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园蜷在郯城停三河的臂弯里,那是个“十亩之园,二亩之宅,有水一池,有竹千竿,有桥有船,有叟其中,白须飘然。”的胜境,取名曰:木樨丹青。
停三河在祖父的烟袋锅里蜿蜒成一道银线,将十亩故园裁成水墨长卷。二亩青瓦宅院枕着九曲清溪,竹影千竿在粉墙上走笔狂草,石桥弓着苍老的脊背,乌篷船在荇藻间打着岁月的绳结。最是那方翡翠池,总浮着陶渊明遗落的酒卮,白须老叟的钓竿起落间,惊散一池星斗——这便是盘踞在我血脉里的江南胎记,是四十年来每个雨夜必定返青的乡愁图腾。
(一)
对雨的痴迷,始于八岁那年的辘轳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有一年郯城大旱,晒场上的裂缝能吞下整只脚掌。父亲带着我在自家地里打井抗旱,井绳磨出的血泡破了又结痂,掌纹里嵌满铁锈。日头毒得能把人晒出油来,玉米叶子蜷成焦黄的纸钱,连野狗都躲在坟茔背阴处吐舌头。那时我总仰头望天,云絮比寡妇家的棉被还薄,蝉鸣锯着每根神经。
母亲边摇着轱辘边望天,有点绝望的说,七月初七的雨要是还下不下来,恐怕得到八月十五了。果不其然,初七那天,鹊桥被旱风灼的发白,牛郎织女相会的尤其仓促,天空只阴了半个时辰,仍然是晴空万里,骄阳四射。靠着抗旱那点可怜的水养大的禾苗棵棵营养不良,骨瘦如柴。直到八月十五的前两天,东南天际忽现墨云。父亲甩开辘轳冲向晒场时,第一滴雨正砸在我皴裂的脚背上。雨点越来越密,砸得蓖麻叶噼啪作响,父亲仰面张开双臂,雨水顺着皱纹流进嘴角的褶皱——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庄稼汉的眼泪。杜甫写"好雨知时节",我们这场雨却来得像迟到的孝子,跪在龟裂的坟前拼命磕头。
从那时起,我便喜欢上了雨。
(二)
春雨总裹着三分慵懒。惊蛰后的雨丝儿像绣娘的银针,细如蚕丝,把老家院边的千竿翠竹润成翡翠帘,雨后,春笋也活泛起来,争先巩后的顶破地膜,俏皮地窥探着这个陌生的世界。这时节最宜赖床,雨脚在青瓦上排兵布阵的声响,比老校长的训话更催眠。母亲常说"春雨贵如油",我倒觉得这油分明浇在人心尖上,泡软了经冬的郁结。
老宅子堂前芭蕉是祖父手植的,阔叶托雨的本事堪称一绝。夜雨敲打绿罗伞的韵律,最宜佐读《陶庵梦忆》。有年谷雨夜,我在县城读寄宿,雨打铁皮檐的噪声搅得同窗骂娘。他们不知我正默诵李义山"留得枯荷听雨声",惦念着老家窗前那几柄绿伞,是否又托住了游子的乡愁。
(三)
夏雨是踩着战鼓来的。乌云刚染黑村西头老槐树的梢,豆大的雨点便砸得鱼塘开了锅。少年时最爱暴雨,光脚踩着浮土路狂奔,雨柱砸在后脖颈,激得浑身毛孔都在欢呼。土路上的浮尘经车轧马踏,积得能埋住脚踝,大雨骤至时,溅起的泥腥气混着车前草的青涩,酿成独特的乡醪。
那年,公社喇叭循环播放泄洪警报:“全体社员注意,停三河泄洪!”我和堂兄踩着齐腰浑水到处抓野鱼,鲶鱼钻进裤管的滑腻吓得我哇哇叫。雨幕里飘来父亲修补田埂的夯歌,混着焦土被浇透的腥甜。博尔赫斯说"雨是过去的回声",如今柏油路上的雨脚再溅不起泥浪,但每当暴雨倾盆,鼻腔里总会泛起那年混着鱼腥的土香。(四)
秋雨最擅绣工。白露前后,细雨在桂叶上穿针引线,把金蕊银珠缀满枝头。夜雨敲窗时,沏一壶日照绿,看水汽在玻璃上勾画旧光阴——二十年前的秋雨夜,新收的花生摊在土炕上,母亲就着煤油灯拣霉粒,雨滴打在腌菜缸的脆响,竟比座钟摆锤更准。
老辈人说"一场秋雨一场寒",我却在雨打残荷的叮咚里听出暖意。前日回乡,见灌溉渠畔立着自动气象站,不锈钢支架映着雨光,倒比土地庙的香火更亮堂。父亲抚着银灰色仪器像土地爷新塑的金身,笑道:"这铁菩萨比咱当年跪雨龙王灵验。"他身后的千顷稻田,正咕咚咕咚痛饮天水。
(五)
冬雨是位沧桑的说书人。腊月的雨丝洗净烟尘,在青砖地上写满甲骨文。老家新宅五十米长的雨廊下,父亲仍保持着听雨辨时的绝活:"这雨能渗三寸,开春麦苗有救了。"他修补渔网的手势,与族谱上明代先祖祈雨的姿势如出一辙。
小年夜的雨总带着灶糖的甜。二嫂子冒雨送来醉枣,粗瓷坛凝着水珠:"雨水泡的枣最养人。"她蓝布衫晕染着雨渍青,蹒跚背影让人想起敦煌壁画里的供养人。醉枣在雨中胀裂的脆响,是白居易"夜深知雨重"的最好注脚。
(六)
今晨雨霁,新笋破土的脆响惊飞塘边白鹭。父亲发来视频:智能灌溉系统正在桂花园织水网,雨珠悬在镀锌管上,映出七彩光晕。忽然明白,这场下了四十年的雨里,有辘轳井绳与不锈钢水管的接力,有芭蕉夜雨与云端数据的共鸣。
雨,是老天写给大地的家书。她有时如《诗经》中"雨我公田,遂及我私"的急切,有时似杜甫"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的守约。苏轼笔下的"白雨跳珠乱入船",是少年心性的肆意挥洒;李清照"点滴霖霪,愁损北人"的叹息,则是漂泊者的心事成雨。
听雨早就成了我的习惯。少年听雨,听的是《西厢记》里"花落水流红"的绮梦;青年听雨,听的是《雨巷》中"丁香般的姑娘"的跫音;中年听雨,方知"悲欢离合总无情"的深意。每当夜雨,总会打开老家监控。镜头里的雨丝泛着幽蓝,父亲栽的歪脖桂花树挂满晶亮水钻。风雨声穿过光纤电缆,竟与童年茅檐下的滴答声严丝合缝——多么熟悉的旋律。这样的雨夜总是睡得更踏实。沈从文说"落雨的日子,人的心总软软的",原来这软糯的乡愁,早被雨丝纺成看不见的线,一头拴着水泥森林里的游子,一头系着停三河畔的老瓦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