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新街的地方很多,位于世界文化遗产哈尼梯田保护范围缓冲区的新街,曾是元阳县政府驻地,县城滑坡搬迁后,本地人都称呼新街为老城。我从上高中到大学毕业后参加工作,前后有八年的时间生活在新街。
来元阳看过梯田的朋友,对哈尼梯田赞不绝口,有人赞叹云海之巅的山城,有人赞美云雾缭绕的梯田旖旎风光,有人赞颂云雾深处的人间烟火。我的许多从未来过元阳的大学同学,经常问我梯田什么时候最美?说实话,我在新街满怀激情工作的两千多个日子里,好像从未留心过梯田和云雾里的新街什么时候最美,就像我从未留心过自己的母亲什么时候最美。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城市是一个天堂般虚幻的词语——那时无法想象,城里的居民不以挖田种地为生,而新街就是我听说过最大的“城市”。三十多年前,记不清父亲到县城办什么事了,小孩嘛,除了吃喝玩乐,其余事都是与自己无关紧要的人间闲事。只记得从母亲口中听到,父亲要带我去县城的消息的那个下午,我喜出望外地沉浸在喜悦中手舞足蹈;到晚上睡觉前,又生怕父亲突然反悔,所以整夜迷迷糊糊、半睡半醒。第二天,去国道219路边等班车的路上,我欢快地蹦跳着紧随父亲身后,多希望在路上遇到很多熟人,希望他们都知道我将要去城里见世面。数小时的车程,我闻着香噜噜的班车尾气(也有人说难闻),瞪圆了眼珠子,灵魂一路神游。
那是一个细雨绵绵的云雾天,从绿春县城发往元阳县城的班车,到新街客运站时已是下午,我的心还一直神游在想象中,灯火璀璨的城市天堂里。父亲领我下车后,我从神游世界塌缩回现实,心里却顿时蒙生了一种莫名的失望,放眼望去,天地一片阴冷混沌,不知从哪个方位传来的广播声飘在头顶雾霭里。我惶惑不安地拽紧父亲的衣袖,再也无暇顾及眼前的世界。那一夜,我和父亲住在当时车站旁的交通旅社,旅社一楼是饭店、住宿登记处、烧热水的锅炉房和厕所,二楼是住宿,冷冰冰粘稠的被褥,捂了很长时间才有点暖意,想家的愁绪差点没让我嚎啕大哭,我抱紧父亲的身子,在疲倦中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早晨,我从广播声中醒来时,天气依旧阴沉着,但云雾却散开了。锅炉房鼓风机的嗡嗡声中,夹杂着一股“不算难闻”的呛鼻煤烟味弥漫在晨风中,我还以为这是另一种车子的尾气。走出旅社房间门的那一瞬间,我却被停车场里满满当当停放的车辆惊呆了,大的、小的、长的、短的——有生以来第一次见那么多车,很天真地认为,这里是制造汽车的工厂。山梁上鳞次栉比的钢筋水泥房,马路上熙熙攘攘人群和车辆,大大小小沿街店铺,渐渐映入眼帘。我激动得好想一口气跑遍新街的大街小巷,夜里失望的心情,突然间又像过山车似的由阴转晴。
从交通旅社出来,沿着潮湿而满地油渍的公路往下走,路边都是冒着香飘四溢油烟的饭馆。午饭时,父亲带我去最具时代特征的东方红饭店,买了一份油炸排骨,一份炒肉和烤臭豆腐。酥脆的排骨入口即化——多少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吃到过那么美味的排骨。看着厨师们戴着神奇的卫生帽,变魔术似的舞锅弄铲,我简直怀疑那排骨不是猪肉——猪肉怎么能制作出如此美味的食物?父亲起先买了两碗米饭,然后又单独给我加了一碗,边吃边教导我好好读书,将来在城里谋一份工作就可以天天吃好吃的了。我把脸埋在碗里,边嗯嗯啊啊应付父亲,边津津有味地吃着,直到肚皮鼓胀得像青蛙肚囊似的,满嘴油漉漉的打饱嗝。
东方红饭店门口是当时的过境路,道路两旁是卖水果的小铺子,形形色色的水果让我目不暇接。我拽着父亲的衣襟,左顾右盼地紧随其后,恨不能像蜗牛似的边走边看沿街风景。政府招待所在过境路下方,门前有一段台阶,台阶旁有几家卖汽水的摊位,花花绿绿的汽水,有的装在瓶子里,有的装在塑料制作的水果形状模子里,看上去比水果摊上的水果还诱人,仿佛隔着塑料都能闻到香味。还有一种装在四方形铝箔盒里的王国饮料(当时元阳罐头厂生产),喝完后我一直将空盒当宝贝留着,往盒子里加水后,闻着水果余香当饮料喝。
过境路上方隔着一堵围墙,是当时的大礼堂和灯光球场,围墙被过境路边的入口分割成两段,靠东方红饭店的上半段是店铺,下半段内侧是灯光球场的看台,外侧是张榜公示的黑板。灯光球场上摆满台球桌,大礼堂入口的空地上摆满供儿童玩乐的各种玩具和电动车。那天,我不知道花了多少父亲的血汗钱,只记得电动车骑了一次又一次,却依旧意犹未尽......
到新街上学工作后,我对新街再也没有了往昔的神秘向往之情,当时的过境路、东方红饭店、大礼堂和灯光球场,现已被改造成隧道和大广场。从那次进城后,新街在我的印象里就是人间仙境般云里雾里的地方。
新街的雨雾比矫情少女的心还善变,让人根本摸不着门道,天气预报在新街不太靠谱——隔村和隔时辰都不同天。春夏季节晴雨难料,田野在蛙鸣声中由嫩绿到金黄,湿漉漉的云雾从山脚到山头、日复一日、周而复始。有时雷声从黑压压乌云密布的山顶滚过天际,却迟迟不见雨滴,有时明明艳阳当空,也会狂风骤雨倾盆而下。
而秋冬季节的新街,霞光下茫茫云海里变幻莫测的云雾,时而在山谷里翻滚,时而像棉花似的挂在树梢上,时而像羊群散步在蓝天下的山岗上。阴雨绵绵的天气,短则数日,长则持续几十日见不到阳光,等到云开雾散时,打好埂子的梯田又一览无余地呈现在山野间,蓝天白云和山水林田格外清晰明了,古朴村落间的袅袅炊烟,恰是天地间扯不断的情丝,悬挂在悠悠白云下,时常唤醒我心底恬静的诗意。
无论雨雾蒙蒙还是晴朗的日子,新街的早晨都在云雾中的脚步声里醒来。周边哈尼族和彝族村寨的村妇,天才蒙蒙亮就会来到集市上,衣袖和裤脚沾满泥土和露水,用背篓背着田间地头采摘来的各种山茅野菜,和梯田边特产的泥鳅黄鳝等野味。她们在人流密集的街道旁,齐齐整整摆好湿漉漉的山茅野菜,耐心等待买菜的人来挑拣。尤其在阴冷的云雾天,农妇们裹着头巾的小脸蛋只露出鼻孔和眼珠,那令人怜爱的神情,比待出售的瓜果蔬菜还纯朴可爱。
许多上年纪的老人不会用微信收款,只能手里攥着潮湿的零钱,期待用大捆小把和斤斤两两的农产品,将零碎的血汗拼凑成轻飘飘的百元大钞。在新街工作期间,每次入村追缴医疗保险和养老保险时,遇到困难户家庭的老人双手颤颤巍巍,从贴身的衣服口袋里,费力地翻出用塑料袋裹得严严实实的百元大钞,然后小心翼翼一张张数给工作人员时,总让我想起卖菜的村妇,泪水时常情不自禁地湿润我的眼角。
在新街,我住过好几个地方,时间最长是在大田街,一间十平米左右的房间,窗口面向街道。这条街道长约两三公里,从中心广场沿着山脊,歪歪扭扭一直延伸到新街中学,中间分成大田街、饭店坡、下节街等好几段,其中大田街人流最集中。自从县政府搬迁后,来新街的人流大量锐减,除了赶集日,平时就显得有些冷清。街道两侧的几家店铺,招揽生意的小喇叭,天天喊着倒闭清仓、贩卖老鼠药、跳楼价甩卖的叫喊声,一年到头从未间断过。
每逢雨雾天,我睡在自己的小屋里,时常分不清黎明和黄昏。这样的日子,大家都喜欢邀约几个朋友,去热气腾腾牛肉馆子里以酒会友、侃天聊地,几杯酒下肚后,浑身血管舒展开来,睡梦也变得酣畅淋漓。有时半夜醒来,耳畔传来屋檐下露水的滴答声和偶尔匆匆走过空巷的脚步声,除此,世界宁静得只剩自己的心跳和云雾中飘荡的思绪。
那几年,每次被熟人客套性的问起我在新街的状况时,我经常自嘲自讽的说:人都快发霉了。此话绝非胡言乱语,新街的空气湿度特别大,尤其是冬天,衣服晾晒多久也干不了,甚至产生霉味,许多房子屋里屋外都长满青苔,早晚行走在路上,头发和眼睫毛上都会挂满水珠,雾气较浓的时候,睡在被窝里也会有小水珠挂在头发尖。如果节假日回城里与家人团聚时忘记收铺盖,等节后回到新街时,枕巾和床单上就会长出许多小霉点。所以每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你总能看到在房顶上忙碌的人们晒衣服、晒枕头、晒被子、晒鞋子,三五成堆的人群,悠闲的坐在阳光下,边唠家常边晒太阳。那几年,我对晒太阳已经有瘾,暖融融的阳光慵懒地洒在肌肤上,仿佛整个人就像植物似的会发生光合作用,眺望着人间仙境般的茫茫云海,感觉我那发霉的日子里滋生的喜怒哀乐,早已悄无声息地在这片土地生根发芽。
我的工作岗位调离新街,已经两年有余了,前些日子回老家路过新街,特意到曾经生活过的大街小巷转了一圈,许多老房子正在更新改造,脑海里浮现许多与新街有关的往事,衷心祝愿新街越来越好。最近,山脚下的红河岸边,南城阴冷的天气已持续十余日;又让我想起山腰上,云雾深处如梦如幻的新街和那些雾气腾腾远去的日子。那时特别讨厌雨雾天,离开后才恍然发觉云雾是新街的魂。我虽不才,但云雾里的新街,是我用余生值得抒情的圣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