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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黎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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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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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辰冬日杂记

(一)

那日上午出门,阳光稀薄,冬风冷寒。走在住宅交错的巷子中,但见前方十字路口处,一位低矮的老妇身影晃来晃去,显得萧索。我背着双肩包,穿戴还算整洁,她注意到了我。待我走近,她迎上苍老的身样,拿起一盒药询问我。我听不太懂她的吴侬软语,只是听出了“侬”等字眼,她侬啊侬地说着,我判断她是上海周边的人。她穿着深灰色的衣物,看似象是保洁人员,身子只到我的肩膀,倒让我想起老家的奶奶或者长辈。她的头发灰白相间,敷在还算圆润的头颅上。面孔是圆的,透着窘迫,发黄发黑;牙齿和嘴张着,黑洞洞的。嘴倒不是吹火嘴,让我觉得她不是一个是非的老太太。我诧异于在富庶的江浙,竟然还有讲吴侬软语的贫苦人。

她拿起药盒,似乎问我一日吃几次。我看那从医院带回的药,上面的贴纸上印着她准确的姓名以及服用方法,并看到这是一盒治疗胃病的冲服药物,说:“一日三次,一次一袋……”她得到确认,安慰地点头。接着抬起头继续问:“是饭前吃还是饭后吃……”我看上面清楚地写着“饭后吃”,肯定地说:“饭后吃,饭后吃……你吃过早餐后就吃……不要在饭前吃,要饭后吃……”我继续叮嘱她。她似乎得到肯定,说:“医生也是说饭后吃……说是饭后半小时吃……”我说:“那就饭后半小时吃……”她得到肯定,窘迫的脸舒展很多,微笑着不断地说谢谢。我说着没事,旋即抬步往前。好像又想到什么,回身告诉她:“开水不要太多,不然会影响药效……”我不知道她听懂没有。她继续说着礼貌的话,拿好自己的药,矮着身子,准备往阴冷的巷子走去。

她或是租住在附近的某处小屋子里,生活困窘,饮食无规律,遂得了胃病。这一盒药物或是需要几十块,对于她来说,是一笔不小的花费,且关系自身身体健康,故颇为重视,在医生叮嘱之后不放心,服药以前站在冬风阵阵的巷子里寻找值得信任的人再次确认……

江南自古富庶,不想仍有此老妪苟且生活,那在更为广阔的并不富庶之地,又有多少如此老妪般老人,过着令人想不到的更甚的苟且生活呢?反观自己,不也苟且在这都市的一隅;这都市又有多少如我般苟且的青年人、中年人呢?更为广阔的地方,又有几何?

呜呼,哀民生之多艰!再想,人活一世,如蜉蝣般转瞬之间,无谓欢苦。当活在今日,当勉励,顺其自然。

(二)

近日忽忆起多年前的一位红衣女性。

那是2013年左右的事情。那时我还在郑州读书,暑假经一表姐介绍到南阳一家具城做兼职,主要就是到住宅区向业主推荐家具城主办的家具节,也就是促销活动。来做兼职的多是放假回宛的大学生。这家具城老板是一温州女性,多年前来宛创业,背着自己打的家具沿街向商户推荐,极其用心,做到了现在的大体量。在当时的南阳,其家具厂及家具城在业内可谓首屈一指。该温州老板多年前曾聘请一位平顶山籍的女经理,便是我要说的这位女性了。

我记不得其名姓了,只知道那时大家都某总某总地叫着,我也那般叫,丝毫无有不愿意,全是心服口服地称谓。其自述家中兄弟姐妹众多,其为姐,父母欲让其下学,供弟弟读书。此女经理不肯,在父母的反对下先是在河南商专拿到大专文凭,接着赴北京清华大学读管理类硕士并取得学位。后来被温州女老板相中聘为经理,家具厂家具城一应大小事皆由女经理过手。彼时女经理已经在南阳安家落户,生活滋润。

此女经理长相端庄修拔,常穿一长红裙示人,声色温柔坚定,举止慈威并重;面色红润透白,头发浓密,扎一马尾,颇令人尊重。其管理模式最为人信服,善于发现每一位同事的优点并给予肯定,并将此人置于最能彰显其能力的岗位,使其发光发亮。那时家具节即将到来,为了团结军心,每位兼职的大学生每日都要写一封鼓励信给队友,我是美术出身,将鼓励信画成了画,各类美术设计元素层出不穷,家具城全职兼职员工皆称赞。一时间我被诸位称为才子。才子之名渐渐被女经理听闻,对我也是褒奖有加,并给我增加更多美术任务。这极大地鼓舞了我。除了对我,该女经理对其他员工亦是疼爱有加,每次开会均给予诸位莫大的鼓舞,如班主任一般,不拉一人。但其也是赏罚分明的,遇到员工犯错也绝不姑息。这收获了人心。也因此,士气极其高涨,最终家具节取得圆满成功。

家具节期间,有附近家具城眼红,告至工商局称家具节占用了公共道路。旋即工商局人员到来,时正下雨,女经理仍旧一身红衣出门,撑一把伞,独自往路边工商局车辆而去。对方开了车门,女经理已将一只穿了高跟鞋的脚登上了对方的车门槛,轻声地唤着哥,陈述事实,表示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并表示改日请对方吃饭。这一招柔中带刚,令对方无可奈何,言语几句,便哈哈笑着驶开了。那时我站在家具城的前沿底下,目睹了这一切。这让我明白,单单管理好内部还不够,还要有应对外部干扰的能力。显然,女经理游刃有余。她象是一位端庄的大姐,也象是一位老板,更象是一位女杰。

我佩服她,一直到现在都是。毕业以后我混迹大城市,各类老板形形色色,可谓见了不少。

大多数老板更愿意做无形大手,在幕后搅动风云,使员工互相猜忌内斗。这在“商场如战场”“兵不厌诈”的理由下是成立的。但我总觉得以德服人才是最高明手段——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这位女经理正是以德服人的典范,且柔中带刚、方圆皆应,可谓凤毛麟角。我不知道她现在是否还在南阳那家家具城工作,或者自己创业做了老板。我总想起她。

(三)

很多年前,我在位于郑州的中州大学读书,常常去发传单补贴生活费用。发传单要到高速收费站,站在安全岛靠近收费亭的地方,向往来司机发放。一次,为我们提供发传单兼职的广告公司派我们去一家汽车店做兼职。这家汽车店在城郊,说是搞活动吸引顾客购车,期间将会有赛车手前来表演赛车。我们兼职的学生去做所有打杂工作。到了目的地,便听人讲今日的主角赛车手非常优秀,是南阳人。当时,我正和同伴在偌大的场地上布置赛车表演的赛道,一位穿着红白色赛车服的青年男子走来,他瘦高个子,衣着潇洒,气宇轩昂,面容阳刚又白皙。远远看去一种超强的气场袭来,像是偶像剧中的人物。他颇有些冷酷地走近我,站在那里潇洒极了,问我:“你是哪里人?”我回:“南阳……”继续追问:“南阳哪里?”我回:“唐河县。”他或许从其他人那里知道了我的来处,我常常来这家广告公司做兼职,带我们来的司机及同伴彼此都是熟悉的。他定定地看着我,我感受到他的凌厉。当时我还是苦涩的学生,生着满脸的青春痘,衣着也是朴素甚至破旧的。我感受到他的不屑,但更多的是一种激励,一种剑刺自尊的激励。南阳自古出圣贤,“此地多英豪,邈然不可攀”用在这位赛车手身上更为恰切,而用在当时的我身上,真是羞愧至极。几天的活动下来,我们反复见面,他始终透着凌厉的激励,另外在看出我的自尊及傲骨后,他亦表示出欣赏,眼角眉梢带着友好。后来,活动结束,我们没有再见过面,只是他邈然不可攀的气宇,时刻出现在我的心上,一次次刺伤我的自尊,也一次次地激励着我。

又过了很多日子,大概是几个月吧,好像是从夏天到了秋天。那时我被广告公司派到郑州东侧城郊的柳林收费站发传单。那收费站附近生着一株株断头柳,太阳西沉时极其美丽,有着宋画的诗意。那日到了下午后半晌,我正百无聊赖地倚在收费亭边发传单,不想后面的汽车车窗徐徐打开,一个人的头透出来,到了跟前我递上传单,他伸出脸,我心下一惊,是他!分别几个月,不想竟在这里遇见,我万分羞愧,当时便红了脸。不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发话了:

“你怎么还在这里发传单……”眼神中依然透着凌厉,凌厉背后依然是一种同乡的关怀和激励。我更加羞愧了。他没有收传单,我低下头,盼着他赶紧开走。他开着他威武的赛车走了,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久久不能平静……过了很久我才抬起头,并站直了身子,继续我的兼职工作。

很多年很多年过去了,那是2013年左右的事情,距离现在至少也有十年了。十年间,他硬挺的白皙的面容以及潇洒的身影不断地出现的我的脑海,让我羞愧,也让我振奋。不知道他现今如何了,我想仍是那位邈然不可攀的男子。而我呢,还是那个有些灰头土脸的男孩,只不过稍稍长大一些年岁,心理稍稍成熟一些。不过,行走社会这么多年,我自问自己,虽并未为家乡南阳争光,但至少未为南阳丢脸。

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我,如果他能看到这段文字,我想告诉他:“我从未忘却你的激励,我也会成为你那般邈然不可攀的人的……”

一日我被广告公司安排到郑州市西北方向江山路附近的一个收费站发传单。中午便到附近找寻饭店吃饭。收费站附近有一处类似城乡结合部的地方,路两边有着三三两两的饭店或理发店,也有些废品收购站,但人烟稀少。正是酷暑,太阳照在水泥外墙上,生硬的热。与同伴散开,我看到阳光下的路边有着一个支了凉棚的小摊。凉棚颇考究,后面是民居的外墙,左右两面裹得很严实,正面立着一个“襄县焖面”的红色招牌。老板中年男子,敦厚的脸及身形,穿着洗了又洗但干净朴素的西裤POLO衫,配腰带,毛巾从脖子两边垂下来,正在忙活。襄县位于豫中,与豫西南我的家乡南阳风俗相近,这焖面不只襄县有,我老家南阳也有,而且从小吃到大,是我的最爱。因此看到这焖面摊,心中极亲切。老板看我走近,招呼进来坐,并报上焖面价格,大份十元小份八元的样子。看到已有附近做工的壮年两三人坐定在吃,但见面色油亮,内里豆角鲜绿、猪肉亦油亮;再看老板掀开的小炒锅,内里正做着一份新的焖面,热气腾腾,滋啦作响,面香味肉香味菜香味齐齐飘出,便坐定要了一大份。虽是热暑,但凉棚里开着风扇,桌椅皆净,且老板温和顾客友好,倒使人心平气和。

老板开始为我做焖面了。小炒锅一直未停过,刷洗过后坐上锅,再次打开煤气,顷刻间锅便热气腾腾了。接着续猪肉,翻炒后加入葱段姜丝,继续翻炒;继而加入豆角,翻炒续水,炒至七八成熟时将部分酱汁倒出置一碗备用。接着开小火,在菜上续上新鲜面条,盖上锅盖,便开始焖面了。火候、时间根据菜量面量来定,一切由老板把握。接近尾声时,将事先盛出的酱汁轻轻匀在白面条上,一为入味,一为上色。再盖锅盖焖少顷,关火,掀盖。老板左右手各执一双筷子,开始将面及菜挑起轻抖,保证面与菜均匀结合且不坨。最后盛盘,一盘新鲜油亮的焖面便做好了。老板与工人们闲聊着,自称自己的焖面是襄县焖面,自己虽不是襄县人,但这焖面技术确是在襄县所学。

不管襄县焖面还是南阳焖面,其实并不难做,路数也大同小异,乡间村人皆可为之。在家之人,吃焖面为了果腹,出门在外之人,吃焖面亦为果腹,外加一个寻找家乡味道。焖面技术在哪学的并不重要,只要做出来健康,吃了对人身体有益,便是好焖面。这襄县焖面确实不错,色香味俱全,且价格实惠分量足,朴实厚道,是值得一记的。只不过有一点不足,便是油水太多,吃过后油腻上泛,不美。想来店家为了招徕顾客故意多放油,让顾客勿要忘怀。我因老板及其焖面的朴实厚道一直未忘记这家路边的襄县焖面。这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家路边的焖面店应该早已不在,那城乡结合部的都市村庄应该也早已拆迁。不知那老板现今还做不做他的焖面了。

那日在襄县焖面,吃面的间隙,一位身材矮瘦、面黑的工人带着一个小孩子走了进来。工人衣服破旧,上面附着着些石灰及涂料,那孩子圆头圆脑,十分可爱,看去有十岁左右,穿着小孩子的衣服,身上也沾着些石灰,看去是和那工人一起做工的。他并不开心,与工人也不热络,并无眼神交流。他坐上了高高的圆面椅子,低着头不说话,只等大人安排吃食。大家都诧异地去看那孩子,本是上学的年纪,怎么就出来做工了?这大人是他什么人呢?有人窃窃私语,有人问起大人小孩是他什么人。回复都是模棱两可。小孩子只是低着头,抑或抬起头看人,虽可爱,但眼神面孔中透着戾气。我一直未忘却这家襄县焖面,以及那个可怜的小男孩。

(四)

清冷的冬日,我到灵隐寺、飞来峰景区、净慈寺等寺院礼佛。先是到了飞来峰景区及灵隐寺,看了景区内的露天石窟,石窟雕凿着诸多佛像,呈现石青色,依山而凿,一大片过去浩浩荡荡,比之寺院内塑了金身的佛像,此地佛像在香樟等树的绿色掩映下,透着朴野之气。佛像高高地凿在山上,笑着、端庄着,看着从其身边走过的俗世众生。此处佛像顶多接受信众合掌鞠躬,或是受到置于脚下石柱上的几枚硬币,未受到如殿宇内金身佛像的鼎盛香火及跪拜。且终日风吹日晒,我为此处佛像叫苦。更该叫苦的,是石洞内的佛像,由于过低,甚至直接凿于地面脚边石头上,石洞内的佛像损失惨重,首手被毁者多,只留下躯壳及逼真衣物留于石上。当时气温颇低,洞内人流不断,光线冷蓝,点有黄灯,倒有着些温暖之意,似乎也在温暖被毁佛像。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元代水月观音坐像,其被凿于凹洞中,身形端庄,面容圆满慈悲,冠饰繁复,虽是石头却显尊贵;头后石上是一片朱红色的圆,时间久了色彩褪去,愈发显出古色。黑暗阴冷的洞中,一只大灯透着黄光从下面照上去,水月观音低头闭眼任人合掌礼拜。其实搬张椅子拿起斧头很容易便能凿到这尊观音,但当时的人没有这么做——他们也被观音震撼了吧。

又去了灵隐寺,此地殿宇及佛像更为恢弘巨大,柱上楹联颇丰。但各色人物来往,寺院颇为拥挤。佛像巨大庄严,但人群中透着各色浊气戾气,以及妄念——这其中也有我一份,佛光似乎蒙了尘。各色人等你来我往地敬香,义工面无表情地收拾残香,导游在大殿外张牙舞爪地给一圈游客介绍如何礼拜佛像……大家好像都很忙。匆匆礼敬诸佛像我便出了寺,我想每日看着这浊世俗物,佛菩萨应该也很累。寺外有一壑雷亭,有楹联:雷不惊人在壑原非真霹雳,泉能择物出山要有热心肠。

进了净慈寺,正是冷冷的上午,不管是义工还是僧人,脸上都带着冷气,甚至戾气,让人不忍多看多待。倒是一位象是来交流的外来僧人,面容身形俊秀自在,让人觉得他出家前是一位潇洒书生。大殿内一尊地藏菩萨圣相巨大,是我见过的最大的地藏王菩萨,恭敬礼拜。我一直对于杨万里的《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记忆犹新,故将净慈寺列为必去之寺,不想此次前来,竟不遂心。不知是否是我心蒙尘,故看人也蒙了尘?

后来还去了法喜寺,当时大殿诸门皆关,众僧正在做佛事,里面热闹非凡,隔着棉布帘子,可以看到里面的片片黄褐僧衣。礼拜侧殿一地藏菩萨时,门边内侧坐着一位僧人,正在诵经,不知是否是《地藏经》,四处嘈杂,我听不清楚。他生着圆扁脑袋,面容宽厚朴实,让人觉得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那时已是下午后半晌,天色阴沉且冷,只觉得大殿外的香炉冒出的烟也是冷的;那远远近近的诵经声,透着些慵懒。

过了几日,一个周日下午,再去灵隐寺。此时距离腊八节不远,前来礼佛上香者更众,熙熙攘攘。除了国内同胞前来,还看到几位俄罗斯朋友,由中国导游带着,介绍大雄宝殿里的释迦牟尼佛。几位俄罗斯中青年女游客皮肤极白,看上去很安静,有一位年龄看上去最小的女孩子的肤色像极了东北女孩——白润水滑。导游操着流利的俄语介绍,言语中不停地出现“菩提”“菩提”,以及“独占鳌头”。站在巍峨的佛祖脚下,几位俄罗斯游客学着佛祖比拈花指,并用眼睛朝周围水泄不通拜佛的中国同胞看去——老人在拜、中年在拜、青年在拜、小孩儿也在拜。她们被环境感染,抬起头看着,眼中生出一种庄严和恭敬,像是更远北方的使者,穿梭在这十几亿人口的大国,惊异于这十几亿人是如何秉承着民族文化,喜怒哀乐又颠沛流离地从古代走到了现在。

当时,“佛法同源”第二届杭州佛学院与韩国东国大学艺术交流暨杭州佛学院艺术院2024届毕业展正在寺内举办。挤在人潮涌动的展厅内一一看过,佛学院多是佛菩萨的国画作品,构图造型都十分准确,一走近便觉佛光满面,充满东方韵味,极其自在;并非袒护本国画作——相反,韩国方面的画作则一言难尽——除了署名教授的线描佛像高雅准确外,其他布面油画虽然色彩构图尚可,但充满中西杂糅的混乱感,这固然是作者的创新,但似乎偏离了佛之本源,与佛寺有些格格不入,且署名者还是博士。不过这本来就是学生毕业展,似乎不应该苛责太多;同时这里是中国佛教古刹,学生也是专研佛教艺术,而韩国东国大学并非佛学院,学生所学之艺术也并非只是东方艺术,更别提东方艺术的瑰宝佛教艺术了,这佛教题材的油画或许也是急就章。

杭州佛学院之绘画作品虽然古风古韵,极其准确,但一看便是临摹者多。其中最引人入胜的是一位法名似是“释能忍”的学生的山水小品。这幅小品并不在展厅的主要位置,而在一侧的偏道内。四四方方的宣纸上,绘着松石及泉水,我私自取名为“松泉图”。墨色中,古松从左侧的山石中长出,体态遒劲,飒飒地撑着一片枝叶,顶到纸外,脚边是葳蕤的草叶,伸到水边;根下便是潺潺流水;对面水边,是一片墨色的草及浅浅的远景,渺远苍茫,将观者带到远处;正对观者的,是水中的一块嶙峋山石,似是中流砥柱。整幅画作最有趣的一点,便是这流水——作者本意是以留白之法呈现水流,将留白之水与暗色山石及古松做对比,构成强烈的视觉冲击。不想作者却在留白的水中寥寥几笔浅色曲线勾勒水流动态,一下子将留白之水画活了——这里,便是视觉中心了——给人清朗明净的观感,并能听到柔缓的水声了——并将观者的心引向了更远的山中——那里或是水的源头。这幅画意境幽远,静中出奇,画中有声,不仅超过那些摹本,更远远地将韩国学生的作品甩在了身后——他有古僧的风格,他真不愧是杭州佛学院艺术院的毕业生。

我认为,此次毕业展如若要颁奖,这幅“松泉图”当是第一。它一不摹相,二不炫彩,小处着笔,稍加点染,便把佛意禅意道尽;不,没有道尽,是意味无穷。

(五)

一日吃过午饭从食堂出来,但见台阶下一位阿姨正在卖花。她的花放在小车的车斗及车沿上。大多都是些类似富贵竹的水生植物,看来是她自己没事瞎养活的,样子都不是很精神,长叶子无精打采。或许也是冬天天冷的缘故。另好像看到黄色的菊花。我本来远走几步,可是还是被这些花和爱养花的阿姨打动,便转身到车边去看。车沿上放着一盆没水的水仙,用塑料盆装着,水仙根茎叶片是肥硕的,但也透着些死气。想来如果续上水养上一些日子,会开出白色或黄色的花。菊花四五朵,色彩倒是鲜亮,但花朵松松散散;叶片深绿,被一张薄薄的白色的膜包着,想来是阿姨去花卉市场进的货。显然她没有精心打理这些花,看它们的状态便知。我问菊花多钱,回15元。倒是合理的价钱。阿姨若无其事地站在那里,似乎在说:买或不买,随你。

这些花像极了阿姨的状态,老态、慵懒、少有阳光雨露关照。但好在还有些看似鲜亮的色彩、还算是那么回事儿的体型,在这老气横秋的食堂边缘,透着些丝丝缕缕的生机。

(六)

多年前的一个夏天,我到深圳找工作,事先在网上预订了宾馆。高铁抵达深圳已经是夜间近十一点,刚走出车站,手机便响了。对方是一位温柔的男士,自称是宾馆老板,亲切地询问我这么晚了为何还未入住。我诧异,出门住宿是常有的事,入住前接到询问电话,还是头一遭。我友好回复马上就到,对方“嗯”声不迭,亲切地说着等您等您。我增问一句为什么这么好,对方有些羞涩地说:“看你是郑州的号码……咱们也是老乡了……”背着包满头大汗走到了车站附近的宾馆,进门便见柜台那里坐着一位年轻人,谈话间一位中年男性走出来,我想是电话中的那个人。

他十分友好,普通话也标准,透着朴素之气。登记身份信息时,他留意到我的住址,说:“咱这还算近哩,恁是唐河哩,俺是社旗哩……”说着他两眼透着光看我。他一旁坐着的正在忙活登记的儿子抬头问:“唐河,唐河在哪……”他回:“就在社旗南边儿……”我也附和着,和他对视一笑。他的儿子一看便是城里长大的孩子,留着长发,面容慵懒,透着贵气。头上墙上及周围墙上挂着些油画,颇有些学生气,我想是这儿子画的。他似乎留意到了住址那一行的“涧岭店”,眼中对我有了更多温柔。老家涧岭店是宛东要冲,在老家长大的社旗人一定听说过,甚至去过那里赶集交流,我想他是知道的。我想他是年轻时到深圳来打拼,生了孩子抚养长大上大学,并盘得了这一幢几层楼高的宾馆经营,对他颇赞许。

他一直堆着笑,说给我留了一间大房间,比网上预订的还要大。并说着出门在外,老乡互相帮忙的话。我则显得冷静,基于近些年在外老乡之间关系的冷淡甚至恶化,说:“老乡太多了,帮不过来的……”也算是提醒他“老乡老乡背后一枪”。他似乎体会到我的话,神色也变得严肃一些,可是依旧热情地引我上楼。上楼一看,果真是一个大房间,比我预订的要大很多。我谢过他,他亲切地说有任何住宿问题随时可以打电话给他。

那几日便在深圳城中找工作,大大小小看过,要么不想做,要么不合适,思来想去还是回杭州最好。一日下午回到宾馆,他正在门前扫地,我走过,轻轻地说:“您好……”他竟不说话了,背过目光及身子,继续扫地。这让我诧异,转念一想或是我之前的话说进了他的心中,遂冷淡严肃起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乡又如何?老乡互害的故事还少么?出门在外,我们首先要做的是保护自己;他虽在此地扎了根有了后代,但依旧是在外的游子。在他的心中,是否经常泛起漂泊之感?扫地扫起落叶及花瓣,也会想起老家杨树叶子落在土路及水塘中的情景吧?他到底回不去了,因为已经扎根在了岭南,那南阳宛地,或许只能成为他枕上的一片泪痕,或是几声梦呓了。

后来我将房卡放在屋中,关上房门,便离开了深圳。

最近偶然读到诗人海桑的《那些至亲的人》,这多年前的社旗老乡的面孔以及我的乡愁便再次浮现心头——那些至亲的人,他们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他们/我和他们只是互相爱着,关心着/却无法走进对方的心/等他们其中有人病了有人死了/我也不过伤一伤心而已/还有故乡,它把我养大以后,我就飞了/等我再回来看它,我已不能爱它/我的故乡已不是我的/它土地上的树木和人已与我无关/它并不稀罕我的回来/以及那地里的庄稼/以及那庄稼围绕的坟/我已经配不上它们/我已经是一个外乡人……

(七)

那晚乘坐公交车返回,隔着车窗,看到大月亮如一盏白炽灯般明亮刺眼,挂在高高的法国梧桐的枝丫间,随着车的移动而动,车停即停。车快速行驶,月亮飞速移动,在梧桐枝丫及碎叶间闪烁,失了形状,追随着车及我,像是某位至亲或挚友。透过树影,可见月光清浅的西里湖湖水。车往右转了一个弯,驶入另一条道路,抬头往天上看,那月亮先于车及人停在新街道行道树之间空旷的上空,这里无树影遮挡,月亮显得愈发大,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好像在说:看,我还是跑在了你的前面。好像还有着“我在等你”的意思。车继续走,月亮在身后继续追着,没过多久车子一绕,便继续跟随在车窗外了。车子停下,路灯照着路边的梧桐树叶,那叶子透着黄红的清澈温暖的光。当车驶上钱塘江大桥,大月亮便像是放飞的风筝一般,远远地,高高地悬在天上。月光照在森森的江水上,一队货轮朝下游驶去,它们的身边泛起细细小小浅浅的波浪,在身后形成两条诗意的尾巴,月光照在上面,波浪显出清冷的银色。那些货船亮着一点点的灯,沉默着沉重着,被江水载着,像是一队老实人,或是一群鲸鱼。这是清冷的冬夜。

这晚,我梦见了张爱玲。她是冷白阴郁的瘦脸,气场干净温柔。她似乎有着委屈斜斜地倚在一边,要流泪。我像是一个小孩子,或是一个小弟弟,偎在她的前面,捂着脸哭起来。她像是一个姐姐,看见我哭,自己也想要哭。她似乎在安慰我。四周是清冷的环境,不知是在哪里,暗黑,有浅浅的月光般的光亮。我知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是我新近读了张爱玲作品的缘故。

(八)

前一日天气奇冷,白日气温最高六度,晚间更降至零下一度。上午走在西湖北面曙光路上,抬头但见层层叠叠舒朗的梧桐立着,树枝白中透着淡青,像是神话中的灯架,延伸到蓝白色晴朗的天中。大的梧桐树叶早就落光并被清洁工收走,路面及天上皆是素净的。一些枯萎的小梧桐叶还留在繁复的枝上,透着褐色,太阳照着显出暖意,将舒朗繁复的梧桐枝点缀得更为繁复,让人看见了春,也看见了秋和冬。浅蓝的天上是一些稀疏的白云,被层叠绵延的梧桐树托着,被琐琐碎碎的梧桐树叶子及繁复的枝干掩映着,十分清明。空气是清爽的、寒冷的,梧桐树长在路两边,朝远处蜿蜒而去,被黑色整洁的路面衬托着,很自在、很美好。

晚上的时候,天色是冷清的,一两颗明亮的星在梧桐树冠更远的冷蓝天中张着眼。有时没有星星。路灯的光映在近处头顶的梧桐树枝和碎叶上,像是一片温暖祥和的梦境,伸向夜海的另一边。

(九)

春节前。一日出了地铁站,出口处一位皮肤黑黄的大叔正骑在摩托上待客,见我,便咧着嘴笑,热情地说:“打车,打车……”我友好摇头走开,他继续咧着嘴笑,目送我离开。那日多云,气温虽稍稍有些上升,但冬风阵阵,冷。约摸一个小时后,我办完事返回,他仍旧在那里,只不过不是坐着,而是躺在了摩托上,在打盹儿。他找了一个绝佳的位置,并做出一个舒适的姿势,抱着膀子躺在摩托上。四周就他一位揽客的摩的司机。早些年在这城市边缘地带的地铁口,曾见到很多这样的摩托车司机或电动车司机,这些年渐渐少了——毕竟四周都是共享单车及电动车,另外网约车也早已饱和,谁还会再去乘坐摩托车电动车呢?他咧着嘴笑的黑黄的脸一直映在我的脑海中。

(十)

小时候,我在老家涧岭店西头的育红班上学,育红班也就是现在的幼儿园。校长好像叫王炳兰(音),是一位烫着短发的中年女性,皮肤稍黑,但显得很知性;她还有一个温柔的师范毕业的女儿帮她。不过听说她很多年前便离世了。那时我总背着一个当时颇时髦的书包上学,像是一个硬硬宽宽的小箱子,是蓝色,上面还绘着卡通形象。育红班分大班和小班,我当时读小班。小班也发很多教科书,印象都是宽宽的书,骑马订,不厚。但都很精致,有彩色的图画。记得有一本自然书,里面的图画及故事更为精彩,介绍各种动植物,我非常喜欢。印象最深刻的是讲一种编织鸟,奇特的鸟巢悬在空中,让人很好奇很向往。我一直期待着上自然课,好好听听老师讲一讲这种编织鸟。于是每天都要打开书去看看那水彩画般色彩美妙的编织鸟和它的鸟巢,回到家里甚至睡觉前都要看上一看,这让奶奶和爹都笑我。

可是有一天,我的这本书不见了,我在书包里家里找了个遍,都找不到。去育红班,桌斗也没有。我沮丧极了,感觉天都变得阴暗了。同学们知道我丢了书,也都一片漠然,甚至老师也是如此,我愈发觉得自己孤独了。或许,他们觉得只是一本书而已,没啥大不了的。别人都有那本书,而我没有,实在难受。终于老师开始上自然课了,我和同桌看同一本书。我轻轻地翻到编织鸟的那一页,还是那么可爱神奇的编织鸟和鸟巢——可是不是我的。晚上,我做梦终于找回我的那本书,可是早上醒来去翻书包,将所有的书拿出来,一本一本拿下去,每拿下去一本便想着那本自然书出现,可是一直到最后一本,到空空的黄漆斑驳的桌面,都没有我的那本自然书——好沮丧好沮丧。

后来我仍是经常做梦,梦见我那本自然书回到了我的书包中,我高高兴兴地背着书包去学校,高高兴兴地和同学一样翻开书,去学我的编织鸟和鸟巢。奶奶安慰我,爹安慰我,我就是不能从丢书的失落中走出来。他们不知道,那本书是我的心。

后来一直很多年,甚至一直到成年,我都不能忘记我的那本书,一想到那美丽的编织鸟和鸟巢,我的心中就一阵惊喜,一阵失落。直到现在,我都想我的那本书能够回到我身边,很想很想,很想很想。

王炳兰幼儿园院子里除了高大的柿子树及围绕柿子树高高低低的各类花卉外,在用作教室的一座瓦房的一侧窗外,春天的时候便长出一棵向日葵。那窗外地面是水泥地,是一条长长的窄道,窄道外是高高的乱石,乱石外是高高的围墙。那向日葵是从水泥地缝隙里长出来的,待到夏天,更是长得高了,太阳一照,绿叶子散发着黄色,同学们不时地转头去看,使得老师不停地提醒我们注意听讲。下课了,同学们出了教室门,走到窄道边缘,试探着往向日葵那里去。可是有同学提醒,说老师再三嘱咐不能走近窄道,那里乱石颇多,恐有危险。于是大家都站在窄道的边缘,去欣赏那阳光下散发光芒的向日葵。渐渐地,向日葵的花苞生出来了,接着开出了一朵不大不小灿烂的黄花,再次吸引同学们在课堂上往外看。老师也不再刻意提醒同学们了,她似乎也被窗外的向日葵打动。一棵孤零零的向日葵,自然无法授粉,果实自然也是干瘪的。园长、老师们都未去招惹那株向日葵,就任凭它在阳光中明亮着。秋天到了,也未去采摘它。再后来便是冬天,它枯萎了,我们也很少再朝窗外看它那不复从前的枯萎的一支了。不过,它当初灿烂的模样,想来印在了每一位看它的人的心中。

(十一)

十六七岁的时候,我在位于南阳盆地的泌阳县职业教育中心(现泌阳县中等职业学校)读书。那时学校还在市区泌阳第一高级中学的斜对面,还未搬到泌水河南岸的新校区。那是一个寒冬的中午,我出校门去学校附近的烩面馆吃午饭,点了一碗羊肉烩面,外买了一个馒头吃。馒头就在烩面馆的门外摆着,用厚厚小小的白棉被罩着,是店家买好放在那里的,任食客自取。正等待烩面的间隙,一个中年妇女带着孩子走了进来。那孩子看去和我年龄相仿,举止学生气且透着些呆冷,让人一看便知是附近泌阳一高的学生。其母是农村妇女,收拾得干干净净,但透着些乡下女人的拘谨和戾气。母子二人进了饭店,老板娘便掀开帘子询问吃啥,二人并未直接回复,只是相对支支吾吾地说着些话,犹豫不决到底是吃还是不吃。若是吃烩面,一碗要八元十元,若是吃饺子,一碗价格更高些,且是两个人,要双份的钱。

“先坐,先坐……”老板娘说了话便进了帘子,倒是透着体谅。

母亲似坐非坐,屁股只占了凳子的一角,双腿蜷缩着,双手也蜷缩到怀里。身子也稍稍蜷缩着。扇子面的头发洒在额头,为她遮掩些窘迫。儿子也坐下了。母亲询问:“要不,点份儿饺子……”儿子不语。“要不,点份儿烩面……”儿子不语。这时老板娘掀起帘子探头出来。

“要不,下份烩面吧……”母亲抬头不是很肯定地向老板娘询问,也像在向自己询问。老板娘看出她的窘迫,有些冷冷地报出价格:“烩面小碗八块,大碗十块,要大碗小碗?”眼角眉梢透出些鄙夷。这被母亲准确地捕捉到了,她也找到了内心的答案。这时儿子起身了,说着不吃了不吃了,再看看。母亲蜷缩着的腿直起一些,准备起身。二人离了烩面馆,老板娘放下帘子进了后厨。

她或是来给儿子送学银,中午本可以与门卫打好招呼进入校园,陪着儿子在学校食堂吃些便宜饭菜,可是怕人笑话,上城一趟来看孩子,还不出去下馆子吃点好的?便带着孩子下馆子来了。可是到了馆子又怕花钱,遂有了上述的一幕。如果她住在还不算太远的农村,八元一份的烩面可以报销她来往的车费,那对于她的家庭,也是一项开支。或者,八元,可以塞给孩子,让他多吃点饭……

八元钱、几百块,那些年月,或是一个中学生一天的饭钱、一年的学费。现今,还有人为八元钱、几百块的饭钱、学银发愁么?我想是有的,任何社会任何时代均有这种情况。

一日晚上,我在商场的一家便利店吃零食,正低头吃的间隙,便利店门口的铃声响起,提醒有顾客进来。接着一个女声在我旁边的男店员边响起:“你好,我把这些零钱给你,你用支付宝或微信转给我好么?我在附近没有找到自动取款机……”声音很谦恭谨慎。我回头,看到一个打扮干净的女孩子,戴着鸭舌帽及口罩。她将手伸向随身挎着的小包内,翻出一百元二十元已经皱巴巴的纸币。男店员有些拘谨和尴尬,说没法换。当今人人自危的时代,大家都不知此女孩到底是何意图,或许是个骗子呢?我也有着店员一样的疑惑。女孩随即自尊地离了店。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思考这个女孩。看她打扮,倒像是个学生,或是在这春节在这商户云集的地下商场找了兼职来做,想着挣些小钱。而店主只是给她现金并未转账,她也无奈。之所以想要将钱存到支付宝或微信,或是为了给远在老家的弟弟妹妹或者奶奶爷爷转些新年红包,或者是更要紧而我猜想不出的事情。但她并未成功。她之所以未说明原因,全是她自尊的表现。我后来很后悔没有帮她,如果她是骗子,那百元现金倒是小事;如果她是学生,我便间接打击了一位年轻人对于社会的信心。就算担心直接扫码转账会遭遇诈骗,我可以加其微信,再转账给她呀,这样就不会有任何闪失了。我觉得自己实在防御心过重,人人也防御心过重。我们进入了一个精神危机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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