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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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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2024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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芡梗

在市场上看见芡梗,倍觉亲切,一些往事浮现心头。买了一把回家,炒熟,端上桌。妻子吃了一口,说,你今天做的这道菜,没有上次炒的好吃呢,软绵绵的,炒太熟了,一点也不爽口。我正想告诉她这道菜与上次的不一样,并与他们讲述我与芡梗的故事,却见妻子与孩子聊得火热,插不进去话,几次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等到他们终于聊完了,那碗芡梗已被他们吃掉了一半。

我说亲们现在我终于有机会可以与你们说说这道菜了。

“你们知道这道菜是由什么做的吗?”

“藕笋呀,你常做的,我们也爱吃。”

我摇摇头。

他们又吃了一口,的确跟藕笋不是一个味。藕笋硬,脆而爽口,而这道菜却是软绵绵的。

这是芡梗,就是芡的茎。

那么芡是什么呢?

芡属睡莲科,一年生水生草本植物,它的叶子长得像荷叶,不过却是带刺的,叶、茎都长有刺,在我的家乡湖南安乡的水塘,沟渠里很容易发现它们的身影,都是野生的,与荷生长在同一水境里,俗称刺莲藕、假莲藕、湖南根。不过,它们的根部只有须根,不会长出像莲藕一样的块茎。它们也开花,结出果实,果实叫芡实,外皮有刺,像个小刺猬,种子的仁可以吃。果实呈圆球状,尖端突起,形如鸡头,所以俗称鸡米果,有健脾益气、固肾涩精的功效。据说鸡米果为苏州葑门南塘特产,每年中秋节前后上市,在苏州有“南塘鸡头大塘藕”的美誉。清沈朝初在《忆江南》中这样写芡实:“苏州好,葑水种鸡头,莹润每疑珠十斛,柔香偏爱乳盈瓯,细剥小庭幽。”我家乡的芡却并不比苏州的逊色。

我的妻子是北方人,孩子从小在干旱、缺水的北方长大,他们自然没有见过芡。而我们今天吃的这道菜正是芡梗。芡的茎从淤泥里长出来,直达水面,可以长到几米长,和藕笋一样中间也有孔有丝,别看芡茎周身长满了刺,内里却极脆弱,撕了皮后,脆,嫩,易断,可以生食,也可以炒熟了吃,生时脆,炒熟后就变软了。

与藕笋相比,芡梗价钱上也便宜得多,仅是藕笋的三分之一,炒这么一碗也就两块五毛钱。

我小时候生活在农村一个叫紫金渡的地方,我家屋后有一条河叫栗林河,河上还有一座桥叫友谊桥。父母都是农民,家里比较穷,农村人除了种地也没有什么收入来源。父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也没有多少精力与时间来管我们。放学后,我们自由得像风一样,尤其是暑假,而这时正是芡生长最旺盛的时期,也是踩芡最好的时机。为什么是“踩”芡而不是“采”芡呢?

安乡地处洞庭湖平原,地势平坦,海拔低,多江河湖泊,是有名的鱼米之乡。我那时大约十岁左右,姐姐也就十二、三岁,我们和村里的几个小伙伴一起相约去踩芡,说是相约,其实是不约而同往。芡生在池塘,塘里有荷,还养有鱼,荷是种植的,属集体财物,不能采摘,唯有芡是野生的,地位类似于稻子里的稗子,会跟荷争营养争空间,所以可以踩。我们先是站在岸上观看,看到哪里有芡就下水去踩,水有深有浅,有的地方过腰,有的地方齐颈。我们试探着水深,小心翼翼地靠近芡,因为芡全身都长有刺,只有淤泥中的根须没有刺,靠近后就用脚摸到芡的根部,也是小心翼翼的,然后将脚丫伸进淤泥中用力一挖,一兜芡就连根带叶浮出水面。我们握着芡的根须将芡拖到岸上,去掉叶子,只取走芡的茎和果实,也会将一些熟透的芡实扔回到池塘里去,待来年长出新的芡。

一兜芡有大有小,大的有十几条茎,茎长,也粗。芡的生长有个特点,就是它的叶子是浮在水面的,不像荷叶能出水,因为芡茎没有荷梗硬,力度不够。为了踩到大一点的一兜芡,我们也会冒险到深水区,当然也是一步一步移,小心翼翼,试探着走向深水区的芡。也有失足的时候,我就有过这么两次,水都过颈了,我还是不甘心,仰起脸,为的是把嘴鼻露出来呼吸,一点一点往前移,结果踏空了,眼前一黑,水过了头顶,我在水中挣扎,想喊又喊不出来。一次是一个大一点的小孩发现后将我拉上岸,呛了几口水,还有一次我自己挣扎着扑腾到了浅水区。这些我的父母是不知道的,也不敢跟他们说,等过几天就都忘了,又去踩芡。那是夏天,白天是比较热的,但那个时候却从来不觉得热。

芡踩回来,连夜撕皮,芡茎的皮虽然长满了刺,却比较好撕,可以从头撕到尾,刺都长在皮上,撕完皮后的芡茎光溜溜的,嫩且脆,想到能卖钱都不忍咬上一口。去了皮的芡梗容易断,得小心翼翼,将一根长的芡茎折断成同样长短的一小段,用稻草扎成一捆,一捆能炒一碗,能卖五分钱。分好的芡梗用竹篮装好,要放在露天里过夜,为的是保持新鲜。第二天天不亮就起床,提到离家最近的镇上去卖。我们家虽然在湖南,但离家最近的镇却是属于湖北的,叫团山寺镇。这个镇多黄土丘陵,我们四点多钟起床,和姐姐一人提一个竹篮,篮里装着我们昨天踩的芡梗。从我们家出发到团山寺镇街上集市要走两个小时,都是小石头铺的路,那时候汽车很少,运输靠肩挑人扛,也没有路灯,路上行人也稀少,村子里的房屋是扎堆修建的,这里一堆那里一坨,一个村子和另一个村子之间隔着长长的一段荒野。我和姐姐摸黑走在路上,走在这条路上的还有其他的几个也跟我们一样去卖芡的小孩。在这条路上,有一段叫过脉岭,因为这个地方做过刑场,毙过犯人的。走到这段路时,我们就会屏住呼吸,只顾走路,不敢向四周看,但却把身体挺得直直的,壮胆。因为屏住呼吸,所以耳朵特别灵,一点动静都会被放大。有一次,走过这段路时,后面总有声音跟着我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们很害怕,不敢吭声,更不敢回头,大家屏住呼吸往前走,直走到前面的天越来越亮,我们就这样一直走到了镇上。回来的时候才发现那是风吹动路边被丢弃的荷叶发出的声音。

我们来到镇上,天却没有全亮,我们在街边蹲成一排卖芡梗。

来买芡梗的都是街上的居民,他们是城镇人,我很羡慕他们,那时候我就对自己说长大了我要跟他们一样成为城里人。

芡梗一般是一捆一捆地卖出去,如果运气好,会有人过来将一篮子的芡梗都买走,这样买芡梗的人都是单位食堂里的师傅。为了将芡梗卖完,我和姐姐分开摆摊,她蹲在一头,我蹲在另一头。可能是看我小,一个食堂的师傅径直向我走来,让我提着篮子跟他走,他说这些芡梗他全要了。我提着篮子走过姐姐身边时,不小心有两捆芡梗掉在地上,我担心弄脏了,就从姐姐的篮子里拿两捆换掉它们。那个人回头看到了我们的这个动作就问我这个女孩是谁,我说是我姐。他笑了笑说我实在要不了这么多,不然把你们的全买了,你们也可以早点回家。

我跟着他走了一段路,走到一个建筑屋前,这个房子就在街边,大门朝着大街,这个房子的地基很高,需要爬十几级台阶才能走到大门边,他并没有让我进屋,而是叫我站在外面等一会,他从我手上接过篮子进去了。一会儿,他提了空篮子出来,给我几角钱,有一个硬币,我伸手去接时没接住,硬币掉下去了,在台阶上跳了几下,顺着台阶一直朝下滚落到大街上,我追过去将这枚五分钱的硬币拾起来,我回头时看见买我芡梗的人还站在那儿看着我,脸上带着歉意和爱怜的微笑。

我提了空篮子欢天喜地地回到姐姐身边,天已大亮,姐姐篮子里的芡梗已经卖掉了大半,姐姐分一些芡梗到我的空篮子里,我回蹲到我卖芡梗的地方,直到所有的芡梗都卖完。

那时候的街道还不是水泥路,也没有铺沥青,铺的是石板,或者拳头大小的小石头,有些地方坑坑洼洼的,下雨时还会积水。镇也不大,热闹的地方就一条直街,街两边都是商店,有卖种子农具的,有卖衣服布匹的,有卖包子馒头的,有卖水果的,有卖糖果副食的,最引我注意的却是新华书店。

卖完芡梗后,我们也不买东西,揣着钱回家,父母已经下地干活去了,我们在家里等着父母回来,告诉他们我们卖了多少钱,对于我们来说这是多么开心又值得骄傲的事。我们卖芡梗的钱父母是不会拿走的,我跟姐姐的钱也分得很清楚,姐姐赚的归姐姐,我赚的归我,父母让我们把这些钱都存起来,等上学时买笔和本子。我喜欢看书,也挑好了想买的书,但卖芡梗的那天并不会顺便把书买回来,一定要将钱带回来先给父母看,然后才会在将来的某一天专程上街去买回我已经想了很久的那本书。

我把卖芡梗的钱一张张铺平,仔细地叠好,很小心地收起来,过段时间又拿出来看一下。

我们看连环画,钓鱼,放牛,割猪菜,和村子里的小伙伴们捉迷藏,玩游戏,我们忘记了几天前我们在种有莲藕的池塘里踩芡,忘记了失足被水淹而呛水,也忘记了天不亮过过脉岭。

当我向他们讲述这些的时候,他们静静地倾听,妻子微笑的眼睛里有些湿润,而孩子两眼发光,对我说,爸爸你讲的这些怎么跟我小时候在书上读到的故事一样。他们再吃这道菜时,感觉味道发生了变化,妻子说这是她吃到的最好的一道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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