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日回老家,访老北沟拜祖先。老北沟仍旧垃圾遍沟,污水横流,看来灼目至极。不知是否是围住在涧岭店周围的乡亲所为,设若被我看到,我定要讲上几句。这是我们共同的老北沟,为何就仓促污乱如此呢?
我的老北沟,彻底消亡了。只留下童年记忆在脑中。
又沿着官道走,小时候长长的官道如今越来越短,抬脚快走几步便错过了记忆中的风景。往与东西走向的官道垂直的巷子看去,蓝灰色水泥墙缝隙里,有篱笆,及片片黄油菜。再远处是土黄色路,当然是水泥,但南来北往行人走路,便带来了黄土。还可见黄路尽头的一片清天。
又去官道西头的南河。早就听说此处南河要架桥,行至官道东头十字路口,往南走,远远地便看到桥面。黄土遍地,不知为何没了儿时的童趣,弄得鞋子全是灰尘及污渍,只能边走边擦。是我变了心么,还是这乡间小路变了味道?
小时候,同学们跟随老师一起去这南河边运沙子,以铺设操场。我要找的,是南河路边的竹林。可是走近,呀!没有了,竹林因修桥被推平了,田地及栗子树也没有了,只有一片片施工地的黄,以及远处高高的桥墩及宽阔的桥面。
天啊,天啊。竹林,我的竹林!天啊,天啊。乡愁,我的乡愁!它们死掉了,它们埋葬了,被凌乱地埋在工地的土下。哦,天啊。我不能接受。
好在,它们还在我的心中。另外,远处还有一片竹林,不过规模很小,小时也少去,又少有路边竹林的韵致,差矣。
沿着桥下土路前行,河对岸再往前走,便是王寨。一片片绿麦田和油菜很悦目,有人在岸边靠近油菜及一排青烟般杨树的羊肠土路上打太极。小时候,我曾去王寨参加一位姨家表哥的婚礼。回来时,由另一位表哥用电动车载着过南河。那时南河清浅鲜亮,一座走折线的石板桥铺在上面,下用木桩做基,只容一人通行。是极有韵味的。奶奶也曾带着我走过石板桥到河对岸的栗树林捡栗捻儿,以编制熏蚊子的长辫子。
小时候,夏日里,放学与同学一同去南河洗澡,正洗着,一个老头穿着白汉衫和黄短裤走过竹林,下了南河,往我们这边来。走近一看,是姥爷!我叫姥爷,姥爷唤我去给他搓背。我光着屁股乖乖地出了水跑过去,给姥爷打香皂,接着给他搓背。绿绿的草,暖暖的夕阳,我搓累了,可是姥爷却不叫停。于是我又坚持了一会儿,姥爷还是不发一言。终于,我无奈地开囗了:“中了不,姥爷?”姥爷目光灼灼地回头,怜爱地看了我一眼,回:“中了,你玩去吧……”于是,我又跳入水中与同学戏水,期间不时回头看高处绿草中的胖姥爷。姥爷终于洗好了,穿上衣服,朝我喊一声:“黎晓,我走了。你回家去……”于是便晃悠悠地上了绿河堤,被垂到路边的竹子掩映着,消失了。
外婆也曾带着我在炊烟及暮色中走在南河边的田埂上,微笑着递给我一串子用狗尾草串起来的蚂蚱。我害怕这种小动物,怯怯地不敢伸手去接,外婆看着我咧着嘴笑了,露出了她的金牙。她的脸,是圆圆的,胖胖的。
现之南河河堤,愈来愈高,对岸是黄色,这岸砌上灰砖石。想来唐河要复航,水位需抬升,故加高河堤。
那河道浅水中,是几块凌乱的石板,那应该就是当初石板桥的遗迹了。不知道它被冲走多少次,又更换了多少次。它们像一些被遗弃的破船。
设若在过去,雪夜有月,这竹林边的南河,定可见“人迹板桥霜”之景。可是,现在再也看不到了。
我下到低处南河水边,取水来擦鞋。但觉水色污浊,不见清爽之态。当初洗澡的南河,现今还能洗澡么?
又去了那残存的竹林中走一遭,衰败不堪,内有小沟,满是腥臭味。或是屠宰厂的污水排了过来吧。出残林,南河竹林,今后只留在我的记忆里。
(二)
又去了大姑的鄂湾,我知道那里也有一段南河。小时候,我在那水里洗过澡撒过尿拉过屎,大姑带着堂姐堂妹和我,也一起到河边的栗子林中打过栗子。
正是上午,村中阳光正酣,可见桃花梨花片片红云白霞。有老人在路边田内种着什么,小孙子站在边上。看我走近,小孩呆呆地看,我朝他挑眉,他并无任何回应。老人则持续低头;他身形很壮,像头牛。又见一二农妇走过旱河桥,到开着桃花并已翻新的一长片空地前讨论种些什么。旱河倒是用水泥刷新过,看去更新了。但完全无有了以前的青砖及清凉古意;河畔的绿竹,也憔悴极了。
我一时找不到路,左看右看,才辨出来。往右一转,一位老人在远处水泥路边收拾柴火,身边有一株粉色桃树,在阳光下烂漫。我并不认识他。来到大姑门前,门是锁着的。其实我早料定大姑不在家,她的独子我的表哥离了婚,姑夫表哥定出门务工,她带着孙子在唐河城陪读。大姑家庭琐事一地鸡毛,外加前些年因奶奶一事我与其闹翻,我不愿介入大姑的家事,也为当年将大姑骂得狗血淋头心生惭愧,故,只想着来瞧瞧风景,并不与大姑照面。这样正好儿。
透过铁门小小圆圆的洞孔,我看到院子里的厨房红门窗,透着斑驳;还有厕所边的一盆花,早已枯萎。这座院子是两层楼,地面铺了水泥,是当年为表哥娶亲建的。
我又往村子中走去,迎面而来一位中老年汉子。一看相貌,面色红润有冷气,我辨出他是大姑夫的兄弟。小时曾被大姑拉牵着与他说过话。不过我们一无血亲二无交情,三来多年不见,他是否认得我还未可知。于是我们对视之后各走各的,无有言语及表情,这是双方的尊重及礼貌。
绕过一片民居及桃梨烟霞,走到巷子尽头,便是大姑的老宅了。大姑讲这是她与姑夫一担子一担子到南河挑沙建造的。巷子尽头远处空中有一硕大的风力发电机,高入天的三片细长扇叶在空中虚无地转着,给人一种末日感及震撼,也与本该古朴的村子格格不入。不过此时之村子水泥地蓝灰外墙,古朴少有,与这硕大怪异的发电装置一搭配,倒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和谐。那三片细长扇叶在一片迷蒙的日光中缓缓转动,并发出些什么声音,让我诧异这到底是否是大姑的鄂湾,还是另外的世界。
走近大姑的老宅,木门是落锁的。四处人家紧闭红色大门,十分寂静;红色大门在阳光下极为显眼,对着一片鲜艳的黄色油菜花。想来壮年都去了城里或外地打工,孩子们也集中到了城中上学,由媳妇或老人带着。唯有小时候邀请我去其院中摘葡萄吃的一位妇女家响着古道柔肠的豫剧或曲剧,我辨不清楚。我应该叫她姑奶吧,我记不得了;她以前很胖,黑,现在应该很老很老了。她的宅子保持着以前的青砖古朴模样。她门开着,我并未去打扰她,只是走到大姑门前,透过门缝看院子。院中杂草丛生,这一坨那一坨,生在明黄平坦的土地上,被太阳照着。好安静好安静。两棵柿子树不见了,好像种了一株小橘树,但看去叶子干巴巴缺水的样子。这里地处淮水正中,结出的果子到底是橘,还是枳呢?
那株猪圈边的小梨树还在,但已经不是小梨树了,它长高了变粗了,开满了含笑的白梨花。这棵小梨树第一次结出果子的那一年夏天,大姑把我接了来。那是小梨树仅有的一个果子,不大不小,挂在细有二指的主干上。大姑说,再等等,娃儿。再长几天,摘下来给你吃。大姑不问“中不”,她十分肯定是要给我吃的。
写到这里,我流下了眼泪。
梨又长了几天,更大了些,是一个青褐皮肤的小鸭梨。我每天都盯着梨子看上一看,心中嘀咕着大姑为何还不给我摘下来吃。终于有一天,大姑摘下梨子,拿出小刀削了来,白白的果肉,递给我。我咯吱咯吱地吃起来。甜的,清甜。我让大姑咬一口,大姑也说甜。
大姑眯着眼朝我笑。
大姑的院子外,也种了一株桃树,刚刚盛开的样子,枝间透出些绿叶,叶子若再长些,便是碧桃花了;桃树围在浅篱笆内,里面的土翻新了,不知大姑种了什么。
绕过大姑的院子,往北走,要去南河边看看了。一道黄路,微微的上坡,两边皆是绿麦。远处一片有碑的坟茔处,生着丛丛的古松柏,松柏中不知住着什么鸟,听到脚步声,发出古远的叫声,衬得周围愈发安静。我猜那鸟个头应该很大。它们应该是树的精灵、坟墓的精灵、亡魂的精灵。
坡地高处有井及渠,小时候大姑带我从田地返回,渴燥难耐。正值引水,白花花清凉的井水从粗水管中冒出来,灌入水渠,满渠的青色井水流动着。大姑随手摘来一片大的翠绿的芋头叶当碗,裹水给我喝。白水珠从荷叶般的芋头叶上滑落,晶莹剔透。大姑又给我洗脸。
上了坡打折走一段,再下坡,便是南河了。此时才有乡村之古貌。小路边,麦苗如厚绿毯,后面是杨树栗树等各类树影,还未发芽;树影外是对岸层叠的麦田及黄土,顶上是清天。走近栗子树林,似乎听到了大姑的呼唤声,她正站在高高的栗子树枝杈间,用竹竿打着栗包。昏黄的暮色下,抬头看,大姑的身影与树影一同模糊在天光中。我和堂姐堂妹则在树下捡拾已被主人遗弃的栗包。像刺猬,有些扎手。
此时是旱季,南河水道蜿蜒曲折,水色青白。踩着沙石,走到一处干涸的黄草茂盛的沙洲中,黄草透着春意。沙洲边缘是一处伸出的两米半岛,上面同样覆盖着蕴含春意的黄草,以及一些水生绿色植被;并有河蚌的外壳裹在半岛的土层中。
半岛外的河水,一看便觉深幽寒冷;也是干净的,与涧岭店段的南河水十分不同。我回到沙洲,用奶奶教给我的方法,拿起拳头大的石头或者小石子投向水中,皆是“扑通”一声,只不过响度不同。投到浅处则是“咕咚”一声。奶奶的方法是对的。那些石头或白或黄,透着些褐色纹理,像是玉石。
远处干涸的沙洲中,一人正在放羊。那羊有白有黄。我坐在了黄草上,还算柔软。远处田间是鸟鸣,身后岸边浅水处是蛙鸣。和小时候不同,现在我特别在意鞋子或者衣服弄脏。我不时检讨自己,是我在都市待久了么,那么注重外表,却无有了小时候的天真随意?
走了远路,脚早就出了汗,黏黏的,怪不舒服的。于是脱了鞋子袜子,轻轻提了下裤子,便到方才的半岛那里,替换着将两只脚伸到并不很冷的南河水中,轻轻划动两下,算是与南河水亲吻了。那愈发深幽的水,透着寒意和恐惧。
回到沙洲,坐下来,任温软的春风吹向自己。看着远处青蓝的河水潺潺地朝西流去,远远地一直流向唐河、白河、汉水、长江,及大海。我又在河水中洗了随身携带的两个梨子,吃起来,和当年小梨树的第一颗梨味道类似,都是清甜的。
我将吃过的梨核朝面前的深水区扔去,风从西边来,将它们往回吹;它们兜兜转转绕来绕去,最终逆着风,顺着水流,往西缓缓行去,不久便消失不见了。我闭上眼,任风吹向我。我觉得自己空虚得只剩躯壳了,我的灵魂被吹散,散布在这南河的一草一木及一水中了。
(三)
返回,那原来丰美的池塘现今见了底,生着草。岸边是一个大的垃圾箱,刚进村不久也见到一个相同的垃圾箱,上面整齐划一地写着标语,或是“美丽唐河,你我守护”之类的。那垃圾箱类似长方体,歪斜在村中,里里外外堆满了污浊的垃圾。边上正好是大姑家的外墙,还有那株开得正艳的桃树。桃花被青砖墙映衬着,被艳阳和风儿围绕着,倒看出一些“去年今日此门中”之意味。
院子里还是很安静,我似乎听到嬉笑声,是大姑与我的嬉笑声。大姑或是在院子里给幼时的我洗澡,或是在择菜忙着给我做饭,或是在缝补衣物。总之到处都是阳光与温柔,还有大姑那笑眯眯的面孔。
大姑有大姑的命运,她的一半命运来自她的父系家族——我们共同的左家,我们的名字,出现在同一张家谱上,且离得很近;一半命运来自其母系家族——不远处位于大河屯官道南面的马家。我也有我的命运,一半来自涧岭店官道东头的左家,一半来自于涧岭店西头的申家。大姑的命运,需要上溯至左家、马家的父母及祖祖辈辈;我的命运,需要上溯至左家申家的父母及祖祖辈辈。我们都无法左右别人的命运。如前所述,个人命运皆取决于父母双方家族的祖先及业力,当然还有自己的修为;我们也不该去介入、左右别人的命运,如果介入了,便越位了,便将背负别人的命运。不管是祖先、长辈还是同辈——我们终将独自去经历自己的命运,走自己的人生路。
大姑以前总是向我说起她是被爷爷卖到鄂湾的,是呀,或许爷爷在酒桌及谈笑间便允了大姑的亲事,他或许更为清醒地认知到“女大不中留”,早晚是人家的人。大姑也依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到了鄂湾郝家。她也是信命的,只不过有了委屈找娘家侄子诉一诉罢了。这让我想到红楼中的二木头迎春,在夫家遭受虐待回娘家哭诉,王夫人抚着她说:“我的儿,这是你的命,这是你的命呀!”王夫人看得透,信命;曹公看得透,也信命。
是呀,我是大姑的娘家侄子,这不这就来鄂湾探望大姑了么?即便我们没有照面,日后乡里乡亲也会将生人入村之事告诉大姑,细审年齿容貌,大姑定能猜出是我。设若她心中涌起温柔或面容露出笑意,那我就没白来。
可不就没白来么?这还留有朴素之气的村落及南河,已经让我尽兴了。我是兴尽而归,像是寻友不遇、兴尽而返的古人,真真的如意自在、洒脱受用。
不要寒暄客套,不要酒足饭饱,君子之交淡如水,亲友之交也该淡如水。
(四)
行至又一处垃圾桶,仍旧脏污不堪。看到两个小姑娘,五六岁的样子,骑着玩具车。穿着并不时新的衣服,或是去玩耍了,小脸小手带着些脏污。扎着两个冲天辫,或是斜梳着头发。大眼睛倒好看,脸蛋也是柔美的红扑扑的。她们看到我,有些怯生生,骑着玩具车要走开。我想要朝她们笑一笑,或者说句话,但终究未那样做,恐惊扰了可爱的她们。
边上是一片杨树林,小时候的夏夜跟表哥在这里捉知了。现在树林变得愈发小了,就那么稀稀疏疏的几棵。树林边原是一个水塘,那时是悠悠绿水,岸边水草茂盛,有大鹅二三成群在戏水。现在池塘干涸了,好像更深了,周围砌着灰砖;塘底及砖缝也长满了绿草,一位老人坐在岸边的台阶上,他的羊在塘底塘边吃草。
阳光也照在这里,暖风也吹在这里。他的老伴坐在岸上小路边的电动车上,手中抚着立着的竹竿或是木棍。我想要看看小时候大姑带我去的更大的周围长着茂盛芭茅的池塘,要走过那两位放羊的老人。他们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定定地低着头,都不看我;我走过那位老妇,她眼神还未与我交流,便低垂下去,头羞怯地扭向一边。我看她眼熟,或是大姑的邻居。她如此这般,我还是不说话为好,也是礼貌。我们到底是两个世界的人了,隔绝我们的,或是我的几缕书卷气。
走至小时候大姑带我去过的池塘,那里也是干涸的,不过里里外外都生满了青草,还是可观的,是一个小型草原了。只不过正对我的岸边,也是堆满了垃圾,引人皱眉。岸边杨树上,挂着“水深危险,注意安全”的标语,想来雨季这里仍旧是那丰美的池塘,只是那垃圾千万不要漂在池塘内。赶紧有人来将其清理了吧。
风儿仍旧吹着,阳光仍旧照着,四下里干燥温软,与江南的湿润不同。四处,好安静好安静。一位老妇从门内走出,对着放羊的老两口唤上一声:“晌午了呀,该做饭了……”那呼唤声是朴素的,充满乡土气息,飘在村子里。
显然没有遇见枣树,或者遇见了,还没发芽开花,没注意。若是有枣花,便有东坡先生“簌簌衣巾落枣花,日高人渴漫思茶”的意趣了。
(五)
走到高高的旱河桥上,我随手揪来桥边一朵油菜花,放在鼻尖闻闻,拿在手中走走,自在极了。稍早前走在进村的官道及小路上时,也是随手揪来一朵油菜花,玩腻了便丢掉;再摘新的。在官道上走时,在来往的大货车汽车边上,见到一位老人正将他的三轮车停在路边垃圾桶边,车内都是纸板等可以回收的旧物。他或是要在垃圾桶内寻找资源;又遇到一位似乎是疯傻的大姐,肥胖且脏兮兮的,提着一个大袋子,不知里面装着什么。见我走近,似乎在与我寒暄,又似在与空气说话。她一直傻乎乎地笑,可爱极了。我想起以前走在官道上也遇见过她。他们也是我的乡亲了,也是唐州、南阳的子民。
沿着水泥路往村外走去,有小孩在院子里哭,老人把他抱到屋外空地开着的汽车后备箱内,让其玩耍。一位同样是骑着三轮电动车拉着纸板的老人走过,回头看我,他的面孔白皙,灰白胡子及头发稍显凌乱仓促。他友好地朝我说话,我没听懂,或是寒暄着“来了”啥的。我朝他抬抬下巴,笑着说:“得闲了……”他微笑着扭过头,与正走来的一位老妇对话,继而朝村外驶去。那老妇也怯怯地看着我,她像是一个土俑,面色黑黄,面容在乡村的红尘中煅烧,已经烧呆了,透着朴素及恍惚,颧骨上的肉像是泥巴堆砌上去,被巧匠揉顺的;嘴巴微张着,似乎被什么撬开过,合不拢了;穿着还算干净的棉衣。仿佛刚从土俑做人不久,稍稍架着肩膀走路,不快也不慢。她只是眼神闪烁地看着我,不说话。我提前微笑张口:“得闲了……”这是老家方言,适用于任何场合及人群,是一句万金油式的寒暄。她似乎诧异于我与她说话,想要笑,但随即又露出煅烧过的呆气。但最终还是有些满足地笑着,轻轻点了点头,往村中走去。她这只土俑,滑稽地走,要走入她的小屋。躺下去睡觉,便是睡着的土俑;吃饭,便是吃饭的土俑;百年之后睡在地下,便从土俑化成了土,便灭了,再也找不到了。
走至村口,方才白面老人的三轮车停在那里,他正在不远处的废弃建筑那里寻找资源。以前,跟随奶奶及大姑往鄂湾走,行至这里,是有一个脏污的水塘的。时正秋日,微雨微冷,塘边下坡的泥地上,有一堆垃圾。一位脏兮兮衣着单薄光着脚的老人,正蜷缩在那里捡拾可以回收的垃圾。大姑有些悲戚及嫌弃地告诉奶奶和我,这是鄂湾谁谁的爹,被儿子儿媳赶了出来。奶奶悲戚地走开,我也悲戚地走开。这让我想到日本电影《楢山节考》,原来人类都是一样的——我们都是一样的……
(六)
又摘来一朵新的油菜花,在鄂湾村口的官道边等车,身后,一位拉着行李背着包穿着校服的女学生走来,她面容满秀,大眼睛,有着薛宝钗的美丽,但其红白面容看去阳光温暖,无有宝钗的冷气。我知这是鄂湾的学子,唐州的学子,南阳的学子,心生鼓舞。
看她走近,我问:“去上学?”
“是哩……”她友好地笑着,低了低头。
“恁姓啥?”
“姓张……”
“俺大姑家也是这庄儿哩,姓郝……”我试图告诉她,我并非全然是外人。
“上高几了……”我继续关心。
“高二……”她仍旧礼貌羞涩地回复。
“快高考了……”我回。此时一辆大货车驶过,轰隆声要盖过她的回复。她增大音量,依旧友好地回复:
“还有一年哩……”
我心想,一年?现今高二下学期,明年夏日便要高考。一年,何其短暂及仓促,转瞬即逝。
“咱们老家竞争激烈,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我要宽慰她,但也想激励她。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多下一把力,未来或许更为明朗一些。她颇为认同地点点头,坐在行李箱上玩起手机。说完这句话,我将油菜花送到鼻尖嗅嗅。鼻子有些发酸,我转过头不去看她。我想起了我的求学生涯,也体恤南阳儿女的努力,三来也为即将离开老家而难过。
(七)
中巴车驶近了,我招手,便停车。上车,挤满了穿着校服的学生,这日是周日,正是往唐河城上学的日子。本来限载十几人的中巴车,现今至少有30人了。且大部分站着的学生都挤在后部,要给沿途上车的乘客让出位置。实在欢快,实在开心,朝气蓬勃的学生们,男孩脸盘方正有神,女孩柔美温顺,真真的“此地多英豪,邈然不可攀”“丽华秀玉色,汉女娇朱颜”。我心中的惆怅,此时全然消除,看着俊美的学子们,我心生无限希望,不禁又想到“南阳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我在给学子们打气,也在为自己打气。
这位司机倒是温柔得很,一上车便向我说:
“你是到唐河是不?今儿个儿正赶上学生娃儿们开学,稍微挤一挤;包放到行李架上,下车时不要忘记拿……”
“都是好学生……”我回复着他,也转头朝着孩子们扫视一周,也是鼓励他们。一些带孩子的家长也是亲切自在,大姐大娘的,带着些葱苗,说着一些体己话。
上车的孩子及外出谋生的老乡越来越多,书包、行李堆在司机身后。
“叔,帮我把书包放到前面……”一个瘦脸的帅学生朝我说。
我友好地接过书包,将其放到司机身后的小山上。
“叔,帮我把书包放到前面……”又一位帅小伙朝我说。我非常乐意为其效劳,但心中也不想就这么被叫老了,便柔着声音回:
“我才多大,叫我哥就行……”这句话显得圆滑事故。闯入乡村的世界,我下意识以及在短时间内被熏染得油嘴滑舌,可见人是环境之动物。
中巴车塞满了学生和大人,人挤人,却一片祥和;被阳光照着,往唐河开去。有学生开了窗,柔柔的温暖的春风吹进车内,真是春风车厢。包山倒了,大家扶起来;再倒,再扶起来。又倒,身边一位大姐索性将学生的书包揽在了自己怀中,真是体贴。
进了唐河城,司机绕开主路走,唯恐被交警追查。素来秉公执法的我,此时倒与中巴车及学生们站在同一条战线上了。设若真被拦截,我也要为学生们袒护袒护。
(八)
梁思成和林徽因为寻找到的遗迹喜悦,也为毁掉的遗迹而哭,他们找的是人造的古建筑,塔、城墙等,都是有迹可循的,甚至高高矗立,离了老远便能看到,形貌古今依旧。我要找的,是一草一木、一土一水,它们是天然之物,受风雨侵袭及自身变化,每日都在改变。故,我以为,我的乡愁考古,不比梁思成林徽因的古建筑考古容易。
我的涧岭店的乡愁,老北沟,湮灭了;南河竹林,也湮灭了。好在,二姑的多庄,尚有青竹冷雾、疏杨乌鹊、槐影昏冥;大姑的鄂湾,尚有桃梨烟霞、麦田古墓、南河清幽。小姑呢,小姑的臧洼,那烟叶土楼、碧塘美蕉、细川斜岗,还在么?下次回乡,定要去小姑的臧洼去寻找乡愁。
(九)
或是读了张爱玲《传奇》的缘故,我的头脑更为清晰,对于人性有了更深的洞察力,也对于人生,有了更为客观的理解。成长过程中,在接触了儒释道及西方思想后,现今我对于自己的人生课题,也有了深入认知。
我的命运,来自父亲及母亲,来自他们的左氏家族及申氏家族。根据高人指点,我试着理出双方家族的家谱,在排序中,我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似乎找寻到我命运的来处,似乎意识到自己命运的走向。我将手伸向天空,左手是爹,右手是妈,我默念:
爹,妈。现在,我已经拥有一切了,你们给我的都已经足够。我完完全全地接受你们。现在,我把你们留在你们的世界里边,对你们不再有一丝的期望。亲爱的爹和妈,以后的生活我自己来。
于是,我沟通了父亲母亲,似乎打通任督二脉,连接上了云中我世世代代的家族血亲,我获得了持续不断的力量。爹与妈,也有他们的命运,爹的命运来自于左氏家族及马氏家族,妈的命运来自于申氏家族及母系家族。我不该去插手父母的课题及命运,我只是他们的孩子,我要回到我孩子的位置上,不再做任何僭越身份及次序的事情。大人的、长辈的事情,留给他们自己去处理。
我,继承了爹的侠义活络暴躁,妈的庄重正义铁腕,奶奶的缜密刚硬正直。他们的基因在我体内融会贯通,形成了我独有的特性——一种专属于我的特性。我利用这特性走江湖识朋友,也曾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曾被人两肋插刀,也曾一人硬刚群狼、弄人于股掌之间,也曾沉静深思独望明月,虽无甚成绩,但至今仍不忘初心,持续前行。自问,作为爹妈的后代,左氏申氏的后代,作为唐州儿女、南阳儿女,我无愧。
每次回乡,我都在找答案。每一次回乡,我的答案都越发清晰。这答案,是我人生的答案,是我的解药。
(十)
此番回乡来往,另有火车窗外景值得一记。
火车驶离德清往宣城去,正是黄昏。天色清朗,远处山势连绵,近处地上生着一两株松柏,潇洒苍翠,上有一片蓝云如弯月般平铺,我正纳闷这是哪里来的云彩,目光再往后一看,原是一片片村居洋楼间,一只烟囱正冒出烟来。那烟一股,清浅地勾连着这近处松柏上的蓝月,烟火气中透着仙气。早些时候,另一边车窗外还可见蓝绿水田飞白鹭之景。
返回时,清晨,火车早已驶离合肥,下一站便是宣城。但见远处天色下,迷蒙之雾中可见一刀片般短山。阳光清爽地照下来,远近水田及烟树,沉浸在一片轻柔的泛蓝的轻雾中。雾很自在地贴近大地,并朝上轻腾,到处都是。此地很安静,是仙境了。
(十一)
登上绿皮火车,我是满怀期待的,期待感受乡情乡事,为自己的创作做准备。可是或许真是在读了张爱玲的《传奇》之后,我似乎开了天眼,能够更为深刻地洞察周围的每一个人。以前,我还想融入老家及乡亲,如今对于这个问题,我是打问号或是否定的。我开始佩服每一位深入乡村的创作者了。
上车,便是污浊的空气,透着烟味、泡面味、厕所味、体味等,以及透着浊气的每个人,形形色色、三教九流,眼睛从每一个人的身上扫过,甚至还要与之对视,我便觉得疲累。有餐车来送餐,一位四五十岁左右的大姐抬起油污头发,将脸呈现在我面前及车厢中。那脸倒是白的,但满是忧愁的皱纹;是疲惫的,显然没有睡好觉。尖的,整个往下坠;也是酸的,酸得能够从下巴尖滴下水来。她的整张脸似乎都在酸水中泡过——但并不能用“尖酸”一词来形容。看到我,她透出一些羞怯,稍低下头,我似乎看到她躯壳内的曾经可可爱爱的小女孩。我觉得,她的酸脸是她妈妈的脸,或是奶奶姥姥以及生活中那些妇女的脸。
又遇到一位返乡的女性,看去三四十岁,肯定是要比我大一些的。她一直撇着嘴,很拘束,不说话;面色透着黄黑。已是下午后半晌,我泡上随身携带的一大桶泡面,并就着中午购买的两个花卷吃起来。看我吃饭,她也拿出随身携带的零食,吃起来,边撇嘴边吃。我坐在靠窗的折叠椅上,拿出随身携带的《聊斋志异》读起来,她便坐在我对面的折叠椅上,将脸对着空气抬着,面色凝重。似乎想要展示自己,但还透着做作的矜持——她的矜持是冷脸。我继续看着书,期间她走到车厢那边,操着普通话和一位小孩子逗笑,显示出不一般的热情来。这让我觉得,她或是一位离异的女性,孩子归了男方。
她又回到折叠椅上,将脚跨过过道,踩在对面的卧铺梯子上。肘部定在膝盖上,手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又有些什么意图的样子。期间我上过厕所,越过过道及人头往卧铺看去,她仍旧那样挡在过道处。我们的铺位挨着,在一个隔间里,都是中铺,仅隔不到一米。
看她放下腿,我匆匆回到铺位前,拿起书本,准备离开。之前的座位被占用,她忙起身,说着:“你坐吧……”神色透着些油滑及戏谑。火车终点站是南阳,且看相貌听口音,我判断出其是南阳老乡,我本不想开口与其对话,但为表尊重,仍旧用着家乡话回复:“我有事儿,不坐……”便匆匆去了另外一个相对安静的车厢坐下看书。
期间列车员穿着油腻的衣物及陈旧的鞋子走过,面容也是疲惫的。跟着火车跑,他们的睡眠无法保证。刚上车时,我往车厢前后走,确认厕所及饮水处,行至一间似乎是医务室的隔间,门开着,一位中年女性正在那里工作。她煞有介事地记录着什么,我定定地看了几秒,她似乎察觉有人,也不抬头,只是像驴一样长长地干咳一声。干咳声悠长且有力道,像是“咳咳咳咳咳咳”快速且娴熟地向前推动的齿轮,很有律动感,似乎是一种身份的证明,一种敌意的展示,一种武力的展示。也像是无言的叫阵。也像是一种自卑、空虚的长叹。我察觉出她戾气侧脸内的一只动物,我分不出是什么动物。只是从她健壮的躯体及面孔中,我觉得是一只白皮的牛或者驴。那牛或者驴曾是一种小如蝇的物体,悄悄地从她的眼睛中飞到了脑中。
她的矜持,或者说内敛,是驴一般的干咳。
列车继续行进着,一个操着陕西口音的宛西售货员推着小车到来,他是中年男子,沙哑着烟熏但亮堂的嗓子喊道:
“零食来了啊!有泡面,有花生、瓜子、道口鸡、火腿儿肠,啊。泡面6块一份儿,要啥?有酸菜,有红烧、有麻辣,说……香肠鸡蛋要不要……”
“来,烧鸡、白酒啊。来,白酒、啤酒、烧鸡啦……”
他走过几位老乡,询问要不要,一位胖女孩回复说不要。这时一位身材壮硕的列车员从后走过,高声哂笑着说:“这都回老家了,吃点儿好的……”接着踏着陈旧的皮鞋,声音也不干脆,颇有些大摇大摆地往前走去——他此时似乎是这车厢的主人。他或许在南阳城有一处住宅。这样,他不仅是这车厢的主人,还是城里人。无论如何,都比这乡里乡气的老乡要高级些。
而我呢,我是一位写作者,自以为认知比他高,故这样审视着他。
那胖女孩和两位老乡在聊天,一个中年瘦男性,一个中年妇女。我根据声音判断他们的体型。聊着些城里买房的利弊,分享着亲友在大城市的生活。透着家常温暖。我总以为以前坐火车见过这三位,包括前文提到的伸腿女子,但不确定。最近,上天总是安排我与前几年有过一面之缘的人见面,职场或是生活上的,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后来车厢熄了灯,那胖女孩还在絮絮叨叨地说。我倒没有看见她的身影,不知胖瘦,只从她的声音中判断其是胖女孩。车厢里安静很多,她絮叨的声音显得刺耳。接着和南阳火车站附近的轿车司机打电话,讨论着去淅川如何收费。那中年女性后来也加入对话,呜呜啦啦地和对方说个不停。对方是个男子,说着家乡话,听起来读过书,有些教养,但也显得油滑。接着因五元钱的差价,没谈拢,便挂断了电话。又过了约摸十几分钟,电话再次打来,是另一位男子。想来他们有自己的网络,相互分享乘客信息。又是一番迂回的交涉,最终敲定。打电话算是告一段落。这打电话我也似曾相识,电话另一头的人我也似曾相识。
接着便睡着了,凌晨两点多,火车抵达信阳车站,下一站便是桐柏(我曾祖父于民国时期随族人从桐柏迁至唐河)。我醒了。此时好安静,车站明亮的黄灯光透过窗帘照进车厢。我思索着我为何会醒,是习惯了持续的晃悠,稍微停车一段时间便不习惯,所以醒来?还是我的身体或灵魂感知到下一站就要进入南阳盆地,故提醒我醒过来,好迎接老家?以前回老家,途径此地也是如此。
(十二)
五点多一点,抵达唐河,夜色下坐上了三轮车,将直抵汽车站。火车站广场的下坡处,正是人潮涌动之地,一位蓬头垢面的壮年男子正面对人潮一边跳着,一边大声辱骂:“尻你妈,尻你妈……”之前凌晨也见过他,一直在骂;白日里也见过他,站在大日头的马路中间,高声喊着些什么;不远处有一位同样蓬头垢面的年龄相仿的女子,围坐在地上傻笑。他还捡些瓶子,记得我还将一个空饮料瓶送到他身边,他腼腆又真诚地朝我笑了,并咕哝着些什么,总之很柔和。
三轮车大叔收费十元钱,往常多是五元。很快到了汽车站,我递给他一张二十元纸币。路灯洒下些还算明亮的光,照在小小的三轮车厢内。他找我三张五元,我忙说:“多了,你这是三张……”说着接过其中的两张,他有些歉意地接回了剩余的一张五元纸币,并不回头看我,友好地为我开车门。
此时正是五点二十分左右,夜色依旧,灯光闪闪,街道上安静极了。并不冷,有着盆地的温软及干燥。一位加油站的工作人员开汽车站的大铁门,我忙上前询问:
“师傅,到涧岭店儿是不是搁这儿坐车……”乡音响亮。走近看,是个女的。她睡眼惺忪、脸色黑阴,告诉我六点左右发车。
走进汽车站,是一个大院子,周围是一些低矮的楼房,约是五六层。每扇窗户都未亮灯,乡亲们还在睡梦中。一辆辆中巴车有序又笨拙地停在院子内,安详地睡在夜色中。我借着远处高处的一盏灯,去挨个儿看那中巴车前面的地名。
唐河、丁岗、黑龙镇、新店、湖阳、大河屯、涧岭店、少拜寺、刘岗、崔庄、李店、社旗、井楼、双河、毕店、昝岗、马振扶、西郭滩、张店、苍台、龙潭……
这都是唐河境内的镇子或者村子。社旗是唐河北部同样位于南阳盆地的一个县。
一个小女生在车站外的马路边和出租司机讨论。她到新野,但是对方说此一汽车站无有去新野的车,且所达站点离新野都很远,不如坐出租车将其送过去。
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一个两个返乡的青年进了车站,拉着拉杆箱,背着包。一个二十多岁的男生蹲在发往涧岭店的中巴车前,玩着手机。一会儿一个中等身材穿着黑衣的男子,看去像是司机,走了过来。他朝我这边高声叫一下:
“到哪儿哩?”
旅途劳顿,我想赶紧上车,忙回:“涧岭店……”
他则避开我的话,低下头去看低头玩手机的青年。似乎是在问青年,而不是我。我一阵尴尬。忙自顾自地说:
“我当说我呢……”
“上车吧……”他又朝我说话。
我回:“中!”
他可真油滑,真油滑。我也变得油滑,油滑。从登上火车那一刻,我便下意识或者受感染地,变得世俗油滑了。
接着要发车,站内站外不停地有司机或是售票员登上车来,一齐往涧岭店开进。大家都穿着褐色黑色透着浊气的衣物,看去旧旧的,像是柴草枯木。中巴车内也是陈旧的,且很暗,座椅上裹上一些金店或是医院的广告,也是脏污陈旧的。空气也是如此。前面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一位男子聊着些城内高中生的生活,说着现在门卫管理极严,晚一点儿返回校园都不行,只能住在外面了。这话我仍旧似曾相识,或者我们之前便共同乘坐过这开往涧岭店的中巴车。
大家都刚睡醒的样子,虽穿着陈旧的衣物,但是有人擦了润肤霜,浊气中透着些香气。
坐在我身边及后面的两位中年男子,看去与我父辈年龄相仿。替换着不停地吸自己的鼻腔,似乎是要把痰都吸出来,但是也不吐。他们替换着吸着,声音响壮,像是两头牛。右侧角落高处靠窗有一位冷脸撇嘴的女售票员,斜躺着身子,她的脸及嘴都是白浊的,透着暗色,一直都吊着,没有放下来。
中巴车走着,他们讲着些荤段子,或是家常笑话,想要引人发笑。我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位吸鼻腔的男子,豪壮无知的脸,是一只匹夫了。他们仍旧笑着说着,身后另有一位浊色妇女也跟着吆喝。
到了某个路口,那位中年男子将下车,刚起身,他身边的妇女在暗色车厢内指着座位上的安全带,逗笑着说:“你看你啥拉这儿了……”他回头。她继续说:“是你哩笼套不?”此时我觉出这车厢是移动的牛棚、马圈了,阴暗浊气,只差撒上些牛粪、马粪了。
又是几声哂笑,那中年男子下车了。车厢内仍旧暗,外面天色露出一些蓝。我一直低头看着,身后那妇女自顾自地说:“你看,这天慢慢儿就亮了……”像是在对我说。
(十三)
在涧岭店西头十字路口准备坐中巴车去大姑的鄂湾。路边有一门面,铁笼子内摆着活鸡。妈好像还租过这里的门面和女伴一起开过饭店。店家正在往水泥路上倒污水,看我走近,朝我招手,说:“师傅师傅……”我看他态度恳切,紧走进步,笑着看他,用表情问他何事。他回:“你是到哪儿哩,坐我这车给你送过去……”我将朴素进行到底:“俺到鄂湾呢,俺到鄂湾……”他继续回:“坐这车给你送到家门口……”他透着些地痞的意味。我回:“俺坐票车,俺坐票车……”他的车是四轮的电动车,类似小汽车。我所说的票车是中巴车。票车的称谓很多年都不用了,为了显示自己的乡土情结,我依然用票车称呼乡间巴士。此人转过头不说话了。我不知道他是否认得我,如若不认识,他便是一位善良的乡亲;如果认识,那我便听出其话中的含义。如果认识,我可以猜出他来自不远处的王寨——这是关系复杂的乡村,是共生绞杀的乡村,各种拉帮结派,各种势力斗争,这里每日都上演着各类戏码——在这里斗,也在这里死。
路对面的中巴车发动了,稍微移动了一点点。为了赶时间,我赶紧摆着手示意司机等一等,并一路小跑过去。走至司机窗前,我友好朴素,以一个外乡人的身份问:“师傅,到不到鄂湾呢?”
“哪?”他极不耐烦地回复。是一位年轻小伙,看去和我年龄相仿,透着戾气。
“鄂湾呢,鄂湾……”我依旧朴素地问,尽量将自己的姿态放到最低。
“鄂湾?我给你说,鄂湾你站到路对面去,到路对面坐去!”他伸出手恶狠狠地指向我刚跑过来的路对面,颐指气使,不知是要奚落方才想要抢中巴车生意的活鸡店店主,还是要奚落我这贸然打断他发车的外乡人(可是这乡间中巴招手即停,是大家默认的;司机也乐意这样,都是生意)。我心下嘀咕,大姑的鄂湾在中巴车的正前方,路对面等车是到东边的泌阳,绝不可能到西边大姑的鄂湾。我猜到他的用意,心下透出厌烦。本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一来,这里是我的家乡,地上地下有着我的血亲,在老家门口被刁难实属气愤;二来,他如此张狂,定不是头一次,不知将此类伎俩用在了多少老乡身上。不管是以唐河人的身份,还是以读书人的身份,不管于公还是于私,我都不要就此罢休。
“鄂湾呢,鄂湾……俺大姑家……”我依旧装作无知朴素的样子,伸出左手,指着中巴车前方的官道,看他到底要怎么做。
“哦,鄂湾呢,我当是赊湾呢……”他面子上抹不开了,自知理亏,终于松了口。泌阳方向有一个镇子叫赊湾,与我乡音准确表达的鄂湾完全是东西两个方向,两个地方。我从小在这里长大,并在泌阳城上完小学中学,鄂湾赊湾我还分得清的。
车内售票员本要看我笑话,此时也发声了,替他打圆场。说着:“给你说是鄂湾鄂湾,咋会是赊湾呢?”
上了车,我咕哝着:“我从小在这儿长大的,还不知道鄂湾是哪?”扫视一周,都是中学生。稚嫩的脸,但透着紧张及冷漠,人是环境动物,想来已经被这司机的气场感染了。看着本应活泼开朗的家乡学子,我心中愈发生气,说了句:“都是学生……”试图告诉司机,你要注意你的言行和素质了,别影响了家乡学子。
司机一直直挺挺地坐着,脸红到了耳根,恼羞成怒的样子实在可笑。
我拉开车窗,那售票员恶狠狠地说着:“关上窗户!”她在替她的同事说话。
我友好地关上。她穿着一件麻袋般黄色的褂子,透着褶皱及浊气,我并未留意她的脸。期间她问我是某某村子边的鄂湾么,我表示很多年没去了,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有一条旱河。鄂湾并不临官道,要走大半里地才能到。
收了四元钱。刚走出没几分钟,司机紧着嗓子继续发作,问售票员收了几个七块的,几个四块的。售票员如实回答。七块的或是去唐河的学生,半价。四块就我一个了,去相对较近的鄂湾。
“去鄂湾咋会收四块呢,你叫咋交代?”
“算了算了,差不多算了,到鄂湾不就是四块么?”售票员继续打圆场。我心中隐约感知到二人在唱双簧,但不知下一步要如何做,只保持朴素友好的态度。
司机继续嘟嘟囔囔,阴阳怪气。我遂轻轻拍了拍背对我站在车门口的售票员的麻袋般的褂子,她油滑地回过身。我问:“要添多少钱,我添给你……”这时我才看清她的脸,也是麻袋般满是褶皱的脸,黄,黄得可以拍出灰尘来。并不尖酸,因为没有水,酸是需要水分的。是刻薄,是,刻薄的麻袋脸。她似乎还涂了浅浅的粉色口红,张着尖尖的眼,回:“一块……”
于是,我从背包内取出一元现金,友好地递给她,想要快些结束这场闹剧。她接过,此时过了牛沟大桥不久,我感觉就快要到大姑的鄂湾路口了。
“你自己看住些儿是哪个路口……”她关心起我来。
“我也忘了,好些年冇去看大姑了,都忘了……随便给我扔到路边就中,我下车问问妥了……呵呵呵……”我持续保持朴素姿态,并以最为地道的乡音回复。但是笑声有些诡异,是油滑的乡间的妇人匹夫的干笑声。我诧异自己为何短短时间内便变成了这个样子,实在可怕。
看着我真诚朴素的态度,她的皱黄脸透出些歉意,又透出些嘲弄,显得极其不自在——那是戾气。
又过了几个路口,我继续友好地宽慰司机及售票员,将我随地放下即可。二人都不说话,似乎在酝酿结局。
终于,到了一个路口,司机准确地停下,默默地缓缓打开车门,售票员站在台阶上低下头,像一位老妈妈一样友好地张着眼睛问我:
“看看,是这不?”
“我也忘了,我下车问问吧……谢谢你,谢谢你。”我连说两声谢谢你,一声给司机,一声给售票员。我暗暗坚定地告诉自己,作为老家走出的学子,我一定要以身作则,车上十几位孩子都看着呢。
下车,车走了。看着小路,我感到陌生。走出几十米,一位骑着三轮车的老人停下来与我对话。我问这是不是鄂湾。其回,这是老湾。我问鄂湾还有多远,其回还有二里地呢。我谢过他沿着官道往回走去。
我方厘清那中巴车司机及售票员的这出戏。二人见机行事,手段娴熟,配合默契。虽在第一回合显出暴躁并理亏,败下阵来,最终在最后一轮获得“胜利”——钱要加收;好人,他们要做;路,你也要多走。可谓一举三得。我在老家出生长大,这种手段见得多了,一眼识破并不困难。
——南阳是智圣诸葛亮的躬耕地,这一套手段不知孔明如何评价。
不过,我正想着在路上多走走,正合我意;一元钱,亦是极小之事。只是心中实在对于这手段感到十分的嫌恶——人最大的恶,便是在权力范围内最大限度地刁难别人。我如此热爱家乡,不想竟然反复遇到诸多浊影。我反思,是我的交通工具选择错误么,譬如火车、中巴车?但更换交通工具就能避免遇到此类人物及事件么?似乎也不一定。
这真的是复杂的乡村,混沌的乡村。而那司机及售票员,曾经也是可爱的小男孩小女孩,怎就变成了如此戾气之人呢?我想是生存环境影响了他们。他们本不是这样。他们,或许也遭遇过同样的刁难,无处发泄,遂施加到别人身上。他们,是我表兄弟的年纪,是我姑妈姨妈的年纪,他们,或许也是我亲友的影子。以前,在我眼中,老家亲友有着些高贵气质,或者令我佩服的地方,闪着光。现在再回头看,那气质及闪光慢慢变暗,与浊气戾气融汇在了一起。我愈发感到陌生,愈发感到无知与拙劣。
或许,带着些书生气且客客气气的我出现在他们面前,本身就是一个天大的错误。我们成了两个世界的人,就因为我多读了几年的书。这是好还是不好呢?读书开了我的智慧,可是,却让我与家乡及亲友格格不入,我想要深入,却不知如何深入,喜哉,悲哉?我的乡愁考古,目前看来困难重重。我再次佩服那些深入乡村写作的人。
(十四)
我曾去河南博物院参观,那里有着很多汉代陶楼。大致四四方方但又小小的陶楼,屋舍、黄狗、猪、小人儿等一应俱全,充满乡土气息。是次回乡,看着官道上一幢幢的水泥房子,我想到了那汉代的陶楼。走过一些山山水水,现在回头看,那乡亲们辛辛苦苦造就的楼宇,显出逼仄、土气来,也承载着一个家庭甚至家族世世代代的喜怒哀乐。
小小的人儿进了楼院,小小的人儿出了楼院。另一座楼院,一队小人儿拥着一个男小人儿和一个女小人儿进了屋子。后来,女小人儿抱着一个花生米似的更小的小人儿出了门。那屋子里,留下了一片陈旧的血迹,那是妈生我流下的血。
——我闭上眼,那是曾祖父建造的左氏老宅。那不也是一座汉代陶楼么?
那些楼院在南阳盆地,一个叫涧岭店的地方。
(十五)
三十年来,我一直把父亲当做我的情人、恋人,我越了位。张爱玲《心经》中的女主角,亦是如此。张或在探讨恋父恋母情节——始于天性,终于伦理。
当我做回儿子,不再将父亲视为情人,我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我更为舒适了。
(十六)
读了张爱玲,我愈发不喜欢之前读过的女作家了。譬如萧红,做作不真诚,最好的作品或是《商市街》;代表作《呼兰河传》虽颇有些深入,但隔靴搔痒,未能一针见血。且做作,抒情泛滥。譬如三毛,李敖曾评价她伪善,看了张爱玲之后,我亦赞同;祥林嫂式的悲情女子,同样感情泛滥。还有严歌苓,稍有深度,但人物扁平化;最好作品或是《老师好美》,稍显出复杂的人性。
她们作品众多,都打不过张爱玲一本《传奇》。张爱玲才是铮铮铁骨,才是百分真诚,像极了她的纠弹大臣爷爷张佩纶。
(十七)
老家涧岭店是一片岛屿。整个地球都是一片海,只有涧岭店这由官道、楼宇、乡亲、麦田组成的一长绺小岛裸露在水中,透着些黄、灰蓝和绿。它飘摇着,它纠结着,它痛苦着,它沉沦着。它凋敝、落后、不堪,但我仍旧很爱很爱它,我的涧岭店。
(十八)
我们都在狂奔,附着在沙砾般的地球上,世世代代,祖祖辈辈,在宇宙中狂奔,我们不知要去往何处。
(十九)
中巴车到了唐河,便要换乘公交车到火车站。一同换乘公交车的还有两位大河屯上车的老人,身体看去还算硬朗,六十岁左右,提着大包小包。二人在大河屯与外孙女一同上车,外孙女到唐河读书,二人去南方打工。孙女陪着外公外婆,帮着他们从后门上公交车,嘱咐不要坐过了站。等车间隙,我们也闲谈二三句,对方是温和的乡亲。
这是免费的公交车。一上车,后门边坐着的一个面色红润但透着无知的男子指着老两口放在空地中央的行李,趾高气昂地告诉二人现在都时兴拉杆箱,几十块钱一个,下回拉着拉杆箱出门,也方便体面。妇人友好地点头,表示不常出去,以后考虑买拉杆箱。这人不留任何情面,直接回复:“一看你们就是经常出去的……”眼神动作都是不屑及优越。在他心中,这唐河县城便是大都市大世界,是宇宙中心。
那老两口并不在意这些,显然虽是出门打工,但毕竟在大城市呆过,各色人等都见过。在他们眼中,这优越感极高的县城男子,或是井底之蛙,不屑与之辩论。
那老汉直接坐在了司机边上的座椅上,低姿态地说着到火车站下,那司机并不回复。我是从前门上的车,一上车便看到司机直直地定在那里,很冷漠的样子,但也透着自卑。那老汉红白瘦脸,透着些睿智。
我在心中告诉自己,到了火车站,一定叫上这两口,可别坐过了站耽误了行程。
公交车一直行进着,老汉一副谦虚的样子,不时看看司机,再看看后排刚才建议他们买拉杆箱的男子。那男子和另一位同伴高声议论着,说着某某家的饺子猪肉不新鲜,并砸着嘴。后来那男子和同伴便下车了。接着便到了火车站。
这一站叫“火车站西”,一听名字便知道。我准备下车,和老妇点头示意,告诉她到了。可是老汉就是不下车,定定地坐在那里,问:“到火车站了不?”司机停顿几秒,冷冷又稍显拘谨地说:“咋冇看见咧?”我感觉他正视前方,并未看向老汉。老汉还是定定地坐着,我们似乎都感受到了司机内心的斗争。
我下了车,再次示意已经到了火车站,让老两口下车,并说如若不是,我打车带着两位到火车站。二人才下了车。
那位老汉,是聪明的,也是爱家乡的。爱之深责之切,他试图点醒那位司机些什么。或许,我的友好是多余的,阻碍了他的计划。
我回头,二人大包小包地往前走,我伸出手朝不远处的火车站点几点,那位老汉冷静地点点头。他的红白脸透着睿智,也透着些沧桑与无奈,被清亮的天色照着,朝前行进。
(二十)
候车室等车间隙,一位乡亲坐在了我身边。他瘦高个子,身材精壮,面部透着黑及朴素,有着些俊朗。看去三十几岁的样子。吸引他的或是我身边的《聊斋志异》。我以读书人自居,随身往往携带书籍。方才刚看了一段故事,候车室实在吵闹,便合上书本。他友好地坐在我身边,问:“这是你的书么?”我友好点头,说是。他谨慎地说:“我能看看么?”我回复当然可以。我看他像是做体力活的,故听说他要看书,显出些诧异和惊喜。
他翻阅着,这是简体字版的文言。看了几页,他想要和我聊上几句,我十分乐意。我颇有些居高临下的感觉,问认字否,回是;吃力否,稍吃力。问出这些话,我有些嫌恶自己,我的油滑还未褪去;这油滑不止来自乡间,也来自心底。他停下来的一页,正是我最喜欢的《王六郎》,心下感慨,如此有缘。便说着这是我最喜爱的一篇,并将故事梗概告诉他,说老版《聊斋》电视剧也有这个故事,叫《冥间酒友》。他一直定定地和我说,透着友好。周围也有乡亲看我们讨论。
接着,他说起《崂山道士》的故事,这个我当然知道。他徐徐地说着故事梗概,准确无误,接着说道士学了法术回家显摆,最终失灵,闹成笑话。说这的时候,他定定地看着我。我霎时有些脸红,忙笑着回:“你这是说我哩……”他不语。
是呀,我以读书人自居,虽随身携带书籍不断汲取营养,但扪心自问,确有炫耀展示之意,试图告诉别人,我是读过书的,与粗人不同。他一眼识破了我。
唐州唐州,南阳南阳,智慧之人真不少。
他与我告别,坐在了我的后排,我心中一直羞愧,惴惴不安,不时回头看他,不知该如何表达我的愧疚。纠结了很久,我终于鼓足勇气与之对话,友好询问里居并自陈里居。其述来自唐河边某地,我记不得了,好像与源潭比较近。接着我针对自己的多话及炫耀之态表示愧疚,他亦表示自己也是多话之人。他是智慧的,是善解人意的。他小时候定是一个爱学习爱读书的人,无奈受限于条件不能成行。看到我,他或许也透着些羡慕及爱惜。我似乎完成了一些他当年没有完成的事情。他在提点我,在教育我,想让我不至于走偏了路,更好地完成他未完成的愿望。
他是我的老师了。
一边,另有一位身材相对瘦弱但相貌白润俊美的青年,翻阅着一本早已枯黄呈现褐色的并不厚的书,我想那应该是一本古代典籍。
(二十一)
唐河火车站工作人员依旧颐指气使,操着蹩脚的普通话,试图给外出谋生的乡亲设置最后一道关卡。我想,大家都是唐河人,你说家乡话便能听懂,何必多此一举,操着蹩脚的普通话?你当乡亲们在外面都没见过人,听过流利的普通话?这些工作人员看来是要在这里做一辈子了,要做到退休了。这火车站是他们的王国,他们要展现主人的姿态……
当然,一些老乡态度粗劣,也妨碍了工作人员正常工作。所谓一个巴掌拍不响,大家都该反思。
(二十二)
在售票厅等车的时候,一位老汉骑着小三轮,带着两个孙子到站前广场嬉戏。那孙子跑来跑去,在售票厅大喊大叫。老汉也在外面大喊大叫,叫着两个孙子。一个妇女也是抱着孩子,专门到外出人潮最多的火车站这里,亮亮相。我见过他们很多次。他们身边,是来来往往带着些惆怅即将离乡的人。
(二十三)
刚登上火车返乡时,拿出《聊斋志异》在窗前看着。不远处一层卧铺坐着一个中年男子,肤色黑中有麦色,透着油气,看去没有读过多少书。他往我这边看,眼中透着笑意。被他看了几眼,我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也笑起来,合起书本坐到身边空的卧铺上。他和他的同伴交谈,好像在问:“XXX现在搁哪儿哩……”言语流俗,有着居高临下的意味。这XXX或是他的一位读过大学的晚辈或者亲友。
不知他是羡慕、嫉妒他口中的这个人,还是瞧不起这个人。或者,他很自卑。也只有在以一种嘲讽的语气谈论那些读书人的时候,他才能够找到一些自信。
火车将到杭州,一中青年妇女整理好行李背在身上,长长沉重地叹出一口气,似是妇女干农活背了很重的东西,方才卸下,叹气喘息。又像是对命运的哀叹,对自身及外界的不满及鄙夷。这种哀叹,我在农村及进城务工的老妇身上经常听到。她们在叹自己,在叹女儿,在叹儿媳,在叹儿子……她们叹她们可以叹的一切,只要心觉不如意,便出现这一声漫长的、沉重的、亘古的、老旧的叹息。这是会传染的叹息。
这叹息传到她们的女儿身上,便减弱了一些程度,或者说更矜持一些。先是一声呻吟般的清嗓,并不张嘴,娇羞低沉在嗓子内;接着“咳咳咳”地较为温柔地漫出一连串的娇喘,娴熟地道。这是当代中国的娇羞,或是古中国的娇羞,不知从何时开始的。
有时是几成轻声干咳,像是喝水卡了嗓子,像是患了流感。有时先是一声较为大力道的咳嗽,然后再一声较小声的收尾、定音,像是在检查乐器。有时,是一声响亮的破锣般的强咳。皆极其娴熟。让人诧异到底是得了终生的呼吸道疾病,还是怎么了?
有时,无有清嗓,无有一连串的干咳,只是一声似有若无的漫出的轻叹,像是一团浊云,顷刻间将那几千年的性压抑或者矜持,展现得更为娇羞。那漫出的浊云,也对应着其白浊的脸。
这叹气与干咳的样式、力度或节奏,被不同性别、年龄的人学习着、练习着、组合着,叹出自己的特色,咳出自己的风采,此起彼伏,从家中到户外,从国内到国外。
还有一些中老年男性,先是微微张嘴,狠狠地在喉管内清嗓,那技巧颇有些难,不是人人可以习得的;接着响亮地向前方或是人将要走过的地方狠狠吐出一口浓痰。像是在向别人证明自己是个老烟枪,或是在证明自己嗓子的力度及自身武力。我在江南也见过本地人学习这种清嗓吐痰,但终究没学会,终究是班门弄斧。坦白讲,这干咳、清嗓、叹息、吐痰,我更多地是见在北方人身上。
这是奇观。
这干咳,我在马来西亚也听到过。是当地的华裔中老年。基本判定,只这干咳,在清朝便已出现。中国人的干咳史、吐痰史和叹气史,我想亦有着一定程度的考古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