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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圣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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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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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浙手记

南浙之南,吾邑泰顺。

泰,巍巍如山;顺,依依似水。

南雁荡支脉和洞宫山脉在这里画了个“x”,地分南北;诸山之泉,顺流成溪,自鳌江、飞云江、沙埕港、交溪,东入大海;两山之脉,四水之源,脉源所居,山水便有一份质朴,一份英气,一份性灵;山的伟岸,水的灵动,构成人的动与静,开拓与坚守,奔赴远方与栖居田园,共融一体,互为表里。

青天下,乌岩岭森,白云尖峰,连亘成山的海洋;群山中,三重漈荡,飞云湖浩,汇聚了飞瀑大泽;夜幕里,文泰如龙,船城似锦,交映着烟火人间。

北泰吴语,南泰越语,吴越之风在血脉里静默与偾张;一氡泉,两廊桥,三杯香,四季清欢,或曰温州后花园。

三千多年,这山、水、人,田园依然,初心不变。

云海之上,山巅残雪未消,高大的甜槠、木荷、红楠,或者盘旋着的鹰,某一刻纷纷望向远天,一抹两抹突然冒出的携着海气的流云;他们最先知千山之外春捎来的信,因为掠过叶或羽的东北风已有着一丝鲸鱼的体味,远在海洋,近在山前。

他们说,山那边,是海。

他们说,海的云,来了。

山腰云雾漫漶,仿佛一切都在沉眠,停了思量。像是酣梦中将醒未醒的婴儿,小脚丫轻轻蹬了一下,淡漠处露出一两处影绰绰的青黛,更显梦的朦胧、睡眼的惺忪;眨眼间,云遮雾隐,一切复又漠漠茫茫,无可闻,不可见。云开,雾合;雾散,云遮。这充满意趣的开开合合里,春的脚步一路走走停停,不是一般的顽皮;两相情悦的云和山,如一卷水墨范宽,总逗人凑近端详,看一笔雨点皴、闻一韵沉润墨。

轻轻的,林子总算要醒,有了动静。松、杉、枫,或竹的臂弯里,麻雀、画眉、喜鹊,或者鸦和松鼠的居所,即使雪水浸湿巢外的枯枝,由棕绒纤草和苔藓密织的窝内也依然干暖;安眠的鸟儿似乎察觉了山巅发来的通讯,抬起蜷缩在翅膀下的小脑袋,睁眼,伸脖,带着一丝迟疑,张开嘴丫——唧唧?

——唧唧,啾啾!

鸣声,在山间,响很远。

在竹树和田地之间,岗和梁,或山脚的丘坎,是交簇的灌丛,与灌丛恣缠的铁芒萁和狼衣,以及一片铺覆的地衣和苔藓;山高处留不住的水,顺流而下,空气中密布水分子组成的庞大的水分子团,灌丛和狼衣下,幽微的世界里,枯枝落叶与死去的昆虫,在腐生菌和真菌等微生物的帮助下逐步腐败、分解,释放成二氧化碳、水和无机盐等,回归乌黢的土里。生长、枯萎、新生,不断循环,自然而然。

像信号,送发即达。木本、草本、‌藤本、‌蕨类植物的根、茎、叶,或者孢子,在停顿了一刻或两刻之后陆续开始醒来,抖擞起精神;山边,或者田岸,芦苇奋力举着风儿扯破了的旗,黄茅更喧闹,使劲拍掌,嘻嘻簌簌,此起彼伏。

他们,一起说:——紧紧嘞!春,来啦!

岗梁,坳坎,峰巅或盆地,林子或溪畔的一处小木屋里,围着一堆火的先祖,忽有所觉,似有疑惑,一齐抬头,透过那道昨夜刚漏了风的缝,看向寨外,寨外的远方。

先祖稍稍凝望,起身出门,檐下立,一气呵出,生雾蒙蒙。他紧紧破袍,眨巴着干涩的眼,仰望薄雾里,山巅白着头的大树,嘴咬着的烟斗滋滋冒出辛辣的烟,一圈又一圈,在风里飘荡,消散。他眯着眼站了好一会儿,等得朝阳渐渐露出大圆脸,雾霭淡,那高天如絮的流云,松林清脆的鸟鸣,灌丛腐质的气味,这又生又熟、让人害怕又期待的春的来临,使他微微有些局促,而又为之沉醉。

草鞋踩着泥泞,慢慢地,转过寨里几座稀落落、茅草树皮或木板覆顶的屋,看云天,看山色,看水田。霜雪后的土,松软又滑腻,摔了一跤都不好意思骂,他嘀嘀咕咕:这地,真好。能活人。

活人的是地,是这方山水。

目光梭巡几年来陆续开垦的田地,先祖就着冷风数了一遍,算了一次,想了很久。然后,他在水田边的泉眼蹲下高大的身板,捋黑发顺长胡,拭袍袖拂裳管,净脸洗手,接着颤巍巍朝着大山深深拜了下去。他无比虔诚地拜了三拜,在祈祷,在祝福,在念叨:

上天保佑!山神保佑!今年再掘三方地,再开五分田,跟婆娘生个崽。年成好,有个十来块,先把老赖那口肥田买下。这田好哇,落不落雨,都有水,定定五斗米入仓。明年再省点,换头母羊,羊生崽,崽养大,卖了,给婆娘扯匹布缝身衣裳…可怜的婆娘呦,只要我们的崽,我们的后代有饭吃,有衣穿,再苦,也得挺下去。你以为,我真怪你多事、败家。几年来,你烧水泡茶,送出五六里,给十里八村的过路客,那几十斤茶是能换好几头你日日念叨、夜夜叨念的母羊,但你是为咱也为咱的子孙积福哇,我心里快活着呢。我们的子孙,也能出个读书人,就更美了。想想就有力气,做梦都能笑醒嘞……

想着想着,先祖浓眉下的大黑眼泛着清光,嘴角微微上扬,一部黑亮顺滑的髭髯在凉风里荡漾。再次勒紧腰肚的绳,未吃天光,光喝水,软垮垮的,撒泡尿,前胸贴了后背,到底不顶事,先祖不由叹了口气。年脚吃的几钱油,不说长膘,一觉睡去能起来,起来后能走,算命硬喽。他弯下腰,像一头冬天觅食的牛,垂着大脑袋在几个洼地扒拉了许久,掐来一把没冻败未被抢的马兰头、荠菜、苦菜,或其他一些能吃而不死的野菜。先祖喘气如虎,坐在田埂,从腰间的粗布烟袋捻一指甲烟丝,仔细按进烟锅,续上火,再把野菜仔细择了、洗净。他手里拤着小把野菜,怀着今年和明年的梦想,甩开大臂奋力跑,姿势却是左一脚右一步,跌跌撞撞,回了小木屋。

炭火熊熊,小屋红通通,火堆里散发出煨土豆的焦香,盘腿坐在木墩的先祖母,见先祖父回来,笑了,一口雪白牙。她发黑面黄,脸颊泛着两坨红旭,起身,个头能够到他鼻头,补丁满缀的蓝布裳裹着清瘦的身子。她递一碗热气腾腾的姜茶,顺过野菜,转去灶头,挑拣理顺,抽刀恰恰恰,一只筷在猪油罐轻轻一点,在唯一一口铁锅的肚脐眼嘟嘟细敲几下,然后下菜、添水、洒盐,不一会儿,菜就能装碗上桌了。屋外冷气森森,屋里火光摇曳,在他怜惜而灼热的视线里,她纤细的身子映在她身后的微微松香的板壁上,腰身一扭一扭,像一条充满无限魅力的蛇。

先祖母,一个利索的转身,多年过去了。

先祖父,两眼一睁一阖,很多年过去了。

七分田,三方地,一片林子,先祖养活了一家子;这座山,养活了这寨子;一座座山,养活了十里八村;十里八村,集镇成城。

三千多年来,大山无名,不名;三千多年来,先祖遇山开荒,逢水架桥,沥日沐雨,或耕或读,繁衍生息,无名,也不名。

由是,对这葬先人和活今人的山水,对这血脉和精神传承的先祖,对这逝去而又永恒的根和本,后人始终不忘、心怀崇敬:修族谱,建宗祠;五谷以祭,神灵以祀。

见山,不见祖先,是悲哀,也是最深的感怀。

正月,或者二月,暖,或者冷。

山巅残雪已融入黑土,无数纤细的脉管又汲到树和草的高处,新了叶,丽了花;挥手道一声珍重,跟了风儿流浪远方,倦了累了,寻个夜,写入江湖十年灯;灯下,小城人家吃黄昏,芥菜饭。

布谷鸟吹响了春的号角。山间的梧桐、溪畔的鸢尾、门前的桃李……都在这季赶着为自己也为大山织嫁衣,山的颜一天比一天丽,丽如新娘。灌丛里的蟋蟀、桑叶上的萤火虫、池塘中的青蛙……都忙起来了,写最美的诗,跳最欢的舞,唱最好的歌,献给自己短暂的生命也贺喜这季的大山,以及山水间同样绽放出生命之光的人。

荷锄的农人,走街的商贩,散学的儿童……人走在山间,欣享着惊心动魄的山之颜、芬芳馥郁的山之香、蓬勃盎然的山之意,腰脚便也更矫健,眉梢热汗腾腾,一切值与不值,都在一笑中,淡无痕。

雨丝,雨线,飘飘扬扬,玉米的胡子、金龟子的迷彩服、未撑伞的姑娘发丝,不一会儿,缀满了白珠;落到秧田,无数蛙一起数雨点,哇啦哇啦,数不清;暮色,蛙如雨,雨如诗,少年愁。

暖冬,和春,假使地气更潮暖的话,“龙井”“三杯香”之类的早茶,汲取了更多的水分和养分的茶树,怀着整整一个冬季的蓄积,便会飞快孕发一粒粒如苔花的嫩芽,水灵灵,俏生生。

这嫩芽,叫青;制成干,曰茗。

在南浙之南,采茶季,雨或晴。鸡和鸭还缩着脖,一户户人家的大人已吃过天光,饲过被吵醒的牲畜,交代好还睡床的上学孩子,捎一壶水或茶,摸黑上山,赶去茶园。

一段路,远或近。东天微微白,坡地上或梯田下,每隔三五米一蓬的茶树,成片的茶园,陆陆续续出现了胸前挂篓,或手中提篮的采茶人。她们弓着腰,低着头,一手抓枝干,另手的拇指和食指去别、去掐,一朵朵,把顶芽和次第萌发的芽,摘下。

春寒料峭,贪早摸黑,一两个月下来,十指冻肿僵硬,指尖皮裂肉绽,摘一朵,痛一下;腰背劳损如折断,两眼昏花全靠手和眼的熟习配合。于是,茶山便常常出现这样的情形:站着采呀采,便蹲下;蹲着采呀采,便坐下;坐着采呀采,跪了下。

如谁见着,跪在茶树前,摸摸索索采茶的人,请不要惊讶,也不用悲伤。当然,也请不要,指指点点,笑出蔷薇一般美丽的颜。

因为,她或他,在采一个淳朴的希望,或者孩子的理想。跪大地,或者茶树,未失却尊严,没给先祖丢脸。所有脚踏实地奋斗的人,都应得到尊重,不该被怜悯,或歌唱,对吧。

当某天,谁就着精致的茶具,或简捷的杯壶,煮一炉禅茶,冲一盏功夫茶,或泡一缸粗茶,都愿——这来自南浙之南大山深处的茶,能够涤你一身疲劳,解你一江春水忧,消你万古黯然愁。

因为,或许这一壶茶里有几朵,是爹娘、爷奶、外公和外婆一般的人,或站、或蹲、或坐、或跪,一朵朵采下的。

或许,因为这茶承载了希望和理想,足够朴素,见着虔诚,带着山的雄浑和水的性灵,便有一份情愫,一份玄妙。

这情愫,这玄妙,能共鸣,会传递,有祝福。

谁说,不是这样呢。

谁说,不能这样呢。

我坦承,把“浙南”写成“南浙”,有晦涩的自卑,或另个极端的自傲,但我更想在两者之间,这么认为:温和的自豪。

这自豪里边,有自为的寄望,有自觉的祝福。

就像那美丽的花儿,叫月季,叫玫瑰,也叫蔷薇。我很喜欢萨松的“心有猛虎,细嗅蔷薇”,余光中的译,极美。

其实,浙南或南浙,玫瑰或蔷薇,都一样;自然,也不一样。

关于先祖,不翻族谱,我不知。甚至曾祖父母的记忆,极淡薄。

故居有好多棵参天大树,我猜是他们所植护;从父辈口中,得知这块田,那方地,是他们省吃俭用,置的;每年清明祭扫,大哥指着荒草丛、青石下的坟头,说:这里,葬着我们的曾祖父和曾祖母。

听村里老人讲,一位比他更老的人,某天傍晚挑柴过山梁,见不远处,灌丛如浪翻卷,咆哮呜呜,声如雷,有猛虎过山,顿时大惊,弃柴就跑。回村后,逢人便提醒“某山有虎,不能行”。直到后来,也跟曾祖讲,时间地点一对应,方知“虎”是曾祖,众人皆是虚惊一场。老人边咳边笑,对我说,当时有人笑得比我狠,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差点就要请全村吃席。

退休多年的一位前辈,翁老师有一次遇见我,说曾祖母人好,只要知晓哪处山头有人在劳作,都会烧水泡茶,老远地方,送去。

由此,一番思索后,我归结出:曾祖父身高臂长,气喘如虎,置得了业;曾祖母善良和蔼,干脆利索,会过日子。

自然,这也是所有自闽浙迁居南浙之南的先辈们,大同小异的真实的生命印记:勤苦、有拼劲,善良、有智慧。

吃不了苦,活不下去;没有头脑,传不下来。

这就是先祖,许多人的祖先,大都差不离。

我记忆里,祖辈口口相传下来的南浙方言,主要是吴语和越语的分支或演变。民间留存许多“古汉语词汇”,如“芫荽”(香菜)、“鼎”(锅)、“索”(绳)、“紧紧”(赶快)、“吃黄昏”(吃晚饭)等等,非吴越语系的客,走在街头,会惊奇地发现路人的对话——没有一句能听懂,但似乎有那么一两个音,虽是初闻,却已熟识。

“吃过天光吃日午,吃完日午吃黄昏。”

“局局有饭又有肉,有肉还吃酒。”

“棉花开花又结籽,槐树开花莫有籽。”

“蜘蛛结网为体己,蜜蜂采蜜人人夸。”

这是活着的乡土,留着祖先某种意义上的记忆。文化,元气充沛,又能意趣横生,便是祥瑞,也是传承。也故,在这温州的后花园,泰之山英姿勃发,顺之水清灵柔丽,两看不厌的人,上茶,点灯。

点一盏,读书灯。

读一卷,三千年奋斗史。

祝一福,新时代泰顺这方水土:泰平泰安,顺心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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