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树

1

随着锯子来回抽拉，院子中那棵枝繁叶茂的梨树应声

倒下了。不远处还有李虎娃一声高过一声的痛哭，他一屁股坐到地上，手紧紧地攥着，似乎能捏死一条蛇，脚不停地蹬着黄土，尘土飞扬，最终被倒下后的梨树带来的漫天飞尘淹没了。

秀芹急了，用手抹了抹脸上的尘土，把围裙往边上一扔，手直直地指着砍树人。

“老娘今天就不要脸了，树能砍了！可不要碰上我的娃！娃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

增富倒是利索，一个箭步冲过去，将虎娃从飞尘和烂叶中提出来。庆幸的是虎娃一点事都没有，他也不哭不闹了，但脸色却由涨红变成了土色，嘴唇上盖着一层厚厚的泥土，脸颊挂着的泪珠，落在土里，便不见了踪影。

他一个人蹲在窑洞根，不愿吃饭，更不愿意说话，过了一阵，竟然睡着了。

虎娃在班里学习成绩特别好，每次考试都能够得到老师的表扬，再加上虎娃为人仗义，小伙伴们都推举他为班长。小小年纪的他，却将班里大小事务管理得井井有条，俨然有了“家长”的责任和担当。

夏季，黄土高原的气候酷热难耐，学校窗外的几棵柳树，灰蒙蒙的，仿佛是用尽最后的气力与火红的太阳做着抗争。土路上过去一辆拉猪的三轮车，哼哼唧唧地消失在飞扬的尘土中。教室里，上着自习课，学生们一个个支着胳膊，跟“瞌睡虫”你来我往的打斗着，但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匍匐在桌子上呼呼睡去。然而，虎娃却坐得挺直，手里拿着《舒克和贝塔》漫画书，看得津津有味，他想打口哨，刚凸起嘴，环顾四周，脖子一缩，硬生生将嘴合拢。

同桌路小莉估计是梦到了最近火爆的“白眉大侠”，胳膊一甩，将漫画书打到了地上，睡觉的同学都被惊醒，一个个如饱食的鹅一样，伸长脖子，一致望向门口，然后目光一转，教棍还在讲桌上，还好是虚惊一场。

“虎娃，多亏了刚才那一招，才将徐良解救了”。

“徐良还需要你解救，今天晚上就知道是谁救了他。”

路小莉竖着食指。朝着虎娃背上点了一下：本女侠宣布，你可以爬在桌子上了。虎娃朝着她扮了个鬼脸。

2

虎娃和增富提着一个大黑袋子出现在教室，同学们都围过来，就连平时不爱凑热闹的也聚拢过来，想看看虎娃这次能变出啥宝贝来。只见虎娃用双手的拇指和食指，像剥鸡蛋那样，小心翼翼地解开袋子，就在大家望眼欲穿时，出现在眼前的依然是一个黑色的袋子。

“虎娃，能不能别磨蹭了，快点打开啊！”

“该不会里面全是塑料袋吧，你不会又在糊弄我们吧。”

“说这话的，一会儿可不要后悔啊。”

大家屏息凝神，都想知道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他打开袋子，呈现在眼前的是今年第一批成熟的梨子。袋中的梨一颗颗水灵灵的，大小均匀，个个光滑，绿的发亮，似一颗颗绿宝石镶嵌在黑色的夜幕中。

路小莉使劲钻到前面说：这种梨我前年在虎娃家吃过，太好吃了，比我家的好吃多了！说着便拿起一颗吃起来，那清脆的声音弥漫在整个教室，挑逗着每个人的味蕾。

虎娃给每个人分了一颗，并嘱咐最好在上自习课前吃。有的压抑不住，一拿到手，便大口地吃起来，一边吃着一边说：虎娃，你家的梨树下面是不是有蜜罐?咋就这么甜呢!有的则低声说：这比上次在虎娃家偷摘的好吃多了。对于树下有蜜罐的说法，虎娃半信半疑，他可舍不得刨开树根一看究竟。

当天的自习课，除了虎娃，还有好些同学都没有睡着。下课后，都在议论，最后一致认为路小莉不会点穴功夫，都是梨的作用，虎娃已经养成了不瞌睡的习惯。整个夏季，虎娃时不时跟同学分享着梨，也盼望着明年梨树能够开更多的花，结更多的梨。

3

夏季，随着梨子逐渐熟透，几乎每天的傍晚时分，虎娃家院子的梨树下面都坐满了街坊邻居，再加上这段时间“白眉大侠”热播，其拥挤的场面不亚于观看一场露天电影。所有人的目光聚焦于一台17寸“黄河”牌黑白电视机，凡是来看的，虎娃他爷爷老李头都毫不吝啬地将梨子洗净，让大家边吃梨子边看电视。每次看到精彩处，虎娃就张大嘴巴狠狠地咬一口梨子，因为他又学会一招，足以在同学中进行对打炫技。

整个夏季，老李头都乐呵呵的，就连经常隐隐作痛的老胃病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见了人就说：还是人多了热闹，梨子都比往常甜。

第二年开春，果然如虎娃想的那样，院子中那棵梨树开了满树的梨花，甚至看着要枯死的枝条都开出了花，虎娃看着，心里乐了。同学们也都期盼着，在闷热的夏季能够吃上如蜜一般的梨。

期盼中的日子是难熬的，到了5月，梨子膨大，挂满了枝头，一阵风过去，沙沙作响，梨子仿佛银铃一般，闪闪发光。虎娃每天都站在树下仰望，直到脖子实在困得不行了，才摸着僵直的脖子，满足地离开。

眼看着梨子就要成熟了。一天，放学后，院子中，大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梨树下，声音嘈杂，你一言我一句，都在却说着老李头不要把树砍了，都不停地惋惜，这么好的梨树砍了多可惜啊！

虎娃，一口气跑上坡，扔下书包，就往人堆里扎，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好不容易挣扎到树根底下,看到锯条已经没入一半，他嚎啕了起来。

“爷爷！爷爷！每次梨子熟了，你比谁都高兴，为什么突然就要砍树？”

老李头顿了顿，眼中充满着不舍，但当他转过头，看见那颗梨树时，眼神便又一次坚定起来，喊道：砍，必须砍，现在就砍。大人们为之一怔，也都四散而去。街坊邻居们都知道老李头的倔脾气，只要是他决定的事情，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虎娃知道，小时候调皮，和小伙伴们比赛爬树、荡秋千，没有少挨爷爷的打。他哭着哀求爷爷：爷爷！让我爬最后一次树，行不行？还没等爷爷同意，虎娃便脱下鞋，不到一会儿的工夫，就爬到了树梢。老李头仰望着，似乎看到了熟悉的一幕，当年是他亲手栽下这棵树，看着它慢慢长大直到挂果，这棵梨树记录了他和街坊邻居太多的喜怒哀乐。

秀芹见虎娃爬了上去，围着树跑，急的团团转。

“虎子！娃啊！你可小心点，踏实了再往上爬。”

虎娃在树上摘了一颗梨子，手撩起短袖不停地擦着，尽管梨子还略显生涩，他还是含着泪大口大口地吃着，直到吐了，依然不停地将梨子往口里送。最后，梨子憋了满满一口，脸都憋红了，才喘着气从树上下来，瘫坐在地上，一边呕吐，一边听着锯子抽拉的声音。

4

往后的日子，过得也快，院子里再也没有了欢声笑语，老李头在梨树被砍的第三个年头也因为老胃病去世了，虎娃也渐渐地模糊了伤心事，但唯一一点就是不吃他妈擀的面条。砍倒的梨树被木工拿去做了好几根擀面杖，爷爷给每家分了一根。对此，虎娃的内心深处一直还存有疑问。

晚上，已经上了初中的虎娃写完作业后，秀芹与他拉起话来。

“虎子，你知道你爷爷为什么要砍掉梨树吗？”

“妈，你快告诉我，快啊！”

“好，好，干什么都是急性子，你奶奶说，就在砍树前一晚你爷爷做了一个梦，梦见梨树着火了，他不停地往梨树上泼水，都没有将火扑灭，最后火势蔓延，直接烧到了窑洞，你爷爷惊醒后，口中仍然不断喊着把树砍了，快把树砍了！”

“树砍了之后，你爷爷便不愿意在院子里住，嫌睡觉的时候，再也听不到梨树沙沙作响的声音，搬了出去，变得沉默寡言，最后老胃病也越来越严重。”

听着听着，虎娃安静地睡着了，他想了很多场景，最终说服了自己，同时也从内心原谅了爷爷。

那根擀面杖，成家时，秀芹给了他，虎娃倍感珍惜，因为再也没有什么能让他想起童年往事，也没有什么能让他感受到时代的变迁。每次媳妇擀下的面条，虎娃都能够吃好几碗，他能感觉到面条中有梨子的味道，像蜜一样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