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河畔生计
白马河的水纹里藏着我们家的生计。
茅草屋顶的露水还没蒸透,父亲已背着鱼篓从河滩转回来。篓底的芦苇叶上,泥鳅甩尾打挺,溅起的水珠落在门槛石上,洇出铜钱大的湿痕。我扒着门框数鱼,数到第七条时,母亲正把最后一勺玉米面抖进沸水锅。竹勺刮锅底的刺啦声,混着檐下燕子啄泥的轻响,惊醒了蜷在柴堆里的花猫。
河滩离我家不过一箭之地。晨雾贴着水面游走时,野茭白的新穗上缀满露珠,芦苇丛里野鸭的咕哝声此起彼伏。父亲赤脚踩在船头,脚后跟裂开的血口子像蜈蚣趴在褐色的皮肤上。他解下腰间盘成发辫的网绳,黄铜腰牌碰着补丁摞补丁的灰布衫,叮当声惊散了浮在水面的银鱼苗。
“撒桥墩子!”今早晨的运气不好,几网落空后,父亲突然低喝。我调正船头,但见石缝里的青苔吸饱了晨光,在水下晕出翡翠色的光晕。他抻网的姿势像老鹰展翅,十五斤重的五指网腾空刹那,河面忽地暗了一瞬。铅坠子流星般坠入水中时,惊起的夜鹭掠过我们头顶,翅尖扫落的槐花正掉进鱼篓。那一网,父亲故意撒成长方形,正好罩住鱼窝,收网时,船尾翘的老高,三百多斤鱼,父亲费了好大劲才拖到船舱。 鱼贩子——“县长“(绰号)喜的合不上嘴,鱼尾甩出的水珠溅在他绸衫上:“老张,你这网撒得绝了,方圆百里无敌手吧。”父亲抹了把脸,铜腰牌在晨光里晃得刺眼。
二 野水童谣
麦子将黄未黄的五月,水草间游弋的麦穗鱼,是水中精灵;芦苇丛中筑巢的翠鸟,是我永远追不上的伙伴。停三河浅滩是我们儿时的乐园。
我们在浅滩摸河蚌,青壳的映云影,黄壳的藏虾米,捧出个海碗大的是常有的事。螃蟹爱在石板下纳凉,掀开来便见它们横着逃窜,螯上粘着碧绿水藻。狗尾巴草钓虾最妙,须尖刚触水面,透明的小东西就弹进掌心。摸鱼却要讲章法——麦穗鱼性子烈,离水便僵;嘎牙子鱼背刺有毒,得掐它七寸。
黄昏时炊烟缠住老柳树,母亲举着笤帚来河滩逮人。我们兜着满襟野莓逃跑,桑葚汁染紫了嘴角。暮色漫过脚背那刻,整条河都在笑,蛙声把月亮蹬碎了又圆。
到了暑假,河闸上头的“炮窝”是我们最理想的水上乐园。我们在河闸上扎猛子,水花惊飞了野鸭,淤泥裹满全身,却笑得比河水还欢。
三 深秋网事
霜降后的刮网要贴着河床走。
二姐负责摇桨,父亲蹲在船头不断地把刮网放到河里,手指翻飞如绣娘引线,看的我眼花缭乱。五十米长的网阵沉在水底,浮子上的芦苇标排成雁阵。父亲让我按着水瓢——舀半瓢水泼在网纲上,说是给网衣“醒神”。船头犁开的水纹里泛着油花,惊起的水老鼠蹿上对岸,在枯荷梗上抖落一串珍珠。 那日下完十盘网,日头已歪到老槐树梢。我们缩在河湾啃冷窝头,二姐偷偷往苇丛里扔饼渣。浮标忽然剧烈抖动,父亲霍然起身:“上货了!”收网的架势像在捋一串铜钱,手臂起伏间,网衣上的水珠子连成银链。
泥鳅在网眼里拧成麻花,父亲的手指却比鱼还滑溜。他拇指扣住鱼鳃,食指往下一捋,柳叶似的鱼儿便乖乖落进鱼篓。有条嘎牙子鱼不甘就擒,毒刺扎进他虎口,父亲眉头都不皱,反手掐住鱼颈往船板一磕:“晚上给你娘熬汤发汗。” 最绝的是取鳝鱼。那滑腻腻的长虫缠成死结,父亲捏住尾梢轻轻一抖,鳝鱼竟自己解开了绞缠。我看得入神,学样去扯网里的泥鳅,反被溅了满脸泥点。父亲笑得船板直颤,惊得芦苇荡里野鹭齐飞,暮色里腾起一片灰云。
四 双河遗梦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白马河最先咽了气。化工厂的黑蟒钻进水脉那年,鱼虾翻着彩鳞漂满河湾。父亲蹲在石桥上抽烟,烟灰落进浮着油花的漩涡:“这水毒,往后燕子都不来衔泥。”
如今的白马河,经过大力治理,河道环境大为改善,河两岸都护了坡,河水呈翡翠色,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美不胜收,水生物也恢复了往日的喧闹,只是少往日了野茭白的摇曳。河岸修成了沥青滨河大道,护岸柳树成荫,记得我小时候写过两句诗:水面如镜鱼穿破,绿树成荫鸟惊飞。
可惜停三河不复当年模样。
停三河没遭工业黑手,但是去年清理了河道,工业机械啃光了她的魂,当年的黄鳝窝变成了水泥护坡,儿时的乐园已面貌全非。庆幸的是我的家现在搬到了停三河西岸,我们成了近邻。我每次回老家,车子轰鸣声惊飞了护岸柳上的麻雀,却再唤不回流萤点点的夏夜。父亲蹲在护坡边,烟灰落进河水泛起漩涡,那种无奈散在风里化作了河水的呜咽。
五 星沉网破
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昨夜春汛漫过水泥护坡,冲开记忆的闸。 父亲在梦里甩出五指网,罩住满天星斗。铅坠子叮咚叩响河床时,三百斤的渔获里混着矿泉水瓶,鱼鳃张合间吐出七彩泡沫。 灶上砂锅突突冒着汽,阳台绿萝正攀向东方。瓷砖墙映着停三河笔直的水道,恍惚有个赤脚少年在河床奔跑——他兜着野莓与河蚌,踩碎了水面镶金边的月亮。
瓦瓮里最后一条泥鳅突然打挺,溅起的水花中,我听见四十年前的晨光在叮当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