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三叠》
晨雾尚未散尽,我已站在宜兴竹海的观涛亭。十万竿翠竹在风中摇曳,竹节相击的脆响漫过山涧,恍惚间竟像听见了陶朱公范蠡的算珠声。这位两千年前携西施归隐太湖的智者,是否也曾在此处摩挲新采的紫砂泥?竹影深处忽然转出个背竹篓的老者,露水打湿的芒鞋沾着赭红色陶土——他正要去蜀山古南街的龙窑。
一、陶都竹韵
初春的古南街的青石板沁着幽幽凉意,临河的老作坊里,拉坯机转出连绵的嗡鸣。七十六岁的陈师傅正在制作仿古壶,他布满裂痕的拇指抵住泥片边缘:"紫砂壶的筋纹要像竹节般挺括。"阳光斜切进天井,博古架上的壶器泛起温润包浆,西施壶的曲线确如浣纱女临水照影,掇球壶的浑圆又似范蠡经商时掌心的陶朱钱。
循着陶土气息拐进巷尾茶寮,老板娘端来阳羡雪芽。茶汤注入紫砂壶的刹那,竹海云雾竟在壶身氤氲开来。她说这里每家都藏着几把古壶,雨季将壶盖揭开,能接住屋檐滴落的廿四节气。我凝视茶案上的开片纹路,忽觉千年光阴不过是一把老壶里反复冲泡的茶。
暮色漫过蠡河时,我在黄龙山矿区遇见采泥人。他们用特制木杵敲击岩壁,赭红、天青、梨皮色的矿层渐次显现。"这块底槽青能做把上好的石瓢。"矿工老赵的指甲缝嵌着紫砂泥,他说每块矿石都记得陶都的呼吸。当最后一筐原矿装船运往古窑,河面荡开的涟漪里,分明映着明代时樯橹如林的漕运盛景。
二、姑苏屐痕
拖着昨天宜兴陶都的意犹未尽,来到苏州拙政园,卅六鸳鸯馆飘来评弹声,三弦琮琮,如雨打芭蕉,听觉盛宴已经上席。我倚着花窗听《莺莺操琴》,忽见池中锦鲤衔走一片银杏,金黄的叶子便成了游动的才子便笺。穿藕荷色旗袍的茶娘碎步经过,漆盘里的碧螺春正舒卷成螺,恍若微缩的太湖烟波。
艺圃的浴鸥小池漂着几粒浮萍,月洞门框住对面假山,竟似天然画屏。守园人老周拎着铜壶浇花,说当年文徵明设计此园时,特意让读书廊的柱子歪斜三分:"斜眼看世界,方知天地正。"他的吴语绵软如池面涟漪,惊醒了睡莲叶下的一尾红鲫。
深夜的平江路,青石板映着灯笼的残红。裱画店学徒在昏黄灯下勾勒花鸟,笔尖游走处,宋锦纹样便活了似的攀上窗棂。更夫敲着竹梆子走过,余音撞在明代碑刻上,震落几粒星子坠入河道。我摸着水巷边绳痕深陷的系船石,忽然懂得为何张继要写"夜半钟声到客船"。
三、广陵散记
古人云“烟花三月下扬州”,虽未到三月,扬州也应该是必经之地。此时,瘦西湖的钓台正在落雪。盐商后裔沈先生披着灰鼠裘垂钓,他的钓竿是祖传的湘妃竹:"乾隆年间先祖在此接过曹雪芹的酒盏。"浮子突然沉入水中,竿梢弯成道虹桥,钓起的却是片残荷。他笑道:"姜太公钓文脉呢。"
东关街的谢馥春香粉铺里,八十岁的傅阿婆还在手工制鸭蛋粉。她将玫瑰露滴进粉胚的动作,与墙上老照片里民国女工的身影重叠。傅阿婆解释道:"旧时姑娘用这个敷面,能留住二十四桥的月色。"
个园的夏山飞瀑结了冰凌,太湖石孔窍中传出幽咽风声。看园人老正在抱山楼前扫雪,扫帚划出的弧线暗合墙上《瘗鹤铭》拓片的笔势:"当年八怪在此饮酒,冬心先生泼墨染黑半池锦鲤。"他指着屋檐冰柱:"这像不像板桥画的兰叶?"
四、三城叠影
离扬那日,我在瓜洲渡口等船。江雾中浮来艘斑驳的漕船,船帮青苔间隐约可见"苏州府"字样。艄公哼着宜兴茶山小调,舱里满载扬州漆器。忽有白鹭掠过水面,翅尖撩起的江水在空中划出弧线,恰似紫砂壶嘴抛出的那道银练。
暮鼓声中,三城灯火次第亮起。宜兴龙窑的炉火、苏州水巷的灯笼、扬州画舫的烛光,在长江粼波里碎成满地星子。我想起陈师傅拉坯时旋转的陶轮,想起艺圃那株四百年的紫藤,想起傅阿婆瓷罐里封存的旧时月色——原来江南是把团泥,被时光揉捏成万千模样。
风起时,带来古运河的潮声。渡船缓缓离岸,我在船头铺开生宣,却见江涛早将三城故事写成流动的碑帖。墨色深浅处,分明是陶都的紫、姑苏的黛、广陵的青,在历史长卷上皴染出永不褪色的江南。
2025年2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