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和这片山塬初见时,竟然不知晓这里就是朗陵故城所在。
那一天,大约是在1993年的秋季,我去湖南邵阳拜访一位文友。我所乘坐的长途客车沿107国道经过长时间的奔袭后,抵达豫南某地,司机师傅说,前方小镇会有一个停车点,客车需要加点儿水,大家可以下车吃点儿东西,顺便休息一会儿。
我走下客车,立刻被这绵蜓起伏的小镇吸引住了。
这个小镇,它脚下的土地属丘陵地区,但对于生在平原、长在平原的我来说,无疑,这便是我心目中的山镇了。
我喜欢这陌生的山镇。
不仅仅是夕阳下清凉的秋风和衣着朴素且面含微笑的老人,还有红红绿绿的少女臂弯下编织篮里升腾着诱惑的各种新鲜水果,他们和善地穿梭于我的视线里,为山镇播种着优美而清脆的叫卖声。我瞩目着辽阔山塬上这短暂的新鲜,感悟着在我旅途里不久便会迷失的这片温馨,我一路的疲惫顷刻间消失殆尽。
远处,天空里几朵悠闲的白云慢慢消散在黄昏的霞光里后,东边的山上,月亮就升起来了,不过几分钟,我周围的月光,便给这片大地覆盖了一层银色的轻纱。
半个小时后,我再次登车赶路。
伏在风声四起的窗口,遥想着小镇渐远且模糊的身影,心中莫名其妙地怅然若失,究竟是为什么呢?我为什么被这邂逅如此牵扯?
隔着车窗玻璃,我不止一次地回首,每一次,都是无以复加的茫然。我知道这小镇离我愈来愈远了,山塬上的月光也离我愈来愈远了。
这种怅惘,随着车辆一直向南,直到过武胜关,飞奔进湖北一望无际的大平原。
那一夜的月光,照亮了我很长的一段行程。
二
1998年的一个冬日,我与这个叫做任店的小镇第二次相遇。
这一天,已逼近隆冬,凛冽的北风驱走了往日温暖的阳光。我与几位诗人、作家一起到这里采风,因为这里有着两千多年的建城史,历史悠久,文化厚重。到了目的地才发现,这居然是我曾经留恋的地方。
徒步在山塬、寻找朗陵故城遗址的瞬间,我对上次的擦肩而过就无比的懊悔。但细想一下,即使知道朗陵又能如何?还不是无奈随车远去?彼时孤身一人的行程,加上自己年轻、贫乏、无知,断不会因此而滞留脚步。
为了增强文化色彩和团队意识,主办单位为我们每人制作了一个红色马甲和一个蓝色背包,并印制有“文化采风”字样。如此一来,我们每到一处,立马就会被识别——哦,这是一群文人!因此,一到小镇,我们便被不少人围观并指点。
我们各自背着行囊有些艰难地走在路边。这一次,我没有看见数年前简陋的房屋和可亲的父辈,没有听见花花绿绿的衣襟上滑落的轻柔叫卖声。一路两边的楼房无端地阻隔着我寻索的视线,一辆辆汽车尖叫着从我身旁呼啸而过时,我立刻被其扬起的尘土围困得面目全非。
我全力寻找着数年前那美好的一瞬,然而,我无能为力。
好在,这里还有一个朗陵故城遗址。
嘉靖《确山县志》说“朗陵山,在县南四十里,一名大明山,俗呼南马鞍山。下有朗陵城,汉初以山名县,遗址尚存”。
我总以为,只要为历史遗址的地方,它一定积淀着文化的光芒。我不想错过,我迫不及待。因此,刚刚抵达小镇的下午,还未来得及休息,我便提议马上去寻访朗陵故城。
虽然已是冬日,但还未下雪,因此,抵达朗陵故城遗址的路还不算太艰辛。我们相互砥砺,被向导领引着,在几乎褪尽绿色的原野上一步步走向故城。那一刻,我的庄重感油然而生。是的,我每走一步,都是在接近一座两千年的故城,那里有秦时明月,有汉时雄风,有唐时诗韵……
尽管故城只剩遗址,惟留一片几近荒寂的丘墟,甚至,如果不是一块刻有“朗陵故址”的水泥牌的佐证,人们很难想象,这里竟然深藏着一个曾经喧嚣的故城。但无论如何,都泯灭不了我的执着、景仰之心,都消弭不了我朝拜沙石土粒以及一草一木的恭敬。
据说,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已有朗陵城,秦属颍川郡,西汉初置朗陵县,后置朗陵郡。
大约在公元前203年,西汉高帝狩猎于朗陵山野,发现此处物华天宝,便下旨设置朗陵县。因它“南控荆襄,西通宛洛,东达徐杨”,又有“天中奥区”之称。
至东汉初期,光武帝刘秀将臧宫封为朗陵侯。臧宫死后,其子臧信等三世继为朗陵侯。三国时期,曹魏封何曾为朗陵侯。西晋建立,何曾因辅助晋武帝有功,为“朗陵公”。
出于炫示心理,我为我的同乡何曾深感骄傲。何曾,“陈国阳夏人,西晋开国元勋,曹魏太仆何夔之子”。司马炎评价他:立德高峻,执心忠亮,博物洽闻,明识弘达;房玄龄评价他:曾性至孝,闺门整肃,自少及长,无声乐嬖幸之好。
在历史中,任何一朝置建一座城池大抵有以下原因:一是物阜民熙,商贾辐辏,已具备人居和市贸功能;再是天下要冲,国家藩卫,深具战略和咽喉意义。或者,二者兼有。
朗陵城即承载了双重价值。有资料云:“远控荆襄,近依宛洛。其东北旷野平原,与汝遂各界壤地相接牙错……”到了南北朝时期,这里成为南北政权争夺的重要地带。时为南土,时为北国,在不断转换的历史场景中,朗陵城经历了无尽的沧桑与战火。至隋代,郡、县被废除,行政机构逐渐迁出,朗陵,这座千年故城最终完成使命,也逐渐告别尘烟与烽火,只留一段恢弘历史,供后人参阅。
但是,历史从未走远。那一天夜里,我所住宿的酒店就在离故城不远的确山县城,一如数年前的月色,在窗外的庭院里,朗照出清澈且静谧的光亮。我翻身起床,走进这大地月色,像是与日间的故城,融合在了一个烟波浩渺的巨大时空。
三
这是当年李白笔下的月色吗?
公元724年(唐开元十四年),时年二十五岁的李白“仗剑去国,辞亲远游”,他离开蜀地,“南穷苍梧,东涉溟海”。大约在开元十六年春,李白游历到朗陵,见此地钟灵旖旎、民风敦厚,便住了下来,这一待就是约一年光景。
其时,朗陵已不再有县治功能,但故城犹在,故城四周的朗陵寺、铁佛寺、朝阳寺、凤凰寺犹在。
李白来到朗陵,除了领略山水,还在这里学禅。
后来,他在仙气飘飘的《赠僧崖公》诗中写道:
昔在朗陵东,学禅白眉空。
大地了镜彻,回旋寄轮风。
……
昔往今来归,绝景无不经。
何日更携手,乘杯向蓬瀛。
在朗陵,李白尽享故城历史文化厚重滋养,并潜心修禅,这为他后来的喷薄诗情以及丰富的奇幻意象植下了深邃的根系。
公元744年,李白因得罪权贵离开长安,对于怀揣“终与安社稷”理想的李白来说,无疑,这是他一生中最为灰暗的一年。
“一朝去金马,飘落成飞蓬”,无奈,李白又开始了周游天下。至公元755年冬,安史之乱爆发,山河大地,可怜焦土。诗仙安身立命之地何在?
李白一路南向,飘摇至朗陵,“晚秋的风,卷起夕阳的余晖,渗出了一袭寒意,远处横着苍凉的山岭和隐约的朗山城。”
到了城下,李白抖落满身的尘土,他要停下脚步,歇一歇。诗人太累了!
入夜,李白踏着朦胧的月光,在山上漫步,忽见一酒楼,名曰“望月亭”。李白向小二要两碟小菜、三坛朗陵酒,独自开怀畅饮。未几,诗人大醉,遂向店主索来笔墨,对着月光映照的墙壁,题诗一首,这就是为后人熟捻的《古朗月行》: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
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
仙人垂两足,桂树何团圆?
白兔捣药成,问言与谁餐!
蟾蜍蚀圆影,大明夜已残。
弈昔落九鸟,天人清且安。
阴精此沦惑,去去不足观。
忧来其如何,凄怆摧心肝。
李白题毕,潇洒地随手一掷,那只“狼毫”便在空中画出了一个优美的弧形……
诗人以月赋情,寓情于境,少年的天真、神话的浪漫,终究抵御不过现实的荒谬与离乱,“蟾蜍蚀圆影,大明夜已残”,何日才能“羿昔落九乌,天人清且安”?
然而,没有一个旷世的英雄来平息现实的征伐,正如悬在空中的明月,“阴精此沦惑,去去不足观”,这种恍惚、迷离、凄清的景象太让人伤感,不如趁早离开这山城,离开这事态,离开这月色……
然而,这月色是无论如何躲不开了。自古诗人借月抒怀,就是中国文化书页中最瑰丽的一景,尤其是李白,更出类拔萃。
余光中在《寻李白》中吟道:
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
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
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
四
有了两次朗陵行程之后,这故城就像刻进了内心深处,让我时不时地想起那片浸透着月色和酒香的泥土。
2022年十一前夕,我居然又有一次远赴朗陵的旅程。
如果说前两次是我偶遇到了朗陵月色,而这一次,我是特意携带着李白的月色来的。因为,适逢朔月,难见月影;又因为,有了太多对朗陵故城的认知,我知道,只有月色,才是给这故城最好的回赠。
因此,我执意要等到夜色降临,才怂恿着同伴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向故城的小路。
没有喧嚣,没有尘杂,没有簇拥,三五友人怀抱李白《古朗月行》中的月色,一步步抵近魂牵梦绕的圣地。
山野如故,晚风如故,草木如故,只是这一晚,我是用李白笔下的月色做了铺衬,倒是对朗陵故城的拜谒,又增添了一份遐想和敬重。
晚明戏曲作家张大复随笔集《梅花草堂笔谈》曰:邵茂齐有言“天上月色,能移世界”。果然,我三次到朗陵故城,每一次都会有别样的感悟,原来种种常见之物,月照之则深邃。我们所钟情的月色,已在不经意间点缀了世界。
忽然想起另一位诗人,清代的冯廷櫆,他也曾到朗陵访古,并留下《朗陵行》一诗。诗中有文字:
或为旱潦侵,或因兵燹弃。
阡陌纷错陈,沟洫久废置。
冯廷櫆游朗陵城时,想必城池早已圮废,他内心的荒凉,远比眼中的荒凉更甚。因此,他泣血呼吁:
我欲呼流民,裹粮千里至。
相彼高下田,畀以耕耘器。
播谷居其始,种菽及其次。
三时课晴雨,岂曰非善智。
几行文字,淋漓尽致地折射出诗人博大的民生情怀,但他也应该知道,历史从不体恤车轮下的尘埃和生民。如若没有动乱更迭,诗人或百姓就不会朝不保夕,故城或山河就不会湮灭破碎。可是,这又是不可能的,理想化的世界至今仍然是我们的美好向往——这或许是邵茂齐“天上月色,能移世界”的另一种诠释。
从朗陵故城归来后,我和友人驱车抵达附近的一座山顶。山顶有酒家,庭院宽阔,淳朴清净,店主张罗一桌简陋饭菜,并一瓶白酒。
当院而坐,举杯仰首之间,我心中的月色,化作了漫天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