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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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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反山的王+成长

一场延绵七日的狂风暴雨过后,王终于来到了反山。

这里是历代先王的长眠之地,目之所及,大地此起彼伏,坟冢与坟冢之间时断时连,它们像鼓起的乳房一样,是这个国家生命的来源,亦是这个国家生生不息的象征。

也正因为如此,王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有看护的责任。在子民面前,他是口衔天宪、至高无上的尊者,而站在反山之下,对着面前黑黝黝的坟冢,他是卑微而弱小的子孙。

人们在山陵之中一个狭小的空间内整理出一片平地,将这里作为祭祀先王们的祭坛。仆从们早已备好了大大小小的玉琮,等待着王用粗粝的大手从它们的表面一遍遍抚摸。这些晶莹洁白的玉石经过历代王的摩挲,愈加鲜亮夺目,当王的手指触碰到它的身上时,可以明显感到一阵从历史中传来的寒意,正在顺着自己指尖的静脉溯流而上,钻入自己的身体里,最终直抵他的心房。

王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幸好身边的仆从机敏,及时扶住了他,才没让他跌倒,或者说更重要的是——才没让他将陶案上的玉琮摔倒,那将是国家的大不吉利,传出去必将引起子民的议论,让王室颜面无光。

祭祀的仪式原本异常复杂,对于每一个参与的王来说都不啻为一场煎熬。从某一位颇具魄力的王开始,这些繁冗的仪式开始逐渐简化,因为他们逐渐意识到,所谓先王对国家的庇佑不过是一个自欺欺人的谎言。死去的人不会说话,就不会对今天的生活有任何指导,他们不过是一个个寂静而冷漠的冢头,与那些没有埋人的野丘相比没有什么两样。这个国家所面对的一切风险与危机,都需要活着的人用头脑和双手去应对。

正因为如此,从那位颇具魄力的王开始,这个国家的一代代人们在稚山与凤山之间的一片开阔地带建起了城墙、宫室,开凿了连通几处居民点的河道水沟,灌溉了一望无垠的沃野良田。城邦前所未有地繁荣起来,地里打出的谷子吃也吃不完。

人们丰衣足食,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忧虑的事情,于是,越来越多的居民投身于制玉的热潮中。他们不辞辛劳,筚路蓝缕,搜尽附近的群山,肩扛背挑地将那些石材带回来,然后一点点将它们雕琢成玉石。他们以狂热的心态投身这项伟大却并不实用的工作之中,以至于连日常河道的养护、堤坝的巩固都顾不上管理了。

玉是这个国家的人们对神灵最后的敬畏与信仰,玉石的美丽和迷人始终超越他们对世界的认知范畴,这也从另一个侧面映射出这个国家人们的闭塞。他们制作的玉器通过商路远销千里之外,甚至在三年前的涂山之会上,成为上万名邦国君王手中所执的礼器,而他们自己却沉溺在这片山水环抱的洲渚之地,从未想过走出去看看。

如今,站在反山之上的王,就是一件被玉器精心装饰过的艺术品,他头顶着厚厚的璧环,头发上插满了玉管,发髻上横着竖着插着不同形状的玉片,耳垂上挂着玉坠,颈上和腰间都挂着沉重的组玉佩,手腕和脚腕也被玉环包裹着。他自小就在玉石堆里长大,因为身份的高贵,从来享用的都是整个国家最美的玉,如同他可以随心享用整个国家最美的女人。而这种宠溺反倒让他早早产生了生理和心理的双重逆反——他失去了对任何美玉赞美的能力,一如他失去了对任何女人的性欲。

没有一个王会喜欢“反山”的名字,“反”字是权力的大忌。王也不理解,为何这个名字能够在这个国家世代传下来,或许它还有其他的含义。

小时候,王和兄弟们跟随巫觋学祷祝,枯燥乏味至极,他就用身上的玉片在陶罐上刻画,以此消磨时光。他在随身的耳壶上刻过山川、日月、野兽、神树,然后自己编故事,把自己逗笑,这是他漫长而无趣的童年中唯一值得记忆的片断。直到他死去,他的国家也没能将他们的语言编织出一种书写文字,也许他们认为简单而平静的生活不需要复杂的记录,这种简易的画作就足够承载起他们所表达的一切。因此,尽管在许多年前,北方就传来仓颉造字的传说,但从未在这个国家的子民中掀起波澜。

表义的绘画也不只是简陋草率的,王宫影壁上刻绘的神人兽面图案就是一件惊世的杰作。王在很小的时候就在巫觋的教诲下知道,这是当年带着全族落脚在这片水渚之地的先王的画像,他头戴巨大的羽冠,双目圆睁,鼻翼宽阔,紧咬牙关。他双手叉腰,身上满是复杂的纹理,既像他皮肤之上神秘的刺青,又像他皮肤之下细密的肌肉。而他的下半身却是一只似蛙似兽的怪物,不仅有更为浑圆硕大的眼睛,还有露出獠牙的一张大嘴,和作蹲踞状的下肢和尖锐的爪。国家选拔出的最优秀的匠人负责将这个图案刻在玉琮上,刻在玉钺上,刻在王一切可视的神器之上。它像一个幽灵,时时刻刻盯着王,规训着他的一举一动。

站在反山向太阳初升的方向望去,就能看到一望无垠的大泽,据见过世面的老人说,数百年前,他们脚下的土地都是这片大泽的一部分。当时这里没有人类,更没有走兽,只有成群的鱼虾在日复一日地互相吞食。汪洋退去之后,这是一片天赐的土地,除了种啥长啥的土壤,还有充足的光照和水分。那个人面兽身的先王就是在那个时候率先带着族人发现了这里,成为了这里永恒的主人。在漫长的岁月中,他们逐渐习得了与山川草木和谐共处,除了防范每年夏季从东南方刮来的飓风以外,这个国度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外部威胁。

持续七天的狂风暴雨对于这个国度已经相当罕见了,城邦里许多地方遭遇了严重的水患,好在前人修筑的堤坝阻挡了洪峰,让反山的王陵未曾遭受破坏。直到这一天,王才真正意识到他所在的氏族曾经叫做汪芒氏、如今叫做防风氏的渊薮所在——那是先王们在族名中为后人埋下的警训。

可王并未在此深思,他需要急切地赶回王宫,有人带来了大禹东巡的最新消息。就在他被仆从、卫士、媵人簇拥着走下反山时,山谷中突然回荡起稚子的歌谣声。

王停下脚步,侧耳听去,可那歌谣忽远忽近,还杂糅着风声与鸟鸣声,听得不是那么真切,似乎有一个“反”字。至于是不是“反山”的“反”,那就不得而知了。

关于大禹的消息像冷冽的寒风,在这三年间不断从北方刮来。

开始人们对大禹的认识是混乱的,有人误听成了“大鱼”,心想这不是我们日复一日的盘中餐,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后来有更多北方来的人讲述了那场席卷华夏大地的大洪水,以及大禹是如何凝聚人心,凿山开石,将洪水驯服的过程。这些传言充斥着怪诞与离奇,让这个早已摆脱洪水威胁的国家又人心浮动了起来。

三年前的涂山之会,大禹派人向防风氏发出了邀请。但当时城邦内盛传一个故事,说大禹得位不正,所谓的禅让完全就是一场阴谋。大禹利用治水获得的权力,组建了效忠于自己的军团,拉拢了几个大氏族,放逐了虞舜,害死了商均,连虞舜的两位美貌的妻子娥皇和女英都不知所终。北方的阴云与雾色里满是阴谋与算计,这和防风国子民理解的世界大不一样。城邦里的贵族们匍匐在王的脚下,恳求他不要离开这座城市,在他们看来,涂山之会就是一个巨大的陷阱。

王最终没有成行,但很快他就后悔了,因为他派去的使者为他带来了令人心悸的一幕。在涂山巨大的高台之下,黑压压地聚集了上万名从四方涌来的君王首领,他们手执玉圭和布帛,与大禹歃血盟誓,成为了大禹的盟友。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都无缘见到大禹的面容,但是他们都得到了大禹授予的权杖和令人艳羡的赏赐。更重要的是,得到了大禹的默许,他们可以肆意兼并自己周边那些没有与会的小国,而无需受到惩罚。

王感觉到,他被孤立了。

使者为王带回来了大禹的礼物——一柄金铜钺,这是王的国家从未出现过的器物。它虽然没有玉钺的温润白净,却异常锋利,无坚不摧。相比之下,王宫中的那些玉钺不过是一柄柄象征权威的装饰品,而它才是可以断人头的凶器。阳光透过砖石的缝隙照在钺刃上,折射出嗜血的寒光,这与这片土地格格不入。

在此前,王很少杀人,即便是用活人做祭祀牺牲,他也会刻意避开直视这一惨烈的场面。而在拿到金铜钺后,他在一年之内就杀了十多人,他们基本都是公开发表反对自己言论的贵族。此前王对他们束手无策,只好听之任之,而如今,王喜欢欣赏金铜钺撕开他们脖颈,弄得满地鲜血与污秽的现场,这让他心中涌动起莫名的兴奋。巫觋的儿子是王少年时的伴读,他们在萌动的青春期曾有过一段亲密关系,但他认为此时的王已经背叛了这个国家,逐渐癫狂,于是在王回宫的路上埋伏下杀手,准备将王杀掉。不料事机败露,他和同党全部落网。按照国家律法,巫觋的儿子应被吊死。但王喜欢听金铜钺撕裂人身体的声音,他让人将罪犯的尸块悬挂在城墙的东面,让子民们看看与自己作对的下场。于是在整个秋天,原本最为熙攘的城东都鲜有人至,直到城墙上的展品被三足乌鸦们啄干净。

如今,大禹再度东巡,而且越过了涂山,大队人马径直向东南方向的大泽前来。王一直以为,此次大禹的目的地是防风国,但延绵七日的狂风暴雨让城邦与外界的消息断绝。待到云开雨霁,王才知道,大禹的队伍早已越过了大泽,抵达了更东的茅山。

一场新的会盟将在那里举行,大江之南数以千计的小国已经闻风而动,带着贡品陆续向茅山汇聚。为此大禹还特意给茅山改了名字,取“大会计治国之道”之意,命为会稽(计)山。

王不能再错过这场盛会,而国中的确也没有人再敢阻拦他。那些制玉的大家族除了献上美玉,无不噤若寒蝉。王后之家是城邦内最大的制玉家族,他们的族人被全部动员起来,为王的这趟远行装饰车驾,准备行囊。王后比城中的任何人都盼望着王早点启程上路,这样她就不用再与她的情人们偷偷摸摸地共度良宵。而那些爬上王后卧榻的男人们也并非贪恋鱼水之欢,他们的目的非常纯粹——从王后的枕边讨得一块精美的玉璧,来养活自己贫病交织的妻儿老小。

王出城的那天,万里无云,太阳如同镶嵌在天际的明珠,放射着灼人的烈焰。护送王的卫队都被照得睁不开眼,好在王后贴心地为王的车驾上编织了一副细腻的丝帘,让王免受骄阳之扰。车驾出城的路上,王始终没有看到,城外的平民区已经成为一片泽国,成片的民居和良田被洪水吞噬,水面上浮满了被泡肿了的死尸。

“昔禹致群神于会稽之山。防风氏后至,禹杀而戮之,其骨节专车。”(《国语·鲁语下》)

韦昭注:“防风,汪芒氏之君名也。违命后至,故禹杀之,陈尸为戮也。”

王被杀的第三年,又是持续七日的狂风暴雨,这座曾经辉煌的城邦被大水完全淹没。

只有极少数人在这场灾难中逃了出来。当他们经过反山,眼含热泪地离开祖祖辈辈生活的家园时,他们无比清晰地听到了山谷中稚子的歌谣声:

山有陵兮,水有渚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㠯托些

王其不返矣——



参考文献:

方酉生:《试论良渚文化与防风国》

夏南星:《试说防风氏国与良渚文化的关系》

徐建春:《防风神话群系:深藏民间的口碑珍品》

马黎:《看见5000年——良渚王国记事》

陈声波:《良渚文化与华夏文明》

孙庆伟:《鼏宅禹迹:夏代信使的考古学重建》


  姓名:成长

 联系地址:北京市西城区马连道东街甲2号12号楼2307

  学校:中国传媒大学

         专业:戏剧与影视专业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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