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也许是与生俱来的癖好,我总是对雄浑寥廓的大漠戈壁和斑驳古朴的旧迹遗址情有独钟,因此,我出行的方向,大多数时候,是朝着苍凉粗犷的高阔之地,抑或斑驳幽秘的古城村落。
每一次叩响高土流云,内心就会滋生超然世事、不惹尘埃的豪迈感,每一次探赜老街古巷,与蕴藉在青砖黛瓦里的历史余音相遇,仿佛看到了记忆深处的陈年旧人,整个人都在瞬间厚重了许多。这些地理的、历史的、人文的碎片,就在离我不远的前方,闪烁着文明的灯火,从不因寂寞和逼仄而黯淡。
没有通达的街衢和巍耸的楼影,也没有市井的喧嚣和城池的浮华,流落在人迹罕至的一隅,尽管被风霜雪雨啮蚀,却依然恪守旧制或独自宁静。这些因时空阻隔几近零落的地方,往往最具历史和文化的质地,它们沉积于民族精神的深处,烛照出震撼人类的光芒。
丝绸之路,这条在古中国庞大疆域上发轫云程的绵长血脉,无疑就是如是的历史存在。
二
对于丝绸之路,尽管我钟爱有加,并且多次到古地西域寻找它的踪迹,但我依然有着太多的陌生。每一次走进中国西部宏阔的大地,站在被万里西风吹拂的荒原、绿洲,或者峡谷时,内心荡起的波澜让我动辄为浩瀚的历史感喟:岂止是物是人非,曾经绵延两千多年,承载了政治、经济、军事和民生的古道,已经湮灭于苍茫岁月,那些“行道迟迟,载渴载饥”的故人和驼队,到底去了哪里呢?
2024年9月20日,“何以敦煌”敦煌艺术大展在上海市中华艺术宫对大众开放,大展的第一单元就是“丝路·敦煌”。敦煌,这座古丝绸之路上熠熠生辉的重镇,再次以文化艺术的向度为21世纪的后人打开彪炳于世的文明坐标。
这一天,观展的人流如黄浦江水簇拥滚动,我被石黄铺色甬道瞬间带入另一个场景,茫茫戈壁、悠悠驼铃、莫高窟、阳关遗址、玉门关遗址等等,这些文化意象在内心蓬勃生长。我仿佛置身于敦煌匝地烟尘的历史现场,那些曾经的生命和故事再次鲜活起来,他们从长安出发,沿河西走廊一路西向,在“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某一天傍晚,抵达敦煌郡。此时,敦煌郡灯火通明,客栈、铁铺、工坊不计其数,从东方逶迤而来的商队卸下疲惫和行囊,在烟火街衢寻一处酒肆,慢慢地品咂这异域风情。
为着这风情,在2016年初春的一个午后,我也曾走进敦煌阳关东路的一隅,恍惚中的客栈、铁铺、工坊已经更迭了新的面目,现代都市的喧嚣掩隐了商队的影子……相隔两千年,时光失却了太多的容颜和印记,我和商队的造访因为各自的定义,无法在这片土地上触摸到对方的温暖与呼吸。
而在河西走廊尽头饮尽风沙的敦煌和距离不远的莫高窟从不因时代的变迁而弱视于人类的视野,一座仙凡相守数千年的莫高窟让东西方不计其数的学者、教徒、游客长年累月地奔袭在朝向它的路上,它究竟蕴藏着何样的魔力和精彩?
《李君修慈悲佛龛碑》载:“莫高窟者,厥前秦建元二年(公元366年),有沙门乐僔,戒行清虚,执心恬静,尝杖锡林野,行至此山,忽见金光,状有千佛,遂架空凿岩,造窟一龛。”可见,莫高窟开凿肇始于此。嗣后,一代代僧人前赴后继,在鸣沙山东麓的山坡上,承袭了无限笃诚的叮当声。
莫高窟的开凿从十六国时始而讫元代,前后延续约1000年,这在中国石窟群中绝无仅有。它既是中国古代文明一个璀璨的艺术宝库,也是古代丝绸之路传送东西方文化的重要见证。莫高窟现有洞窟735个,保存壁画4.5万多平方米,彩塑2400余尊,唐宋木构窟檐5座,是中国石窟艺术发展演变的缩影,在石窟艺术中地位显赫。
今天,在敦煌,抑或莫高窟,我无力于深远的史册和浩繁的文明,因为,没有了旧时丝绸之路的指引,即使在鸣沙山的怀抱之中,即使有飞天的华丽衣饰,我仍然为端坐于石窟内的一尊尊圣佛遗憾——他们,从遥远的东方或西方集聚于此,继而成为普罗大众的宗教信仰,但来往的路已漫漶不清,这些被雕刻于途中的崖阁洞龛,没有了丝绸之路上驼铃和尘烟的相守相称,再瑰丽的影殿画壁,也会显出丝丝苍白。
不过,赖于丝路的通畅,宗教的光大,几乎媲美于丝路的政治内涵、军事内涵和文化内涵。敦煌莫高窟佛光普照,照亮了古代丝绸之路上曾经发生的不同文明之间对话和交流的洞窟和道场。
三
到了敦煌,阳关遗址是一定要去的。
作为丝绸之路上重要的历史遗迹,阳关不仅是一个沉淀于文人骚客内心深处的文化符号,更是肇始于东方、辐射全人类的文化标本。基于其在丝绸之路的关隘地位,以及诗人王维《阳关三叠》的吟诵,阳关古地承载了太多的文化内涵,“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豪迈、空灵的意境让古今无数文人魂牵梦绕。
抵达敦煌的第二天,在潇潇寒风中,我执意出发,循着古丝绸之路的迹痕驱车向阳关。相比于公元前138年张骞开始打通中原和西域通道的“凿空”壮举,我的西行显得轻松容易多了——G215国道上,间或有朝向阳关的车辆疾速掠过,如烟的历史和风尘在车窗外一幕幕隐退。
得益于张骞十二年的颠沛流离和生死对决,“西北国始通于汉矣”(《史记·大宛列传》),禁锢于大汉王朝和西域诸国的交通壁垒史无前例地“破冰”,一条蜿蜒于东方大地上的长路畅通了东西方物质的交流和文明的传递。自汉以降,中国的缎匹、丝绸、茶叶、瓷器等源源不断地进入西域三十六国,乃至更远的希腊-罗马社会,而沿途国家的乐器、种子、珠宝、香料等被输送到了东方。史料文字时有所记:“然若结队至六十人同行,即当最危之际,亦与居家无异”、“各国商贾辐辏于此,百货云集”,足见彼时丝路盛景。不久,佛教也开始东传。汉哀帝元寿元年(公元前2年),西域大月氏使臣伊存来朝,在帝都长安向中国博士弟子景卢口授《浮屠经》,史称这一佛教初传历史标志为“伊存授经”。
“绝域阳关道,胡沙与塞尘”,历史太漫长、太崎岖,而由历史嬗变的现实消弭了往昔的诸多艰涩。这样走着、想着,阳关故址到了。所谓故址,大抵是一处略高于他处的沙丘,以及茫茫沙原上一处未完全坍塌的烽燧,不远处深嵌“阳关故址”四个大字的巨石,仰首而立,似乎依然在为每一位来访者指明着寻索的路途。
如果仅仅以可见的荒凉现场判定,这里无论如何都与丝绸之路无法关联在一起,但是,被无数个王朝所瞩目的历史却真实地赋予了阳关的地位和价值,这里不仅是军事要塞,还是丝路要冲。曾经,无数戍边将士横戈跃马、喋血鏖战,在这里用生命镌刻悲壮的史诗;无数旅人、商贾、教徒从这里西进东出,在丝路上跌宕坚韧的背影;无数文人墨客来这里吊古伤今、感悟丕变,并捻须成字,书写千古传颂的诗篇。
我倾心寻觅的阳关古城已经被湮灭于沙砾,胡笳与羌笛凄切哀婉的幽咽也被一阵阵的西风吹远。眼前,只剩下一片无言的历史和一线迂曲的痕迹。
想起无数个历史的瞬间:公元384年,西域高僧鸠摩罗什随吕光东传佛教,抵阳关;公元645年,唐僧取经东归,过阳关;公元653年前后,初唐诗人骆宾王从军戍边,驻阳关;公元724年,边塞诗创始者王昌龄远赴河陇,咏阳关;公元749年,岑参赴安西都护府,出阳关……
“五原西去阳关废,日漫平沙不见人”。顺着这一线痕迹,站上一处沙坡向西眺望,茫茫苍苍,大地连天。
四
自阳关再往西走,过罗布泊,抵孔雀河上游峡谷的出口,就是丝绸之路三十六关之一——铁门关了。
2021年,我曾到新疆库尔勒孔雀河峡谷寻访铁门关。那一天,白雪皑皑,朔风猎猎,除了驱车陪同我的友人,惟有关口的门人独守这座“极目少行客”的千古城阙。毋庸置疑,相对于远方的繁盛和喧嚣,门人和城阙都是寂寞的。尤其是在如此的寒冬时节。
而在历史上,虽然“桥跨千仞危,路盘两崖窄”,作为南丝绸之路的重要节点,这里远比今天生动,远比今天让人更容易抵达、抚摸、阅读。
资料记载,公元前174年,匈奴统治西域时期,焉耆僮仆都尉开始在铁门关设立守备。公元前138年,汉武帝派遣张骞通西域时经过此地。公元94年,东汉班超带领军队整修关内道路。公元128年,东汉顺帝时期,此地建筑铁门。《明史·西域传》载:“自焉耆四五十里,有石峡,两岸如斧削,其口有门,色如铁,即铁门关。”
在铁门关,还流传着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这也是我执意冒着风雪寻找铁门关的原因之一。在烟波浩渺的历史长河中,能让人刻骨铭心的,除了金戈铁马的征伐,就是荡气回肠的爱情,这些隐逸着悲壮、抑或美好的“隔断”,构成了庞大的人类文化“沙盘”。从灯红酒绿的都市西行四千里,一路颠沛,一路张望,不就是要在这些近乎尘封的地标上,啜饮到生发于民族魂魄深处的血脉滋养吗?
据说,古焉耆国公主卓赫拉和牧羊人塔依尔相爱,但是丞相卡热汗觊觎卓赫拉美貌已久,卡热汗怂恿国王抓了塔依尔,并欲将他处死。卓赫拉得知后,救出了心上人并连夜出走,至铁门关时,不幸双双坠入深涧。
我好恨!如果张謇及早打通丝绸之路,“铁关金锁彻明开”,有情人就会藉光亮终成眷属;如果我早生两千年,或会先于班超“笔砚忽然投”,“一朝抚长剑,万里入荒陬”,立于铁门关之上,为过往的行客守护脚下的每一寸路途……
因为风雪的阻隔,我未能登上高高的公主岭凭吊塔依尔与卓赫拉“麻扎”,不知他们如何挨过凛冽的寒冬。逝者如斯,千年瞬间,西域焉耆国早已成为南丝绸之路上一段古朴的史记,而塔依尔与卓赫拉的传说则像丝路一样,在大地山河上,经久不息,余韵悠远。
离开铁门关不久,我完成组诗《在巴州,放慢千里征途》,其中,有诗句如下:
我是被你安抚的疆土上历经转场的万顷月光
在刀枪入库成为传说的大地的边缘
借一粒星辰的教化挑灯诵读
趁着这一方宁静 刻下站立千年的词语
张骞 班超 玄奘 岺参 都护铁衣 襟山带河
曾经的时间不再流淌 孔雀河冰封涛声
一夫当关的不归人 为一段秘史和一句誓约
在霍拉山与库鲁克塔格山之间 深藏功与名
为着这一方雪域和疆土,我想,将来某一天,我依然会重新踏上这伟烈之地,尽力擦亮深蕴于历史和文化深处的丝丝灯火,给自己以行走的微光。
五
在寻访丝绸之路的途中,我观看了纪录片《从秦始皇到汉武帝》之《英雄时代》一集,其中引用有《匈奴歌》,相当哀婉: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唐梁载言《十道志》云:“焉支、祁连二山,皆美水草。匈奴失之,乃作此歌。”《匈奴歌》寥寥二十来字,通俗易懂,却道出了巨大的哀痛与悲辛。
据说,这是匈奴人留下的两首民歌中的其中一首,另外一首是《敕勒歌》,想必很多人都很熟捻: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敕勒歌》将河西走廊草原的广袤原野和牧民的静美生活尽致显现,铺展出一望无碍的天然画卷。字里行间浸润的明朗、生机、祥和,历经1500年,至今让人心驰神往。然而,在沿丝绸之路一路西向的征伐中滚滚推进的历史车轮,似乎无暇顾惜这良辰美景。
《汉书》曰:“元狩二年春,霍去病将万骑出陇西,讨匈奴,过焉支山千有余里。其夏,又攻祁连山,捕首虏甚多。”无疑,霍去病造就的功勋,让大汉朝奠基了中华民族屹立于世的根脉。不过,之于匈奴一族,何尝不是灾难?对于诸如其类的历史,对于壮歌和悲歌,我们如何评说?这太让人纠结。
烈血战火之后,被匈奴人放牧多年的河西走廊纳入汉帝国版图,中原与西域之间的通道从此完全打开。因此,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如果没有霍去病,怕是就没有更为通畅的丝绸之路,或者,至少,携带丝绸走向西域的商队,会在还未成熟的丝绸之路上,眼神茫然,迟疑观望。
复旦大学教授侯杨方在《这才是丝绸之路》中记述道:在此后的1000多年里,这块土地将在中国历史上扮演者重要的角色,没有河西走廊的“列郡祁连”,丝绸之路无从谈起……丝绸之路诞生于先行者张骞的凿空之旅,而形成于霍去病时代的“列四郡、据两关”。
从《敕勒歌》到《匈奴歌》,既有它的欢愉,也有它的悲怆。这就是历史的真容!
而在另一条丝绸之路上,也有着同样的悲欢。
2023年10月14日,我赴广东阳江,特意到海陵岛海上丝绸之路博物馆,钩沉被命名为“南海一号”宋元沉船的悲情时光。
“南海一号”是南宋初期一艘在海上丝绸之路向外运送瓷器时失事沉没的木质古沉船。从出土文物考证,这艘船从福建泉州港驶出,沉没地点在广东省台山市海域,此海域正是传统的海上丝绸之路必经之地。1987年,沉船在阳江海域被发现,之后,通过艰难的发掘,18万余件文物重见天日。
在看到展柜里这些或基本完整或残缺不全的文物的那一刻,我内心瞬间苍凉。遥想数百年前,无数船员告别父母、妻子,鼓起承载希望的船帆,向着苍茫的大海出发时,怎么会想到这竟是永诀呢?这艘船上有多少船员?在海上遭遇了什么?沉船的那一刻多么绝望?装载的货物让多少家庭、多少作坊血本无归,甚至倾家荡产?
这一切,我无从知晓。我询问有关人士:在中国现有的文字记载中,有无这艘沉船的史料?答曰:没有。她回答我时,似乎读懂了我的沉重,又肃然补充道:至今,没有考证到任何信息。
走出博物馆,踏过沙滩,不远处就是万里沧溟。那一天那一刻,阳光炽烈,宏大的海面风平浪静。
“巨舶通蕃国,孤云远帝乡。”于是,我就不停地想:800年后的今天,循着海上丝绸之路的韵脚,在大海边驻足、逡巡的每一位来访者,都是望眼欲穿、苦盼船员归家的亲人。
2024年11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