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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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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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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风过后,那一排让我心心念念的细小树干们活得摇曳生姿。到底是从树疤里长出新生的家伙们,白让我担心一场。

可在它们旁边两米远距离的一位“邻居”倒下了。那是一棵粗壮的香樟树。树的根茎破开了地面,高高翘起,它的枝叶已通通倒塌,贴扶着地面。空气中传来黏腻腐朽的味道,那是它生命光点流逝的痕迹。

它曾是一棵怎样的树呢?

它的“皮肤”坑坑洼洼,很容易让人觉得它是一棵年纪很大的树。可我不懂香樟树,也许它还非常年轻。它的躯干歪歪扭扭着向前,立着的时候说不定也是坚挺地指向天空,并不觉得比谁矮了去。

在这场台风天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神秘的自然力量是怎么绕过那些看似脆弱的小树,摧毁了这一棵需要三四人合抱的大树?

我站在翻起的树根前踌躇半天,看见底下有太多的虫蚁爬行,密密麻麻。乌黑的“团伙们”匆匆来去,看样子是要搬个新家了。这棵为它们遮挡风雨,让它们安逸生存的“天”塌了,自然要再找一个“天”。可这些虫蚁们、在大树根旁长势正好的花草们,都曾因大树的存在而死里逃生的生命们,会记得它吗?会知道它屹立着时是怎样的吗?

任何的生命都只是急匆匆过自己而已,人是如此,其他生命又有什么例外呢?

我探头看了半天,身后走过了四拨园林的工人,听到他们在窃窃私语:“这个人干啥呢?是不是个检查的?”“不是的吧,你看她那样,八成脑子有点问题。”好吧,在被确认为我脑子有问题之前,还是先离开吧。

夜里,我一闭上眼,就有预感,它要来了。

那是一处未经雕琢的草原地,野草长到了人的小腿处。我看到它只是棵小树苗,还是棵倔脾气的树苗,不肯直着长,非要左歪一点,右扭一下。很难想象,这样一个需要被遮蔽的“调皮”的小家伙最终会长成为一处宽大的避难所。生命的可能性总是无限又轮回的。

小树苗在这片野草地里独独的长着,周围没有可以相依偎的。它的种子怎么会落到这里来?一阵又一阵的风吹过,没有带来可以相伴的其他树种,只把它吹得左摇右晃。我看它很努力的让自己向下扎根,来抵御这不知何时会结束的风潮。它很努力,没有怨言、没有哭泣、没有放弃!

我以为树都是如此的坚强,却看到它在被小心挖起,移植到一片园林绿化带时,簌簌落下的嫩叶,轻轻抚过移植者的肩头、手背。

从此以后,它可以安心的长大了,是吗?

就在我以为梦境将要结束的时候,听到了很微弱的哭泣声,闷闷的,像是隔着很厚的棉被。我不确定是不是小树苗发出的,可是只有它伸长着枝桠到我面前,让我握住。

我不解,轻声问它:“在这里,有园林师好好照顾你,你有什么伤心的呢?”它开始扭动自己的树干,企图拉直那些扭曲的痕迹。

在这里,它显得如此特殊。周遭全是笔直的树苗,从小被精心照顾好的样子。只有它像一个不协调的外来者,即使被安排在一群香樟树中,也能很清晰的发现它的与众不同。

“不,是丑陋。”我听到它压低着自己嗓音,沿着枝桠传到了我的心里。“不,不,你只是不一样而已。”我急切地想把心底的声音传回给它,可它抽回了枝桠,撑起自己弱小的树冠,望着远处的太阳,说:“没关系,我还是会长大的。”

我还想再说什么,脑子里突兀地响起了闹钟声。念头回到现实的一瞬间,小树苗还在那的。但当我眯着眼把闹钟声关掉,想闭眼再见一见它时,它已经消失不见了。

无论个体正在经历的是什么,时间总是不客气地向前走。它不会回头看看你,也不会停下摸摸你,你要是哪儿疼了,它也只会冷冷看你一眼,和看一块石头没有区别。

再次走过香樟树的时候,它的四周被简易的栅栏围了起来,提醒路过的人要小心。小心什么呢?它已经倒塌,人不会从它身上踩过去,它也不会再落下什么叶子果子到人的头上。好像已经是两不相干了。要说小心的只有我的眼睛,看见树根裸露下内里的灰黑、斑驳,还有结丝的蛛网和腐烂的旧叶。它只与我有关联了。

我看着四下无人,跨过栅栏,轻轻抚摸它的躯干。我知道这很奇怪。路过的人会觉得我像个傻子,而它也未必记得梦中的我。可我还是想这么干,或者说是意识驱动了大脑向肢体发出了指令,我的思维已经被暂时停止使用了。

它静悄悄地没有动,我摸不出它的“心跳声”,不知道是死是活。我像揉着婴儿脑袋似的揉它,我知道这无济于事,我算个什么呀!

“请你再来吧,我想看看你的故事,也许记录下来就是我仅仅能做的事了。”

再次来到那片人工种植的绿化带,它歪扭的身形让人毫不犹豫地一眼认出。此时的它已是树冠张扬,绿叶满载。我径直走过去问它:“嗨,你还好吗?”

它抖落一身的叶子,向我诉说着它的强壮。是啊,和其他的香樟树比起来,它可强壮太多了。在它的树荫下生长着各种未闻花名的花,夹杂在繁盛的草丛间,蝴蝶在其间飞舞。顺风而落的叶,自由穿梭的鸟。这风、这落叶、这鸟、这世间自然而静谧的声音冲击着我的耳膜,生命的美好就在这儿了吧。

我沉醉得都要忘了自己的目的了。它伸出一根枝桠勾住了我的手臂,用力一拉。我感到一阵晕眩,努力睁开眼,眼前已经换了场景。我站在一个圆柱形的空间里,很宽敞。我腾空站着,却能感觉到源源不断的气流包裹着我,让我稳稳地停留在半空中。

这是哪儿?意外的我竟没有感到心慌,这儿的气息很熟悉。气流带着我慢慢向下移动,前后左右的褐黄色“肉体”闪过,我想伸手摸一摸它们,却发现自己一动都不能动。我知道我在哪儿了,既然不能动,便任由它带我走吧。

不多久,我看到我的脚下是一大片纵横交错的黑褐色“小山丘”,每一根山丘都是那么的粗壮。涌起一小段,两头深深埋在土里。气流带我离它们越来越近,就在我以为要撞上去时,却轻巧地穿了过去。这下,我的四周围黯淡了下来,很努力地睁大眼也看不清。

人如果不能用眼睛踏实的看到,心里是会恐慌的,但此时此刻做什么都是徒劳无功了。我竟然就这样宽慰了自己,听天由命似的任由气流裹挟着我,毫不抵抗。因为我的心里,激不起一点害怕的情绪。这是不是就叫做,信任?

过了挺久的,久到眼睛慢慢习惯了黑暗,已经可以分辨一些黑色和黑色之间的不同。你看这儿,黑得那么厚重,好似一堵墙挡着似的;再看这儿,黑得那么幽远,好似一条无尽头的路。

我靠着这游戏打发了一路时间,直到远处闪出了亮点。亮点越来越大,我竟不能习惯这光亮了。闭上眼,光亮厚厚的覆盖着我的眼皮。

我能感觉到自己停住了,不再向下,气流依旧不轻不重地裹着我,暖融融的。睁开眼,眼前的浩荡令我咋舌。

头顶上,数不清的树根和茎,像把伞一样,从天空蔓延下来。粗的,我拿手在眼前比划了下,得有大孔竹筛这么粗;细的,就像我的小指头那么细。几乎遮蔽了头顶的一片天。

它们蔓延到我的身边,我闻到了非常浓重的泥土味,带有植物根茎的清新泥土味。

“这就是你的根吗?你的根扎得这么深这么广,我都要认不出是你了。”我有些惊叹。“你怎么做到的?我记得你那时。。。”

“没有什么的,”它轻轻打断我的话,可语气却有着不愿再提的决绝。“没什么的,想要活下去,就得努力啊,大家,都是这样的吧。”

“你一定受了不少的苦吧?”我有些心疼。

“还好,日子总是往前过的,路总要往前走的。”它只字不愿再提,只急切地把我带往地面。

脚落到地面,它很欣喜地开口说:“你快看,这儿有好多小虫子,我还都记得它们的名字呢。这只叫袅袅;这只叫露露;这只叫尼尼,哈,我还见证了它的婚礼呢。它们可有意思了,总是在这儿忙忙碌碌的,我给它们挡住风雨,它们就能开开心心一大家子住在这儿啦!”似乎当话题落到别的事情上时,它的话匣子就开了。

我看见地上的虫蚁们来回奔波,忙碌着自己的事儿,偶尔抬头看它一眼,又继续低头忙碌。它把它的根茎用力地向下伸,给它们搭桥、铸屋。

“你现在快乐吗?”

“嗯!我很快乐,也很幸福!”

“那你的顶上呢?谁给你遮挡呢?”

它没有再发出声音。

我眼前蓦地一黑,失去了意识。

再清醒时,一阵地动山摇。头顶上伞般的根茎都在剧烈地摇晃,抖落大片泥土。地上虫蚁们受了惊,抱头乱窜,一个接一个撞在一起。

包裹着我的气流不太稳定,但还是躲避开那些泥土,把我沿着来时的路往回送。

“台风来了,我把你送回去!这次的台风太大了,比我之前遇到的都要大,小苔不知道能不能撑的过去。”

“小苔是谁?”

“你出去就能看到,长在地面根儿边上的小家伙们,平时就瘦瘦弱弱的,风大点儿就摆个不停。这次台风这么大,可一定要撑住啊!”

“你会受伤害吗?是不是越高越容易被吹倒?”

“我没事,我经历过很多次啦,不用担心,我很有经验的。”

听了它的话,我安心地窝在气流里上升,一直回到了最初的树干中。又是一阵晕眩,我回到了地面。

外面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天空被阴沉的云覆盖着,厚厚地望不到边界。看不见的力量不停地撞击我,我的鼻口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捂住,连呼吸都困难,我撑在树干上努力不让自己被吹倒。落叶被卷入空中,在空中来回盘旋,没有人问过它愿不愿意离开地面,它只有被卷入的命运。地面上细小一些的树根本站不住脚,任凭风把自己朝一边狠狠压弯,细嫩的树枝还想做一番挣扎,不停地晃动,可怎么挡的住自然的威慑力?个人的努力有时候毫无意义。

我听到尖锐急促的鸟叫声,却看不到一只鸟飞过。它们是在等待家人归巢?还是在等待被救援?整个世界被遮盖住,像被关在盒子里的异世界。

树根边儿上有一排苔花,非常的可爱。娇嫩的白色花瓣搭在芽绿的花蕊边缘,连着纤细无力的根茎,扎在泥土里。而此时此刻的它们,全都被风压得匍匐在地,不能动弹。如果小树还能挣扎着抖动些叶子的话,苔花是一点儿力气也使不上。

“你快点回去吧,这风太大,万一压断了树挡住了去路就遭了。”它催促着我。

我看到它压弯了自己的躯干在尽力遮挡所有的苔花,可苔花一路蔓延,超越了它能遮蔽的范围。

“你别再伸了,伸不到这么远的,你小心自己的根!”

“我还可以,没事的,我可以!”

视万物为刍狗的烈风怎能忍受竟然有生命不甘匍匐在自己身下?烈风狠狠地抽打在它身上,也抽打在我身上。我被吹得踉跄,快要站不住。

“你怎么还不走,快走呀!快回到安全的世界去!”

“可是你。。。”话还来不及说完,迎面的风逼迫我闭上了眼,只能大口大口用嘴呼吸,随即被吹离了地面。我惊恐万分地挣扎着睁开眼,在风卷残云的画面里,只看到它那么用力向下扎的根已经离开了土壤,而它的“手”,伸展到了不可思议的远方……

再醒来时,我坐在床上怔了许久。心脏像被一只大手缓缓地握紧,速度很慢,却不容推开。疼痛感和窒息感一点点向我压来,侵占我的感知。我跳下床,想立刻飞奔到它身边。可门还没出,就已经停了脚步。

它现在毫无声息地躺在那里,无人问津。没人知道它的过往,没人关心它为何倒下。甚至没人知道它叫什么。

我去了,又能做什么呢?

人被困在痛苦中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日升月落也只是眼前的一副画面而并非真实。后来的几日,我没有再见到它,也特意不再经过它。我一如往常的生活,好似把一切都留在了那一刻。只要不相遇,时间就不会前进,故事就不会进展。

只是偶尔吃饭时,会听到周围的人说:“这次台风那么大,断了好几棵树啊。”“是啊,他们搞绿化的有的忙了。”“我看清掉好几颗了,再种又要好多年了吧。”“哪儿需要啊,直接从其他地方运来一整根,插下去就行。”都说生命是平等的,可人类对于不同物种的生命总是高高在上的。

它都要被清理了,去看看它吧。它的样貌、它的纹理、它的情状,总要有些留在这世上的。

这次我没有再绕路,径直向它走去,我想我是做好了准备的。远远地,就开始寻找那躺到在地上的身影,远远地,无论面对的是什么总还是能有缓冲的时间。

可目之所及都没有,没有栅栏、没有翻起的树根、没有凌乱的场景。我心慌得跑过去,也顾不上什么缓冲不缓冲。一路上,我不断告诉自己这很正常,很正常,很正常,总要清理的。但视线还是一点点模糊,想象和面对是两码事。

很快来到它倒下的地方。地面已经被红砖好好的铺平盖好,平坦得宛如新生。我仰起头抬起脸,眼泪刚好滑落到咧开的嘴角旁。

它的树干被扭曲得更加严重,树身上用两根坚硬的铁绳一左一右的拉着,分别绑在了左右两边远处的同伴身上。它的皮肤有好几处被铲平的痕迹,泛出了白肉。树叶稀稀疏疏,透出了不小的天光。

可它还活着,它还活着啊!

我摸着那些皮开肉绽,“疼吗?”“疼啊,疼了才是活着嘛。”它的声音一如既往地轻快,也一如既往地轻易抚平了我的心。

它的身下,一小簇苔花和我叫不出名字的小花儿们依偎着它。花丛下面,虫蚁们依旧忙忙碌碌,不知道是否还是那个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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