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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琦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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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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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文学相关无关的那些片段

文学意义,并非空洞,它存在于每个鲜活生命之中,总能在某些时候,无意间,想起一些人,他们身上闪烁着光,来自文学的光。

2022年1月4日,第一次见到老吕,是在我办公室里。新会员公示期一过,老吕便找来我办公室,一声不吭地递给我一张照片,在审阅会员申报资料时,见过他这张照片,他叫吕兆望。之前,我在作协微信群发过通知,新入协会的会员可以带上两寸照片来我办公室办理会员证。

会员证上相关信息早已打印好,只需贴照片,盖钢印。没几分钟就办好一张会员证。我将办好的会员证递给他,他认真地翻阅证件上每个字,然后小心翼翼地塞进了内衣口袋。

我又从书柜里翻出几本书送给他,他接过书,仍然默不作声,只是对我微笑,那个笑至今不能从脑海中抹去,真诚。他把书放进包里,然后站到一旁,拿出手机划了起来。不一会儿,他拿着手机给我看,手机屏幕上几个放大的字:“我不能说话,非常感谢!”

我抬头望着他,一时语塞。他依旧微笑地看着我,另一手指着自己的喉咙。

老吕是叶青老师推荐加入县作协的。听叶老师说,她在编《今日千岛湖》副刊时收到了吕兆望的稿子,是手写的稿子。现在已经很少有手写的稿子,她便抽空看了一下。质朴的语言,文字间的真挚情感立即吸引了她,她利用业余时间将手稿敲进了电脑。然后提交发表。之后又陆续收到老吕的稿子,也一样认真地帮助输入修改刊登。叶老师说,感动她的,文字是一方面,更多是一位老人对于文学的热爱。

我误解了他手指喉咙的意思,以为他天生聋哑,于是也拿出手机想打字跟他交流。他很快又打完一行字给我看:你说,我能听到,就是不能说。

我惯例性地跟他说,现在是作协会员了,有空多创作些作品。他笑着向我谢过,虽是一些肢体语言,却能感受到莫大的诚挚。

那天晚上,老吕又给我发了一条微信:今天很高兴,办了会员证。

2022年是淳安作协换届之年,县文联决定让作协出一本五年作品集《微动涟漪》,要求每位会员提供一篇在县级以上平台上发表或获奖的散文作品。收集作品这件事自然是我分内的工作,五年来哪些会员有哪些作品发表过,我心中有数。先在会员群里发征集通知,之后又单独联系一些仍没提交作品的会员。我也单独联系了老吕,他发给我一篇在《今日千岛湖》上发表过的散文《故土》。我留意过时间,他发给我的那天是2022年4月30日。

5月份,县文联要组织新会员培训。5月5日,我用微信联系老吕,问他是否有时间参加新会员培训班。他一直没有回复我。5月14日,新会员培训班结束后,我将四份培训资料通过微信发给他。仍没有回复我。

11月初,淳安文艺公众号开始推送作协会员五年作品集《微动涟漪》的文章,要求每个作者提供一至两张横拍的生活照。我再次向有作品收录在《微动涟漪》的作者索要横拍的生活照。一般先发微信,再打电话。自然也向老吕索要照片,因他无法发声,我只能通过微信给他发消息,仍然没有回复我。

11月8日,淳安县作协完成换届,为了方便开展作协工作,组建了“淳安县作协第八届主席会议群”。新选举出来的副主席吴祥丰在群里发了第一条消息:吕兆望同志已经去世,年初作为朋友,去慰问过家属。

我惊讶,1月4日老吕来我办公室办会员证的场景立马浮现在眼前。

“劳动节前后走的。”吴祥丰补充道。关于老吕所有的事情,时间都已经对上了。

那天他拿到会员证时,脸上的笑。又一次出现在我脑海中。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读懂。对于文学的执着与追求,在人生最后的时光,文学肯定给了他其他任何事物都无法给他的满足。

他有生之年,见到自己的文字发表,拿到了一张对于常人来说,毫无价值的会员证。而这些,对于他来说,填充了生命中的某些空缺。

或许他在听到自己的散文《故土》将收录进《微动涟漪》时,脸上又浮现出了那抹淡淡的微笑。

老王是会计,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第一个给我发工资的会计。

1995年8月,办公室的同事带着我去他那里办理工资相关的手续。微胖的他,一头乌黑的短发。他笑着对我说:“以后不管当什么领导,可别忘了我是给你发第一份工资的人哦。”

那时的我,青涩又带有一丝怯意。在他略带调侃的语气中,也只能笑笑。

那天下班后,我沿着大道从单位大院往外走,正好遇上老王。他指着前面那栋大楼跟我说,从那楼下穿过去,更近!

作为一名菜鸟,我笑着向他道谢。

时间在不断重复的工作中一年一年流逝,转眼,我在第一个单位工作了20多年。老王也接近了退休的年龄。而就在那几年,我听到了关于老王一个不好消息,他得了不那么好的病,很难医治。

他很少来上班,偶尔见到他,原本乌黑的头发全白了。但他依然乐观,还跟我开玩笑,叫我当年在“千岛湖论坛”上的网名“拎壶冲”。

2019年,我转岗到了文联。老王也退休了,听说他一般都在杭州生活。偶然一次在千岛湖镇的新安大街上遇到他,他高兴地跟我聊当年的那些事。他问我有没有忘记,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不管当了什么领导,都不要忘了他这个给我发工资的人。

我说,记得呢。但很遗憾,我没能当什么领导,跟多数人一样,认真做事,认真做人。

他说,他给很多人发过工资,但很多人都忘了,唯有我这个憨憨,他记得很清楚。

那一次,我们一边走,一边聊,聊起了很多人,聊起了很多往事,仿佛二十多年时间被压缩在了我们语言的瞬间。我偷偷地看了看他,气色不像是得了绝症的人,这让我由衷地高兴。或许是他这开朗的心态战胜那个很难医治的病魔。

等到了要分开的路口,他跟我说,你们那个《千岛湖》杂志能不能给我寄一份。

这事当然没问题,我就应承了下来,并向他要了邮寄地址。

第二天,我一到办公室就把他这个地址加入了《千岛湖》杂志收件数据表中。

一个月后,新一期杂志发行完之后的几天,他在微信上给我留了言:杂志收到,谢谢!

简单的几个字,也让我感受到守信后带来的愉悦感,给他回了一个微笑的表情。

这个年代能够静下心来看书,看杂志的人是值得尊敬的。

后来有次跟文联退休的王东林交谈时,提到了会计老王,他告诉我,当年文联刚组建,还在大院时,会计老王对文联工作很支持,尤其是在开支上都会给文联出谋划策。对于《千岛湖》杂志更是在经费上给予极大保障。

有些往事就会印证当下的行为,再想想老王向我索要《千岛湖》杂志时的情景,或许他心中也有一个没有实现的文学梦。他与很多作家不同,他将这个梦化为支持与阅读。

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他了,再次听到他的消息时,是他去世的消息。他终究还是败给了病魔。一本《千岛湖》杂志,也成为我跟老王之间,一种相互信任的载体。它的意义,在文学的框架内,又突破了文学的边界。

2021年的春天,我开始了一个计划,打算利用周末和节假日,走一走县城千岛湖镇上那些百级以上的台阶,并记录下来。

那时,县文联机关仍在李家坞公园内,便选择从枇杷园开始。枇杷园是排岭镇建镇以来,最早的居民区之一。从枇杷园到火炉尖,从城东到城西,老台阶,新台阶,只要进小区的,一百级以上的台阶,我都认真地数,上去一遍,下来一遍,确认无误后,再一一记下:阶数,起点,终点。

用中午时间走,用周末时间走。我走完了城区20余条百级以上的台阶,这期间文联机关也从李家坞公园搬迁到了新安东路491号。

台阶,一级复一级,一步抬一步,从108迈向更高的海拔,我用脚步在阅读这座城市。各种各样的台阶,连接起一个个小区,构筑起了这座山城。沿着台阶,走街串巷,走进了之前从未到过的小区小巷,走出了另一种乡愁的滋味,走进了一座城市的内心,也走进了他所说的文学意象之中。

每走完一座,都希望在床上的他能够醒来,我希望他能看到我用脚步替他在完成一个未了的心愿。

2019年秋天,我在广场的路口遇到他,我们要到文艺讲堂参加一个文学沙龙。我带着他抄了一条近路,从淳建新村沿台阶走上去,在爬台阶时,我无意提及这座台阶正好一百级。他说,台阶应该是排岭一个很好的文学意象,我如果有时间,一定去走一走县城这些百级以上的台阶。

他总是那样,不急不躁,将内心创作出来的那些文学意象,一点一点地往外掏,那些文学意象在他的描绘之下,更加深刻。有时是语言,更多的时候是文字。

协会的人都喜欢叫他“鱼教授”,他在文学上总不吝自己所学,将写作的经验全盘托出。他对他人作品的评论,总能一针见血,点中不足的根源。2017年协会换届,他当选为作协主席。在他的带领下,完善了新会员的吸收制度,建立了年轻文学爱好者的培养平台,其中就有“一带一文学帮扶”,他自己带了两位年轻人,钱一君和冯湘婷。

他自己对于文学,几近痴迷。几十年,不管身处何职,从来没放弃对文学的渴望。中风、骨折,这些都没能阻止他对于文学的追求。自2017年以来,他计划用几年时间将淳安县23个乡镇全都走一遍,写一本书,书名都想好了,《一个人的淳安地理》。

为了写好这本书,他走了300多个村庄。2018年,在走访王阜时,不慎摔下阶梯导致手臂骨折,但没等病情痊愈,他又全身心投入到了创作素材的收集中去。在他的眼里,再大的困难与他所钟爱的文学相比,都是微不足道的。

2020年3月16日中午11点左右,他通过微信跟我说,他那组的冯湘婷同题散文也写好了,刚刚帮她改了下。就在这天下午3点多钟,再次听到他的消息,突发脑溢血,昏迷。

几天后,作协派了几位代表前往医院探望,他安静地躺在那里,任凭我们如何呼唤,他都无动于衷。

2020年5月,由他跟我一起联系的《江南·文学淳安》发行,这是他2019年一直念叨的事,跟他一起跑了《江南》杂志社当面对接了这项工作。我拿了本杂志去医院探望他。

我站在床头,看着他。他睁着眼。我不能确定他转动的眼睛,是否已经看到了我,或是认出了我。或许,此刻的我的身影,通过他的眼球,映在了他的视网膜上,就如映在墙上的影子,无法确认墙是不是对影子产生了意识。

之后又跟家明聊起3月16日那天中午,他告诉我,大概12点昌顺把《一个人的淳安地理》威坪篇的修改稿发给了他,还说就剩千岛湖镇没写了。不想这竟成了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交流。

这个中午,能成为很多人最深刻的记忆,至少有我,湘婷和家明。他把那个中午全给了文学。

《一个人的淳安地理》成了他的遗憾,少写了一个千岛湖镇。很多文友建议由我来续写千岛湖镇,我说,不,就让他成为一种残缺的美,让之后读到他这本书的读者,不仅对他的文字产生兴趣,更对他的人生感兴趣。

在数台阶时,有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会突然冒出:是不是等我走完千岛湖镇上所有百级以上的台阶,他就会醒来?

奇迹终究没有发生,我也不能确定我是否走完了所有百级以上的台阶。

但我坚信,我跟他之间仍有文学的意义存在。我来,他在,只是我们之间,已无法用语言进行沟通交流。或是他感知到了我的存在,却无法打开与这世界相通的那扇门。像镜里镜外两个世界,彼此感知对方的存在。

有时,我转过一些路口,便能想起他曾经在这里出现过,那个微笑,一直浮在脑海中。

有时,生活并不因为部分的残缺而感到遗憾,相反,这种残缺却让人记忆深刻。残缺,它更具备文学的意义。就如他的名字,在一个特定的历史阶段,就是淳安文学的意义。

2021年4月6日,一则关于良贵消息在作协群里刷了屏,黑白之间,那个有趣的灵魂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闭上眼睛,那些片断又被一一串起,宛若他在群里所说的,“再敲几个回车键,人生又是几句新的诗行。”

2020年,带来的不仅仅是疫情。3月中旬,余昌顺突发脑溢血,昏迷。4月的一个下午,从阳光大酒店开完会,准备步行回单位。

路上,接到了良贵的微信电话,他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挤,透过听筒,也能感觉到他说话吃力。

他用断断续续的话语,询问了昌顺的病情。在得到我准确的反馈后,一声叹息,各种无奈夹杂其中。他向我透露了他近期身体的不适,说话吃力,连手写输入都无法完成。末了,他用吃力的话语叮咛我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体。

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他病情的严重性,以为是受疫情的影响,最多也就是“阳”了,也没再多细问,只是让他注意身体,并应承他,昌顺如果有好转消息,我就转告他。

而我不知道的,此时王良贵跟我通话,是在他第一次手术出院后不久,他患的是较为少见的胶质瘤。

而我知道这些,时间已经到了2020年9月17日,王良贵因病情恶化再次昏迷,需要第二次开颅手术。中国美院发起了捐款倡议。10月中旬,淳安作协也发起了捐款倡议。倡议发出后,我接到了来自宁波商会同学的电话,询问了良贵的情况,他说想在商会也发个倡议为良贵捐款。

另一位同学也给我来了电话,说他有位亲戚也曾得过这个病,山东有个医生能治这病,十多年了,那位亲戚至今还很健康,并给了我那位医生的电话。我联系了良贵的爱人,将医生的电话给了她。

此时,我才回想起4月份良贵给我打的那个微信电话。

与良贵线上的交集要多于现实交集。2017年10月,我去杭州开会,会场就在西湖边上,离美院很近,顺便带了本自己新出版的短篇小说集《都市童话》给良贵。在他办公室里聊了很多,有对淳安文学未来的思考,也有对我个人发展方向的建议。唯独很少聊自己的事,只告诉我,刚刚换了岗位。临近中午,便留我去了他们食堂顺便吃点。

分别的时候,他说他还留着我的签名。一句话,我们第一次见面场景又跳出了脑海,很清晰,又有时间的质感,已经被记忆去掉了很多无关的元素。

在十字街的一个小饭店里,微醺的我,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位第一次见面的文友。他拿出一张纸,一支笔,递给我,示意我写下自己的名字。我瞄了一眼那张纸,上面还有其他人的名字,都是淳安作协的。他不苟言笑,却很真诚地看着我。

我写完自己的名字交给他,他说,还有笔名。于是,我又写下笔名一酸。

他收好写满名字的纸,放进了口袋。文联主席给我介绍,这位是王良贵,诗人。他自己补充道,郎不悦,肖遥……都是我。

这些名字我在千岛湖论坛、QQ群里早就熟知了,却想不到这是我们的第一次线下见面。我略显尴尬,端起满满一杯啤酒杯敬他。他摆摆手说,今天一杯啤酒的上限已经达标了,不能再喝了。见他脸色微红,应该不是假话,坐一旁的西楼还为他作了证。

手术很成功。所有认识良贵,关注良贵的人,也都松了一口气。在他第二次手术之前,他的第二本诗集《火的骨头》由中国人口出版社正式出版。他第一本诗集是2015年出版的《幽暗与慈悲》,之前还出一本短篇小说集《地点上的人物》。

诗歌对于良贵来说,是生命火炉里的那把柴火,用诗歌烧旺生命,烧硬精神,让火也有了骨头。

2021年,刚过完春节,收到良贵发给我的一条微信:阳光很好,我在小区晒太阳。

突然有种莫名的感动,庆幸他用晒太阳的心情战胜了病魔。我在淳安诗歌群里分享了这条好消息。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我们的生活依然继续,时间再也无法回去,就如他的诗歌一样,在最精彩的地方戛然而止,把精彩的部分留给了读者的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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