌，吉安布点外，此人在遂川县城、永新县城和我的家乡贝瑶，都安置了特务，这个组织的成员都是滇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战斗力很强，配备了最好的轻式武器，上一次杨如轩师长围剿惨败，特工组非常愤怒，他们提供给杨师长的情报，杨如轩不当一回事，王国政营长甚至把特工精心绘制的军事地图，连打开看看都没有，随意丢弃在旅社。特务组头子是个瘦高个子，右脸上有条暗红色的刀疤，现在，刀疤颜色可能淡了许多，姓名不详。在我们贝瑶的培根小学，他们也安插了一个特务，做我们小学的督学，姓赖，叫赖以平，赣州人，兼我们小学的体育老师，他定期去永新县城或吉安送情报。可以肯定的是，围绕井冈山的特务机构，总部设在永新县城，年前，我曾想干掉培根小学的赖特务，黑猫同志指示说，此特务身份暴露，他的价值大大减少，留着，我们也可利用他，所以，至今我还没有下手。我们要设法摸清他们的机构，侍机一网打尽。铲除盘踞在井冈山四周的毒蛇。

  第四层，她汇报了一下家庭及她个人的一些情况。她的父母在南昌八一起义之后被国民党反动派杀害，房子也被烧毁了，惨不能睹。说到这些，点点的眼睛很快就红了，接着眼泪涮涮地流了下来，嘴唇在痉挛，四肢也在颤动。黑猫递给她一块洁白的手帕，点点绞在手指上，并没去擦眼泪，而是走到脸盆架从水缸里打水洗了把脸，用黑猫给的手帕擦干净脸上的泪和水花。她爷爷已经七十多岁，哥哥钟静谷又远在苏联，她操心的就是爷爷，人生七十古来稀，虽说爷爷身体硬朗，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去年那场灾难打击太大，爷爷的身体明显垮了下来。她也谈到了她自己，她是学医的，以优异的成绩毕业，现在暂时在培根小学做老师，既可以照顾到爷爷，又可以为党做点事，一举多得。不过，她还是希望能做医生，等到完成任务后，她想去南昌，吉安或者上海做行医，同样可以兼做情报工作。医生的实践性特别强，外科医生尤甚，丢失了就会生疏，我们党一定也需要医生，她希望在医疗工作中，为党作更大的贡献，不过，眼下，她会做好井冈山的情报工作。

   讲了那么久，点点歉意地看了看黑猫，看了看陈书记，双手合一说，她讲完了，陈书记满意地点了点头。

   黑猫也汇报了她的工作：

   与白猫点点慢声细语的风格截然相反，黑猫快人快语，声音比较尖细响亮。她充分肯定了白猫的出色工作，用全部的家产，甚至生命为党工作，她天资聪颖，做情报工作上手很快，几乎是无师自通。她回答了白猫提出的一些问题，国民党井冈山特务机构的负责人是滇军中校，方振宇，瘦高个，右脸上有一道刀疤痕，总部设在永新县城，在南昌、吉安、遂川县城和贝瑶都有专门机构或专人，他们的任务就是搜集井冈山的情报，上报到朱培德的手上，为朱培德扼杀井冈山的新生政权、新生军队决策，提供服务。应该说他们的工作是努力的，提供的情报也是很有价值的，只是没有引起军方的重视。年前，他们暗杀了我们一个情报交通员，是旗锣坳下的老黑牯子老石同志，趁他们晚上熟睡之际，狗特务放火烧房子，老石夫妻俩活活被烧死，这个特务就是培根小学的赖以平。我们及时对革命烈士进行慰问，下一步还将替他们报仇。我们在井冈山周边这些地方也有人，不过为了安全起见，都是单线联系，我们的情报网比他们还周密，还严实，成效也更好。

  目前，吉安的革命形势有了根本的好转，井冈山革命根据地得到壮大，建立了三个县的工农兵政权，军队有两个团，还有赤卫队，暴动队，其他的革命组织也建立起来了。吉安，万安，安福，泰和，永新的农民组织也在秘密恢复，迅速发展，预计不久的将来，吉安的革命形势将会得到突飞猛进的发展，希望省委密切关注革命形势的变化，并选择派懂军事的同志来指导工作。从我掌握的情报来看，湘南的农民运动轰轰烈烈起来了，但有些农民领袖的做法有点极端，说什么只有真正的无产阶级才能成为真正的革命者，农村中雇农是最革命的，毕竟雇农很少，不到农民的百分之五，于是，就把农民的房子烧了，人为制造雇农。这种极左甚至愚蠢的做法，不但不能迫使他们革命，反而逼迫他们仇视革命，仇视共产党，甚至还联合起来，杀死烧他们房子的农民领袖，然后投靠国民党去了。希望江西省委要重视这个问题，吸取教训。南昌起义部队在大余整编后，现在已以进入到湘南，朱德、毛泽东都互派人员，取得聊联系，这样的话，湘南与井冈山革命根据地有可能连成一片。不过，新上任的湖南省政府主席何健，采取了与程潜截然不同的措施，他见共产党员、农民运动骨干分子就挥舞着屠刀砍人，屠村，斩草除根，残忍之极。湘军的战斗力也远比江西的滇军，要厉害得多，湘军与地方民团的关系也要紧密得多，不像江西，驻赣的滇军与各地的民团关系淡薄，甚至对立，赣军与滇军的关系也不融洽，有时还会，内讧。江西工农革命军回旋的余地大一些。

   随着井冈山革命队伍的不断壮大，物质供应线要拓展并巩固。目前最好的供应线是白猫开拓的吉安—泰和—贝瑶—罗浮的水运线。水运，物资运得多，又比较安全。赣州—遂川—草林—黄坳这条线，因为水运不能连接，有一段路要陆运，人力、马帮不好找，又                                          容易暴露，成本也太高，正在筹划中，还没启用。另一条是吉安—永新—宁冈，也是水运，运过几次，风险更大些，还算不错。

   井冈山本身就很艰苦，毛委员他们穿两件单衣过冬，井冈山冬天又冷又湿，都在零下五度以下，常常是零下十度，吃的也就是红米饭、南瓜汤。晚上照明基本上是松油柴，竹片，少量的桐油灯；睡觉是钻稻草铺，垫的是稻草，盖的也是稻草、蓑衣。可以说生活苦到了极点，但他们给中央筹了大笔的款子，这种崇高的精神是鼓舞人的。

   黑猫讲话的节奏很快，时而会用手势辅助来表达自己的意思，爱憎分明，喜怒哀乐充分表现在脸上，声音也因感情的变化而变化，最后，谈到井冈山军民的艰苦生活，谈到他们的崇高境界，谈到他们大无畏的英雄气概，眼睛里闪烁着泪花。

   黑猫讲完后，房间出现了短暂的肃静。陈书记站了起来，拎着热水瓶，给他们加上开水，三个人的开水杯重又热乎乎的，各自喝了几口，陈书记把杯子放到桌子上，她们两人都用巴掌抱住把缸，让热气温暖自己的双手，都注视陈书记。  

   陈书记转过身，望望白猫和黑猫，开始了同志式的洽谈，语言浑厚而有磁性。

   他说，中国革命最低潮的时期，已经过去了，现在，正在慢慢地恢复和发展。全国各地由于国民党反动派窃取北伐战争的胜利果实后，对于和他一起并肩作战，流血牺牲的共产党人和工人、农民兄弟，不但没有分享到革命的成果，反遭屠杀。中国人民看清了以蒋介石为首的反动派的狰狞面目，连国民党内部的一些正义人士，也公开与蒋介石决裂，勇敢地和我们站在一起，比如说孙夫人宋庆龄同志，还有邓演达等同志。国民党反动派赢得了政权，却永远失去了民心，这样的政权会长久吗？不会的。国民党反动派建立的政权，是代表大买办、大资产阶级、大地主，大官僚等少数人利益，背叛了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不但与广大劳动人民的利益相冲突，而且也与全国各地的大小军阀利益相冲突，国民党反动派与各地新军阀的战争一触即发，中国的老百姓又将没完没了的忍受战争的痛苦。我们共产党人也从鲜血中吸取了教训，对付豺狼，除了拿起武器，没有别的选择。毛泽东同志从南昌起义，广州起义，上海三次武装起义均告失败的教训中悟出，中国革命应该有一条与苏俄革命不同的道路，他把秋收起义的部队带上井冈山，而没有去攻打长沙，为中国共产党人提供了一个努力的方向，奋斗的方向。毛泽东领导的工农革命军，天天打仗，在每天五分钱伙食的艰苦条件下，还为中央筹集了大批的经费，这就是共产主义精神，共产国际驻中国领导人米特凯维奇在一份给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的报告中，指出，毛泽东领导的工农革命军的活动区域，湖南、江西，农民暴动正在进行，而且建立了四个县的苏维埃政权，共产国际应该肯定和支持。我们江西省委，我们的红色特工，都要创造性地支持井冈山斗争，使其不断发展、壮大。吉安、泰和、万安、安福农民运动，正在酝酿当中，朱德、陈毅领导的南昌起义部队在赣南三整之后，战斗力大大提高了，部队面貌焕然一新，这支部队已进入湘南并发动了宜章暴动，取得了重大胜利，建立了苏维埃政权，中央已去信朱德，要他和毛泽东在井冈山胜利会师。湘赣边界的罗霄山脉中段，将会红成一片。我是一个革命的乐观主义者，同时也要做脚踏实地的实干家，我们要默默无闻地为革命做好点点滴滴的工作，基础工作打扎实了，革命大厦才能建立起来，否则就是空中楼阁，昙花一现。

钟静岚同志提出的开辟新的线路问题，我们已经布了局，并开展了工作。现在就是要充实力量，张思达同志反应的湖南省委在农村的一些极端做法，毛泽东同志在给江西省委和中央的信中也反映了，我将去上海，向中央负责人面陈，可能共产国际和党中央也有这种比较极端的观点，他们不了解农村的情况，毕竟，中国革命问题是前无古人的崭新课题，没有现成的经验借鉴，我们基层的同志要把自己掌握的情况，如实向上反映，说服中央制定正确的路线政策，千万不能内耗，我们也没有资本内耗，内耗等于我们共产党人集体自杀！。

做红色特工，不仅你们，我也是一项全新的工作，我们要多思，少言，慎行，保护自己，保护组织，保护革命利益，你们两个人成长很快，我十分满意，但以后的斗争更复杂、更艰苦、更危险，我们要有随时为党牺牲个人的思想工作准备。

钟静岚和张思达看着陈书记，不约而同的点了点头。

钟静岚抓住短暂的休息机会，她突然站起来，红着脸说：  

“陈书记，张思达同志，我能不能加入中国共产党？”

说完，点点像个害羞的小学生一样，吐了吐她那红红的舌头，然后像完成了一件大事似的，正襟危坐，等待事情的结果。

 张思达从来就没有看到钟静岚的这一面，她感觉到她这一面与记忆中的白猫反差太大，所以忍俊不禁，她很快就克制住了，看着钟静岚，又看看陈书记，端坐着。

“好哇，我们共产党人就欢迎你这样的优秀分子进来。你，大学毕业，为了做好党的地下工作，你毅然离开了你从小生活的省会城市南昌，回到小山沟贝瑶。你的父母为了党的事业，双双献出了宝贵的生命，你忍着巨痛，擦干净父母的鲜血，掩埋好他们的骨灰，又能顽强地站起来为党工作。你爷爷虽然七十多岁，仍不辞辛苦地协助你为党工作。你的哥哥是我们党的高级干部。你们一家还把巨额资产无私地奉献给了党，几个月来，你为党兢兢业业地工作，你在思想上、行动上已经是一个合格的党员，只不过没有履行手续而已。既然你提出了这个要求，我代表中共江西省委欢迎你加入我们党组织！”

陈书记主动伸出双手和钟静岚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张思达也把她那双手加上去，三双手长时间地握在一起。

“钟静岚同志，欢迎你加入中国共产党！我们将一起并肩战斗，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身！”

张思达的眼圈红了，很快两行热泪掉了下来。钟静岚也受到感染，先是眼圈红，接着也洒下热泪。

大家的手松开来了，她俩并排坐在陈书记的对面。

陈书记先看着张思达，后看钟静岚，严肃地说：

“中国共产党是中国工人阶级的先锋队，同是也是中国人民和中华民族的先锋队。每个共产党员，必须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身。按照党章的规定，你要写好个人入党的书面申请交给党支部，我们会给你安排一个入党介绍人，中共吉安市委将批准你入党，我来主持你的入党宣誓仪式。”

陈书记停顿了一下，又换了轻松的语气说：

“吉安，我是第一次来，我去外面走走，了解一下这座千年古城。张思达同志，我推荐你为钟静岚同志的入党介绍人，余下的事就由你来做。”

陈书记从南门客栈出来，已是万家灯火。他对吉安心仪已久，这个古称庐陵、吉州的地方，史称江南望郡，为中华民族贡献了灿若星河般的文臣武将，欧阳修，文天祥、解缙 ……他沿着赣江的石提慢步，瞻仰了一下金牛寺，又踏着石阶，走过浮桥，到千年学府白鹭书院转了一圈。他的身上似乎注入了一种特殊的精气神，顿时感到力量倍增，七百多年前，文天祥就在这个书院读书，后官至南宋丞相，他人生的最后一段时光，也是在家乡度过的。当他在广东零丁洋被俘，解往大都，途经吉安，途经他的母校白鹭洲书院时，他作何感想？可以肯定的是，他吸取了家乡的正气，所以才能够写出《过零丁洋》，《正气歌》这样名垂千秋，光耀史册的千古名篇，他才能这样从容不迫，慷慨就义。为活着的人写祭文，劝朋友放弃生命，保持名节，自古以来好像仅吉安人王炎午，王炎午打听到自己的恩师文天祥在广东被俘将经赣江押往大都，邀集朋友连夜撰写祭文，并组织人员抄写上百份，从赣州沿赣江北下，带领自己的弟兄和文天祥的生前好友，一路张贴至峡江。文天祥被元军解押经过这一段水路时，他虽然看不到祭悼他的文章，但听到沿江家乡父老的哭声和王炎午等人声嘶力竭劝他舍生取义的呼唤声，看到成群结队白花花披麻戴孝为他送行的人群，一路服侍他的邓光荐，眼睁睁看到文天祥大义凛然地绝食，服毒，求死，那是多么慷慨激昂的场面！

陈潭秋书记走下浮桥，拾阶而上，畅想那样的场面，不由得热血沸腾。我中华民族历经五千年文明而不衰，虽有屈辱的历史，几度分合，而始终不亡，不就是有千千万万个文天祥这样的人杰吗？

回到街上，陈书记闻到烤红薯的香味，他才想起自己已经两餐没吃了，饿了，他想，钟静岚，张思达肯定也没有吃晚饭。他就在他下榻的南门客栈对面的小店里，要了一钵蛋炒饭，吃完，感觉还没吃饱，又买了两个烤红署吃掉。他交待老板，等一下还有两个青年男子过来吃饭，又要了一荤一素两个菜，两份饭，一起付好账，返回旅社。

张思达作为一个年轻的老党员，中共吉安市委书记，钟静岚的入党介绍人，她和钟静岚一起学习了中国共产党历史，党的性质，党的宗旨，党的章程，入党誓词。钟静岚用毛笔写好入党申请书，双手呈送给张思达，行了一个庄重的弯腰礼，张思达也双手接过她的入党申请书，点头回了一个礼，在入党申请书上，也用毛笔签上入党介绍人的姓名，张思达。

钟静岚本来更习惯用钢笔写字，陈书记的房间有毛笔，也有钢笔，她认为加入中国共产党，是她一生中最大的一件事，也是最神圣的一件事，她自然而然地选择了毛笔。毛笔是中国读书人的专用笔，钢笔是外来的，远没有毛笔来得庄重。她还找来印泥，在申请人钟静岚名字上，按下自己血红的手印。

张思达在正面墙上挂好鲜艳的中国共产党党旗，红绸布的党旗中央，是黑色的镰刀和铁锤，镰刀和铁锤被黑色的五角星包围着，五个角上分别写上中国共产党。这面鲜艳的党旗是张思达亲手做的，针脚匀称，图案规整，字迹娟秀。党旗下面是一张长方形红纸上写的入党誓词：

牺牲个人，

严守秘密。

阶级斗争，

努力革命。

服从党纪

永不叛党。

宣誓人钟静岚。

一九二八年二月二十六日。

这些誓词是钟静岚抄写的，钟静岚小时候临柳贴，字的构架和骨感特别好，刚毅中透出秀丽。

陈潭秋书记走到门口，敲三下门，一轻两重，又咳了一声，张思达听出是陈书记，把门打开，陈书记背过身，环顾四周无人，才退进房，关上门。他看到这两个人把入党宣誓仪式准备好了，感到欣慰，张思达压低嗓音说：“陈书记来得正好，请您来主持钟静岚同志的入党宣誓仪式吧！”

“好，我来主持。”陈书记不假思索地回答，他走到脸盆架前，打了一瓢水，洗了洗手，擦干，用另一块干净的毛巾，拍打身上的灰尘，拿起梳子，对着镜子梳了梳头发，又把扣子扣好，整了整领带，端起自己的把缸，喝了一口水，低头看到皮鞋有少许的灰尘，他用脸盆架下的半块擦皮鞋的布，把皮鞋擦亮。回头看了看张思达和钟静岚，她俩已经做好了准备，都穿上女儿装，都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陈书记带着她俩走到党旗前，告诉钟静岚，举起右手，握紧右拳，眼睛正对着中国共产党党旗，跟着他一句一句宣誓：

牺牲个人，

严守秘密。

阶级斗争，

努力革命。

服务党纪，

永不叛党。

钟静岚一字一句跟着陈书记念，声音有点颤抖，有点压抑，有点急促的呼吸声，但是充满激情，声音是坚定不移的。三个人的声音虽然因为怕外人听到，不是很大，但这声音有一种特殊的穿透力。

最后，宣誓人各自报了自己的名字。

宣誓完毕，陈潭秋转身紧紧地握着钟静岚的手，说：“欢迎你加入中国共产党！”钟静岚激动地流下眼泪。张思达也转身把双手加上去，向钟静岚祝贺，并说：“我们党又多了一位新同志！让我们一起并肩战斗，为实现中华民族的解放，为实现伟大的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终身。”

陈潭秋书记转身要出门，他交代：“你们换回男儿装，下去对面的餐馆里吃饭，钱我已经付了。我吃好了，这儿，我会收拾好。”他退到门外，在走廊来回走了几个回合，没有发现异常情况，轻轻咳嗽几声，他进房间，她们两人出去吃饭了。

晚饭后，钟静岚住到张思达的家里，第二天，钟静岚和陈潭秋书记在码头分别，一个下南昌，一个上贝瑶。

第十九章

方振宇得到消息，湘南有几个农会组织贯彻中共中央使小资产阶级变成无产阶级，然后强迫他们参加革命的政策，大肆烧杀，湘粤大道两边十里之内的房子全烧光，许多贫苦农民的房子也烧了，无家可归，愤怒的农民群起杀了他们的农会主席。湖南省委特派员周鲁上了井冈山，他要毛泽东坚决执行中央的烧杀政策。他一上山，就去连队借笔和墨，宣传兵给他几块杉树皮和几片棕树叶，还有一个杉木石灰桶，他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拿走棕树叶，拎起石灰桶，亲自在毛委员住的房子墙壁上书写了恐怖的标语。

烧、烧、烧，烧尽一切土豪劣绅的房屋；

杀、杀、杀，杀尽一切土豪劣绅的头颅。字迹遒劲有力，为了强调这条标语的重要性， 他在后面加了三个感叹号。

方振宇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借力打力的绝佳机会 ，千载难逢，必须抓住。    

方振宇的父亲是个抓甲鱼的高手，他在家时曾跟着父亲去抓过几次，虽然没有他父亲那么厉害，还是抓到过几只，掌握了抓甲鱼的基本方法。他买来铁钻头，到山上砍来一根带杈的茶树杆做把，嵌入铁钻头里，又买来麻线纺织的网兜，系在腰上，穿上胶鞋，戴上斗笠，一身抓甲鱼师傅的打扮，他出发了。坐船来到古城，他便沿龙江河逆水而上。

前几天是难得的一连几天放晴，龙江河的水退了许多，这有助于他抓甲鱼。甲鱼一年四季生活的习性不一样，春天、冬天生活在向阳的地方，秋天、夏天生活在背阴的地方，春、夏、秋会潜入小溪或爬上水田、沙土里找食、产卵，夏天热的时候，喜欢扒在浅滩上享受湍急的河水冲击的凉爽。他父亲在传授抓甲鱼的技巧时，说了一句极富哲理的话：“抓多了，甲鱼会告诉你，怎么去抓它。”他起初不能理解这句话，后来，抓了几只，他回忆每一只甲鱼活动范围、捕获食物、躲藏地方，的确有一定的规律可循，应证了他父亲的那句话，他抓甲鱼的技巧有了质的飞跃。

踏入龙江河，才知道这是一条特别适合甲鱼生长繁衍的河流，河的两岸是稻田，稻田延伸到山脚下，河里水生动、植物特别丰富，水草嫩绿；小鱼、小虾、螃蟹、田螺特别多，螃蟹、田螺是甲鱼的主食；水温也适合，不是特别的凉；河水浅滩与深潭相间，河边沙滩特别多，沙子是甲鱼产卵的温床。

方振宇背着手横握着甲鱼钻，沿着河的西岸往上走，太阳正好照在龙江河的西岸，走过几个深潭，岸上是石壁，不是适合甲鱼生活的场所。他快速地走了过去，来到长长的浅滩上，河边是沙子，水里冲击着刚刚吃掉肉的螃蟹爪子和田螺壳飘起来。方振宇一下子提振了精神，他不顾冰冷的河水，脱去胶鞋，踩入河中，河里有几个新鲜的沙窝，又深又大，他更来劲了，这就意味着今天早上或者昨天晚上，有两只两斤重以上的大甲鱼从这沙窝里出来觅食，吃了许多的小田螺和螃蟹，在浅滩掏出一个新沙窝，慢慢享受着春天温暖的阳光，慢慢消化着肚子里的食物，然后又悄然离开。经验告诉方振宇，这两只甲鱼就在附近，他把裤脚卷得高高的，不至于被水打湿，用甲鱼钻撞击河里的石头，发出急迫的声音，然后注意观察河面的水泡。河滩上是流动的水花，回水涡里并没有水泡，可见，这两只大甲鱼不在回水涡，而是潜伏在河滩上。方振宇握着甲鱼钻，缓缓地逆水而上，眼睛不停地在河水里扫来扫去，突然，一条螃蟹腿漂了下来，接着又缓缓地滚下刚刚吃掉的田螺壳。方振宇推测，两只大甲鱼就在前面，他急迫地往上走几步，湍急的河水哗哗地响着，透过翻滚的清澈的河水，方振宇鹰一样的眼睛，发现前面的河滩上有两堆新翻动的沙石，露出少量白白的沙子，方振宇有点激动，呼吸明显加强了，因为他知道，这两堆新堆积起来的沙子底下，躲藏着两只大甲鱼。他缓缓地移动脚步，靠近这两个沙子堆，沙子堆一左一右，非常平整地摆在那儿，相隔两米左右。他先接近右边那个，甲鱼挖洞是后爪子挖，新鲜沙子多的地方，一定是屁股的方向，整个身体会被沙子埋起来，头是露在外面的，一来可以呼吸新鲜的空气，二来看有没有经过的螃蟹或螺丝，它可以觅食，三来可以观察水面的情况，有没有险情，甲鱼除了防人抓之外，更多的是会被老鹰捉去吃。方振宇轻轻地放下甲鱼钻，贴近水面，他看到了那个青黑色的甲鱼头，张开两个巴掌，合围它，甲鱼看到有险情，正想拱起身子逃跑，无奈一只手已经将它的背死死地按住，另一只手扒开沙子，把它掀翻，像钳子一样，钳住它的后脚两个窝，提出了水面，甲鱼迅速伸出头，从左右两边反过来咬，都够不着，怎么也挣扎不脱身子。方振宇取下系在腰身的网袋，把甲鱼放进去，重新又系在腰上。他往左边移动脚步，蹑手蹑脚的，生怕发出大的声响，被另一只甲鱼发现，甲鱼在水面可以飞起来，三两个飞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况且往前十来米就是一个深潭，到了深潭，不要说方振宇，就是神仙也没有办法。接近沙子堆时，那甲鱼正在吃一只小的螃蟹，方振宇又采用刚刚的办法，把这只大大的甲鱼放在网袋。两只甲鱼都是母的，肚子都是白白的，身子是厚厚的，可以断定里面有很多卵。方振宇拎在手上掂了掂，他猜测，两只足有六斤重。

抓到了甲鱼，方振宇才感觉到水是冰冷的，水浸到脚上哪里，就冻得通红到那里，他拾起甲鱼钻，走上岸，洗好脚，穿上胶鞋，沿着河岸往上走。

河里有撒网的渔民，也有人站在河滩上钓鱼，还有在河滩上做鱼梁的人，岸边有人放牛，有人打猪草，有人割鱼草，人很多。他故意走下河，使劲地用甲鱼钻撞击石头，发出激烈的响声，经过人多的地方，他会停下来，咳嗽几声。经过这么一番努力，终于跟在身后的人越来越多了，起初是小孩，半大小孩，老人，妇女，后来一些大男人也跟了过来，方振宇的目的达到了，他就希望有很多人跟着他。

来到一棵大樟树下，方振宇摘下斗笠，解下网袋，坐在凸起来的树根上休息，任凭这两只大甲鱼在网袋里蠕动，挣扎。人群慢慢围拢过来了，大家议论纷纷。

“这两只甲鱼真大。”一位老人说。

“甲鱼好吃，大补。”一位中年男人说，

“是是….”许多人应和着。

“小媳妇、大姑娘不能吃，吃了将来生小孩会缩进缩出，难产。”一个中年妇女说。

“是呀 是呀，你看这甲鱼头缩进、伸出的，吃了生小孩也会这样。”另一个中年妇女附合着。

“这位师傅，你是湖南过来的吧？”一位老者问到。

“这位老伯，你怎么知道呀？”方振宇将身子挪了挪，腾出一个位置，还用袖子掸去树根上的灰尘，招呼老者坐下。老者走过来，坐在他身边。

“很简单呀，我们这边的人戴的斗笠都是蔑丝织成的，两层蔑丝夹几层箬叶，四周用篾丝缠绕，固定住，打上桐油，戴在头上轻。你们那边的斗笠都是篾片织的，好几层篾片，篾片缠篾片，做好后刷上桐油和黑漆，戴在头上重。”老者也摘下自己头上的斗笠，跟方振宇的放在一起，果然两个斗笠不一样。方振宇一惊，很佩服老者的观察力，问：

“老人家，您是干什么的呀？”

“我是篾匠，主要是织斗笠卖。”

“哦，怪不得那么厉害。”

两个人都笑了笑，大家也都会意的笑了起来。

“小师傅，从湖南哪里来的呀？茶陵？”老者慈祥的问。

“您说对了，湖南茶陵的。”方振宇回答。

“什么时候回去？”

“回不去了，已经出来一个多月了。”

“怎么？有家回不去？犯了大案啦？是不是偷了别人家的女人？”

“您看我这样的人会去偷女人？是犯大案的人吗？”

老者仔细地端祥方振宇，方振宇故意装着善良和可怜的样子，老者摇了摇头说：

“不像，是个居家过日子的老实人。那是为什么？”

方振宇用左手遮住嘴巴，压低声音说：

“我家房子烧了，共产党烧的，父母亲一下子承受不了那个打击，父亲活活气死了，老娘也上吊死了。”

“那你家是地主。”

“是地主就好了，带着钱财早跑到省城去了。我们家是贫农！”

“不可能，我们这也是共产党的天下，毛委员是共产党的高级领导，他在我们这，从来不乱烧滥杀，房子没有烧过一栋，人是杀了几个，都是老百姓要杀的罪大恶极的地主、土豪、劣绅。”

“我骗你干嘛，你去打听打听吧，我要骗你就是那个。”方振宇指了指网兜里的甲鱼说。他说完，站起来，戴好斗笠，系好网袋，拾起甲鱼钻，起身要走了。他走了一段路，老者小跑着撵上他。

“师傅，等一等，你没骗我，刚才有人告诉我，他家酃县的亲戚，也是穷人，房子也烧掉了，一家人流离失所。那边的共产党头领说了，烧得一无所有，才能成为无产阶级，烧毁这个旧世界，穷人们才会死心塌地地跟着共产党闹革命。我就闹不明白，同样都是共产党，怎么湘南的共产党跟我们井冈山的共产党就不一样呢？好像两重天呢？”

“什么不一样，都一样，那是因为井冈山的共产党还很弱小，不来点假慈悲、假仁义，你们怎么会支持他们？共产党就像是乌鸦，都是黑的，你能找个白乌鸦给我看看？现在的这一切，都是假的，蒙人的。”

方振宇边走边说，逐渐地把老者丢在后面。老者停顿一会儿，转身像打了霜的茄子，低着头往回走。

方振宇又下了几次河，抓了几只甲鱼，不过，抓到的都不是特别的大，都是一斤左右的，几两的，都是公的。到达龙市镇时，街上有人在写标语，还有人扛着红缨枪、大刀、梭标或者汉阳造的步枪，在街上游行示威。队伍中有小孩、老人、妇女，也有军人，他们高呼着口号：“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国民党反动派！”“中国共产党万岁！”“同苏联和全世界无产阶级运动联合起来。”“工农兵政府万岁!”，“苏维埃万岁!”……步伐坚定有力，高呼的口号也整齐划一，振臂高呼时都非常整齐划一的举起右手，坚定而有力量，经过人群时，路边的人也赶紧停下手中的活，一起举手，跟着高呼着口号，无不肃然起敬。方振宇被这一阵势吓倒了，他待在龙江河里，不敢上岸。待游行队伍过去后，他才缓缓地走上来，压低斗笠，偷看墙上用石灰水书写的正楷标语。

杀 杀 杀 ，杀光一切反动派！

烧 烧 烧 ，烧毁整个旧世界！

一根枪枝 ，开辟红色地区在今岁，

万民团结 ，推翻黑暗统治属当年。

枪杆子里面出政权！

工农武装割据，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打土豪，分田地。

欢迎绿林兄弟加入革命队伍

杀杀杀，杀老百姓要杀的人。

烧烧烧，烧老百姓要烧的屋。

……

凡有房子，就有标语。

方振宇振惊了，共产党上井冈山也不过6个多月的时间，这里与外面确实两重天，这里的氛围紧张得令他喘不过气来。同时，他也感觉到，如此紧张的气氛，如此滥砍、乱杀，是不可能成事的。共产党这样做，那是自取灭亡，他内心窃喜。转而又想，现在这样激进的场面，与几个月前他看到的情况是截然不同的，那是共产党高层出了问题，而不是井冈山出了问题。井冈山的工农革命军，是共产党建立的第一支军队，他们必须听命于共产党高层。共产党高层人士在上海，都是些学者、教授，即便是他们，也要听命于共产国际，听命于苏俄的高层领导。世界形势那么复杂，各地的情况不一样，共产国际、苏俄几个人要领导全世界的革命，不出问题，那叫一个“怪” 字。共产党高层躲在上海租界，革命形势瞬息万变，他们又不在革命的第一线，仅凭马克思的几本破书，凭一个苏俄的十月革命成功经验，就以为自己也是万能的，是无所不能的神，到处指手画脚，到处颐指气使，这能打胜仗？能与国民党争天下吗？方振宇海阔天空地想着，他为自己加入国民党，跟随朱主席的人生选择，感到无比的自豪。同时在狂想中编织着自己美好的一生，上校、将军，或者像朱主席那样，四十不到，成为地方大员，成为中华民国的栋梁。此时，他走起来，脚上分外有力，他腰上系的不是装甲鱼的网袋，而是将委员长亲自授予的中正剑，他手上拿的不是甲鱼钻，而是呼风唤雨的战刀。他脸上露出了鲜花般的笑容。

方振宇到了龙市，来到闹市区，解下自己的网袋，袋子里装的是自己抓到的大大小小的甲鱼，不到一袋烟的功夫，几个开餐馆的老板就来问价。正在讨价还价当中，那些老板都显得的谦谦君子，一个一个轮流过来谈价，走一个，谈一个，没有扎堆来竞价。离开的时候，几乎留下同样的话：“如果到晚了，没有卖掉的话，还是这个价，就送到某某餐馆。”方振宇咬紧一个高价，不是为了赚更多的钱，而是想多跟一些生活在红色区域的人聊天，了解他们的生产、生活状况，了解他们所见、所闻、所想。瞄准时机，散布一下共产党滥杀乱烧的政策，老人、妇女、小孩聚多的时候，他就会抛出一两句。龙市与湖南的酃县相隔就几里路远，生活习俗差不多，方言比较接近，两地亲戚朋友多，走动也多，这里的一些小青年，多多少少都听说了一些湘南共产党滥杀乱烧老百姓的行为。方振宇的话，无疑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太阳下山了，天不早了，人越来越少，方振宇看着天色已晚，就低价把甲鱼卖了，还是到上次的旅社住宿。

第二天，依然放晴。

方振宇沿着一条小溪，前往茅坪。路上是山区，偶尔能看到一两户人家，也都是住在山脚下，大多数都是干打擂的墙，盖的是杉树皮。这条小溪被树林和荆棘覆盖，平时很少有人光顾。水中动物很多，石板鱼随处可见，螃蟹到处都是，还有娃娃鱼，当地人叫狗鱼。娃娃鱼很鬼，听到响声就潜入水潭中去了，一动不动，它的肤色与石头、泥巴和撒落的枯枝败叶接近，不仔细看，很难发现。一路上，方振宇抓了一只两斤多重的大甲鱼，半斤左右的小甲鱼抓了几只，还抓到了游入浅滩来不及潜入深潭中的大狗鱼，估计得有四斤多重。狗鱼身上特别粘，它分泌出来的粘液像鼻滴，网袋无法系在腰上，不然，衣服、裤子都会被狗鱼的粘液打湿。他把网袋绑在甲鱼钻的杈上，扛在肩膀上走，也不再下河去抓了。凭他的直觉，他知道，这里肯定有许多暗哨。因为茅坪是井冈山共产党的老巢。毛泽东等中共首脑就住在这里。他目不斜视，一副职业抓甲鱼人的模样，走过几栋低矮的茅草屋。眼前的路变得宽了，马路上还铺了一层沙石，人、马走在上面很舒服。路面有人打扫，干干净净的。在往前面走就是茅坪了。攀龙书院住满了工农革命军的伤病员，外面栽了一排一排的竹蒿，竹蒿上面，晒满了纱布，也有三三两两的伤病员坐在一起晒太阳。走过攀龙书院，前面到处都是房子，新做的占大多数，清一色的红土干打擂墙，盖的都是杉树皮，一直连到谢氏慎公祠那边，不过祠堂四周的房子都是老房子，青砖黑瓦。房子外面和路上都有军人走动，大槐树下聚集了很多人，都是摆摊设点，卖农产品和手工制品的。方振宇走过去，紧挨着一个卖竹制品的大爷坐下，甲鱼钻当凳子，把网袋放到脚下的鹅卵石上，甲鱼、大狗鱼不停地爬动，狗鱼偶尔会发出婴儿一样的哭声，很是凄惨。边上的大爷看到方振宇坐在甲鱼钻上，不安稳，主动递过一把竹制的矮椅子给他，让他坐得舒服些。方振宇接过来坐下，点头表示谢意。网袋里的大狗鱼和甲鱼很快引来了一群人来观看，还有些小孩用短树枝去动甲鱼的头，方振宇和他们一起玩。也有提着篮子来买菜的，问了下狗鱼和甲鱼的价钱，看了几眼，也不还价，走了。方振宇知道，这两种鱼在这里都是高档食品，一般的人家不会买，一是舍不得，二是自己也吃不起，除非来了贵客，要特别招待，才会咬紧牙关，挑小的，买一只、或一条。方振宇也不急，慢慢等待。人逐渐地散去了不少，大家都要回去吃中饭，他也感觉肚子饿了，他忍着，他要多观察一下这里的情况，这里是井冈山革命根据地的心脏，他要看看这颗红色心脏是怎么跳动的。他也想最好能够在这里，把大狗鱼和甲鱼卖掉，他还想再多走些地方，多了解一些情况。他的眼睛不停的来回从谢氏慎公祠扫到攀龙书院，甚至透过大门和窗梁，看到房子里面的动静。

一位老者挎着一个大的竹篮，从谢氏慎公祠旁边的侧门，踱了出来，直接朝着大槐树走来，他弯腰看看小菜的质量，问了问价钱，接近中午饭的时候，卖小菜的开出的价比早上刚来时，低了许多，老者还了个价，对方接受，就捡起来称一称。他买了两个大南瓜，买了几斤芋头，买了几把白菜和水芹菜，买了几斤干辣椒，把他的大竹篮塞得满满的。他付好了钱，坐下来，掏出短烟斗，装了一烟锅的烟，划着火柴点着，喷着烟，慢悠悠的走过来。方振宇赶紧招呼：

“老大爷，买菜呀？我这里有好菜，你要，我便宜卖给你。”

说完，他双手提起网袋，晃了晃。看到网袋里的狗鱼和甲鱼，老人家走过猪肉摊、牛肉摊和手工竹木制品摊，直接就到了方振宇的跟前，蹲下来，翻转着狗鱼和甲鱼，甲鱼、狗鱼一个打挺就翻回来了，力气大得很，老人家眼睛闪着光亮，自言自语地说：

“多好的东西，鲜蹦活跳，毛委员就好这一口呀，可惜吃不起呦！”

老人家一声叹息，站了起来，不停地回转头看看，无限留恋地走了，双腿好像注了铅，迈不动。

“您老价都没问，怎么就知道吃不起？”

老人家又转身走回来，蹲下，摸了摸大狗鱼的头，又摸了摸甲鱼的背，感慨地说：

“什么货色什么价，这两个东西，在我们这贵着嘞，您总不能把他们当小白菜卖？就是牛肉、猪肉价，我们也吃不起呀！”

“当小白菜卖肯定不行，当牛肉卖是贵一点，您也舍不得，可确实是好东西呀，水中珍品，大补呀。时候不早了，我又是外乡人，不满您说，兜里没一文钱了，肚子饿得咕咕叫，晚上还还得找地方睡觉，都得花钱，您老买，今天我就亏回本，甲鱼、狗鱼都是猪肉价卖给您，怎么样，买不买？”

“当真？”

“当真！”

老人家显得有点激动，解开棉衣，从最里面的单衣口袋里，摸出了一块带体温的银元，握在手心，给卖猪肉的老板打招呼，过来帮忙称一下，那中年屠夫拿着称，三两步就跨过来了，满脸堆笑地说：

“二位，我来给你们过称。”

他用称钩钩起网袋，二毫打不到，他迅速换成头毫，秤砣的线放在十五斤十三两的地方，称尾还略微往上翘了点，老人家拨开秤砣的线，刚要张口问能不能去掉零头，方振宇抢先说在前头：

“零头去掉，按十五斤算吧。”

老人家很满意地点了点头，旁边就有人赞美方振宇真大气，杀猪的屠夫放下网袋，拍拍方振宇的后背，发自内心的称赞：
    “小伙子，真不错，我知道这些玩艺，鬼得很，不是那么好抓的，有技术，还得有好运气，风里来，雨里去，夏天热，冬天冷，蚊虫咬，毒蛇缠，难呐，一次能抓那么多，那是你的造化！”屠户说完，翘起大拇指。

屠夫的这番话，差一点让方振宇感动得流眼泪了。方振宇故意装着被无限感动的样子，眼睛都红红的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他抓住屠夫的手，握了握，点了点头，重复说着，好人呀，好人呀，善解人意，善解人意。

老人家张开手掌，露出一枚银元。

方振宇摇了摇头，没接，张开双手说：”大爷，您给零钱，我身无分文，找不了钱。“

屠户看到方振宇破不开老人家的银元，笑了笑，帮忙算了算账说：

“今年的猪肉价是每斤十文，这些狗鱼和甲鱼，是十五斤，那应该是壹佰五十文钱，您这么大一块钱，我也破不开呀。”

屠户又问了问卖牛肉的，他也摇摇头，张开双手，苦笑了一下，表示也破不开。

屠夫说：“老人家，都破不开您这块钱，要不，我先借给您？”

老人家摇了摇手：

“家里有，正好还得麻烦这位小伙子把甲鱼、狗鱼剖好，我真没有剖过这么大的甲鱼、狗鱼。”

老人家往回走，到小菜摊前跨起自己的大竹篮，略微有点吃力走着。方振宇拎着网袋和甲鱼钻，跟在后面，看到老人家吃力的样子，要老人家放下来，他用钻头重的那边挂网袋，杈子轻的那头，挂竹篮，挑起来，大步往前走，老人家在前面小跑着带路，依然走的是他出来的路。进了门，方振宇才发现，里面有一个很大的院子，左边一栋大房子，是谢氏慎公祠，正面是两栋连在一起房子，大房子后面是拴马桩，栓了三匹马。院子地面铺设了鹅卵石。老人家直接把他带到拴马桩过去的土砖砌的厨房里。老人家端来一个大脚盆，倒上水，方振宇解开网袋，把甲鱼和狗鱼倒入脚盆中，老人家把竹篮里的小菜一一分拣出来，码得整整齐齐放到案板上，然后，跟方振宇一起抬着大脚盆出去。左手拾着大、小两个铜脸盆。一出门，下个坡，到了河边。河边还有一口井，井水清澈见底，井里的几只小河虾和石板鱼，清晰可见。老人家拿起菜刀在磨刀石上磨，磨好菜刀，递给方振宇。他顺手到河里抓了一大把草，用力擦拭狗鱼身上的粘液。方振宇三下五除二，把狗鱼杀死，丢给老人家，自己把甲鱼剖好，剁好，放到大铜脸盘中。老人家也把狗鱼剖好，剁好，还把狗鱼的肠子翻好洗净，把内脏洗干净，一起放进小脸盆中。方振宇看到老人家那么节俭，也就把抛在石头上的甲鱼肠子、内脏洗干净，放进铜脸盆里。两人回到厨房。老人家说，他回家去拿钱，要方振宇随便走动下，等他。每一栋房子里都有人，他便在院子里晒太阳，谢氏慎公祠的侧面墙壁上用白石灰水写满了标语。

打倒中国国民党反动派！

消灭欺骗工农的国民党反动派！

消灭新旧军阀！

消灭屠杀工农的国民党反动派！

 ……

他从侧门走进谢氏慎公祠，几个男孩子在里面玩耍，你追我打，嬉戏着。厅堂正中，是中国共产党的党旗，党旗左边是马克思、右边是列宁。侧面墙上，一面是红纸上抄写的《国际歌》，扫盲班日常用的汉字，另一面墙上是《三大纪律六项注意》内容是：

三大纪律：

第一，行动听指挥；

第二，不拿群众一个红薯；

第三，打土豪要归公。

 六项注意：

一、上门板；

二、捆铺草；

三、说话和气；

四、买卖公平；

五、借东西要还；

六、损坏东西要赔。

看完这些东西，方振宇心里瘆得慌。他没有想到，毛泽东带领的这么些打了败仗的几百号人，这么几百条枪，居然能够和这些拿着大刀、鸟铳、长期隐藏在深山老林，打家动舍的土匪，融汇到一起，真是如他家乡俚语所说，泥鳅、黄鳝、蛇打伙。他们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居然培育了那么坚定的信仰，居然有那么严格的纪律，居然组合成有规、有距的一支队伍，敢跟我们战无不胜的国民革命军叫板，真了不得！这样的队伍，怪不得蒋委员长、朱主席要剿灭他们，稍微一放松，这些家伙就会像春天的野草一样疯长，一旦成气候，那是多么可怕！他们的一言一行，他们的条条骗人的口号，他们制订的政策，都说到老百姓的心坎里去了，老百姓拥戴他们，他们要是成功了，中国几千年来的伦理纲常，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就会破坏殆尽，社会就会乱成一锅粥，哪有我们的太平日子过？如不趁早灭掉他们，将来与国民党争天下的，必定是这帮人。

方振宇回到厨房，老人家还没有回来，有个挎着短枪的十四五岁的少年进来看到他，问道：

“干什么的？”

“卖甲鱼、狗鱼的。”

“谢老呢？”

“回去拿钱了，他还没付我甲鱼、狗鱼钱。”

见剖好、剁好的两大铜脸盆的甲鱼和狗鱼，那位少年露出自得的微笑，自言自语说：“毛委员都半个月没吃晕腥了，今天这两个菜，都是他最爱吃的，这顿罪，不白受。”

说完，他抓起葫芦瓢，勺了半瓢水，一咕嘟就喝掉了，拍一下屁股上的枪，走出去了。

  旁边的楼上，传来激烈的争吵声，一位年青人，声音大，偶尔还会敲一下桌子，有点盛气凌人，另一位年纪稍大一些，摆事实，讲道理，据理力争，不卑不亢。

 “烧杀政策是湖南省委的决定，是党中央的决定，是共产国际的决定， 你看看你们这里，烧了几栋房子？杀了几个人？这怎么去闹革命？”

“革命是为了解放劳苦大众，杀人、烧房子也要听老百姓的，这样滥杀乱烧，惨害自己的同胞，跟国民党反动派有什么区别？我们拿什么去赢得老百姓的拥护？没有他们的拥护，我们立足都难，还谈什么革命？还有什么本钱去还击国民党反动派？”

“你听听，这是什么言论？是典型的右派议论，完全背离了共产国际的道路，背离了中国革命的道路，同志呀，你这样下去，是极其危险的！”

“特派员同志，你先喝口荼，你看你来的这几天，也不出去走走看看，拼命地指责我，你应该去茨坪走走，去大小五井转转，去龙市、新城看看，这里的革命形势如火如荼，一片大好呀！”

“什么形势一片大好？你们跟地主老财，跟资产阶级和睦相处，成了哥们、朋友，这跟国民党反动派有什么区别？比满清政府好得到哪里去？我看不是好得很，而是糟透了，老毛，你要悬崖勒马呀！”

沉默，只有来回走路的声音。

方振宇从厨房出来，那位挎短枪的大小伙子坐在门口，看到他，友好地点了点头，他到院子转一圈，又退回到厨房，老人家还没回来，他来到河边，绕到那房子的后面，倾听里面的动静，窗户上有两块斜的挡雨木板，外面听得到声音，无法看到屋里的人物。

声音又传出来了，年青人似乎比刚才更恼怒了。

  “你这是狭隘的农民意识，富农思想，中央开除你的党籍，那是英明的决定，原来我还有点质疑，现在，我要举双手赞成。你在山沟里待得太久了，不知道山外革命形势的迅猛发展，思想僵化了，你至今都不知道反省自己，自己错了，都不知道错在哪？山沟沟里怎么能出马克思主义？我们共产党员是什么人？是无产阶级先锋队组成的，是城市引领社会和科学发展的先进份子……”

  “我服从中央的决定，但坚持自己的观点。中国革命是一项前无古人的事业，马克思主义是普遍真理，但要切合中国的国情，干什么事情，都要从实际出发。我们在这，打土豪分田地，消灭资本家，改造绿林部队，我认为符合中国革命的实际，这样的革命道路会越走越宽，越走越顺，不问青红皂白地杀杀杀，烧烧烧，能成事吗？我希望我们的中央领导同志，希望湖南省委的领导同志多去一线走一走，看一看，多了解一下一线的情况，千万不能脱离实际……”

“你不要说了，你不准说了，你说中央领导、湖南省委领导是官僚主义？是聋子、瞎子？是瞎指挥？你算什么玩意?居然敢对中央、省委领导同志评评点点。中央、省委领导站得高，看得远，那是高瞻远瞩，你是井底虾蟆，管中窥豹，狭隘得很！”

“我没有这样说，特派员同志，你不要无限上纲上线嘛，我们在辩论，在探讨，在探索。你动不动就戴帽子，打棍子，这样的谈话怎么能进行下去呢？”

“什么、什么？毛泽东同志，你这样下去是很危险的！”

“特派员同志，我们都冷静一下，来来，喝口茶，这几天你也辛苦了，天天吃萝卜、南瓜、白菜、今天你有口福，刚刚龙开富告诉我，我们的大厨，谢老先生买了大甲鱼、大狗鱼，我们好好改善一下伙食，用干辣椒红烧，有这样的好东西吃，塞过活神仙呀！”

里面传来了中年男子爽朗的笑声，年青人并没有响应，传出沉重的来回走动的脚步声，脚步声轻重不一，应该是两人都在踱步，窗户里飘出淡淡的烟雾，脚步停了下来，有人站在窗户下抽烟。方振宇推测，那个站在窗户边的人，肯定是毛泽东，那么，毛泽东应该是很会抽烟的。

 “我知道，你们的生活是很清苦的，几乎天天都要打仗，每天五分钱的伙食，寒冷的冬天，你毛泽东只穿两件单衣。但是，每有缴获，你们总是先想到省委和党中央，对党的忠诚，这一点，你老毛，井冈山的同志们，没有变。”

“几天了，你这是第一次表扬我，还是甲鱼、狗鱼好呀，比我更讨你喜欢，哈哈哈……”

“你你你，好一个毛润之，你也懂幽默嘛。”

方振宇听到老人大声叫师傅、师傅的声音，他知道肯定是叫他，他赶紧回到厨房，老人家已把壹佰伍十个铜元备好，当面清点给他。他转身要出门，听到一位老妪的咳嗽声，回头看到老人家蜷缩在灶前的柴火堆里，若有若无，他吓出一身冷汗，井冈山到处有眼呀，看似宽宽松松，实则外松内紧，共产党还是厉害，好在刚刚没做什么出格的事，不然就五花大绑，就地正法了。

方振宇又系好网袋，扛着甲鱼钻，从原路离开茅坪，他不敢回头，他知道一定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甚至有狙击手在瞄准他，稍有不慎，他就会命丧黄泉，他完全一幅职业抓甲鱼人的小民样子，表现出赚点小钱就兴高采烈，心满意足。

翻过一座山，走过一片农田，田里的油菜花和红花草，长势良好，田里有些农夫正在浇菜。眼前又一条小溪，不过，小溪水很深，两岸都是完整的一块、一块连着的大石头，这样的地段，不可能有甲鱼做窠，只会经过，即使看到，也抓不到。他上岸，逆水往上走，来到大陇圩场，今天正好当值，虽说是下午，圩上仍然有人在摆摊设点，喝酒，喝茶。方振宇闻到酒香、饭菜香，肚子便饿得咕咕叫，他到一个摊位上，要了一壶米酒，一钵猪杂，一碟花生米，吃了起来，老板赠送了一小碟霉豆腐乳，方振宇三、五口喝完一碗酒，喝一口酒，连续夹了十多粒花生米，又把钵里的猪杂勺到小碗里，三两口就吃掉了，他喝干一壶酒时，菜已经见了底，他又要了一盘猪耳朵，一钵饭。结账时，老板忍不住笑了起来，旁边围坐的人也跟着哈哈大笑，方振宇知道他们笑他吃得多，吃得快，吃相粗鲁，他并不计较，也跟着哈哈大笑。他笑着问这条小溪有没有甲鱼？大家抢着说，甲鱼、狗鱼都有，就看你有没有本事抓到，方振宇又笑着说：

“我要是抓到了，卖给你呀？”

开餐馆的老板说：

“行啊，红烧狗鱼、甲鱼，是大菜，最行时，这里的人都喜欢吃，是肉价的两倍多。“

“一言为定。”

“决不反悔，有多少收多少，不过，话的说在前面，一定要活的，死了的，我可不要。狗鱼、甲鱼都是冷血动物，活的，鲜美营养，死的，会吃坏人的。”

“好的，今天晚饭前，一定让你买到鲜蹦活跳的甲鱼。”方振宇和他击掌为誓。

  方振宇吃饱喝足，离开圩场，逆小溪而上，走了十多里路，依然还是急流，两岸都是完整大块的石头，无法下水。他并不泄气，继续往上走，翻过一个山坳，眼前是一片开阔地，小溪也有一段难得的浅滩。方振宇几乎有点激动地跳入小溪中，小溪里有一排排刚吃过的田螺壳和螃蟹壳，有好几堆新鲜的泥沙，方振宇一口气抓了七只甲鱼，最大的一只有三斤多，最小的也有四、五两。方振宇提起沉沉的网袋上岸时，乐坏了，他用食指逗甲鱼玩。

不知不觉，天色已晚，太阳快要下山了，还有好几里山路要走，方振宇赶紧往大陇圩场走去，那位老板很守信用，全部按猪肉两倍半的价钱收购，方振宇也不是小气人，他坚持收一半甲鱼的钱，另一半炒得一起吃，老板免费安排方振宇住下。

 方振宇喝了很多酒，又走了很远的路，他很快就睡着了，下半夜口渴，他起身找水喝。他要穿过厅堂，去厨房才能喝到水，厅堂里有五、六个人在一位高个子、长头发的带领下，正对着中国共产党党旗宣誓。方振宇故意加重脚步，还用力咳嗽几声，餐馆老板走出人群，问他找什么？方振宇故作迷糊地说，喝多了酒，做梦烧着了房子，原来是口渴得难受，找水喝，又要拉尿。老板便带着他到厨房喝了一大瓢的冷开水，又到倒厅拉尿，大厅的人一下子不知跑到哪去了，静悄悄的。

  回到房间，方振宇睡不着，他推测，刚刚在大厅里的人是在举行中国共产党的入党宣誓仪式。他也了解一些共产党的知识，一般是在城市产业工人队伍中发展党员，在农村发展党员，这里应该是第一批，说明共产党发展党员的对象发生了变化。入党宣誓仪式选在下半夜，又关门闭户，听到一点动静就停止，人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看来即使在共产党的辖区，共产党组织也是秘密的。那个带领大家入党宣誓的高个子、长头发的人是谁呢？从派头，工作态度上来看，应该是毛泽东，从年龄上来看，又不像，毛泽东是三十五岁的人了，而这个人看上去，不到二十五岁，这个人到底是谁呢？他一下子想不到。他想，看样子共产党已经在农村建立党支部，他们的这一招又走在了国民党的前面，一旦基础打牢了，共产党的这座大厦就会快速的建起来，就会……方振宇觉得这样的对手太厉害了，可我们国民党内部的主流意识，是瞧不起共产党的，认为共产党就是一伙无所事事的无聊文人在瞎折腾，注定是一事无成的瞎胡闹，是小孩过家家，是痴人梦想，不足以成为对手。国民党高层想消灭他们，可又不能正确认识对手，了解对手，那才是真正的瞎胡闹。

快天亮的时候，下起了雨，方振宇听着雨声，又进入了梦乡。第二天，他起来时，老板已做好早餐，四个菜一汤，都是大钵、大碗装，老板还烫好一壶老酒，老板说大陇有喝早酒的习惯。方振宇本想散布一下共产党滥杀乱烧的的言论，想到昨晚他们秘密举行入党宣誓仪式，老板也在其中，想必他也是共产党员，他就把准备的话咽了回去。吃过早饭，或者说吃过早酒，方振宇戴好斗笠，披好蓑衣，系好网袋，拎着甲鱼钻，往砻市方向出发了。

第二十章

这位留着长头发、高个子男的就是毛泽东的弟弟毛泽覃，他刚从朱德的部队来到井冈山，按照他哥哥的指示，在大陇建立了中国第一个中共农村党支部。他们完成宣誓仪式后，其他党员都回去了，他留下来，问餐馆老板：

“这个人你熟吗？”

“不熟，他自己说是个抓甲鱼、狗鱼的，也确实抓到很多甲鱼。”

“此人一定有问题。”

“应该不会吧？抓甲鱼、狗鱼是独门技术，我们这里十里八乡都难找一个，那会有什么问题。”

“你想想，他半夜起来找水喝、拉尿，看到大厅有灯光，听到有人说话，如果是一般人，他会自然地走路，喝水，见到人会打声招呼，然后回房间睡觉。他为何故意加重脚步？为何干咳几声？这些多余的举动，就暴露他不是一般人。如果我推测没错的话，他应该是国民党的特务。明天你装着无意，打听他的家乡，听听他的口音，跟踪他一段路，看他会不会跟我们这儿的什么人联系，有没有丢掉什么，或者拿走什么。”

“好，如果有问题，是不是抓起来？”

“不要，让他走。”

说完话，毛泽覃就走了。餐馆老板躺在床上反复思考毛泽覃的话，回味这个陌生人的一言一行，越想越觉得毛泽覃说得有道理，这个人有问题。

早餐时，他试着跟他说说话，问他是哪儿人？那人好像还没有完全醒过来，不开金口，餐馆老板无法判断他是哪里人，饭后，这个人就走了。

餐馆老板赶快换一身装束，紧紧地跟踪他。奇怪的是，这个职业的抓甲鱼，抓狗鱼人不下河，也不下渠，一路小跑着往龙市方向走，难道他真是这一行里的高人，一看就知道这一带没有甲鱼、狗鱼？走了十多里路，还是不见他下水，餐馆老板心里的迷团没有解开，他继续跟踪。

雨渐渐停了，那位抓甲鱼的人突然钻进林子里，不一会儿出来了，装束全部变了，斗笠、蓑衣、甲鱼钻、网袋都没有了，那身破烂的衣服也脱掉了，换上一套整洁漂亮的灰色中山装，背也不驼了，精神抖擞，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而不是四十来岁的中年人。餐馆老板惊呆了。他不得不佩服毛泽覃的判断力，他继续跟踪，直到这个人登上了龙市去永新的船。

餐馆老板回到大陇，来不及吃中饭，匆匆忙忙又往山里跑了十多里地，在一户孤寡老人老周家，找到了毛泽覃，他们正坐在一起吃红薯饭，红薯是老周种的，红米是毛泽覃送来的，桌上还有半小碗霉豆乳，半小腕辣椒酱。见餐馆老板来了，老周从墙上敞开的厨柜里端一个缺了一小口的钵，到鼎罐里勺了一钵红薯稀饭给他，大家一起吃。老周连吃了三大钵，他那胡子拉茬的脸上，沁出一层汗，张嘴一笑，就像门口层层的梯田。毛泽覃知道餐馆老板有事，吃完饭就跟老周道个别，他们握完手后，毛泽覃从上衣口袋里摸到一个银元，塞给老周，老周坚决推辞，双手挡来挡去，毛泽覃严肃地说到：

“周老伯，你要不把当朋友，就不要接。”

老周憨憨地笑了一下，双手在自己的破棉袄上搓来搓去，一个劲嘿嘿地笑着，脸上还泛起羞涩的笑容，结结巴巴地说：

“高攀，高攀……我活这么大岁数，只有你们把我当人看，你送给我一袋那么多的米，还要给我银元，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没有见过银子，叫我怎么承受得起呀！好吧，我下辈子还你，这一辈是没有那个能力了……”周老伯说着说着，声音低沉、哽咽了，那双混浊的眼睛溢出了眼泪。

“置套被褥，买身衣服，好好活，会有好日子的，周老伯，我还会经常来看你。”

周老伯接过银元，双手发抖。毛泽覃和餐馆老板离开他家，毛泽覃还多次转身朝他挥手道别，周老伯一直站在门口，直到他们两人消失在远处房子的拐角里。

餐馆老板详细地告诉毛泽覃，他一路跟踪那个抓甲鱼人看到的情况，讲完以后，无限钦佩地说：

“没有想到，你年纪轻轻，怎么跟诸葛亮一样，能掐会算，料事如神。”

“没什么，是残酷的斗争经验告诉我的。”

因为事态非常严重，毛泽覃徒步跋山涉水行走五十多里路，翻过黄洋界，到茨坪向边界防务委员会主任王佐报告这一情况。黄猫也在汇报这一事件。王佐双手习惯性地摸了摸肚子上的两把驳壳枪，冷笑着说：

“这些贼牯子真够阴的，派探子钻进我们家来了。”

“怎么办？”黄猫和毛泽覃几乎一同询问。

“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来而不往非礼也，人家都跑到我们家里来了，我们也要去走走亲戚嘛。”

王佐除了担任第二团副团长外，他还是湘赣边界工农兵政府的防务委员会主任，整个井冈山根据地的防务工作，由他主抓，他在盘算着井冈山革命根据地防务的大格局。

王佐把自己的打算与老庚袁文才商量，然后一起向毛泽东汇报，征得毛泽东同意后，防务委员会作出了三项规定。毛委员以住茨坪为主，茅坪、大井主要是工作用房。在井冈山的四周增加暗哨，几条主要进山的路，增设递步哨；毛委员身边除龙开富、黄龙外，增加黄猫，只要毛委员离开了茨坪，黄猫就要随行，但黄猫不接近毛委员，要保持一定的距离，除了毛泽覃、黄猫、王佐外，别人一概不让知道，连龙开富和黄龙都不要告诉，毛委员知道给他增加警卫，是要骂娘的，他才不管什么国民党特务不特务，他以为他刀枪不入。

黄猫接到王佐的任务后，感到忐忑不安，不为别的，因为毛泽东太重要了，而国民党特务上山的主要目的，就是要刺杀毛泽东，搞乱工农革命军，进而占领井冈山革命根据地，把共产党建立的新生工农兵政权，扼杀在摇篮中。黄猫相信，井冈山的军民相信，只要毛委员在，井冈山革命根据地就不会生乱，革命形势就不会停止发展壮大。

黄猫仰躺在简易的木板床上，她就住在茨坪毛泽东住所旁边，一间单独窄小的杉树皮屋顶，木板做墙的棚子里，她辗转反侧，不能入睡。井冈山的地形概貌，她实在太熟了，闭上眼睛，她都可以从方圆一千公里范围内的任何一个村庄回到茨坪，甚至哪个村庄的狗怎么吠，鸡怎么啼，牛怎么叫，她都一清二楚。但她对毛委员的饮食起居不清楚，对毛委员的所思所想不清楚，对毛委员的吃、住、行不清楚，她只清楚，毛委员无论到哪里都是和士兵、群众打成一片。这样，她就不能做到万无一失地保护他，只有把保护的对象研究透了，工作起来，才可以事半功倍。

黄猫是王佐手上的一张王牌。五年以前，王佐还只有七八条枪的时候，他们居无定所，靠打家劫舍过日子，没有隔夜粮。黄猫的父亲是王佐的铁杆弟兄，每次下山吊羊，他总是冲在最前面，回来时又走在最后，农历小年，他们从泰和三都打家劫舍回来，被财主家雇来的民团追上，为了掩护大家撤退，以最小的牺牲换取保存最大的力量，他要大家先跑，他独自一个人留下来阻击，他的枪法特别好，终因耗尽子弹，寡不敌众，他打完最后一颗子弹后，用一把匕首插进了自己的心脏，杀身成仁。此后，黄猫成了王佐的女儿，不过，王佐让她女扮男装，请私塾先生教她读书，写字，自己亲自教她骑马射枪，爬树泅水，喝酒猜拳，她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身手矫键，拳脚超人，枪法奇准，拿下三五个年轻小伙子不成问题，历练成王佐手下独一无二的文武全才。她喜欢单独行事，不爱说话，别人就给她起了个外号就，叫野猫，后来因工作需要组织上给她代号黄猫，依然女扮男装。送给王佐的文字材料，都是由她过目，王佐是不认识字的，由她读给他听，王佐悟性高，很会改文章，改出来的文章让那些秀才们心服口服，这与文章二传手黄猫的朗读分不开，她会把不通的句子读通，不达意的句子，读得达意，还会把特别艰涩难懂的文字换成通俗易懂的句子，王佐身边及与他打交道的人，本来学问也不是很好，且大多是往来信件，或契约，经黄猫、王佐两人过手，也就像模像样了。自毛委员带队伍上井冈山，毛委员队伍中有文化的人实在太多了，往来信笺、报告文书写得好，黄猫读起来很顺畅，王佐听完以后就盖大印，有时大印不在身边，他就用右大拇指或者驳壳枪的抢眼，沾上印泥盖上。用他自己的话说，人家都是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的大秀才，出口成章，下笔成文，还用得着我来画蛇添足？此后，只要是毛委员那里送来的文件，他听别人一念完，不假思索就画押了。这样也省了黄猫很多事，黄猫就有更多精力习武学文了。她骑马打枪、爬树泅水、飞檐走壁、读书写作的本领，有了质的飞跃，样样在行，能文善武，活脱脱一个无敌小子。现在，防务委员会主任王佐要她负责毛委员的安全，可见毛委员安全形势很严峻，要不然，王佐不可能派她去，而且分工那么明确，分明哨、暗哨。

黄猫做什么事都极其认真，爱思考，喜欢弄清个前因后果。她接过任务后，她就在观察、琢磨毛委员。毛委员个头很高，无论在哪个人堆中，他都要高出人群一个头，头发很长，瘦，衣服都打了补丁，但补得严丝合缝，洗得干干净净，穿得整整齐齐，与其说像个大官，不如说像个教书先生；前一段时间，他的右脚生了浓疮，走路总是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现在脚疾好了，走路一阵风。声音不是特别哄亮，是比较柔和的那种，但干脆利落，说话风趣幽默，透出坚定和自信，见到人，无论认识还是不认识，他都主动打招呼；他记忆力超常，见过一次面，第二次就能叫出名字，至少能叫出姓氏；他知识渊博，别人问的问题，没有答不出的；他兴趣爱好广泛，写诗、填词、作对联，一蹴而就，能说会道，讲《三国》张口就来，讲人物栩栩如生，说事件历历在目，毛笔字特别漂亮，还会唱京剧，拉二胡；指挥打仗，能掐会算，天天打胜仗；做生意赚到钱，还交了朋友。用王佐的话说，毛委员就是当代诸葛亮，蒋委员长都比不上。他总是跟大家一起吃饭，他总是用一个海碗装饭，装得满满的，像个小山包，还说免得走来走去把吃下的饭一下子消化掉了，饭上面叠上菜，衣服荷包里总是装着辣椒，产辣椒时装新鲜的辣椒，不出辣椒时就装辣椒干，都是红色的，扒几口饭，就把筷子搁在海碗上，从荷包里掏出辣椒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吃，然后又连续扒几口饭。晴天就在外吃，端个矮凳子，或坐在草地上、石头上、树底下，雨天，就在坐在大门的门槛上吃。吃完饭，他就会走到厨房的后锅里，勺上几勺开水，用筷子在碗中搅动一下，油星漂在水面上，一口一口地把带油星的水喝掉，说是不浪费，然后抓片南瓜叶，没有南瓜叶的时候，随便抓树叶或拔一把小草到小渠或鱼塘里，把碗筷洗干净，送到厨房，又就回到大厅里，坐回到吃饭的位置，吸烟。毛委员酒量不错，王佐母亲范老太太做五十五岁大寿的时候，他连喝了五大碗米酒，照常骑马翻山越岭。不过，他似乎不太喜欢喝酒，王佐母亲做寿喝酒是唯一的一次，取下王佐宿敌尹道一的头颅，游街三天，王佐喝得酩酊大醉，毛委员滴酒不沾。毛委员有三大爱好，读书、喝茶、抽烟，有一次，毛委员坐在大井白屋前面的石头上看书，龙开富拿走了他的书和烟，到外面跑，毛委员在后面追，龙开富问他，烟和书只能还他一样，问他要哪一样？毛委员无奈地撇了一下手，说：“你这个死小鬼，要我说你什么好，还我书吧。”龙开富哈哈大笑，达到了摸清毛委员最喜欢烟还是书的目的。毛委员喝茶跟一般人不一样，他喜欢喝浓酽的茶，最后，茶水寡淡了，他还要用手抓起泡过的茶叶，塞进嘴里吃掉。毛委员手上始终不离开书，床上、办公桌上都堆满了书，只要有空隙，他就看书，即便在新城战斗打响的前一刻钟，王佐急得火急火燎，他仍然躺在稻草堆上看书；他有随时记事的习惯，荷包里总是装着一支自来水笔，一本笔记本，他总是在笔记本上记这、记那，几乎用不了几天，他又要换一本。用完的笔记本，他都视同宝贝，放在箱子里，码得整整齐齐。毛委员睡得晚，一般是公鸡叫了第一遍的时候，他才吹灯睡觉，起得也比别人稍晚些，吃早饭之前才会起床洗漱好。毛委员脾气比较急，做事风风火火，行事也干脆利索，与人辩论问题时，滔滔不绝，旁征博引，像滚滚的河水，如果他交办的事，办得不利索，他会语气很重地说，以后要注意，如果多次犯同样的错误，他会破口大骂，然后坚决撤换人。他喜欢别人跟他争论，如果他认为有道理，他会心服口服地采纳别人的意见。他从不隐瞒自己的观点，他认准的事，就一定要做，别人不认同，他会耐心地说服，一次，两次，实在说不通，他要你保留意见，让事实来说服你。他不强人所难，他不喜欢喝酒，但不反对别人喝酒，他喜欢吃辣椒，他不要求厨师炒菜放很多辣椒，他怕别人辣得受不了。他经常去老百姓家里，和人家聊天，尤其喜欢跟老人家聊天，他喜欢帮助老百姓做事，特别喜欢帮人家挑水，背东西，干重活，一边干活，一边了解当地的风土人情。他从不帮人家炒菜，他说他厨艺不好，只会炖菜，炒出的菜蛇吃了，恐怕冬天都不能入洞冬眠。毛委员爱开玩笑，特别喜欢跟不大、不小的男孩子开玩笑，喜欢抚摸小孩的脑袋，给他们讲故事，还会把刚刚学走路的小孩抱起来，轻轻地刮他们的鼻子，然后架在自己的脖子上，跑起来游玩，逗得小孩哈哈大笑。

经过多天的观察和了解，黄猫对毛委员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她认为毛委员是一个严肃、慈祥而又风趣的大官，没有一丁点的架子，他的安全保卫工作好做，又不好做。

黄猫觉得要训练一条狗来协助她做好毛委员的安全保卫工作。她开始寻狗行动，先到湖南酃县、茶陵转悠了几次，没有选上；又去了永新县城几趟，也没有中意的，那些狗不是瘦了，就是胖了，不是太麻木迟钝，就是太烦躁，不停地狂吠，或者颜色不经看，始终没有找到如意的狗。她正在为寻不到满意的狗而有点沮丧的时候，王佐要她去草林镇了解一下农民赶圩的情况。

草林地处井冈山南大门，是遂川的一个大的圩镇，离茨坪七十公里左右，人口众多，物产丰富，水路、陆路都很发达，是吉安四大圩镇之一，以茶馆多而闻名。

草林镇给人最明显的印象就是茶馆多，大大小小一百多家茶馆，大的茶馆有一、两百桌，小的十几、二十桌，茶叶是当地盛产的细叶绿茶，名字很土，叫狗牯脑，大黑瓷碗盛着。茶点比较丰盛，有豆饼、豆腐饼、油炸南瓜花、葵花籽、西瓜籽、金桔干、红薯片、玉米花...…大家随意而坐，一般都是认识的人坐一起，多的十来个人一桌，少的三、五个人一桌，边喝茶，边吃茶点，边聊天，也有人说些好笑的事，笑得大家前仰后翻。茶叶一般不换，抓一大把丢在黑瓷碗里，水一泡，张开的茶叶足有半大碗，开水会不停地续，你只要吱声，伙计就会拎着嘴小腹大的铜开水壶上来续水，消费不高，一个铜板足可以从上午喝到下午。

这里的农民生活是慢节奏，上午到九、十来点钟，居住在山山沟沟的山民，才挑着几担自己做的土箕、几串鱼荷子、几个桌、椅、板凳，或者拎着自己养的几只鸡、鸭、鹅、一筐河鱼、几把小菜，牵儿带女赶集来了，到圩场就十一、二点钟。买卖做完，一家人就会在茶馆里坐下来喝茶，也有人什么也不买，什么也不卖，只是来喝茶。草林镇也有三五个高档一点的茶馆，进进出出的大多是戴着礼帽，穿着长衫的人，茶叶是一芽一叶的狗牯脑清明前茶，茶具是带托带盖的青花瓷杯。圩场格局比较合理，做买卖的都相对集中到一起，圩前门口大多是卖山货的，进去一点就是卖杂货的，接着是卖鱼、卖猪、牛肉的，商铺呈“H”字型，两条长街，中间一条短街连通两条长街，镇的东头有一块很大的草坪，草坪上零零散散地栽了些树，这里是耕牛买卖市场。卖牛的人把牛牵过来，就拴在树上，然后蹲在树底下抽烟，不抽烟的人，拔下一根树枝，摆弄着玩，很快就有耕牛买卖中介过来，这里把这种中介叫牙人，问买牛人，牛的价位，出价和还价是在双方袖子里用指头进行交换，他们还要背过身去，不让别人看到。那些买牛的人，则一起坐在旁边的树林里抽烟聊天，等这些牙人把要卖的牛的价都摸清之后，那些要买牛的人，就大摇大摆地走到自己看中的牛的旁边，仔细地瞧，看毛色光不光，看腿壮不壮，看尾巴翘不翘，还要扒开牛的嘴巴看长了几个牙齿，由此推定牛的出生年月，近看、远看、绕着圈看，还有的会看毛的花色，这头牛是花牛，头、背、脚、尾也都有白毛，无关紧要，不过这种牛比纯色的牛同等条件下，还是要便宜一点，如果这头牛白色毛不多，只有头顶上有，就那么一小撮，那是买牛人的大忌，这一小撮白毛就是孝子的孝，是极不吉利的，没有谁会买，这里人认为这头牛是丧门星，买回去就有死长辈之虞，头上有一撮白毛，尾巴就一定要有一小圈白毛，头、尾有照应，自然相克，就无所谓了。有的奸商早在家里就把牛头顶上的那撮白毛拔掉了，希望卖个好价值，但牙人一看就知道，他会对卖牛人狠狠的杀价，对买牛人装聋作哑，赚取更多的利润，买牛的人能分辨出来的人不多，等回去那一小撮白毛长出来得一个月，牙人和卖牛的都不认账，只好自己养。实际上这种牛也不可能带去什么不吉祥，那是人的心里因素。这里人家能独自买得起耕牛的人不多，大多是几家共一头，叫做有一只脚或两只脚，还有八家人家共一头牛，那叫半只脚，有很多人家买不起牛，只好租牛耕地。草林牛市也是很有名的，每圩交易少则有二十多头牛，多的时候有五十多头。

黄猫把马拴在一个熟人家门前的树上，慢慢地逛圩场，默默地记着进进出出的人流，记着各种各样的店面，记着各种各样的交易，逛完最后一个交易地点--牛市后，她正要转身往回走，听到一群小狗的吠声，她不由得又转身，走到狗吠的地方。循着小狗吠声望过去，是一个新鲜蔑片编成的鸡笼，透过一个个洞眼，里面一个挨着一个，躺着七只小狗，都是纯色的黄毛狗，大大的头，粗壮的腿。黄猫顺手把鸡笼拎起来，沉沉地，大概四十五左右，扣除鸡笼的重量，这些狗大概每条六斤左右。黄猫拔去鸡笼的竹蔑盖子，用手一个一个拔开来看狗，突然瓮声瓮气的声音传入她的耳膜。

“后生崽，狗是我的！”循着老年男人的声音望去，那人坐在自己的斗笠上，头发蓬松，穿一套蓝色夏布短装，身上衣服皱巴巴的，还有许多污垢，脚上的布鞋也是蓝色夏布面料的，洗得发白，鞋的前帮烂了，都露出了大脚趾头。

“狗是我的！”老年又重复一声。

黄猫把盖子盖回去，转身跟他说话。

“老大爷，狗，卖吗？”

“卖！不卖我坐这干嘛。”

“哦，那我看一看，可以吗？”

“你不是刚刚看过吗？什么可不可以？继续看呗。”

黄猫重新打开鸡笼盖，把鸡笼提斜一点，以免狗走出来。老人示意黄猫放下，让狗出来，黄猫还在犹豫，怕狗走出来乱跑，跑丢掉了要赔。老人站起来，走过去，把鸡笼放下，七只小狗鱼贯而出，走出笼子，扭动一下身子，立刻就疯跑到树林里去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可是你自己放的...…”黄猫环顾四周，怯生生地说，她是说给大家听的，生怕丢失这七只狗，老人家向她讹一大笔钱，大家给她作个证明，省的事后说不清楚。

“我放的！”老人家依然瓮声瓮气地回答，黄猫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脑门上沁出一层的冷汗，看来老人家不是那种人，错怪人家了。

老人家掏出一个短烟斗，装上烟，悠然地抽着，抽完一锅烟，他对着烟嘴吹了几下，又在鞋底上敲去烟灰，顺手在地上拾起一截短树枝，在烟锅里来回搅动，又到鞋底上敲了敲，对着烟嘴又吹几下，用手在烟嘴上抹了抹，短烟斗清理得干干净净，插回到腰上系着的白色长麻纱毛巾上。老人家朝树林吹了几个口哨，那七只狗疯跑着，从树林里冲了出来，回到老人家身边，围着老人家撒欢。老人家朝鸡笼指了指，轻轻地说声进去，那些狗虽说不情愿，但还是一个一个地钻进去了，老人家走过去，把鸡笼放平来，坐回到斗笠上。

黄猫惊讶了，这么小的狗顽皮归顽皮，还是很听话，实在不易，她的精力全部在那七只狗身上，她挑了走在最前面的狗。这条狗个头大，反应快，从树林里第一个冲出来，那样子就像猛虎下山，跑到老人身边，站得最高，伸出舌头舔老人的手指头，老人示意回鸡笼，它虽然最不情愿，还吠了几声以示不满，但还是带头钻过笼子里，把另外六只狗全带进去。

“多少钱一斤？”黄猫问。

“论条卖，一条五个铜板。”

“我买那条大的，给您五个铜板。”

“不卖。”老人冒出两个字，也不接钱。

“你刚刚不是说卖吗？怎么一下子就反悔了？那就加一个铜板总可以吧。”

“不单条卖，趸卖，五个铜板一条。”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你总得给我一个理由吧？”

“你听吗？”

黄猫点了点头。

“我住在深山老林里，我们就七户人家，年年闹狼灾，养的鸡、鸭、鹅稍不留神就被狼叼走了。自从这七条狗的妈妈到了我家，狼就不敢进村叼东西了，它比狼还凶狠，一年总要咬死两三匹狼。十多年来，我们吃了不少的狼肉，它每年还产两窝狗崽，相当一年养了两三头猪。上个月饿极了的狼又下山了，我家的狗扑上去就咬死了一匹狼，剩余的狼都往山里跑，那狗独自追上去，在一个狭谷中，狼群突然杀了回来，把狗咬死了。待到我们带着一群狗追上去时，地上只剩下一摊血和满地的毛…。”

“狗妈妈真是条汉子，羞杀人间懦夫！“黄猫不由得发内心感叹道。她带着无限敬意又逐一看看那七条狗，那些狗眼睛也看着她，更加坚定她买狗的决心。

”那你留一条，其余的卖掉呀。”

“不了，不忍再看到它们，看到它们，我的心就像针扎一样地痛。”

“那你干嘛非得趸卖？”

“长痛不如短痛，一次性卖掉，爽快。”

“大爷，我不勉强你，我等，等到有人来，我们合伙买总可以吧？”

“你有时间，你就慢慢等吧，我这是第三次逢圩卖狗了。”

两人不再言语，老人到店里找出一个矮凳子，让黄猫坐下。

老人又掏出烟斗，装上烟抽。黄猫的注意力始终在笼子里的狗身上。他们又聊了一会儿，老人告诉她，这狗每次下崽都是七条，为了便于分辨，他给每条狗都起了名字，长得最壮实的叫大黄，依次为小黄、一黄、二黄、三黄、四黄、五黄。下第三窝时，他把七条小狗崽全部送给村子上的人家，长大后，也很凶猛，也会下崽，但凶狠程度和下崽的数量、质量、毛色都远不如他们家的。

两人聊得越来越热乎，太阳也快偏西了，黄猫趁机又提出买大黄的事，她说自己住得很远，骑着马，带那一大窝的狗不方便，只能买一只。老人并不为所动，还是坚持趸卖。黄猫只得叹气，装着极不高兴的样子，离开老人家，她去牵马。她骑着马返回老人家身边时，已有两三个人来买狗，他们要全部买走，老人家坚持要把大黄留下来，已经僵持了一段时间。黄猫一出现，老人家就兴奋起来，站起身，这时黄猫才注意到他原来是个驼背老人，他不停地打圈圈，嘴里唠叨着：“你们几个人讲好来，讲好了我就卖，全卖。”顺手把大黄拎起来给黄猫。

大家很快就达成了协议，黄猫只要了大黄，其余六条，他们几个人分掉了，都高高兴兴的。老人家不知从哪里找来两片棕树叶子，三两下就编成一个很好的手提网袋，把大黄装进去，棕叶的两个把子一合，严丝合缝。黄猫接过袋子，左右摆动一下，很结实，她称赞他心灵手巧，放在马背上，稳稳当当。

几个人就要带着狗离开，老人家忽然开口了：“各位先生，老板，我收了你们的钱，狗就是你们的了，我该走人了。可你们能不能听我唠叨几句，这七只狗的娘，救了我们村庄很多人，保护了我们村庄的家禽家畜，看在狗娘的份上，你们能不能等这些狗长大以后再打，再杀？倘若能留下来做种，那就是它们的造化了。”大家不约而同诧异地看着他，不知所以然。这些狗突然一起吠起来，不知是告别他们的主人，还是兄妹分开伤感。老人突然弯腰，呈九十度，久久地弯着，背上的罗锅像一只趴着的大甲鱼，待他抬起头时，两只眼睛已经浊泪飘洒，几个人都重重地点了点头。老人又颤颤悠悠地从荷包里掏出七个铜元，每条狗回赠一个，边分铜元发边说：“拜托你们了！”大家都不愿接这一枚铜钱，都知道五个铜元买一条这么好、这么大的狗，已经很便宜了，再拿回一个，实在过意不去，趁老人不注意，大家都放回到他的笼子里，然后飞一般地跑开了，跑出去好远，一个嗓门大的人回头说：“老大爷，收好笼子的钱！”老人低头一看，笼子里有七枚铜钱。老人把钱倒出来，一枚一枚小心翼翼地捡了起来，放在右手的掌心上，自言自语地说：“真是遇上几个好人呀，小狗亏不了，找到了好人家。”老人家拿起带来的竹杆套在笼子的提手上，一拱一拱地往回走。

黄猫牵着马缓缓地沿着草林镇的大街小巷，走走，停停，她默记着有什么街，街呈什么形状？有多少店铺？店铺里卖什么物品？有多少进出的路口？逢圩的人什么时候最多？是哪里人？一路逛下来，她对这个圩镇有了详细的了解，特别是对大大小小一百多家的茶馆，印像最深。

王佐交待她仔细打探草林镇的情况，她了解得相当仔细了，可以说是烂熟于胸，她感到满意。意外收获的是买到了寻找很久，终于相中的大黄狗，她更满意。她信马由缰走到草林古桥上，回眸再望春色满园的草林镇，她升起了一股豪气，张嘴学唱几句毛委员常常吟唱的京剧《打渔杀家》。

昨夜晚吃酒醉和衣而卧，

稼场鸡惊醒了梦里南柯。

二贤弟在河下相劝与我，

他叫我把打鱼的事一旦丢却。

我本当不打鱼呀，关门闲坐，

怎奈我家贫穷生计奈何？

清早起开柴扉乌鸦叫过，

飞过来叫过去却是为何，

将身儿来至在草堂内坐，

桂英儿捧茶来为父解渴。

……

嘹亮的京剧声飘荡在天上的云彩中，茂密的树林中，潺潺的溪流中，马儿、狗儿似乎也在倾听她的唱腔，马儿静静的走着，狗儿静静地躺在马背上。

唱完一段京剧，黄猫余兴未尽，她俯下身子，对着哗哗的小溪水，咕噜咕噜喝了够，站起来，仰面看望山中飞翔的老鹰，白里透红的脸上淌着汗珠，几缕秀发洒落在如满月的脸上。她一跃跨上马背，轻轻地拍了拍棕叶袋子里的大黄狗，说了声：“我们快走喽！”

骏马奔驰在崇山峻岭中。

马背上的黄猫沐浴着暖暖的春风，思索也在升腾飞跃，她想起教她的先生讲到吉安先贤时颤动的胡须。“大宋文化以我们吉安人欧阳修开始，以我们吉安人文天祥结束。”讲到吉安先贤，他吐沫横飞，那一小撮山羊胡子随风荡起，无比骄傲，如数家珍。他用颤抖的声音背诵文天祥最后的诗作，《过零丁洋》：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先生背诵完了这首诗，哪怕是数九严寒，他也会大汗涔涔，那如雷的声音言犹在耳，那壮志未酬仰天长叹的容貌，跃上眼前，黄猫情不自禁地也吟诵了一遍《过零丁洋》。她吟完之后，顿时感觉全身热血沸腾，她重复最后两句诗“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何等博大胸怀，多么英雄气概！文天祥，他把个人生死看淡了，把做人的气节看重了，把家庭的荣辱看淡了，把国家的存亡看重了，他用死告诉华夏子孙如何做人，如何做事，他为中华民族铸造了一把永不言败的冲锋号角！中华民族几千年，虽历尽艰辛，几度劫难而不亡，正是因为有文天祥这样的人杰在激励一代又一代中华儿女为国赴死！黄猫认为，远去的吉安先贤文天祥，就是她做人的标杆，近在身边的毛委员就是她学习的榜样。她感到全身有使不完的劲，她热血沸腾，快马加鞭，飞速前进！她出色地完成了任务，草林镇的情况摸清楚了，更为难得的是，得到梦寐以求的大黄狗，那是一条多好的狗呀，只要稍加训练，它就可以成为刺向敌人的一把尖刀，成为捍卫毛委员的一个出色的好警卫。人逢喜事精神爽，坐在马背上，她的思维也在跳跃，她想起了罗荣桓党代表教她唱的《国际歌》，她情不自禁地在心里吟唱起来，后来终于唱出声：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

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奴隶们起来起来，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

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从来就没有什麽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

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我们要夺回劳动果实让思想冲破牢笼，

快把那炉火烧得通红趁热打铁才能成功。

她一路沐浴在春风中，陶醉在喜悦中，激荡在激情中。眼前是一片开阔地，又有丰沛的水草，黄猫从马背上下来，让马吃些草，喝点新鲜的泉水。她把棕叶袋子打开，让大黄狗也自由活动活动身体。大黄狗很快就和马成了朋友，它紧紧地跟着马，寸步不离。

黄猫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尽情地欣赏山里的风光。湛蓝的天空中偶尔飘过几朵白云，几只苍鹰在天空中盘旋，时而展翅飞向天空，时而俯冲飞向农田去捕捉野兔、老鼠或鸡、鸭、鹅，捕获到食物就飞入森林中慢慢和小苍鹰一起享受。成群的白鹭在水草里觅食，一下子长长的尖嘴伸入泥巴中，一下子又昂起头，舒展洁白的翅膀，间或受到什么动物的惊吓，成群地飞向天空；还有竹鸡、锦鸡、斑鸠、巴哥、翠鸟等，这些鸟时起时落，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有一只硕大的石鸡蹦上了小溪的的石头上，它蹲坐了一会儿，跳动着转了一圈，突然挣扎了几下，仰躺在石头上，露出雪白的肚子，伸展开四只脚，一动不动，好像死掉了一样。黄猫正想脱去鞋子去抓，一群不知名的小鸟飞了过来，其中最大的一只鸟扑上石鸡，那石鸡神速地张开四条腿抱着小鸟，其它鸟惊得四处飞散，石鸡三下五除二，就把鸟毛拔得干干净净，张开大嘴，分三步，生吞了这只鸟。石鸡的这一连串捕鸟动作，把黄猫惊呆了，她抓过无数的石鸡，她也最喜欢吃石鸡，但从来没有看过，甚至想都没有想过，石鸡用装死来吃鸟，而且反应敏捷，动作迅速凶狠，她不由得感叹，世界无奇不有。一转眼，那吃饱了的石鸡，跳入溪水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多么美好的江南水乡，阳光明媚，雨量充沛，河流纵横，土地肥沃，人勤地不懒。种下的庄稼，只要稍微侍奉，就有很好的收获，上山有猎打，下河有鱼捕，这天堂一样的地方，老百姓的日子怎么就过得那么艰难？一路看不到好房子，看不到好穿戴，看不到好村庄。这是为什么？两个字，人祸。

天色不早了，太阳已快要下山了，上茨坪还有五十来里山路要走，有一大段路太险，只能牵马过。黄猫理了理头发，盘好，塞进八角帽里，恢复小伙子的打扮，她拍了拍衣服，双手击掌，那匹白色的马，昂着头从对面的山谷里往回走，大黄狗在它的前面蹦蹦跳跳开路。黄猫用棕叶袋重新装好大黄狗放在马背上，然后纵身一跃，飞身上马，飞一般往茨坪跑去，惊起一大群了觅食的小鸟，还有硕大的山鸡。

第二十一章

黄猫把大黄狗送给龙开富时，他们之间居然有一种天然的情缘，大黄狗看到龙开富快速跑了过去，站了起来，前脚抱住他的大腿，转换眼睛，伸出舌头。个儿不高、稚气未脱的龙开富被大黄这么亲昵的举动打动了，蹲下来抚摸着大黄狗，大黄狗轻声连吠了好几下。看到他们那么亲密的样子，黄猫远远地说了一声：

“大黄狗交给你了，好好待它，训练它，我走了。”

龙开富只顾和大黄狗玩，头也不抬，左手挥了挥，算是告别黄猫。

黄猫径直去了湘赣边界防务委员会，她要去找她的义父，汇报昨天了解草林镇的情况。黄猫是王佐的义女，王佐对她是爱而不宠，要求比别人还严，稍有差错，立马黑脸训斥。不留面子，当然黄猫摸透了义父的脾气，做什么事都很认真，都是一五一十清清楚楚，绝不允许浑浑噩噩，拖泥带水，含混不清，跟他汇报工作，一定要直奔主题，简明扼要，前三句话还谈不到正题，他就会骂人，口头禅就冒了出来，“多一粒卵子，还在废话！”他就掉头走人。昨天晚上，黄猫连夜加班，把草林之行用图解的方式表述出来。虽然毛委员已经任命王佐为副团长，他还兼了很多职务，每个职务他都很喜欢，很尽职，但他最乐意听的称呼是王大帅。黄猫立在门口，叫了句“报告大帅。”警卫就叫她进去了，除了在家里，黄猫叫王佐为义父外，其他场合，她一律称大帅。有人进来，不管是谁，王佐都会立即停止吸烟，那怕刚刚点着，他也会走到门口，把烟斗里的烟丝嗑掉，回到座位上，谈工作。

王佐刚一落座，黄猫就紧靠桌子，展开她昨天连夜绘制的草林概况示意图。王佐不认得字，但看地图有天赋，东西南北一看便知。看到地图，王佐白晰的、刚刚刮掉胡须的脸上，立即凝重起来，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闪着光芒，双手撑在桌子上，先扫一眼示意图，然后自己把宣纸扫平来，一点一点看过去，他掐着指头，计算着多少个茶馆、杂货铺、铁匠铺、染布铺、成衣铺、餐馆，黄猫在茶馆边上画个大碗，杂货铺的边上画个针线爆竹，铁匠铺的边上画个铁锤，染布铺边上画个染缸，成衣铺边上画块布，布上面一把剪刀，在餐馆的旁边画个碗筷，她还在圩场上画了些交易中的人和货物，特别是牛、狗、鸡、鸭、鹅画得憨态可掬，王佐禁不住地笑了。

“马马虎虎，过得去，还要努力。”王佐抬起头对着黄猫说，他用烟斗当指挥棒，指着地图的四周说，这里有座山，山高是八十多米，山上长满了松树，山脚下有联排的坟墓；这一边是河，河宽九十多米，河底是鹅卵石的，正常水深，人马都可以涉水过去，长大水时水流湍急，水性再好的人，也要漂个五、六里路才可以游过去。上游有一座石拱桥，是康康熙、乾隆年间建的，结实着呢，共有九个桥洞。草林镇最高的屋子是东南方向李姓大财主家的炮楼子，足有十五米高，俯看草林镇清清楚楚，任何方向进去的人尽收眼底。进去草林共有四条路，井冈山方向有两条，陆路必经石拱桥，水路可以放竹排直接进入镇中央……王佐把地图小心翼翼而快速地收好，放在桌子的左上角，用一块光滑的三角形石头压住，以长者的口吻说：

“做事就要心细，要搞清楚来龙去脉，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小的东西，不然，脑袋怎么落地的，你都不知道。”

黄猫点了点头，她再一次感觉到，义父是一本永远读不完的书。

“翠儿，南昌起义的部队，年前在湘南发动了年关暴动，夺了好几个县城，他们将上井冈山，与毛委员会合，到时可能有上万人上井冈山。就这么一个小山头，那么多人吃喝拉撒都要开销，找钱的事就不要麻烦毛委员了，他有很多大事要抓，我们这些山牯佬得想办法，这几天你准备一下，到时跟着我、袁叔叔几个人出去干他一票，我已经摸准了一只大肥羊，吊了，能应急一阵子。”

“好，我时刻准备着，随叫随走，大帅放心。”黄猫激动地说。

从湘赣边界防务委员会出来，黄猫心里很激动，她为义父能带她去吊羊而激动，说明她在义父的眼里，已经长大了，可以担当重任了。所谓吊羊就是去大土豪、大地主家打劫，去的人是少而精，聪明、果敢、善断，还要会骑马，会打枪，身手敏捷，是这支队伍的佼佼者。往常去吊羊，总是义父、袁叔叔带几个精干的人去，大多数是天黑出发，半夜以后回来，带回大包的金银财宝。回来以后也不声张，收获的钱财交库房统一管理，参与的人分文不留，晚上会杀猪，宰羊，大摆宴席，庆贺一下，由头是给这次吊羊功劳最大的人过生日，坐上席，得一封现洋花边，去了几个人就包好几个，然后由他分给参与的人，一人一个，另外拿出一吊钱来，置办这次伙食费。黄猫参加过很多次宴席，但没有去吊过一次羊，她对吊羊充满着梦幻般美妙幻想。义父会叫她参与下一次的吊羊，说明她这次草林之行是成功的，她这一段时间的表现，义父是满意的，她在义父的眼里就不再是个小姑娘，而是一个能办大事的大人物了，她能不激动吗？

她一出来，就看到龙开富在山坡上溜狗，大黄狗随着他的指令，忽而站起来跟着他走，忽而跑步叼回来龙开富扔出去的一个小物件。黄猫蛮佩服这个小弟弟，没几个时辰，他就把狗调理到这个份上，真有点训狗的天赋，同时，她也为自己能买到这么一条好狗而沾沾自喜。黄猫张嘴叫了声“大黄！”大黄立即停了一下，看了一眼龙开富，龙开富点了点头，大黄就飞奔着跑到黄猫的面前，立即站起来，舔黄猫的双手，黄猫像见着老朋友一样，轻轻地抚摸它，从头顶摸到腰际，另一只手任大黄红红的舌头舔着。

龙开富过来了，称赞到：

“这狗真聪明，一点就通，一教就会，嗅觉特别灵敏，跟你一样聪明。”

“怎么说话的呀？”

“嘿嘿，我只是夸奖你和大黄都很聪明，我很喜欢。你要不乐意，你说我跟大黄一样聪明，那总可以吧？”龙开富挠着后脑勺，头低一下昂一下说。

“大黄来到这不容易，你要好好训练它，让它爱憎分明，对待自己人要像朋友一样热情，对待敌人则要狼一样凶狠，它应该比狼还要厉害，它的妈妈多次咬死过狼，保住了一个村庄的平安。大黄现在还小，等它长大了，它一定会超过它的妈妈。训练它要严，可不能亏待它，它正在长个子，我要看到大黄的毛不油光，那你就没有伺候好，我饶不了你！”

黄猫的食指在龙开富的额头上按了一下，严肃地说，龙开富往后退一步，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庄重地说：

“谢谢大哥，我一定照办。”

黄猫挥挥手，龙开富带着大黄狗走开了。

黄猫这些天一直盼望着义父带她去吊羊，每天晚上都吃得饱饱的，穿得好好的，还把一个布袋系在自己的腰上，把马也喂得好好的，只要义父一声令下，她抬腿就可以走。

好消息终于盼来了。

就在黄猫热情大退的一个傍晚，营部刚刚开完饭，黄猫一个人蹲在田埂上看稻田进水口很多泥鳅往上游，两丘田之间悬殊较高，那些胖乎乎的泥鳅要费好大的劲才可以游上去，进水口就累积了一群的泥鳅和一团泥鳅吐出的白沫。黄猫就去厨房提来一个水桶，装上水，下田捉泥鳅，双手一撮一大把，一撮一大把，水桶里立即有了好几斤的泥鳅，她拎到厨房给厨师。出门，刚好碰上从防务委员会出来的义父王佐，他轻声地说了句：

“今晚吃饱来。”就掉头走了。

黄猫立即兴奋起来，她知道今晚要行动，义父刚刚那句话是暗语，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那就是今晚去吊羊。她又到厨房装了一碗饭吃。天黑后，天气突然变了，刚刚还满天的星星，一转眼就被黑云盖住，风呼呼地响，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了。黄猫知道，只要是定了的事，即使下刀子，义父也是不会改变的。她找好斗笠、备好蓑衣，穿戴好，随时可以出发。她吹灭灯，和衣睡觉了，不过，没有深睡眠。马蹄声出现了，走得比较轻，有点杂，黄猫断定是好几匹马，人是跟在马后面走的，前面那匹马走得有点乱，那是义父的大白马，那匹马每次刚上路的时候都有点不耐烦，走起来横冲直撞，有时还会故意冲撞别的马，陌生人坐在它的背上，它会前蹄高蹬，头高昂着，把你掀下来，然后飞跑开去。不过，大白马对义父却是服服帖帖的，偶尔闹点小脾气，很快就正常了，跑得比谁都快，即使饿了、渴了也从不撂挑子，义父也不计较它的小性子。他们之间是个完美的组合。

黄猫赶紧出门，牵上马，加入到这支队伍中去，义父走前面，袁文才叔叔走第二，她走第三，刁辉林大哥断后。

虽然下着雨，刮着风，路还是很好走，去年底，义父就请泥水匠把茨坪通往遂川、贝瑶、龙市的三条主干道全部铺上了鹅卵石。出了草坪，爬上一个山坡，雨停了，天空又露出了几颗星星，路又看得清楚，义父翻身上马，飞跑起来，大家也都上马，紧紧地跟着。四个人箭一般在树林、竹林里穿梭着。眼前山坡上两头大野猪带着十几只小野猪在吃春笋，王佐拔出双枪，一下把两头大野猪放到了，那些小野猪飞也似的消失在树林、竹林里。黄猫知道，这里的人做什么事都留有余地，杀了大野猪，留下小野猪慢慢长大，这样，才不会灭种，以后还有野猪肉吃。王佐打死两只大野猪也不停下来，继续飞奔着下山，快出罗浮时，义父示意大家下马，他带着大家走进一幢干打擂黄泥土屋中，义父在左边的窗户上敲了窗户，两短一长，里面很快亮了灯，一会儿，大厅的门打开了。一位六十多岁瘦小的老头出现在门里边，满脸是皱纹，笑起来更多，就像老野猪的肚皮，又黑又皱。他抱着拳头说道：

“王大帅，稀客，怪不得今天早上喜鹊吱吱叫，原来您，还带着几个贵客，光顾本寒舍？真是太阳打西边出，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呀！”

“哎呀呀，你酸不酸呀？酸掉我的牙子叫我怎么啃野猪肉，以后，跟我这样的粗人，你得讲人话。大伙儿走累了，到你这讨杯酒喝。”他先抱拳还礼，说完。他不请自坐，坐在厅中央的方桌旁边，马鞭顺手放在方桌上，他让大家都坐下来。

“有有有，前不久，我做了桃花酒，香。”老人家端起一个大铜脸盆，走进倒厅去了，只听到哗哗的倒酒声，一股浓郁的米酒香，直钻大伙儿的鼻孔。老人家很快就出来了，给每个倒满一大碗。王佐把黄猫面前的那碗酒端到自己的面前，一边说：“她还是个娃娃，不喝酒。”黄猫虽然想喝，况且她的酒量也不错，但义父开了口，她就只好喝水，端着碗到神龛上的水缸里勺了一碗冷开水喝。老人家又装了一簸箕花生，放在桌子上，正要去炒几个下酒菜，王佐摇手谢绝了，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大家都吃好、喝好了，起身赶路。

老大爷送到门口，问要不要备好早酒？王佐说不必了，嘱他叫几个人去白银湖往草坪的山坡上，把两头大野猪抬到茨坪去就行，要叫有力气的，也不忘揶揄老人家一下，“像你这样的，要叫十多个”。老大爷也不生气，笑了笑点点头说：“好。其实老夫也不赖，想当年，我还打死过山牛呢！”“别提你那头当死的山牛，不是跳进水沟里，轮得到你打？打死了，没力气背回去，你到挺聪明，先砍下一条腿回去吃饱了，才叫人去抬……”大家都知道这个故事，哈哈大笑，老人家也笑。

从老人家出来，王佐带着这帮人往湘洲方向走，路更险、更窄，好几个地方，人只能下来，牵着马，小心翼翼地过去。湘洲不停留，过长古岭、过小通，直达太湖。

当地流传一段民谣：

新江的木头五斗江的竹，

木打五行不算长，

竹子盛水满半缸。

太湖的银子官北的谷，

尹姓银子堆满屋，

一年丰收吃五年，

呵呵呵……

这里就是神仙窝。

这一带土地肥沃，雨量充沛，有山，有田，有河流，交通也方便，山上的杉树又直又高，竹子又长又大，太湖人一年四季贩卖木头、竹子到南昌、南京、上海去卖，又把南昌、南京、上海的日用品、土特产带回来卖，赚足了银子，一百五十多户人，家家家户户都盖着三行、五行的青砖大瓦房，做了六个祠堂，修了八个碉堡，有四十多个团丁，人人有枪，还有八挺机枪，足见他们的富有。

王佐仅带三个人深夜进这样的地方吊羊，无疑是虎口拔牙。

太湖东南西三面环山，每个山路口设有一座碉堡，北面是一排古柏树，柏树后面连修四个碉堡，每个碉堡昼夜有人把守，各配备一挺机枪，村子中央还建有一幢最高的碉堡，几条进去的路全部在他们的视线范围之内，即使飞进一只鸟，他们也看得到。不过，夜晚，特别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他们就没有办法。这种情况，他们一般会派人蹲在各个进路口，观察情况，每个路口的几户人家都养了狗，狗是最警醒的，稍有动静就会吠起来，接着所有村庄的狗一起跟着狂吠。出现这种情况，家家户户就会点着灯，碉堡里的汽灯也会立刻点燃，整个村庄灯火通明，侵入他们村的人就会瓮中捉鳖，插翅难逃。

王佐一行四人来到山脚下，眼前就是太湖，大家翻身下马，走了那么远的急路，马和人都在喘气。王佐轻轻地拍了拍马的脖子，大白马的喘息声立即小了许多，其它的马也静了下来，脚下是一块稻田，还没有翻耕，长满了红花草，四匹马就低头吃草去了，刁辉林在前，黄猫在后，手握双枪，注视着四周的动静，王佐和袁文才蹲下嘀嘀咕咕地商量着什么，过了两袋烟左右的工夫，王佐和袁文才都站了起来，他们把四匹马赶进旁边的砖瓦窑里，门口有两个砌高处墙砖用的超高超宽的凳子，马匹进去，两个凳子打倒顶上，就是一扇门，马就出不来了。

天空中刚刚还闪呀闪的那几颗星星，不知什么时候隐去了，又变得黑暗。王佐带头，大家紧紧跟上，刁辉林走在后面。前面是个石拱桥，过了那个桥就是村子，桥下是湍急的小溪。王佐示意大家停下，他只身一人越过石拱桥，潜入到村门口，他把带来的外面粘了炒熟芝麻的“三步倒”毒丸子，扔在前面的草丛里，他又退了回来，一下子从村子里窜出两只大狗，嗅了嗅，最后集中到草丛中，争吃“三步倒”，刚吃完，来不及离开，两只狗就倒下了。王佐和袁文才各提了一只狗，扔到路旁的树林中。四个人一起上了石拱桥下面的竹排上，王佐在前，刁辉林在后，把竹排撑得快快地，直往村中央划去，这时村子的公鸡叫了第一遍，应该是丑时，正是人最想睡眠的时候。

他们在一个宽阔的码头上下了竹排，摄手摄脚地往前走，走过几幢房子，来到一个深宅大院的外围，外面是两人来高的围墙，里面是两栋一前一后的青砖大瓦房，还有两排低矮的厨房和杂货间，也是青砖砌的。王佐拔出匕首，三两下就把围墙的门打开了，四人鱼贯而入，刁辉林又重新把门栓紧。王佐把大家直接带到第二栋，又是一眨眼的工夫就把后面打开了，刁辉林把守后门，袁文才把守前门，黄猫跟着王佐循着如雷的鼾声走进了一个房间，他们在房间里稍微停顿一下，敛色屏气，适应环境。房间主人鼾声依旧，王佐点燃油灯，撩起纹帐，声音虽轻却暗藏巨大杀伤力，瓮声瓮气地说到：“老爷，讨两个钱用用。”那个大光脑袋睁开眼，手就从枕头底下摸家伙，王佐抢先一步，拿走他的枪，枪口对准他的大光脑袋，另一头的黑头发吓得惊叫一声，弹了起来，露出白花花肉坨坨的上半身。

“不要出声，穿好衣服，我们只要钱，不要命，更不劫色。”

光脑袋圆睁眼睛，还是无可奈何地穿衣服，黑头发看到陌生人转过身去，赶紧张开护胸的双手，得得瑟瑟地穿好衣服，下床，走到大厅。黑头发点燃大厅所有的灯，厅堂顿时亮堂起来。王佐押着光脑袋，黄猫押着黑头发，一一把房子里的人都叫醒，集中到大厅。光脑袋和他的大老婆白头发坐在前面，黑头发显然是他的小老婆，她和光脑袋的儿子、儿媳、孙辈二十多口人，杂乱地坐在后面。他家孙辈都是女孩。

王佐和袁文才坐在上席，两人的双枪放在方桌上，刁辉林和黄猫各举起双枪，站在大门两侧。

“列位，”袁文才说话带着浓郁的客家口音，听到客家口音，大光脑袋立即抖了起来，他知道，劫他的正是传说中的，井冈山上著名的绿林好汉，袁文才、王佐。“我们是求财的，如果你们视金钱如粪土，接济我们一点，珍爱自己的生命，你们就毫发无损；如果你们觉得钱财比生命更重要，就不能怪我们下手太狠，一旦开了杀戒，那就一个活口都不留，房子也会化为灰烬。”下面没有声音，白头发把金手镯、金戒指、金耳环、头上的银梳子，全部卸下来，用刚刚裹头发的黑布包好，交给王佐，然后坐到后面去了，她叫黑头发跟大光脑袋坐在一起，其他人也把自己身上的金银饰品摘下来，交到王佐前面，大人要取小孩身上的金银饰品，王佐摇手制止。大光脑袋和黑头发没有任何动静，大厅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王佐冷笑一声：“看来你们俩更爱财。”

听到这句话，刁辉林把双枪插到自己的胸前，走到香烛台前，拉开抽屉，拿出两捆香，从中抽出三根，点燃，恭恭敬敬地向这家人家的祖宗牌位深深地鞠了三个躬，然后插入铜香炉中。接着他把两捆香都点燃，解开捆香的绳子，合成一大捆，他在空中抛转了三次，几百根香似乎被捆紧了，没有洒落一下。他抱住这一捆，绕人一圈，停留在大光脑袋的面前，蹲了下来，他一把脱去他的上衣，要他转过身，对着他的家人。大光脑袋露出一身的肥肉，还有胸前一片黑黑的毛。

“老爷，银子在哪？”

没有声音。

通红的香火插向大光脑袋的胸前，胸毛着火了，屋内弥漫着烧焦的内臭，大光脑袋满头大汗。白头发在后面发话。

“求你了，把钱给你人家吧，人都没了，还要钱干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大光脑袋不为所动。

通红的香火又插过来了，还是不吱声。

有一支香插得太猛，灭了，刁辉林摇了摇，所有的香又窜火苗了，那香的质量真好。

见大光脑袋稳如泰山，刁辉林转向黑头发，黑头发微微发抖，牙齿格格作响，刁辉林一把揭去了她的上衣，露出两个白花花硕大的乳房，也本能地双手护到自己的乳房。刁辉林并不把这一捆香对着她的胸前，而是在她的脸上晃来晃去，一边无限惋惜地说：

“大美人，我这一捆香下去，脸上破相还是小事，你的眼睛从此就看不到七彩颜色了，你的鼻子就闻不到人间美味，你的小嘴巴张不开，你的小耳朵就会粘到布满麻点的脸上。你老爷平时口口声声叫你宝贝，叫你心肝，关键时刻，他还是更爱他的钱财……”

“你这个老不死的，留钱给你打金子棺材呀！你不救我，我就杀死你，喂豺狗。”她簌地站起来，指着老不死的大光脑袋骂，也不再护自己的乳房。

老不死的大光脑袋深深地叹了口气，对着香烛台努了努嘴。

刁辉林把香插回到香烛台里，手持双枪，怒视人群，黄猫也举着双枪走来走去。王佐和袁文才把桌子移开，把香烛台移开，轻轻地敲了敲廊板，发出的声音不统一，再敲，中间那块板是独立的，用力一顶，板子脱落了，露出两个大肚子酒坛子，慢慢移出来，一坛是银元宝，另有一坛一半是金元宝，一半是银元宝，大光脑袋的家人惊讶地叫了起来，黄猫让黑头发穿上衣服。王佐和袁文才解下系在腰间的布袋子，装金、银元宝，并没有全部装完，银元宝留下三分之一，金元宝留下五个，然后起身离开。刁辉林押着大光脑袋和白头发出门，转身交代他们：“你们不要乱动，不要自找麻烦，他俩送我们出了村，就会平平安安回来，毫发无损。”

王佐要他们夫妻俩打着灯笼，一前一后跟他们走。走在街道上，那两夫妻故意踩得地上发出很重的响声，迎面过来三个巡夜的团丁，前面的打着灯笼，都背着枪，看到王佐这一行人，对方握着枪对着他们，前面那个把灯笼放在地上，也端起枪。

“干什么的干，都给老子把手都放在头上。”吆喝声虽然很大，但听得出来，是刚刚睡醒，胡乱瞎叫，三个人说完话就打哈欠。

“是我们。”白头发出声了，听到白头发的声音，那三个人都收起枪，背回到肩膀上，第一个团丁拎起地上的灯笼。

“大嫂啊，哦，还有大哥，这么晚了，去干什么呀？”打灯笼的说，

“昨晚小毛犯土，上吐下泻，我们从关北请来几个和尚，给他画了符，喝了碗符水，现在好了，送他们出村呢。”白头发说。

“噢噢，慢走慢走。”

这三个人匆匆从他们身旁经过，还瞧了瞧他们，大光脑袋没有说话，团丁离开后，大声干咳了几下。

翻过了石拱桥，王佐让他俩回去，嘱刁辉林、黄猫去牵马。

“糟糕，赶快走！那死老太婆说的是黑话，‘犯土’是告诉团丁我们是打劫的，‘上吐下泻’是告诉他们，我们抢走了她家很多钱财。”袁文才突然提醒大家，“不能走关北，还是走原路回井冈山。”

大家迅速翻身上马，快马加鞭飞跑。果然，很快后面就响起了机枪声，村子里锣鼓喧天，枪炮齐鸣，火光冲天，喊杀声此起彼伏，机枪的子弹从他们的头顶、身边飞了过去。好在马有劲，飞奔着离开了危险地段。

飞过小通，到达长牯岭，王佐才叫大家停下来，喝口水，休息一下。他没有打搅熟识的人家，就在小溪边坐一会，抽袋烟，喝了点水，让马也喝点水，吃点草，大家坐在小溪边的石头上休息。

“选三兄，不是你提醒的快，我们几个怕是都报销了。”王佐拍了拍袁文才的肩膀，称赞他说，“还是你比我有头脑，听得出画外有音。嗨，真玄，想起来还有点后怕。”

“南斗兄，你也不要谦虚，这次吊羊的头功是你，准备充分，思考缜密，行动果断，都是你的呀。”

“别文绉绉的，谈谈你怎么识破这对老狐狸的鬼话。”

“我不是说破了吗？”

“不过瘾，说祥细点，让翠儿和我们大家都长点学问。”

“好吧，那我再说细一点。他们一出来，走路的声音就很大，盖过了我们四个人的脚步声，按理说，老人，特别是老妪的脚步声是很小的，那是他们故意振醒熟睡的人，吸引巡夜的团丁，这是第一计；他们告诉团丁是小毛犯土，上吐下泻，你知道，他们家几十号人，没有小男孩，仅有几个小女孩，这里只有男孩才会叫小毛，女孩叫妹子，他们家是这里的首富，民团的费用都是他家出的，团丁都知道他们家的情况，肯定知道他家没有小男孩，那是告诉团丁，我们是毛贼；这是第二计；上吐下泻是告诉团丁，我们掠走了他家很多金银财宝；犯土就是闯入他家。犯土病民间有这种说法，但这里治犯土病的是道士，道士驱邪，不是和尚，这是破绽，这是第三计；关北是告诉团丁，我们回井冈山要经过那里，要他们立即差人到关北的要道设卡，捕捉我们。团丁离开的时候，那大光脑袋无缘无故大声咳嗽，是再一次提醒他们赶紧行动，这是第四计；你看这两个老狐狸厉害吧。”

“哦，这两个老不死的还真阴险呀！”刁辉林和黄猫一起叹息。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再狡猾的狐狸也斗不过我选三兄弟这样的老猎手。他们四计，我们只用一计，走，就把那些个诡计都给破了。哈哈哈……”王佐站起身说。

“应该是斗不过我们大家。”袁文才谦虚地说。

“好，我们回家吧。”王佐说完，翻身上马。

大家一口气跑到罗浮，一下旗罗坳，迎面来了一群骑兵，领头的是何长工党代表，大家下马，拥抱。

“这么大的一个军事行动，也不跟组织上说一下，万一牺牲了你们两位，这井冈山还怎么搞呀！”何长工略带责备的口吻对王佐和袁文才说。

“何秀才，我们真要跟毛委员说干这样的事，，他会答应吗？这羊还能吊得成吗？”袁文才非常认真地问？”

“拿不准，可能成，也可能不成。”何长工实事求是地说。

“所以，我们不能说，没有把握的事，我们不干。这不，我们完好无损的回来了吗？汗毛都没有掉一根。”袁文才挠了挠后脑说。

“带回来两袋金、银元宝，屌毛也没有掉一根，够我们三个月的军饷，要骂，要剐，我们没二话，这一趟还真值，走，先回家。”王佐说完，正要上马，又没有上，他也挠了挠后脑勺，感觉奇怪，问道：

“这个……这么秘密的事情，你何秀才怎么知道？”

“这要归功你建立的递步哨呀，你一出罗浮不久，我就得了消息，你们往泰和方向走，我就知道你们吊羊去了。马上朱老总领导的南昌起义、湘南起义的部队要上井冈山，那么多人得要吃、要喝呀，也难为你两个大管家，我也知道，家底快空了，难呀。我香，这一带值得你们两员大将一起出马的地方，只有太湖，太湖的银子，关北的谷嘛。我怕你们万一有个闪失，就带着骑兵来了，刚到草坪，我们就得到递步哨的报告，说太湖响了机枪，关北也亮起了火把，我们赶紧冲下来，这不，就在这里遇上你们了，万幸万幸！走，回家去。”

大家一起翻身上马，直奔茨坪。

王佐一路打着唿哨，只有潜伏在树林中的递步哨知道，那是王大帅对他们的问候和内心的尊重，他们学者各种各样的动物叫声，作为向王大帅问候的回应。

大家一路飞跑，到达茨坪，天还没有亮，不过，村里是灯光辉煌，人声鼎沸，大家都在忙碌着，就像刚刚打完胜仗一样，两只野猪都收拾好了，一小堆、一小堆放在一起，肥肉、瘦肉、下水搭配一起，等着各个部门来抓阄分配。王佐和袁文才把吊羊获得的金、银元宝，原封不动地交给部队库房，库房保管清点后，打了收条给袁文才。

紧张的心闲下来后，手头又没有什么事，黄猫感觉好困，就去洗漱一下，睡觉去了。

她是被龙开富叫醒的，好在那天是和衣睡觉，要不那小子一进屋就掀被子，还不发现她女扮男装的秘密。她慎怪了一句：“进门也不敲门，没大没小的，下次，绝不允许。”龙开富走到床头，摸了摸她的额头，又在自己额头上摸了一下，体温是一样的，他讽刺地说：“没病吧？睡了一天，也不可能吃了疯狗肉呀！”说完就要伸手摸黄猫的裤裆，黄猫赶紧用手挡住，脸变得通红。龙开富哈哈大笑。

“挡什么挡，还不跟我的一样？屌一条，你还能长条金棍？”

黄猫也笑了起来。

“快点起来，王大帅请客，有你的名字，小龙我也有份啰。”他跳上床，坐下，说完这个好消息，又唱着歌，手舞足蹈出去了。

黄猫知道，吊羊回来都要庆贺一下，还可以拿到一块银元赏钱，银子由部队库房出，那是惯例。义父他们一直是收支两线，账目清清楚楚，上上下下的人都佩服。义父还好，有些家业，袁叔叔就差远了，还住在茅坪那栋被烧掉的，没有修复楼板的土砖房子里，夏天热、冬天冷，他还自我解嘲说，这样的房子，接地气，通天灵，是井冈山上一豪宅。义父多次提出要出钱替他修一栋砖瓦房，袁叔叔都谢绝了。那些被吊羊的土豪们，可能做梦也想不到，这些缴获钱财无数的强人头子，居然住上下通透的土砖房。

黄猫到义父王佐家下庄时，蓝妈妈和范奶奶已经把菜都做好了，就剩一下一个白菜心，一个红花草。大厅上下摆了两桌，而不是平时的平行摆两桌，上桌坐了毛委员、袁叔叔、义父、宛团长、何党代表、刁辉林，只有两个空位，她知道，义父每次都要请范奶奶坐上席，还有一个空位可能是自己，因为昨晚吊羊成功，她也算一个功臣，按惯例是应该是坐的，不过，黄猫还是坐在下桌，坐在龙开富的旁边，她怕坐错了，没面子。她刚一落座，袁叔叔就把她叫到上桌去坐了，还被龙开富挖苦了一番，不得了，脱离群众，坐上上席桌，还真长了根金棍子，给多喝两碗酒。

毛委员和范奶奶坐上席，毛委员是客，坐主席，老奶奶是主，坐副席，平时义父筛酒的位子，今天是她坐了，她的辈分小，义父就坐她旁边，宛希先和何廷颖坐一起，袁文才边上的位子还空着，下面一桌已经坐得满满的了。黄猫拎起锡酒壶，逐一给每人筛满一平碗酒，她年龄小，奶奶年龄大，他们两个人只倒半碗。桌上的菜也上齐了，都是用钵装，一钵鸭，一钵鸡，一钵盐菜烧肉，一钵野猪肉，一钵白菜心，一钵红花草，除了野猪肉只平钵沿，其它几钵都垒得高高的，这些钵是贝瑶下去的牛牧人烧制的，圆形，上面是黑边，下面是黄色的，跟铜脸差不多大，可以盛四五斤食品。王佐家里请客都是用钵装菜，菜的品种不多，分量足，袁文才觉得这钵大，东西装得多，经吃，特别是冬天，还不容易散热，可以长久保持温度和味道，好。后来，他家里装菜也改用钵。酒倒好了，菜都上齐了，论理就要开席了，大家都在闲聊，似乎在等一个人。

“你们吃呀，干嘛干等我！”人还在水塘边樟树下栓马，声音就传了进来，声音一落，人就进来了，他坐在袁文才的旁边。“这么多人等我，那我担当不起，我自罚一碗。”何长工话一说完，就站起来咕噜喝下一大碗。

“何秀才呀何秀才，你的酒量是大有长进呀！”王佐面露喜色，接过酒壶就给何长工倒满酒，他最喜欢看别人大碗喝酒。

黄猫赶紧去倒厅打酒。

毛委员端起一碗酒，站起身，眼睛扫了大家一眼，落在王佐母亲的身上，和蔼可亲地说：

“我敬一下老人家，祝我们共产党的范老妈妈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说完，一碗酒一口干。

王佐妈妈也站起来，毛委员示意她不要站，“范老妈妈，您坐您坐，您站起来，我们哪敢吃？您坐着，我们才吃得痛快。”

王佐妈妈还是坚持着站了一下，一口把半碗酒喝光了。放下碗，老人家笑开了花，竟笑出了泪花。“跟毛帝爷喝酒，那是我们王家祖祖辈辈修来的福，能不多喝一点？”

“可不能这么说，老妈妈，我们共产党人是为老百姓打天下，天下打下来了，也是我们劳苦大众坐天下，做到家家有房住，人人有饭吃，有衣穿，人人平等，没有剥削，没有压迫，人人都是皇帝，这才是我们追求的目标。我们可不是为了个人做什么鸟皇帝呀。”毛委员对着范老妈妈，也偶尔扫一眼桌上的人说。

“我家南牯子呀，人还好，就是有点蛮，在家只听我的，在外就听您的，您可以好好杀杀他的蛮劲，毛帝爷，拜托您了。”范老妈妈端起酒碗齐眼高，敬毛委员。

老妈妈又喝了半碗，毛委员又喝了一大碗。

大家交织着敬酒，陈年米酒一壶一壶地下肚。

“听说南斗兄诗做得不错，今天能不能即兴来一首呀！”毛委员敬完王佐的酒后，兴奋地说。

“毛委员是大诗人，南斗目不识丁，哪会做诗？不敢献丑。”王佐极力推脱，宁愿自饮一大碗酒，说完真倒满一大碗酒喝掉。

“南斗兄就不要谦虚了，去年打下茶陵，我俩住在一起，你在一刻钟内，连赋诗两首，至今我还倒背如流。”何长工端起酒敬完王佐妈妈后，趁机插话，他把碗一放，张口就背下了王佐的两首诗。

“其一，吟电灯：

这只东西真古怪，

不用油来不用柴；

何秀才手拉一拉，

火苗苗从天上来。

其二，吟打火机：

这只东西也古怪，

不喝酒来不吃菜，

何秀才手动一动，

火苗苗就吐出来。”

大家听后捧腹大笑，只有黄猫忍住了，她不敢跟着别人笑自己义父。

笑完之后，王佐故意装着很生气的样子，拍了一下何长工的后脑勺，说：

“你这个何秀才，不提，倒也罢了，一提，你得罚酒一碗，大家知道干嘛罚他的酒吗？他说电灯泡可以点烟，我傻点了半个时辰，硬是没有点着。他拿到我的烟双手遮住灯泡，偷偷用打火机点着了，说是他用电灯点着的，弄得我想了一个晚上，还是想明白……”

大伙哈哈大笑，黄猫又忍住了。

“我认罚，我认罚。”何长工笑着把酒一饮而尽。

”等革命成功了，我们这也建个大电站，造个小太阳，造福于井冈山人民。“毛委员对大家说。

王佐端起一碗酒，站起来，大声说：“好，毛委员一言九鼎，革命成功了，我们这些山牯佬，也要过上城里人那样的好日子”！说完，王佐一口把酒喝完，大家也把酒喝干。

酒席在欢声笑语中结束了。

送毛委员一行出门时，王佐和袁文才把毛委员拉到一边，向毛委员承认错误。

“毛委员，这次吊羊，我们没有向您清示，主要是拍您不批准，库房差不多空了，马上要上来那么多人，都得吃饭穿衣呀！我们都是党员，都是党的领导干部，没有遵守纪律，愿接受组织处罚！要骂，要剐，我们都认，没二话。”王佐主讲，袁文才在旁边附和。

“打土豪，分田地是我们共产党人土地革命的主要政策，是光明正大的事，你们吊羊虽然也是打土豪，但性质不一样，那是打劫。我们共产党和土匪的区别，就在这里。你们都是共产党员，都是党的高级干部了，一定要带头遵守纪律，没有铁的纪律，这支队伍就不能发展壮大，道理你们都懂，但做起来怎么就会忘记？我也知道库房空了，也知道你们的良苦用心，这是我们大家的事，不是你们几个人的事，你们冒着生命危险为党和军队增加财富，要表扬，但采取这样的方式，又私自行动，要批评，下一次党员会上，你们四个人都得作检查。余贲民已经准备好了给你们的奖励，还是按老规矩办，功是功，过是过，赏罚要分明。”

“好，我们一定作好检查！奖励我们就不要了。”

“你们都是我们党的高级干部了，思想上始终要有一根弦，那些事能做，那些事不能做，要坚定，不能动摇。管不好自己，怎么能带好一只队伍？我们的队伍会越来越大，你们的军阶会越来越高，现在，你们是团长，用不了多久，你们可能是旅长、师长、军长，不约束自己，不加强学习，你们就要落伍的呀，同志哥！”毛委员语重心长地说，王佐、袁文才不停地点头。毛委员说完，拍了拍他俩的肩膀，上马了。

大家一起返回茨坪，马蹄声震起了一群酣睡的山鸟。

毛委员走后，袁文才、王佐、刁辉林、黄猫四个人留下来，先开了一个批评和自我批评的会议。袁文才传达了刚刚毛委员说的话，带头作了检查，王佐、刁辉林、黄猫，也作了自我批评。会议结束后，王佐去把何长工请过来讲党课。

第二十二章

王佐通知黄猫，毛委员去永新乡下搞调查去了，只带了龙开富和黄龙。虽说那里是我们的天下，成立了农会，还有武装了的赤卫队和暴动队，但毕竟离国民党反动派重兵把守的县城比较近，特务活动猖獗，民团也会滋事，毛委员又不拘小节，万一有个闪失，那就是倒天的大事。黄猫听后，立即潜入到塘溪，她仔细观察这个村子，大概四十多户人家，大部分是青砖房子，少数几家是土砖房子，中间有个祠堂，前面是一片开阔地，还有一条小溪流过，后面是山，山上是古松树林，村子中央有几棵古柏树和一棵古樟树，毛委员就住在古樟树旁边的人家。这个人家居村子中央，跟祠堂隔着一块空地，相对比较独立，前面有个菜园子，后面也是菜园子，菜园子之后才是人家，中间是一条较宽的巷子，一条小路通往山脚下的一口水井，水井旁边有一户人家。毛委员早晚会帮他住的人家去挑水。毛委员白天帮人家干一些重农活，早、晚跟老人、小孩、妇女聊天，问他们生活得怎么样？做些什么事？吃些什么？穿些什么？问得都好细，有时征得人家同意，他还会揭开人家的锅盖，看看锅子里有些什么食物，爬上楼看看，存了多少粮食。晚上，毛委员就在油灯下，奋笔疾书，把白天了解到的情况，记录整理出来，写成调查报告。

   黄猫就居住在靠近水井的那户人家，这人家只住了两个老人，儿子、媳妇在南昌做生意，女儿都出嫁了。两个老人很和善，很好客，给她住楼上，把她的马放到山上吃草，缰绳系在粗壮的茶树杆上。楼上的窗户正好可以俯视毛委员房子及周边的情况。她躺在床上，感觉视线有点偏，自己动手把床挪到中间一点，就一览无余了，她把枕头垫高来，对着窗户，外面看得清清楚楚，声音听得真真切切，她自己欣慰地笑了一下，庆幸自己选到一个好人家，一个好地方，她又走到前面窗户前，四处瞭望，做到整个环境了然于胸，然后才下楼。戴着斗笠，把斗笠压得很低，又把裤角绾起来，恍如当地的农夫，谁都不会多疑地多看一眼。她走遍村庄每一条小巷，每一户人家门口，又到后山上走了一下，山坡上到处是茶子树，半山腰后就是古松树，松树很大，足可以做成碓，成片成片的，两边是竹林。她回到村子中央，爬上那一棵古樟树上，樟树上结满了喜鹊、乌鸦、白鹭鸟的鸟窠，喜鹊喳喳叫个不停，乌鸦呱呱闹个不停，白鹭鸟不大喜欢叫，只是受到惊吓才叫几声，张开翅胖飞向云天，麻雀起起落落，还有八哥、斑鸠、乌鸦、啄木鸟等，硕大的野蚕爬满树杆，坚硬、柔韧的蚕壳到处都是，树杆上长出很多草本植物，樟树新长出的叶子是嫩绿色的，老的叶子是深绿色的，更老的叶子红了边角，浓郁的樟树味直钻进鼻孔，她感叹好一派秀丽的春光呀！一直忙忙碌碌，直到今天爬上树，四处看看，才感受到春天的美景。

她回到居住的房间，躺在床上，重新回想刚才看到的房子、山林、树木、小路、小溪，她琢磨着，如果特务要对毛委员下手，那一定会从后山潜进来，前面住的人家太多，家家户户都养了狗，狗是最敏感的动物，只要听到陌生、异样的声音，看到不熟识的人，就会狂吠不止。农会也在前村，暴动队、赤卫队、儿童团、妇女会都在前村，赤卫队晚上有人荷枪实弹当班，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发现。特务搞暗杀，一定是悄悄潜入，突然袭击，得手后立即逃离，这样，从后山经水井过巷道，就可以直插毛委员卧室。黄龙和龙开富应该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她看到黄龙牵着马去后山吃草，和她的马隔着山脊，无法看到，龙开富带着狗在四处转悠，两人的位置始终构成一个保卫毛委员的最佳三角形。

  黄猫多想过去和黄龙、龙开富他俩聊聊天，去听毛委员讲讲秋收起义的故事，但她克制住了，她知道，做保卫工作，一明一暗是最有效的。

晚上，黄猫把马牵回来，关进马厩里，房东提来一桶热水，舀了一瓢黄豆喂马。她出去走一走，她要熟识一下夜幕下的塘溪小村。春分过后，白天越来越长了，鸟也比平时归林晚，草疯长起来，到处都是，嫩嫩，绿绿的，微风吹来，散发出乡野特有的芳香。这么好的草，何不让马多吃点？她转身又把马牵出来，马儿快速地啃吃，打着响嚏，成群的苍蚊，蚊虫围绕在它的周围，间或有一两只牛蚊扑在它身上吸一管子血，又逃走了，马儿只好不停地甩动尾巴，抖动身体，沿着小渠吃草。黄猫感觉马吃得差不多了，就牵到山坡上，吃些灌木树株的叶子，田里的草太嫩，特别是红花草，吃多了会把马胀死。到了山坡，地面干燥，蚊虫、苍蝇就少得多，马躺在一棵大的松树下反刍，反刍声越来越小，最后消失了，那马居然睡着了。黄猫摸了摸马的背，驱赶了附在马身上蚊虫和苍蝇，那马发出匀称的呼吸声。天已完全黑下来了。

还在天亮的时候，黄猫就观察到了松树林中栖息各种各样的鸟，从鸟巢看，有乌鸦、喜鹊、竹鸡、还有老鹰，地上肯定有野鸡，她看到了斑鸠。她最喜欢斑鸠。她认为山里的鸟，各种各样，最具灵性的还是斑鸠，久雨放睛，或者久晴逢雨，斑鸠都知道，傍晚或凌晨，它就会不停地鸣叫，提醒着劳作的人们或其它生灵，明天要下雨或天晴。斑鸠是最警醒的鸟，不做巣，就栖息在树枝上，只要稍微有一点异动，它就会醒来，几秒钟之内，展翅飞翔，快速展动的翅膀，发出急骤而强烈的声音，足以吵醒熟睡，但还算警醒的人们，而且这林中有一群斑鸠，黄猫高兴地笑了。

黄猫牵着马从后山回来，看到一个黑景，她知道，那是龙开富，大黄就在他的身边。她暗暗地笑了笑。她把马送回马厩，回屋。两位老人已烧好水，让她洗脸、洗脚，还陪她聊了一会儿天，嘱她好好睡觉，明天做好早饭会叫她吃，再三叮嘱她早上尽管睡觉，早餐做好了会叫她，二老说话有点唠唠叨叨。黄毛答应了，他们才去睡觉。

躺在床上，望着毛委员的房间，依然是微弱的灯光，她肯定毛委员在油灯下伏案写作，换个角度远望，那是后山，只有一片夜色。她又到前面的房间瞭望，农会、赤卫队等机构的门口都点着松油柴，灯火辉煌，她想，这个时候还早，民团也好，特务也吧，断不会来的，她尽可以放心睡大觉，养足精神，应对下半夜的意外情况。她很快进入了梦乡。

上午，方振宇正在他的房子里研究他亲自绘制的井冈山地图，他根据自己前不久深入到井冈山腹地了解的情况，在地图上增加了许多的内容，一座小拱桥，一个小山包，几棵古树……他都一一标上去了，他在标识这些点点物件时，他不停地哀叹，他哀叹王营长英年早逝，他哀叹杨师长英名不再，他哀叹自己无能为力……

“篤篤篤……”

正门传来了三声敲门声，两重一轻，他知道这是他手下八大金刚中的一个人，是谁？他一时难以判断，不过从敲门的声音，他推测应该是驻守永新的邢大山，只有他外表特别老爷们，内心则特别细腻，那温柔的敲门声，只有他才能做得到。

方振宇打开门时，门口站着的，果然是邢大山，他两颗虎牙闪着白光。

看到门一开，他朝外面环顾一周，倒着进来，顺手把门关好，还把木栓顶紧。他转身望着方振宇，口未开，两个虎牙露了出来。他在压抑自己内心的激动，表面尽力装出轻松的表情说：

“方长官，有大鱼。干不干？”

“干，怎么不干，我们就是来干大事的！慢慢说什么大鱼？”方振宇倒好一杯热水，放到方桌上，要他坐下喝水，详细地说。

“土匪头子毛泽东在塘溪搞什么社会调查，住在那，身边只有一个警卫，一个马夫。毛泽东从来不带枪，警卫龙开富、马夫黄龙都有手枪，两个都是没有长胡子的娃娃。塘溪农会、赤卫队人员虽然很多，但没有配齐武器，枪只有两杆，都是破旧的老套桶，放一枪就要用铁钩撬出子弹壳，每枝枪仅两发子弹，还有些梭标、两杆鸟铳，其余的就是长棍、柴刀、锄头、扁担这样的农具了。村子里连毛泽东他们算上，一共是一百八十九人。”

方振宇的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缓步来回走动，他非常高兴，这个卖肉一刀准的好屠户，做情报工作也不赖，触到要害，摸得准确，点面结合，是个好苗子，前一段时间毫无建树，那是没有机会，一旦有机会，这家伙绝对抓得住，干得漂亮。

“说说你的打算？”方振宇仍旧低头在大厅缓步。

“这里到塘溪二十九华里，骑马过去，不要半个小时就到，中间要经过大大小小九个村庄，我们组成一个特别行动小组，干他一票，擒贼先擒王，打蛇打七寸，干掉毛泽东，井冈山的土匪就会群龙无首，作鸟兽散，剿匪大业可大功告成。”说着说着邢大山激动得站了起来，脸红扑扑的，双手微微发抖，嘴唇也一上一下地颤动。他继续说 ：“昨天，我化妆成磨刀匠，去踩了线，毛泽东身边就带着两个不够步枪高的娃娃，走村串巷，宣传什么狗屁工农革命道理，帮助鳏寡孤独干农活，挑水，背柴火，就像在他家里一样，自由自在，太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不干掉他，我就对不起‘特务’这个行当。”邢大山受方振宇走路的影响，也边说边走了起来，他走着走着，他居然拨出手枪挥舞起来，似乎毛泽东就站在他对面。

方振宇内心也很激动，恨不得立马就带上三、五个兵，冲进塘溪那个小村，活捉毛泽东，解送到南昌朱主席那里，立功受奖。他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发财升官的机会。但他表面上还是很平静，平静得如同一汪池水，像火山爆发前的片刻。他像个老人讲久远的事情，不动声色说：

“我们看问题不要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毛泽东，他们叫毛委员，是中国共产党政治局候补委员，是中共核心人物之一，他虽不是最高的领导，但他是实干家，不是那种夸夸其谈的理论家。他敢一个人，哦，只带了两个警卫员小鬼，就跑到我们的地盘上来，那真是太自信了，太狂妄了，太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但深入思考一下，他有自信的资本，他和当地穷苦百姓的关系，那是鱼和水的关系，那是真正的一家人！那些人不知道什么原因，着了魔似的紧跟他，都愿意为他挡子弹。真正的警卫员就一个屁小孩，另一个是马夫，也是个屁小孩，鸡巴毛都没长！但你想过没有？表面上他只有一个警卫，一个马夫，实际上，所有他身边的老百姓，都是他的忠诚卫士。”

邢大山肃然起敬地点了点头，赞成方振宇的观点。

“民众的力量太可怕了，毛泽东年青时就写过一篇很有名的文章，好像是叫什么《民众的大联合》，他特别会盅惑人心，他们书写的标语，打土豪、分田地，打土豪、分浮财，人人平等，人人自由，讨老婆不要钱……还是很有吸引力的，而且，他们也这样做了，赢得了老百姓的拥戴，他们已经和老百姓融为一体了。我们恰恰这方面不做工作，或者是说一套，做一套，高高在上，自筑围墙，拒老百姓于千里之外。扯远了，回到刚才的话题，我们要抓住这次绝佳的机会，干掉他。现在，你再去一趟，把情况摸得更透些，村子四周都要摸清楚，怎么进去？怎么刺杀？怎么后撤？怎么应对意外？都要想清楚，行动一定要保密，除了你、我，谁都不要知道。这次行动的代号就叫“除毛行动”吧。你再从特别行动队挑选一个人，我们三人个去，晚上十二点钟出发。

邢大山非常激动的退出来，又一次潜入塘溪。

他把马拴在塘边后山的松树林里，戴好草帽，扛着一张板凳，板凳一端装好磨刀石，他一路大声叫唤着，走进村庄。与上一次不同的是，这次他走得慢，主动问遇上的人要不要磨刀，磨剪子，一副做生意人的打扮。很多老人家拿出菜刀来磨，有些菜刀都磨得很窄了，邢大山拿起一把特别窄的菜刀，自嘲地笑了笑，还是帮他磨，几个老奶奶拿出剪刀给他磨。邢大山选的磨刀石好，粗细两块，粗的特别吃铁，细的特别润滑，他有的是力气，先在粗石上磨，磨锋利了，又倒细石上磨，很快就把送上来的刀、剪刀磨得又快又亮，收费也合理，大家很高兴。邢大山边走边和大家拉家常，巧妙地打听毛委员的情况。奇怪的是，说到毛委员，大家就扯开别的话题，每个人都有高度的警惕性。有一个老太婆带来四把锈迹斑斑的剪刀，两把缺了很多小口的菜刀来磨，她不急不忙，等到大家都磨好走开后，她才递过去，要磨。邢大山笑嘻嘻地开了价，老人家拦腰杀价，邢大山觉得这老人家太过份，心里鄙视，又无可奈何，依然笑嘻嘻地还价，要涨一些，老人不肯加，又要磨。邢大山只好认倒霉，还是一丝不苟地一把一把磨好。老人收好磨好的物件，环顾四周没有人，朝毛委员住的房子嘟了嘟嘴说：“毛大个子就住在那栋房子的后厢房里，左边那间，晚上会一直亮灯。”说完，连该付的钱也不给，抬腿就走了，头也不回。邢大山装着非常生气的样子追着她要钱，她走得很快，一下子就消失在巷子里。邢大山无可奈何地摇了摇了头，收起行当，走人。他又绕道到毛委员住的房子，走了一圈，然后悄悄潜入后山的松树林中，牵马走人。

躲藏在村子中央古樟树上的黄猫，正转圈眺望村子周围的时候，她看到一位骑着马的人从县城方向朝塘溪村跑来，没有进村，而是从旁边飞奔而过，突然速度慢了下来，缓缓地走入后山的松树林中。黄猫觉得这个人很可疑，她赶紧往上面爬一点，盯着松树林看，那个点完全在可视范围内，无奈重重叠叠硕大的松树，遮住了她的视线。她怎么变换角度也看不到那个人和那匹马。她有点着急，又往上爬，终于因树枝太小，承受不了她的重量，再说，樟树的枝比较脆，超重了就会直接折断，她只好下来，密切注视着松树林中。那人不久把马栓在松树林里，自己戴着草帽，扛着板凳，慢慢朝村里走来，快要到村子时，边走边吆喝“磨菜刀、铲剪子哟！”声音有点生硬，还有点嘶哑，肯定不是职业的磨刀人。黄猫断定，这个家伙来者不善，她躺在树上，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她怕意外，又环顾四周，再没有发现异样的人，她双手肘撑在腿上，两个巴掌抱着下巴，一面盯着磨刀人，先是推测，进而肯定这个人是国民党的特工。他一个人只身潜入塘溪，肯定是奔毛委员来的，毛委员此时正在祠堂和农会干部一起研究分田，分地的事，屋里、屋外还有许多赤卫队人员、暴动队员操练，量他不敢下手。这一趟，他一定是来淌水的，摸清楚情况后，再找机会带着人马杀过来，她死死盯住这个人，直到他返回松树林，更换了行头，打马回县城。

黄猫悄悄下树，骑着马去后山松树林，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只闻到马尿的臊味。黄猫心里感叹，这家伙够细心的！黄猫让她的马在树林里慢慢吃草，她仰躺在一块青石板上，望着松树林的树梢和树梢外班驳的天空，她在思考毛委员的安全问题。永新县城的四个城门，都有我们的递步哨，晚上哪怕溜出去一条狗，他们都知道，国民党的特务应该也知道井冈山特工的厉害，他们晚上出来一支队伍，肯定王大帅的防务委员会就会在很短的时间内知道，而且不出半个时辰，井冈山总部和各个路卡都会知道，根据敌人的情况而采取相应措施。如果白天潜出去几个人，分散从四个城门出去，就很难搞清楚，出城后，他们再会合到一起，采取刺杀行动，这就很难掌握了，即使掌握了，时间往往也来不及。她觉得有必要通知龙开富，让他按程序报告有关部门，采取必要的措施，这样就可以把危险降低到零，才能确保毛委员万无一失。她赶紧翻身上马，回塘溪，故意杨鞭催马，尘土飞扬，奔塘溪祠堂，好像她是从大老远来的。她一下马，大黄就飞跑着到她身边，蹦蹦跳跳，摇头摆尾，亲热得不得了，就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龙开富也跑了过来，问她有什么事？她把龙开富拉到一边，交代情况：“有一个国民党的特务 ，这两天先后两次潜入塘溪，从后山悄悄进来，以磨刀匠的身份作掩护，从事侦察活动，侦查完了，又从后山返回去。很显然，他们是冲着毛委员来的，你们要加强警卫工作，密切观察，并向上级和当地党组织汇报，增加力量，外松内紧，粉碎敌人的暗杀活动。”

龙开富听完黄猫的话，立即紧张起来，他一紧张，眉宇就会紧，几条竖痕会缓缓抖动起来，不过，很快他就镇定下来，他故意显得轻松地说：

“怕个卵，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两、三个狗特务想来刺杀毛委员，那是自己活够了，来找死，你也知道，我龙开富的拳脚在井冈山是这个！”他竖起了大拇指，“你回去吧，这里我会安排好。”他习惯性地摸了摸他的手枪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