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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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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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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家和

1

许家和牵着孩子的手,走在老街上,一边走一边不停地说着:看,露露,这是爸爸小时候经常去的商店,里面有可多可多好吃的;露露,过来,看这里,这是爸爸小时候经常玩耍的地方,像滚铁环、弹玻璃珠、打沙包……爸爸,那妈妈呢?那时候,妈妈也跟爸爸一样,跟她那里的小朋友一块玩耍啊。

在求学这条路上,许家和是相当顺利的,高中考入县级重点中学,高考考了全县第一名,进入985重点大学,大学毕业保送本校研究生,毕业后留校任教。当年许家和考入名校后,整个玉镇都震动了,近一个月时间,许家的门槛差不多都被磨低了一截子,政府过来慰问的,七里八乡过来交流经验的,甚至还有过来说媒的。有的过来说两句就走了,有的能坐整整一天,家和爸负责倒茶递烟,家和妈负责做饭。

“怀昌,你刚才说你家家和早上常几点起床了?”

“五点多就起来了,我记得鸡还没叫。”

“看人家,怪不得能考好大学,那也是吃苦吃出来的,我那个儿,就不争气,从来都是撵得往起走了。”

“秀芹,你常给娃娃做的吃些啥了?”

“就家常便饭,农村人,难不成成天还大鱼大肉。”

“不对,我每天早上给我家家和打一个鸡蛋,热水冲开了喝。”

“我就说嘛,秀芹,你还不老实交代。”

一阵大笑过后,提问此起彼伏,有问家和高中老师都是谁,有问家和能不能把用过的书借来看一看,甚至还有人问家和大学准备找对象吧。

每次他爸跟人说话时,许家和就斜着眼睛瞅着,他心虚,他发慌,他都快被他爸的赞美腻透了,仿佛是吃了一颗未熟的李子,满口汁水,但涩的咽不下去。

“家和,你不要再看我了,看我干啥了,过个看水开了没,提过来。”

更让人沸腾的是发通知书那天,家和二爸擅自请了一班吹手,包的班车,披红挂绿,赶到县城高中,在门口等着。见家和跟校长、老师们走过来了,鞭炮、锣鼓和唢呐声齐鸣,顿时学校门口被围得水泄不通,人们都在好奇,想看一看这个状元是不是生的奇人异相。有站在房顶的,有踩着板凳的,有爬上学校大门的,还有人呼喊着要签名,整个场面俨然成了明星见面会,许家和成为了玉镇乃至整个县城的明星。

“这是我侄子,可劲地吹,吹好了烟酒管够。”

顿时,吹手们,鼓手们,一个个鼓着脖子,抡圆了臂膀,面红耳赤,像一只只被勒住了脖子的鸡,鸡血地停不下来,见面会随着锣鼓唢呐声的轰鸣,到达了高潮。

“这是我侄子,厉害吧,那可是名牌!”

怀盛在人群中一遍遍大声喊着这句话。他恨不得立刻在脸上贴上许家和三个字,那可是许字,他和家和一个姓。

此时的许家和,面对突如其来的场面,是局促的,他从来没有想过,不就考了个名牌大学,不至于如此隆重吧。他成了一个哑巴,脸憋得通红,整个过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礼貌性地点着头。

怀昌也稍显局促,但他心里是乐的:终于有了他扬眉吐气的一天了,家和娃还是把这口气挣回来了。

回到玉镇,镇长直接准备了秧歌队,班车一进镇,两班吹手和成一伙,男人和女人们就扭开了,柏油路两边都站满了人,眼睛一致地看着班车从远处缓缓驶来,车上坐着许怀昌、许怀盛和许家和,这阵势似乎是在欢迎国外领导人访问。

一直到傍晚,这锅沸腾的水才平静下来,家和折腾了一天也早早睡了。

“大哥,你说我今儿这个事办得咋样?”

“行是行,就是让你破费了。”

“大哥,看你是瞎说了,家和考上名牌,我也高兴嘛,谁叫咱都一个姓,那可是许字。”

“老二,这段时间,你跑前跑后,也出力了,这是家和他小舅送的两条烟和两瓶酒,你拿上。”

“大哥,看你是胡说了,我是为了这个,我就是高兴,谁叫咱都一个姓,那可是许字。”

“老二,我知道了,让你拿上就拿上!”

怀盛接下了烟和酒,他的手在抖,父母去世得早,是大哥和大嫂给他成的家,就连在煤矿上干活,都是大哥拿着好烟好酒托关系,把好话说尽,将脸舍下,求人办成的。

“大哥,我就是高兴……”

“知道了,都高兴。”

2

许家和要进省城了,他爸提着行李包,他二爸背着被褥。本来怀昌计划,他一个人送家和就行了,但老二怀盛坚持要来,说是路上也好有个照应。他想着老二想去就去,就当长长见识,也许一辈子就再也去不了大城市了。

三人先是坐汽车到市上,接着再坐火车到省城,一路走走停停,大概得两天两晚才能到省城。

“大哥,市上的汽车站真大,你看马路上的车,像蚂蚁一样。”

“这还是市上,等到了省上,车站更大,车也会更多!”

“妈妈呀,你说城里人是不是都可有钱了,是不是哪里种钱着了,过个收就行了?”

“怀盛,能不能压得稳稳地,走之前就给你说了,到了城里不要一惊一乍的。”

“二爸,城里的钱也是人挣来的,不是种出来的,地里的庄稼才是种出来的。”

“哈哈,家和,我就是开个玩笑。”

三个人步行着,赶往火车站,买的卧铺,路上睡一觉就到了。

“大哥,你跟家和先睡,我给咱守前半夜,走之前商量好的。”

出发前的头一晚上,怀昌把老二叫过来,细细地安顿了一遍又一遍,尤其是到了城里,要装的已经来过城里好多次,不要眼睛盯着看一个东西,不要用手一直摸口袋,更不能跟城里的人有眼神交流。

这些话说的怀盛一愣一愣的,心里空空的、落落的,想着:城里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就这么个鬼地方,还有那么多人往里钻了。

“大哥,大哥,醒醒,醒一哈。”

“咋了?怀盛。”

“大哥,你看那个人干啥了?”

“哪个?”

“就那个,看见没?挨个掏人的衣服兜!”

“怀盛,你还拿手指了,快过来!给你说了,不要管这些闲事。”

怀盛极力压低声音,喉咙仿佛被灌进了沙子,手不停地抖,他知道家和的报名费,大哥装在身上,要是……他低着头,双手压着双腿,看着黝黑的地板,心里默默地数着数,等待那个黑影的来临,这一刻,真是度秒如年。

“怀盛,你看着被褥,我去趟厕所,一哈就回来。”

“哥,我……”

待怀昌回来,黑影刚好走了过来,在怀盛看来,走过来的就是一副骨架,白的异常,手中还拿着刀子,明晃晃的。

“掏钱,把兜里的钱给老子全部掏出来!否则给你们狗日的留个记号!”

“老乡,老乡,我们是老家闹饥荒,实在活不下去了,进城打工的,就有个路费,您行行好,放过我们吧,我给你磕头了。”

“大哥,你……”

“爸,你……”

“看你们还挺老实,农村来的?都过来,让我搜一下兜。”

黑影将三人的兜搜了个遍,只搜到三十块钱,皱巴巴的。

“看你们也可怜,留十块吧。”

“谢谢了,真谢谢了。”

接着,黑影像一个幽灵般,游走到下一个车厢。

“怀盛,你没事吧?”

“二爸,你咋了?”

怀盛死死地攥着卧铺栏杆,腿不自主地打颤,生怕倒下去,头上的汗珠一滴一滴地落在地板上,脸在昏暗的灯光照射下,泛着光,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他心里不停地咒骂着:城里真他妈是个鬼地方。

天亮了,火车终于停了下来,列车员操着一口天津话,大声喊着:“终点站到了,省城到了,抓紧时间下车,哎!哎!干嘛呢,干嘛呢,就说尼(你)了,快起了,还碎(睡)。”

终于能踏实地走在地上了,许怀昌、许怀盛和许家和满脸的倦意,一下子舒展开来,他们到了,到省城了。

“鹿苑,鹿苑,走了,走了,哎,老乡,到不到鹿苑?快,刚好差三个人。”

三人一致地低着头,只顾向前走,像是打了败仗的逃兵,忍着渴与饿,只想赶快逃离火车站,到大学去。

家和拿着录取通知中给的地图,找到了火车站,标红点的就是学校,离这不远。于是,在清晨的火车站,可以看到这样一幅场景:三人排成一列,迎着冉冉升起的太阳,挺着胸,昂着头,向着目标进发,他们几乎是一瞬间恢复了战斗力。

目标这个东西很重要,一旦达成一致,就像火车一样,不到目的地,它就不会停,目标这个东西也很神圣,要不怀盛打死也不会来,对了,他是送大侄子上名牌大学来了,想起这个,心里就乐了。

3

“家和,快到了没?你那个地图像个蜘蛛网一样,怕就你能看懂了。”

“二爸,快到了,穿过这条马路再向前走就到了。”

“大哥,你说那群人为啥在路口站哈不过?等啥着了?”

“二爸,那要看红绿灯,红灯就是让你站哈,绿灯就是让你过了。”

“奥,家和,你别说,城里人还是聪明。两个颜色就把交通给指挥了。”

“怀盛,少说两句,赶紧过,报名估计都快开始了。”

自从下了火车后,家和心中一半是欣喜一半是忧愁。欣喜得是离开了穷苦的老家,到了城里,或许以后就在这里扎根了;忧愁的也是离开了家,来到了陌生城市,举目无亲,再也没有人一直在耳边念叨了,母亲和乡亲们送他时的场景一遍遍回放着,他知道母亲肯定偷偷地落泪了。

许家和心中的玉镇,一把把黄土养育着一代代人,黄土地、黄米饭、黄皮肤,这里的人勤劳智慧,浑身都绷着一股子劲,寻找着摆脱穷困的途径。现在,他们找到了,念书,唯有念书这条通道是可控的,念书就像一张弓一样,将一把把箭射出了玉镇,而家和考入省城名牌大学,无疑再一次激发了全镇念书子弟的热情。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往死里念,走出去。

“爸,二爸,前面就是了,看见那个大门没?”

“家和,在哪?你快指给二爸看。”

“那了,就那个石刻大门。”

“看见了,家和,我看见了,天大大呀,大哥,你过来,快看,多么敞亮的大门,奥,对了,那可是名校。”

“怀盛,给你说了多少次了,到城里压得稳稳的,不要一惊一乍,火车上的事你忘干了。”

“大哥,我不是激动嘛。”

怀昌朝老二指的地方看去,难怪怀盛激动,要不是在城里,他都快压抑不住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栓正的大门,尤其是大门头上的字,也不知道是哪个能人写的,让人看上一哈,就有一种想拼命念书的感觉。

“大哥,看那个字写的,那叫啥,那叫艺……术。”

“怀盛,你还懂艺术了,不得了啊。”

“二爸,你那时候没有好好学习,要不就凭你画画的天赋,你都能成艺……术家。”

“家和,你还开老子的玩笑了,不过你也说得对,说不定还真个儿就是了。”

“看把你美得,走,咱快进个,报名应该开始了。”

“外语系,外语系,数学系,数学系,中文系,中文系……”

喊叫声此起彼伏,充满青春洋溢的气息,是啊,这里的阳光似乎都比别处更加明媚,这里的空气都浸润着书的芳香,连这里的一张张面孔都让人看到的是激扬,是希望。

三人进得校园来,面对一座座楼,一排排梧桐,傻眼了,不晓得该往哪里走。

“叔叔,你们是到哪个系?”

“家和,快看看,你是哪个系个来?”

“中文系,是了,就是中文系。”

女孩看着许家和,认真地打量着他,家和觉察到了,就一直低着头,他想看,但不敢看。从进城以来,看见远处女孩走过来,他就低着头。

“叔叔,来,我帮你提包吧。”

“女子,不用,不用了。”

“你们是从北面来的吧,听口音就是了。”

“是了,是了,老远了,坐车都得……”

怀盛知道多嘴了,放慢脚步,像个犯了错的孩子,缩在后面。

“叔叔,到了,这是中文系,教室里面是报到处。”

“你叫家和?我也是中文系的,不过我是二年级,陈思甜,认识一下?”

她说着,将手伸了过来,等待家和的手,此时,家和心中仿佛有数十头即将脱缰的牛,这种情况,他见过,那次是他的伙伴穿着一件红色的上衣过来找他,一头头牛的眼睛都快要瞪出来了,要不是他挡着,让赶紧把衣服脱了反着穿,就懂哈乱子了。

许家和从来没有握过一个女孩的手,就是看,他都要红着脸,眼睛偏过。握还是不握?不握?人家都主动伸手了,我一个男子汉,还能缩着。握?我这手,粗糙的,人家会不会反感?

一番激烈的斗争后,许家和伸出了手,他的手掌如此之大,几乎将陈思甜的手包了起来,他的脸在发烧,这种情况他也见过,也是他的伙伴,将草滩里的荒草点着了,风一吹,热浪扬过来,脸都快被点燃了。

许家和将头抬了起来,只是一瞥,心跳得更厉害了,眼前这个女孩,分明就是落地的仙女,脸粉粉的、嫩嫩的,眉毛细细的、黑黑的,梳着一根马尾辫,长长的、顺顺的。整个人看起来净净的、郎朗的。

“我……叫许家和,你好,谢谢你!”

她笑了,嘴角的酒窝浅浅的、迷迷的。他松开手,礼貌地点着头,用变扭的普通话牵强地回答着,真想赶快逃离这个燎原般的火场。陈思甜转身走了,许家和看着,连她的背影都是飒飒的。

“许家和,谁是许家和?中文1班,到男生13号公寓楼206室3号床住宿。”

许家和拿着报名表,看着一个个数字:1,13,206,3,如地图上的坐标一样,将他定格在了宿舍,定格在了教室,甚至定格出了一条条路,在偌大的省城,在省城的最高学府,他有了一席之地。

怀昌和怀盛坐着夜晚的火车,往回返,他俩本想多留几天,看看省城,但没钱了。怀昌算够车费,将多余的钱全部给了家和,嘱咐家和好好念书,不要想家。

“大哥,我问你个话,你到底把家和的报名费藏在哪里了?黑影咋就没有搜到。”

“问啥了,没丢就算万幸了,你还敢提了,一满没长点记性。”

“不是,我就是问一问,家和报到了,心里就轻松了一截子。”

“哎,轻松啥了,这下长时间见不着了。”

4

四年时间,许家和只回了两次老家,一次是二爸搬新窑,另一次是母亲生病住院。

怀盛搬新窑那天,作为大哥的怀昌是最高兴的,他终于兑现了父母去世时的愿望:给怀盛安个家。婆姨是早问哈了,但一直住在他这个门上,没个新窑也不是个事,这样的家不是个完整的家。等把供家和上学借哈的饥荒腾利后,他就开始张罗着给怀盛箍两个窑洞。他一刻都不敢停息,就像墙上的挂钟一样,虽老虽旧,但一直在转着。

怀盛到处给人散烟,逢人就说:“我大哥可是玉镇的能人,看哈家和,再看哈这两个新灿灿的窑洞。”

怀昌听见了,也不管了,让说个吧,老二就那张嘴,管不住,奔四十的人了,有时候,还跟个娃娃没两样。

“家和,家和,过来,你不是经常写诗了,此情此景,是不是得给二爸吟诗一首。”

“二爸,我哪会,不会,再说了,你自个都是艺……术家嘛,还写不了一首诗。”

“你还开老子的玩笑,还艺……术家。”

院子里的男女老少笑得前俯后仰,曾经,家和很纳闷这种情景,人们不管有多伤心的事,只要是聚在一块开玩笑,都会将脸上的愁云驱散,而且更加拉近了彼此之间的关系。现在,他理解了,甚至将其上升为一种精神:豁达,是这片土地给人们最重要的精神。这里的人,怕的不是穷困,而是看不到希望,哪怕是一丝曙光,他们也会牢牢抓住,一致地向前。

第二次回家的路上,整整一晚,家和一眼都没有合,母亲向来身体好,偶尔也就是头疼脑热,吃点药就过去了。这次听父亲打来电话说:母亲半夜里,肚子突然就疼得不行了,满头都是汗,整个人看着都虚脱了。

下车后,家和飞奔地跑向市医院,进了病房,看见母亲躺在病床上:眯着眼睛,廋了,也憔悴了许多。

“家和,家和回来了,妈没事,这会都不疼了,赶路了吧?饿不饿?怀昌,快,带娃去吃饭去。”

“妈,我不饿,你再睡一阵。”

“家和,你出来,爸有话跟你说。”

怀昌带着家和来到了医院外的角落,那一个人都没有。

“爸,我妈到底咋了?爸,你就不要隐瞒我了。”

此时,家和眼中打转的眼泪,以溃堤的方式,奔涌而下,他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想,但绝不是那样,他从来没有往那一点想。

“医生说胆囊上长了个东西,需要手术,做活检才能确认。如果是良性,直接切除了,就没事了,如果是……但是……”

“爸,但是什么,你说清楚啊!”

“医生说,良性的概率不大。”

一句概率不大,仿佛是一颗炸弹,直接在家和的脑中爆炸,摧毁了他最后的希望,他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双手捂着头,埋在双膝中,颤抖地哭了起来,不是嚎啕,而是用尽全身压抑着哭。

怀昌扶着墙,很少流泪的他,一把一把抹着泪,之前强忍着,不能哭,他是这个家的主心骨,此时,背对着秀芹,面对儿子,再也忍不住了,这个黄土地上打磨出来的汉子,似乎是崩断了最后一根线。

秀芹被推进了手术室,怀昌、怀盛、家和小舅胜利、二姨秀梅,一个个脸色凝重地站在外面,等待着,祈祷着,这一刻,哪怕只是一秒,对他们来说都是熬煎,如在火上烤。

“李秀芹,李秀芹病人的家属到医生办公室来一下。”

“大哥,医生让到办公室去一哈。”

怀昌迈着沉重的步伐,从手术室到医生办公室并不远,但他却走了很久,活检结果已经出来了,是好是坏,他虽然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此时此刻,内心仍然翻江倒海,极力地说服着自己。

“幸亏病人送来的及时,病情并没有进一步恶化,只是初期,钟教授将病灶全部切除了,等病人出院了,你们要多加注意。”

“医生,那意思是……”

“只是初期,手术很成功,家属要做好病人的心理疏导。”

怀昌顿时觉头晕目眩,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心中想着:秀芹啊,你的命咋这么苦,为什么就不是良性?家和娃还没有成家,马上就大学毕业了,你就这么狠心,将娃留给我一个人。但转念一想,他不能倒下,倒下了,这个家就彻底散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粗糙的手将眼泪抹干,外面的家人还等着,是告诉真相还是打碎了咽在肚子里?

“叔,想开点,现在医疗条件好了,出院了,注意饮食、作息,会好起来的。”

“谢谢你们了!辛苦你们了!”

“医生说是良性,已经切除了,等出院了,要好好休养。”

说出这句话时,许怀昌的心如猫爪挠过一样,一滴一滴地往出渗血,拳头紧握着,他想永远把这个秘密埋藏在心底,也希望所有的痛苦让他一个人来承担。

“家和,不要哭了,等你妈从病房出来,不愿看到你哭。”

“大哥,只要是良性就好了,大家不要灰头丧气了,都好好的!家和好好的!”

“是了,家和好好的,小舅还有你姨这些都在了,你妈会好的。”

听到是良性,许家和多半知道,他爸是为了安慰大家才那样说的,不管什么痛他都愿意一个人扛着,家和多想喊出来,给他分担一些。父亲的背比之前更弯了,再加上连日来的操劳,白发更多了,眼睛分外红肿,脸皱的像个干瘪的橘子,他意识到父亲突然就从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成为了一个老头,连说话都变得低沉无力。

但让许家和欣慰的是,母亲病了后,一群人都为她跑前跑后,这些年母亲给了一大家子难得的关爱,也因为母亲,这个家才是温暖的。他在心中祈祷着,希望母亲好起来,看着他工作、成家,他还要好好的孝顺母亲。

毕业后,许家和直接被保送本校研究生,之后留校任教,成为了一名大学教师,前途可谓是一片光明。然而生活从来都不会让人一帆风顺,甚至不会让人走得太快,总要经历磕磕绊绊的摔打,经受层层的考验,才能够成为生活的强者。

5

“家和,你说什么是未来?”

“未来是远方吧,看不透,也摸不着。”

“是啊,未来是捉摸不透的。”

大三,整个中文系组织了春游,家和整天待在图书馆,本想不去,但奈何不了陈思甜的说服,也就跟着出去透透气,感受下初春的气息。

他俩租了自行车,迎着风,朝着远处山坡,一路狂奔。

“家和,太累了,坐下来,休息一阵吧。”

“思甜,你骑得挺快啊!”

“哈……哈,谁说女儿不如郎。”

陈思甜与许家和瘫坐在地上,草已经开始露头,不远处的几棵垂柳泛着绿雾,宣示着春的到来。他俩都不由自主地望向远方,西边的云零零散散地飘着,似熊熊燃烧的烈火,点燃了天际,映照着两个人的面庞,风徐徐地吹着,亲和温暖。

许家和望着陈思甜的侧脸,很美,是自然的美,与他初到学校时相比,多出了几分成熟的美,但依然青春调皮。他的心又如当初那样跳了起来,不是紧张而是莫名,说不清道不明,犹如一根鱼刺卡在了他干涩的喉咙。

陈思甜自从第一次见了许家和,就经常找许家和一块吃饭、学习,有了好看的电影,就拉带许家和往电影院跑。她依然记得许家和第一次吃披萨、第一次喝奶茶、第一次划船,甚至许家和第一次喝酒,喝醉了,都是她扶着送回去的。

“家和,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喝奶茶吗?你说太贵了,喝起来跟你们家米汤加点糖差不多。”

“记得,当然记得,那杯奶茶我足足喝了一个小时。”

“你还好意思说!”

“还有你第一次喝酒,你不会喝逞什么英雄,最后不知道怎么回去的吧?也不知道说过什么话吧?”

“啊,我喝醉后,说什么话了?快告诉我。”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陈思甜,你不仗义啊,那天我是替你酒,喝醉的,你这还抓着我的把柄了。”

陈思甜笑了,嘴角的酒窝像旋涡一样,更加迷人了,眼睛清澈的如一泓水,双手搭在曲起来的膝盖上,梳着马尾辫,穿着一件红色毛衣,衬着肤色,整个人看起来更加柔美了。

许家和自从坐下来,就没有安稳过,似乎地上冒出来的不是青草而是火蛇,在他身上游走,直到钻进了他的心里,令他备受煎熬。他知道陈思甜的心意,只是最后一层窗户纸始终没有捅破。他无数次想找陈思甜说清楚,但走到半路就退了回来,许家和担心失去这份美好的友谊。

许家和抱过幻想,但那仅仅是幻想,他与陈思甜的差距太大了,她爷爷是战功卓著的老红军,她爸爸更是市委书记,而他只是黄土地山沟沟里走出来的一个大学生,未来在哪里,看不透,也摸不着。许家和无数次在心中重复着一句话:他根本没有资格与陈思甜走在一起,他不配。

“家和,你相信爱情吗?”

“我……我咋说。”

“你一个大活人,这都不知道怎么说。”

“我相信,但……”

“但什么,只要你相信就行了,哪有那么多但是。”

陈思甜将头靠在许家和的肩膀上,一股芬芳传入了他的鼻孔,人生中的另外一个女人与他这么亲近,他定在了那里,像个木偶,心却快要撑破了胸膛。

“思甜,我是想说……”

“你想说啥,你就说。”

“我想说我们不合适,我们之间没有未来。”

许家和绷了很久的话,终于说出了口,心底悬的石头落地了,但一股空落感顿时袭来,他知道说出这句话的代价。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不就是市委书记的女儿!我不就是从小养尊处优!我不就是一直在城里长大!家和,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陈思甜的话语如雨点般砸向许家和,令他措手不及,是啊,他把思甜当成什么人了,思甜为人亲和善良,从来没有趾高气扬,要不是同学们说,完全看不出来是市委书记家的孩子。但是一道明显的鸿沟横亘在他们中间,是家庭,更是背景。

“思甜,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很好,很优秀,是我,是我没有资格跟你在一起。”

陈思甜哭了,泪水不停地流着,她把两年来的委屈全部哭了出来,两年了,许家和一直不为所动,原来是因为这个,她总以为他就是个木头,不开窍。

许家和见陈思甜哭了,急得手不知道往哪里放,举起来又放了下去。

“思甜,你不要哭了,是我不对,一直没有跟你说,我爸妈都是山沟里的受苦人,而你从小就在城里长大,你爸你妈又都是政府干部,我……”

“好了!许家和,你不要说了!你是为了这个才一直躲着我?不见我?我们家也不是生来就是城里人,我爷爷就是南方的农民,你知道我为什么叫思甜吗?就是爷爷从小让我记住,要时常忆苦思甜。”

“可是,思甜,咱们都能不能冷……”

还没等许家和说完,陈思甜就扑入了他的怀中,此时此刻的她太需要眼前这个男人的安慰了,她性格再开朗,可终究还是个女人啊。

许家和的手再次举了起来,他在思考,在抉择,他矛盾着,煎熬着,未来究竟在哪里,可以看清吗?他喜欢陈思甜,喜欢她的爽快,喜欢她的一笑一颦,甚至是声音都悦耳动听。但有资格吗?没有资格就创造资格,念书,唯有拼命地念书,这是许家和能想到的唯一一条可以进入未来的通道,也是唯一一条可以留在这个城市的路,他必须去奋斗,去开辟。

许家和把手放在陈思甜腰间,将她拥入了宽厚的胸膛,紧紧地抱住她。这个黄土地上出来的男人,最终打破了束缚的枷锁,留下了一滴又一滴的热泪。陈思甜更是哭成了泪人,双手锤着家和的胸膛,整个人看起来瘦小了许多。

西边的云连成了一片,夕阳没入云中,颜色越来越深,如一位调色师般,肆意在天幕上挥洒着才华。

陈思甜和许家和手挽手站着,一起望向了远方,未来也许看不透,但他俩愿意一起奔赴。

6

许家和留校任教那年开春,带着思甜回了一趟玉镇,看望了村上的父老乡亲。从家和进村到离开,怀昌家的炕上、锅台上、地上,甚至是院子里,人聚得满满的,都是来看一看玉镇考出去的大学教师。

“来,都不要干坐着,喝水,抽烟。”

怀盛带着一顶灰色布帽子,拿着茶壶来回在人群中穿梭,家和都当大学老师了,他顿时觉得也会舞文弄墨了,在艺术这方面他是有天赋的。

秀芹在家里面添柴烧水,自从做了手术后,恢复的很好,再加上怀昌悉心的照顾,跟之前没有两样,只是再也干不成重体力活了。

“怀盛,你能不能把帽子抹(脱)了,不热?”

“热毬了,咋看,头发都快没了。”

“谁说没了,那不是还有几根毛了。”

怀盛抹哈帽子,惹的众人一阵大笑。

“二娃,你们家的炕板石就硬了,那么用劲了,都还没压烂。”

“你们家的不硬,也没见你趴在炕洞子里。”

又一阵大笑传了过来,家和实在忍不住了,也笑了起来,他小时候不懂,现在懂了。

“家和,你笑啥了?”

“不笑啥,大家都高兴嘛。”

陈思甜看着院子里的每一个人,大人、小孩,老的、少的,他们穿的并不好,有些人的衣服甚至打满了补丁,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挂满了笑容,那可是发自内心的笑。难道这就是家和一直在研究的课题:物质匮乏条件下同样能出现精神的富足。她也知道了家和为什么骨子里总是有一股粗犷的拼劲,而这正是她喜欢家和的原因。

“家和,这个女娃娃,是你相好?”

“是了,三爷爷。”

“啊,你说什么?”

“三爷爷!是我相好。”

“奥,晓得了。看人家这个女娃娃,到究是城里人,俊个蛋蛋的。”

“二小,二小,给老子过来,看看,啊,看看家和你哥,大学老师,给老子不好好学,买上一群羊,上山拦羊个。”

“拴子了?拴子,骑在墙上死个来,下来,成天就不学好。”

“又咋了,我就是想看哈新娘子。”

“给老子还犟嘴,过来,赶紧叫婶婶。”

陈思甜摸了摸拴子的头,笑了起来,她需要做的就是入乡随俗。

“爸、妈,这次回来主要是跟你们商量哈我和思甜的婚事,还得你们拿主意。”

“家和,好事,二爸支持你,记住咱都一个姓,那可是许字。”

“家和,你出来一下。”

许怀昌与许家和蹲在外面的硷畔上,夜晚的玉镇,冷冷清清,家家户户的灯成了夜幕下唯一的装饰,偶尔几声狗叫,也显得懒懒散散。

“家和,全部想好了?”

“爸,我知道你要说啥了,我和思甜一块四年了,磕磕碰碰,想过放弃,但思甜从来没有嫌弃我是从山沟沟里出来的。”

“思甜娃娃没毛病,但终究是市委书记家的女子,咱家是啥,哎……好娃了,咱一家子几辈人都是受苦人,咱怕高攀不起人家。”

怀昌说完这句话,低声叹息着。在玉镇乃至整个县城,他都是数得上的能人,可是一知道思甜他爸是市委书记,心里瞬间就压了一块巨石,那可是省城的高官。

“爸,没有谁家祖上不是农民,没有谁天生下来就是当官的,只要有人,有口气,不放弃,就能改变命运。”

“好娃娃了,话是这么个,但总归是门不当户不对,你以后得受多少委屈,你能想来了?”

“我不怕受委屈,只要跟思甜在一块,我啥苦都愿意吃。”

“哎,娃娃,你既然下定决心了,我跟你妈也不会阻拦,但有句话我要给你说了,男子汉要有男子汉的担当,心里既然定下的事,记住就是再苦再累,也不能把人撇下,老许家可是丢不起那个人。以后你们俩人过日子了,现在就看思甜她爸妈的意见了。”

怀昌的话,让家和想起了四年来的点点滴滴,尤其是思甜为了说服她爸妈,与他能够走在一块,想尽了办法,吃尽了苦头。第一次见思甜爸妈的场景,至今让他难以忘怀。

那天,他正在自习室看书,思甜突然跑进来,拉着他就往外走。

“家和,走,给你买衣服去。”

“今天是什么日子,咋突然买衣服了?”

“我爸要见你。”

“啊!你说什么,你爸要见我?”

“是啊,愣着干啥?赶紧走。”

此时的家和已经是研究生第一年,而陈思甜毕业后进入政府机关工作,也有一年多了。两年来,他俩更加珍惜彼此,感情也稳定了下来。

“家和,你应该换个风格了,都研究生了,还穿的像刚进大学时那样。”

“不换了吧,穿着我变扭。”

“来,赶快,试试这件去。”

“思甜,你说我不能空着手去吧,你等会儿,我去给你爸妈买些东西去。”

“你都不知道我爸妈喜欢什么,我都给你买好了,快走,下午还一块吃饭呢。”

走到小区门口,家和已满头汗水,他紧紧攥着袋子,一路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纠结着,到底该如何进门,进去后如何打招呼,如何站着,如何坐着……心中如一团乱麻一样交织着。

“家和,不要紧张,不就是见一下我爸妈,又不会吃了你,没事的。”

门是思甜她妈开的,家和看着干净整洁的房子,一下子愣住了,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是小许吧,来,进来。”

家和赶忙蹲下去解鞋带,紧张地手开始发抖,头上的汗带着股凉意,一股一股地往出渗,要不是思甜蹲下来握了握他的手,定要出丑了。

许家和强压住紧张,深吸了一口气,镇定地站起来,他知道这次见面意味着什么,必须要鼓起勇气面对。思甜母亲从一进门就开始看着他,始终是一脸的严肃。

“小许,来,过来坐。”

许家和走了进去,看到陈怀民梳着背头,微胖,中高个头,穿着带领蓝色毛衣,眉宇间彰显着深沉干练,语气和缓,尽显儒雅大气。陈怀民也仔细地打量着许家和,个头高,穿衣简单却不失稳重,尤其是眉宇间散发着坚毅,虽紧张局促但没有小家子气,本来他心里是没底的,以为多少会有些失望,但此刻,看到眼前这个精干的小伙,陈怀民开始相信思甜的眼光了。

“小许,听思甜说你上研一了?”

“是的,陈叔。”

“嗯,挺好的,读书好,我那时上山下乡,可是没好好看书。”

许家和看着眼前的陈怀民,并没有想象中的严厉,相反是很亲和的,他逐渐把悬着心放了下来,但总还是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捆绑着他,让他倍感拘束。

“小许,农村现在比以前好了吧,农民能吃饱饭了吧?”

“陈叔,能吃饱饭,党的政策好,人们都很有干劲。”

“好,那就好,当年我去北面插队,条件很差,农民们很苦,但他们依然有盼头,他们相信党,愿意跟党走。”

陈怀民的一席话,迅速地拉近了许家和与他的距离,在他看来,对同一件事,他俩有着相同的看法和见解,谈话中也可以看出许家和的谈吐不凡,很有想法。

“小许,会不会下棋?陪我下一把?”

许家和心中暗喜,父亲喜欢下棋,他早早就学会了,可棋艺不精湛,更是连思甜都下不过,闲暇之余,他苦练棋艺,日益精进,校园里更是难逢对手。此时,陪思甜她爸下,他得认真看着棋盘上的局势。

“陈叔,我会,但下的不好。”

“没事,下着玩,来,杀几把。”

思甜看着父亲跟家和下起了棋,借过来添水,暗暗地踢了家和一脚。

“老陈,收拾一下,吃饭了。”

“快了,再下最后一把。”

“思甜,看你爸,一下起棋来,饭都顾不上吃了。”

“陈叔,还是你厉害,我这就勉强能应个场子。”

“小许,谦虚了,你刚才的那招棋就差点让我上了当,今天这棋下的舒畅通透,好了,小许,咱吃饭。”

许家和赶忙站起来,帮着一块收拾、端菜。

“小许,不要拘束,想吃啥自己夹。”

“来,家和吃这个,这个,对了,还有这个。”

一会的功夫,思甜就把家和的碗夹满了,陈怀民看着眼前的景象,是熟悉的,笑了笑,也就没说什么。

“爸,你又笑我,家和第一次来咱家,我不得照顾啊,以后我去家和家,他还不是一样也得照顾我,是不是家和?”

“是,是的。”

“小许,走,跟我到外面走走。”

“思甜,小许这娃个子还挺高,人也不错,干干练练的,有礼有节,就是……”

“妈,他家是农村的又咋了,爷爷都是农村的,你不是还跟我爸了。再说了,我是要嫁给家和,又不是嫁给他们家。未来的路,是我们俩人要走。”

陈思甜的一番话,竟显得成熟认真,一时让高玉梅无言应对了。

“你说你,姑娘家家的,张口闭口,要嫁给家和,你就不羞。”

陈思甜拉着她妈的胳膊,依偎在肩膀上,翻着白眼。

“妈……妈……”

“好好好,从小就这样,你再了解一段时间,等小许有了工作再说,我得替你的未来着想,但你爸那不同意我可没办法。”

“妈,家和肯定会有工作的,好歹也是名牌大学毕业,再说了家和有多努力。”

“听听,还没咋了,就满口努力、优秀,思甜,女孩子,矜持点。”

“妈,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干嘛遮遮掩掩。”

此时,高玉梅看着眼前的女儿,竟和她当年有几份相像,敢爱敢恨。

“小许,你入党了吧?”

“陈叔,入了,大二入得。”

“恩,挺好,思甜还只是个积极分子。对了,小许,你说你家就你一个孩子?”

“恩,就我一个。”

“小许,我就直接说了,你也不要有压力,我和你阿姨就思甜一个女儿,是希望她能留在我们身边,思甜呐,目前也在机关工作一年了,换个地方工作也不现实,你说是不是?”

“是了,陈叔,思甜的工作挺好的,不能换。”

“嗯,所以叔叔给你提个要求,研究生毕业后要留下来,留在省城,这样你们才有进一步发展的可能。”

“陈叔,您说得对,我会努力的。”

“就是你爸妈那块,你要做好思想工作,毕竟就你一个儿子。”

“嗯,陈叔。”

“小许,平日里听思甜一直夸你,不能骄傲,要继续努力,对了,你导师是?”

“我导师是霍明远教授。”

“奥,是明远?”

“陈叔,您认识霍教授?”

“何止是认识,当初我俩一块插的队,霍教授学识渊博,小许,你算是遇上名师了,得好好珍惜。”

“好的,好的。”

“小许,刚才下棋,留了一手吧?”

“陈叔,我……”

“没事,年轻人内敛,收起锋芒,是对的,但小许,该出手的时候还得出手,你要学会审时度势,更要乘势而上。”

听到这句话后,许家和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他无数次想摆脱心中的桎梏,却不能。此刻,被陈怀民的一句话道破,是的,他太保守了,保守的以至于都害怕事,那就注定他不会成事。

从思甜家出来后,许家和一边走,一边大口吸着气,回到宿舍后,直接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他整整紧绷了一下午,肌肉都几乎僵住了。

“思甜,来,你坐上来,炕边凉。”

思甜将鞋脱了,坐在了炕头,一会就觉得暖暖的,以前只在课本里知道北方住的窑洞,睡觉都睡在炕上,这几天来,她渐渐地习惯了,也像这儿的人一样,盘着腿,靠着墙,拉着话。

“思甜,饭还能吃惯吧?”

“能,阿姨,你做的洋芋叉叉特别好吃。”

秀芹靠近了思甜,将思甜的手拉过来,握住。

“思甜,你跟阿姨说,你到底看上那小子啥了?”

“阿姨,这……”

思甜的脸刷地就红了,她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你不要建议,阿姨就是个急性子,藏不住话。”

“阿姨,我不建议,家和他……”

“阿姨知道,家和这娃,遇到你是他的福气,倒是你,受委屈了。”

秀芹说着就留下了两行热泪,她知道思甜肯定在她爸妈那受了不少委屈。

“阿姨,我不委屈,你和我叔也不要想太多。”

夜深了,家家户户都熄了灯,进入了梦乡,他们梦见了一把把黄土,梦见了一条条坦途,甚至梦见了一场场丰收。家和整晚迷迷糊糊,他的思绪飞出了窑洞,站在了黄土峁上,俯瞰玉镇全景,从街头到街尾,看到了曾经的小学,玩耍的旧公社,游泳的玉带河……

7

“家和,咱要个孩子吧?”

“要孩子?思甜,前段时间你还嚷嚷着说二人世界有多好,怎么突然就想要孩子了?”

“什么叫突然,你不觉得身边同龄人都有孩子了吗?再不要孩子,就要过最佳生育年龄了。”

“好好好,思甜说的有理,我遵命就是了。”

“你干啥?”

“不是要孩子吗?”

“你咋没有一点常识,许家和,要孩子前,得调理,不能抽烟,也不能喝酒……”

“ 啊!思甜,不就要个孩子,还有这么多讲究?”

“不行就是不行,先戒一个月烟酒再说。”

“思甜,你这不是惩罚我嘛。”

许家和一脸的失望和无奈,陈思甜躲在被窝里笑个不停。

结婚两年了,思甜与家和除了上班,整天都腻在一块,无论酷暑还是寒冬,家和一定会准时出现在思甜单位门口,人人都羡慕思甜嫁对了人,大学里也流传着这对神仙眷侣的佳话。

“思甜以前多恋家,现在一个月都难得回来一次,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女儿有了小家,得经营,再说了,人家小两口有说不完的话,回来跟咱俩有啥说的。”

“你倒想得开。”

“走了,我找老曹下棋去了。”

“去吧,去吧,中午记得回来吃饭。”

家和自从留校任教后,将念书的本领发挥到了极致,不到一年的时间,连续在知名期刊上发表两篇论文,其中一篇就是《论物质匮乏下人的精神富足》,角度独特,辩证有力,霍教授看后连连称赞:终于有人写出来了,得好好看一下。

“家和,你有才华,考博士吧,直接考北大的中文博士,你将来肯定会成为知名学者。”

“老师,那可是北大,我能考上?”

“能,咋不能,我还等着给你推荐导师了。”

其实许家和,早有打算考博士,他要在念书这条道路上继续走下去,唯有不断的前进,他觉得才能在这个偌大的城市立足,也只有成为博士甚至是知名学者,他才觉得是个彻底的城里人了。

在学校的课堂上,滔滔不绝,会让他暂时忘记本不属于这个城市的失落感,思甜以及她的父母是他在这个城市唯一的寄托。他很少出去逛街,走在宽阔的街道总会有一种无助感、失落感伴随。夜幕降临,霓虹布满,他会到处寻觅,哪里才是那一盏等候的家灯。

“家和,我想吃洋芋叉叉。”

“想吃我就给你做,简单。”

“你可不要吹牛,还能比妈做的好吃。”

“思甜女士,就瞧好您那。”

“怎么了,家和,你咋哭了?”

“没事,就是一刮洋芋,想起了老家。”

“来,过来,还以为你把手刮破了。”

“对了,家和,今年过年没能回去,等暑假了,咱回趟老家吧,回去看看爸妈。”

“嗯……嗯……”

陈思甜紧紧地抱着许家和,安慰着这个在她怀里哭泣的像个孩子的男人,是啊,自从结过婚,他俩还没有回去过,是该回去看看了。此时,思甜甚至觉得她是不是太自私了,她得到了许家和太多的爱,她也应该爱他的父母,爱他的家乡。

暑假前夕,陈思甜单位组织干部到山区定向关爱儿童,这样的活动每年都会开启,思甜总是特别积极,早早就开始计划,给山区的孩子带些书、笔这些礼物,她喜欢孩子们叫她甜姐姐。每次去,看见孩子们的进步,她都会开心一段时间。许家和忙着加班赶论文,就没跟她一块去,陈思甜给家和发了一条信息:我去看孩子们了,明天回来,勿念。许家和回复到:这两天天气不好,注意安全,这次不能陪你去了,带我向孩子们问好,回来了,我去接你。

6月25日,思甜这天回来。许家和永远记得那天的日期,他真后悔,赶什么论文,怎么就没有陪思甜一块去。

这一天,从山区往市区走的路上,由于强降雨,引发了山洪,陈思甜坐的车被洪水掀翻,跌入了山下,幸亏救援及时,但思甜还是受了重伤,被送进了医院。

至今,那一幕幕在他眼前回放,他都不愿相信那是真的。

“喂!喂!是许老师吗!?是许老师吗!?”

电话里面的男人开始哭泣了,说话一直颤抖着。

“是我,我是许家和,请问……”

“快!许老师,你快!你快到省医院来一下,思甜她……。”

当听到医院、思甜,许家和脑中仿佛一颗炸弹爆炸,顿时天旋地转,他用手支撑着桌子,勉强地站着,那可是他的妻子。

“思甜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许老师,思甜她正在抢救室,你赶紧到医院。”

许家和再也支撑不住了,直接瘫坐在椅子上,但几乎是瞬间,他突然一个激灵,站了起来,像一只刚学会飞翔的雏燕,踉踉跄跄地飞出了学校,要赶快,思甜需要他,要赶快,哪怕迟一秒,都不行。

奔入医院大厅,许家和像疯子般碰见人就问。

“医生!医生!陈思甜,陈思甜在几楼?”

“护士!护士!快告诉我,陈思甜,陈思甜在几楼?”

“是不是刚进来到抢救室的陈思甜。”

“是,是,在几楼?”

“在13楼。”

许家和早已泪流满面,几乎是爬着进了电梯,手不断的抖动着,最终用另一只手强按住,才按下了13。红色的数字不断上升着,他的眼睛也早已红透,13楼,不高啊,为什么这么慢。

到了,当电梯门打开的瞬间,许家和的脚仿佛被粘住了,他艰难的移动着,只有扶着墙上的栏杆,才能勉强站起来走路,生活啊,为什么要如此这般折磨他?上次母亲住院,家和恨不得直接飞到母亲身边。此时,他何尝不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一个给了她第一次生命,而另一个给了他第二次生命。

“家和,家和,快起来!快起来!”

思甜的同事几乎都来到了抢救室门口,每个人都将双手举在胸前,默念着思甜的名字,祈祷着,他们希望思甜平安无事,闯过这一关。

“家和,你要坚强,你坚强思甜就坚强,我已经跟医院说了,让全院最好的医生,要不惜一切代价,全力抢救。”

“谢谢你们,谢谢。”

“家和,你看这是不是要告诉陈书记?是我们……”

“不,等思甜出来再说。”

“对,对。”

家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是的,他需要冷静,需要镇定,更需要站起来,他要像父亲当年一样,将所有的担子挑在肩上,埋在心里。

抢救室外,时间都不是一秒一秒度过的,而是将秒分开来,如游丝地滑过指尖。漫长的等待,足足9个小时,32400秒。许家和却感觉像是过了数年,思甜与他的过往历历在目:清晨的自行车,午后的图书馆,夜晚的常青树下……春天的风,夏天的雨,秋天的叶,冬天的雪……

“病人家属,谁是病人家属?”

“我,是我,我是病人家属。”

许家和从过去抽离了出来,呐喊着,咬着牙,往前走,抢救室外的人们让出了一条通道,待家和通过后围拢了过去。

“都散开!不要聚在一块!”

“医生,医生,思甜怎么样了?”

他的嗓子像是塞了一把沙子,变得沙哑,低沉,几乎是憋了半天才发了声音。

“病人经过抢救,情况基本稳定了。”

顿时,抢救室外的人们释然了,举着的双手不停地抖动着,嘴里一致地说:谢谢老天,谢谢老天。有的人像被戳破了的气球,瘫坐在地上,有的喜极而泣,哭了起来。

“病人家属到医生办公室来一下。”

去往医生办公室的这条路,许家和觉得走过,此时的他,终于体会到了父亲当年的举步维艰,那个对他一生有着重要影响的人,走着走着,突然就衰老了。

“你就是病人家属?”

“是,我就是。”

“你怎么这么不负责任,病人都怀孕三个月了,作为家属,你就不知道?”

许家和突然想起了生活中思甜呕吐的细节,他想过,但没有问过思甜。他怎么就没有问呢?深深的自责感从脚到头贯穿着,心中更像寒冬的风一样,呼号着。

“我…我…”

“病人遭受了剧烈地撞击,肋骨骨折,与内脏的距离毫厘之差,虽然死死地护着腹部,但冲击力过大,为了保护婴儿,病人才受了严重的骨折,但婴儿没有保住,而且……”

“医生,而且什么?是什么?”

“病人的子宫严重受损,以后怕是再也怀不上孩子了。”

“什么!?”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后,许家和送走了思甜同事,独自一人坐在椅子上,等待抢救室里的思甜醒过来。此时的他面如死灰,心中更是五味杂陈,不管如何,思甜总算度过了难关,可是再也要不成孩子,他该如何给思甜说,如何给她爸妈说,如何给老家的人说,思甜是很爱孩子的。许家和抱着头痛哭了起来,这个男人,多么的无助,悔恨,如果他跟着去,思甜就不会成这样,许家和啊,许家和,你怎么这么自私。

“家和,扶我起来,我想到外面走一走。”

“思甜,医生让你卧床休息,听话。”

“妈,我都一个月没下床了,快发霉了。”

“那慢点,就走一会儿。”

“老陈,过来,把轮椅推着,思甜累了就让坐轮椅上休息一阵。”

“爸,没事,你忙你的,有家和在就行了。”

“思甜,你这孩子,从小就这样,嘴硬。”

午后,家和搀扶着思甜,一步一步走着,思甜全力吮吸着屋外的新鲜空气,久别的阳光柔和的照着,她的脸上出现了久违的红晕。

“思甜,累了,就坐一会,得慢慢来。”

“家和,这段时间,你都瘦了。”

“我没事,只要你平平安安,好起来,比什么都强。”

“家和,孩子……没了,是我没告诉你。”

思甜说着就留下了眼泪,她全力保护孩子,但最终还是没有保住。

“思甜,不哭了,伤身体,你不要这样说,孩子以后还可以生,你是最重要的。”

“家和,我……”

许家和知道思甜再也不能要孩子了,但他不能告诉任何人,只能深深地埋在心底,只愿思甜好好的,就是最好。

“家和,暑假回不去,等过年咱再回,去看爸妈。”

“好,只要你高兴,走哪我都陪着你。”

“那可说定了,走哪都陪着。”

8

腊月了,天空已经灰蒙蒙好几天了,直压的人喘不过气来,人们都焦急地等待着一场大雪的降临。空旷的路上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也都是捂着耳朵快速地回到窑洞,好像生怕耳朵冻掉了。街头巷子里,有几只流浪的土狗在不停地打转,不时发出嗷嗷的叫声,天太冻了,连长毛的动物都快撑不住了,更何况是人。再加上呼嚎北风的推泼助澜,整个玉镇陷入了一片沉寂,流经镇区的玉带河早已封冻,好几处突出石崖上的水流,结成了乳白色的冰塔,越堆越高,直到看不见水流出的地方才停了下来。

“怀盛,怀盛,不是叫你了,没听哈?走,到街头接思甜、家和走。”

“来了,大哥,家和今儿回来了?”

“是了,回来了,说是到城里了,坐上了班车,估计一阵就到了。”

“怀昌,怀昌,来,把这两个袄子和帽子拿上,冻了,让娃娃们穿戴上,暖些。”

整个玉镇是依山势修建的,早些年的土窑洞大多集中在沟里,随着生活变好,人们从沟里搬出来,打窑,烧砖,箍新窑,怀昌和怀盛的窑洞离街道还有一段路程,还得上一段坡。

“大哥,班车来了,快,衣服。”

“爸,二爸,你们咋来了?”

“太冷了,我就和你二爸下来接你们。”

“思甜,赶快,把棉袄再套上,城里没这么冷吧?”

“二爸,把你和我爸麻烦的,还下来接我们,别说,还就是冷了。”

“家和,你听,思甜都会说老家话了。还有你了,赶快把棉袄套上。”

“怀盛,快提东西,咱回,思甜,走,回个吃饭,你妈做了你最爱吃的洋芋叉叉,还有麻汤饭。”

家和拉着思甜走在前面,怀昌和怀盛走在后面,一路走着说着笑着。许家和偶尔回过头来,站着看一看,好久没有回来了,但依然是熟悉的、亲切的,他很庆幸玉镇在发展中将一些元素保留了下来。出去的人,归来时,可以走一走,看一看,摸一摸,甚至是闻一闻这里的空气,就知道是回家了。

“思甜,回来了,快,进来,把鞋脱了,到炕上去,暖和。”

“妈,不冷,我给你帮忙。”

“思甜,不用,赶紧上炕,坐车也坐累了,饭好了,咱吃饭。”

窑洞外面零星地飘起了雪粒,渐渐地大了,扬扬撒撒,不到一锅烟的时间,便覆盖了玉镇的山沟仡佬。穿镇而过的玉带河,成了一条雪龙,朝着东方延伸。远处连绵的山,被雪覆盖,换去了灰色,显得高大俊秀。

“家和,还是妈做的好吃。”

“当然,咱妈的手艺那还用说,来,思甜,喝碗麻汤饭,你才会忘不了。”

“思甜,只要你爱吃,妈把老家的饭样样给你做一遍。”

夜晚,雪依然下着,怀昌一大家子人坐在炕上,拉着话。

“妈,二妈,这是我给你们买的围巾,来,试一下,看好看吧。”

“思甜,你的眼光真好,这个贵了吧,城里挣钱不容易,你留着花。”

“没事,二妈,我常不回来,回来了,心想着给家里人买些东西。”

“家和,思甜真细心。”

“爸,二爸,来,试一下袄子,看合适吧。”

“思甜,还有二爸的?”

“当然有,咋能没有二爸的。”

“你看看,思甜可是把咱这一大家子装在心里了。”

“二爸,你哭啥了?”

“我高兴。家和,你以后敢不好好对思甜,我第一个不饶你,到省城撵你去,不要忘了,我可是去过。”

“二爸,看你说的,我还能不对思甜好。”

“帅帅,佳佳,来,试哈这两双鞋,看合脚吧。”

“快过来,叫嫂嫂,不叫就穿不成。”

怀盛故意跟他的两个孩子开起来了玩笑,逗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这个年,思甜与家和过的很充实,他俩整日忙于工作,好久都没有这样松下来,认真地过个年,等到了正月十五还有转九曲、扭秧歌,那时会将整个过年的气氛推到顶点。

十五早上,河的对面传来了悠长的歌声--

一对对那个鸳鸯水那上飘

人家那个都说是咱们两个好

你要是有那心思咱们就慢慢交

你没有那个心思呀

就呀嘛就拉个倒

……

“家和,真好听。”

“嗯,很好听,咋个都听不够。”

十五晚上,玉镇广场上灯火通明,人们都早早聚在了一起,随着唢呐、锣鼓声响起,鞭炮在地上乱窜,由秧歌头带着,排成了一条长龙,进入了九曲。

“思甜,走,跟着我,咱们也进去转一转。”

“家和,我不会。”

“这没啥难度,跟着就行了,走吧。”

许家和拉着陈思甜的手,走进了九曲,随着人群向前涌动着。这九曲弯弯曲曲,不正如生活一样,有头也有尾,但过程总是曲折复杂的。走进九曲,仿佛是走进了人生的征途,会苦,会累,但不能停息,要走下去,要一直走下去,才能找到真正的出口。

“家和,你知道你第一次喝醉酒说了什么吗?”

“啊?什么?你说什么?”

“你第一次喝醉酒说了什么话,你想知道吗?”

“思甜,你还记得?那我说了啥?”

“你说,操他妈的生活,我要弄死你。”

“啊,真的?”

“真的,还能有假。”

一时间,许家和仿佛又回到了刚进省城,刚进校园的那段时光,他在那里是多么的格格不入,但是都挺了过来,他相信,未来,他还是会挺过去的。

“家和,不要愣着,快跟上。”

“来了,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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