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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文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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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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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落在时光碎片中的记忆

                             散落在时光碎片中的记忆

张文睿

                                                一


一座简陋的铁桥,将生产区与生活区隔成两个部分。

这是在冬天,风撒开了狂吼,一气也不歇。

在风声中,另一种声音,时隐时现。

是海涛声。

我到这里采访青年技术人员。

临行前,报社领导说,“工地上三十岁挂零的小青年,有不少已经挑起了生产技术的大梁,具体情况你自己去搜集素材,写长写短,回来再说。”

工地负责的一把手说:“这两天,正在吊装汽包,顾不上和您细谈。这样吧,宣传部刘干事陪您先转转,有个印象,您看如何?”

老刘是我们的老作者,来往多年。

老刘说:“算您赶上了,这些日子,风大得邪乎,汽包吊装受阻,大头小头们都急上房了,你知道,设备到的晚,工期又倒计时呀,拖不起!”

在现场和生活区三转两转,天就黑了。

所谓生活区,也就有十几排临建木板房,一排有十间左右。管理人员的办公室、会议室占两三排,剩下的是员工宿舍、食堂。

专门留下一两间,算是客房。

我住那间,三个单人床,中间是一个比家用煤球炉子大一号的炉子。火烧得很旺。

即便如此,仍然感觉,四处冒凉气。

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躺着在木板床上,听着风声、听着海涛声,我东想想、西想想,就睡着了。

夜里两点钟左右,又住进了一个人。

他没有开灯,和送他的人,说了半句什么,就摸着黑,睡了。

后半夜,我醒了三四次,

次日,六点半左右,我就起床了。

睡在另一张床的,是一位瘦弱矮小的老人。

我说:“老师傅,您老,夜里是不是有点儿不舒服,我听您嗓子里好像卡着什么?”

老人说:“是有点儿不舒服。”

老人还说:“您,没睡好吧?”

门开了,工地的一把手和二把手,满脸是喜地跨了进来,四只手握着老人的两只手,门外还站着十几个人,李师傅、李师傅,喊成了一片。

一把手说:“李老,咱们上食堂吧,吃的,都是热乎的。”

一把手转过身说:“张编辑,一块儿,来吧。”

头一天夜里,发生的事情,是老刘转述给我的。

那一切,是那样的,惊心动魄!

连续多日,吊装失败,一个连轴转的二十四小时,又一个连轴转的二十四小时,熬在现场的工作人员,眼珠子冒血,束手无策。

风太大了,风向、风速还会在瞬间多变。

重得超过想象的大汽包,数十次被吊在空中几十米的高度,又数十次慢慢地落地。

难以就位!

年轻的技术人员,反反复复地计算、调整着相关的数据,在狂风面前,在那个庞然大物面前,依旧有些困惑。

“是不是请李老,看看……”

一把手拍板:“接、快!”

年过六旬的李师傅,一生之中有多少徒弟,没有人能说清。

人们能说清楚的是,工程上遇上啃不动的硬骨头了,就想起了李师傅!

李师傅是晚上九点左右到工地的。

李师傅在现场上下瞧、前后看,东问一句、西问一句,又反复测了几回风向、风速。

李师傅说,要在这一轮儿风和下一轮儿风之间,寻找机会,起吊。

李师傅说,不能等风小些了、再动手。

李师傅说,如果,我们在风中,先把汽包吊到一定的高度,这个时候,风恰巧小了一些,我们继续升高,等下一轮大风卷过来,汽包已经到位了!”

李师傅,那个的瘦弱矮小的老者,是怎样挥动着小旗,在哨声中,指挥着众多的徒弟们,在不肯停歇大风中,将汽包吊装到位的,我没有在现场,我的描述是苍白羸弱的。

我仅仅知道,那一夜,几位青年技术人员,喜极而泣,他们先是簇拥李师傅欢呼着,然后把安全帽,抛向天空。

接下来,小伙子们把食堂热了十几回的白菜包子、棒馇粥、咸菜,都吃光了、喝光了。

当日上午,我找刘干事商量,能不能跟李师傅聊聊天儿,写个专访?

老刘说,李老已经回去了。

老刘还说,李老的肺、气管,一直都不太好,迎着风,折腾了半夜,重了。


                                          二


天上下着雨,是那种打伞不打伞都行的蒙蒙细雨。

我和报社的摄影记者,到一个客服中心采访。

这一年,报社和一个基层公司联袂搞“闪光供电人”系列报道。每个月推出一篇。

我一口气去了十二个变电站、客服中心。此行,不是第六站,就是第七站,记不清了。

这个客服中心,在城市的边缘地带,有十七八位员工,主任姓袁。

老袁,三十五六岁。按现在的话讲,标准的大帅哥。

老袁领着我们,里里外外转了一圈,边走边介绍。

摄影记者一路狂拍不止。

老袁说:“内勤,也就是室内的活儿,归姑娘们,在柜台前和百姓们打交道;外勤,也就是室外的活儿,归小伙子们,常年累月撒开了四下跑,收费。

老袁说:“收费,一个字:难!”

老袁说:“当然,我师傅那一拨人,比我们还难。当年的收费员,除了进山靠两条腿,日常的交通工具是自行车,遇上不好走的道儿呢,是车骑人。遇上雨雪天儿,就甭说了。后来,有了摩托车,东西跑南北转。到最后一辆摩托车差不多要散架了的时候,公司给配置了七八辆“面的”和小型的工具车,所有的收费员都考了车本儿。”

老袁亲自负责一个水泥厂的收费工作,那是一个超大型的水泥厂,用电量占全县工业用电量的三分之二。水泥厂里还有一个35千伏自备变电站。

老袁三天两头往水泥厂跑。有时,也不用多说什么,就是沟通一下情感。

老袁说:“跑不细的腿,加上,磨不破的嘴,再加上千难不憷、万苦不辞的精神,电费大用户,拿下。

老袁负责的水泥厂,连续多年电费按期结零。

老袁讲:“我知道,和我一起工作的哥几个、姐几个,非常不容易、累。每年我都要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让大伙儿乐一乐,稍微喝点。全体员工,带家属,一年两三回,也算是慰问家属。咱们这一行,您知道,忙起来,家里的事情,顾不上呀……”

老袁对摄影记者说:“您受累,给我们照一个全家福吧!”

蒙蒙细雨中,员工们错错落有致地站在营业厅前。

有一位女员工怀孕几个月了,不想站前边,老袁喊:“站后边也行!男同胞们,给你们姐姐让个地方儿。”

全体员工一起喊了两遍“茄子。”

我们准备回报社了,老袁神秘地说:“我们这儿,还有一绝,可能在全国电力行业,也算一绝,我们这儿有个档案室,你别着急,我知道别处也有档案室,我们档案室里,还保存着不少民国时期,百姓们的用电记录。您好像是写过《京城电灯溯源》,哪天你给我们这儿,溯一回源……”

我跟着老袁到档案室瞧了瞧。

看见了一排一排的文件柜,仿红木的。我还跟管理档案的一位女同志,聊了几句。

我暗叹,这个单位,有文化眼光,这些老资料,存至今日,太不易了。

分手时,老袁提起了一位上级领导的名子,说:“您要是见到了他,替我问声好。

我说:“没问题。在食堂、楼道,或者会议室,经常撞见。”

老袁参加工作的第二年,那位领导,调到他们公司当一把手。

一天下午,领导来到班组问老袁:“明儿,你有什么安排?”

“进山抄表。”

“我跟你一块儿去。”

第二天一大早儿,领导换了双半新不旧的胶鞋,就跟着老袁一起进山了。

一天下来,得赶几十里山路,走三五里,才能见着一个十几户人家的小村落……

老袁对我说:“好多年没瞧见老领导了。


                                           三


到北方的一个小城开会,遇见一位姓冯的老友。

老冯说,会散了,到我们施工现场转转吧,瞧瞧有什么新闻线索,你看如何?”

老冯还说:“我了解你老兄,‘贼不走空’呀。”

老冯说完大笑。

会散了,我买好了次日晚上的火车票,就赶到了老冯说的工地。

老冯没在,他正在另外一个地方,开另外一个会议。

老冯在电话里说:“现场有一个老师傅,返聘的,非常有意思的一个人,来一段儿吧,登你们那个班组专版上,准合适。”

我笑了。说了两个字:“好吧。”

老冯又补上了一句:“中午我让宣传部小董陪你,我下午赶回去,晚上好好聊!”

在工地的一间临建木板房里,我见到了那位老师傅。

老师傅姓王,干巴瘦的一个老头儿,脸很长,黑红黑红的,双眸放光。

王师傅满脸疑惑地说:“放着那么多能干的小伙子,你不采访,我,一个老头儿,有什么可写的?”

在王师傅身边的桌子上,我们看见了一个大约可以当文物的茶缸子,上面印着几个磨得有些看不清楚的红字:为人民服务。

王师傅讲得很慢:“我来工地上干了四十一二年了。”

王师傅说:“ 我当过十年班长,接着又当工地副主任,后来搞零件采购,管理外包工的队伍,还当过一阵儿项目经理,现在退下来了。公司领导大概看我肚子里还算有点儿生产经险,就让我在工地上发挥些余热。”

王师傅说话时并不看我,脸一直朝着窗外:“我当班长时难呐。每天把班里的活儿布置好后,自己得干一份活儿。住帐篷睡竹板床,吃的就不用说了。我参加工作时是初中生文化就算还够用吧,现在好像不行了。我们这拨人是干也能干,苦也能苦,一晃,我们那批伙伴儿都老了。”

王师傅没说几句,就有些激动,脸有些涨红。

王师傅顿了一下,张了张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一脸严肃的王师傅突然低下头,笑了:“我这个人比较内向,思想也不一定跟得上趟儿,说我守旧也兴许对。我琢磨着,守旧有诸多的不好,也有好的一面,就是拿不准、吃不准、心里没底的事,绝对不乱来!”

王师傅又要激动:“我带过不少徒弟,徒弟的徒弟,都开始带徒弟了。我对徒弟要求很高,因为,我希望这些年轻人,比我干得好。”

王师傅又重复了一遍:“我希望这些年轻人,比我干得好。”

王师傅声音嘶哑地说:“我对年轻人,特别是对有才华、有能力的年轻人的观点是,得给人家担子,人家是骡子是马,得让人家套上车看看,要老是怀疑年轻人的工作能力,企业就耽误了。”

王师傅双手捧着的茶缸子,轻轻抚摸着为人民服务那五个字:“现在的年轻人,也不是没有毛病,最主要的是比我们当年吃苦能力差些。 但这些年轻人的文化都不低,脑子好使,有的人的脑子,还能绕弯儿。哎呀,我好像说岔了。”

我和王师傅都笑了。

王师傅一字一句地说:“我眼下在工地上干点儿零碎活,但只要有年轻人,向我请教有关生产技术方面的问题,我当时就把我懂的会的,全都掏给他,说心里话,我就喜欢爱学技术的年轻人……

跟王师傅聊了一会儿,宣传部的小董拉他到屋外照了张像。

时值正午,阳光洒满了工地的每个角落,也映在王师傅的脸上。

十二点多了,王师傅自己打饭了去,

从背影上看,王师傅瘦高瘦高的,得有一米八。

午饭后,小董让我在他住的木板房里躺一会。

木板房大约有十二三米,隔成里外间。外边办公,里边睡觉。

我对小董说:“你睡哪儿?”

小董说:“冯主任让我给您准备一点生产方面的材料,您先眯会儿吧。”

里屋有一个小小的后窗,三十多公分的样子。

从窗口望去,天蓝得出奇,白云一朵追着一朵,自由自在地飘着。

看着云,望着天,我感觉神清目爽。

躺在木板床上,我在想,王师傅呀,这个老头儿,挺好的一个人呐……


                                            四


一个变电站,员工平均年龄二十九岁半。站长姓周,三十岁挂零。

周站长坐在我对面,介绍站里的工作情况。

周站长语速极快,一口气说了三四十分钟。其间,我插不进任何话。

在一口气又说了二三十多钟之后,一位女值班员叫周站长去接电话。

两分钟后,周站长抱着拳说:“非常抱歉,我得马上到市里开一个安全生产的会,您看,今天是不是就谈到这儿?”

周站长拿出一份材料:“您想要的,这儿, 全有。“

周站长介绍的是工作理念与经验,用的是非常标准的书面语,给我的资料,是一份理性很强的工作总结。我呢,除此之外,我想通过采访得到的是,在工作理念与经验框架下的故事版,一个情节、细节和数据滚动的叙述版本,而且是口语化的。

我暗想,这回麻烦啦,回到报社我得坐在电脑前发呆、发愁。

我们握了握手,就离开了变电站。

此时,离中午十二点,还差十五分钟。

陪同我采访工作人员的姓马,在市公司分管对外宣传。

我和老马找了个小饭馆,吃了点饺子。

老马说:“下午,你跟去我看看我师傅吧?顺路。”

老马说:“跟采访没关系。”

汽车大约走了十几里路,拐进一个小一些的变电站。

老马的师傅姓刘,五十左右的样子。

刘师傅坐在我的对面,微笑着。

时值午后,变电站很静,只能听到知了的叫声。

这个变电站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建的,值班室的门窗,都很旧了,但很干净。

站里只有四名职工,刘师傅带着三个徒弟轮流日夜值守,安全运行的纪录,一天天往上长。

老马说:“我参加工作第一年,就跟刘师傅学徒。

老马说:“我师傅手可巧了,除了电力技术是高手,还会修冰箱、彩电。”

刘师傅笑笑,摆摆手。

我们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天。常常是我问一句,他答半句。

我和老马在站里喝足了茶水,起身告辞。

在变电站门口,我和刘师傅,还有老马,照了张合影。

大约没过一个月,我在编辑版面时,读到了来自刘师傅他们变电站的一则抗洪的简讯,真正有含金量的情节、细节,数年之后我才陆续知道。

那一年八月初,刘师傅变电站所在地区,经受了特大暴雨袭击。水势凶猛,位于变电站西北侧三百米的村庄,进水深达二米;东北侧五百米处的面粉厂,洪水淹没了房顶。

大暴雨来临那天,刘师傅轮休在家。

下午三四点钟,刘师傅感觉,天不大对劲儿,一眨眼的工夫,半个天就黑上来了,风也刮起来了。刘师傅蹬上自行车就往变电站赶。

倾盆大雨从天落。

刘师傅家离变电站有十几里路,他嫌自行车不顶戗,就把车搁在路边一个小店,拦了辆出租车,撒开了往站里奔。

变电站虽然地势很高,但依旧让洪水围住了,车不敢往前开了。刘师傅自己趟着水,摸进了变电站大门。

变电站里,仨徒弟都正忙得四脚朝天,见师傅来了,众人心安了一些,松了半口气。

浑身淋得精湿的刘师傅问了问情况,就率徒弟们练活儿——接着排水。

这究竟是怎样一个场面,我不得而知,无法叙述。

第三天,下下停停、停停下下的大雨,终于歇了。

大水还没完全退下去,刘师傅的老婆赶到变电站,带来了八斤切面、一盆儿炸酱。

大水退了以后,有些地势偏低的电线上,挂满了水草;有些房间的淤泥达到一米五六之高。

刘师傅他们的变电站,为什么能在如此大的洪水之中,保证安全运行呢?

我得到了这样一组数据,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个环节:

刘师傅所在的地区,头一年也下了大暴雨,虽雨未成灾,但站里淤的水,达七十公分,差点儿造成停电事故。

转过年来,在汛期到来之前,刘师傅领着仨徒弟,在变电站四周开挖了宽一米深二米的排水沟,疏通了全站二十年未疏通过的,三百多米长的下水管道,还清淘了六眼二十年未清淘过的污水井淤泥、树叶和杂物。还在各条电缆沟的出线口,都垒起了防水墙。

当特大暴雨到来时,虽然雨下的很猛,但地面、地下排水通畅,电缆沟无倒灌,变电站一直安全运行。

上面所述,我也是多年之后,分别问了好几个人,才了解到的。

我很感慨。

刘师傅,让人从心底叹服、赞赏。

刘师傅,今年应该五十八九岁了吧?

或者,退休了?


                                             五


这是一座枢纽变电站,三面环山。

山是绿的,变电站的院落,也是绿的。

站长老崔说:“电站刚运行时,整个院落都是秃的,树、花、草都是一年年陆陆续续种起来的。

变电站占地五十多亩,设备区下整齐有序地铺着方砖与草坪。

远离设备区的角落都种上了树,桑树、枣树、香椿树、桃树、核桃树、还有银杏树。

站里还打了一口深水井,修了一个金鱼池。

站长老崔说:“我们不敢说我们的变电站,是花园式的变电站,但我们一直在不停地种树、种花、种草,先让电站绿起来,再往细了规划、收拾。”

站长老崔说:“所有的树,都是职工自己掏钱买的。”

老崔曾得了一回个人先进,上级奖了点儿钱,分出一部分买了梨树苗,七块钱一棵。剩下的请大伙儿喝了一顿小酒。

运行楼前与一楼大厅内,还种了数十种花草,有滴水观音、金边龙蛇兰、鲜人掌等。

一上三楼主控室,花花草草就都没有啦,进入了一个精神高度集中的工作氛围。

老崔年轻时就是技术高手,随着时光的推移,不知不觉的,站里又出了两位技术高手,老崔这个站长,当得那叫踏实。

有一阵儿,下班之后,老崔除了修剪他的树之外,一门心思琢磨着怎么把站里的食堂,鼓捣好一些。

自打变电站开始运行那天起,老崔曾咬着后槽牙,铁了心了要把食堂办好。当初在别的站工作时,有人一提集体食堂就头疼,主张自己做自己的,试了一阵儿,不行,轮着做饭太费功夫了,一天三顿轮来轮去,伙房太热闹,别的也甭干了。

生产上了正轨,运行安全平稳,腾出了工夫,老崔先把炊具置办齐了,然后,在变电站附近请个女厨工,大伙儿摊费用,目的只有一个,让大家吃好。让职工们不管多忙,遇到事情不管操作到几点,都能吃上热乎的可口的饭菜。

过去那种赶上污闪,职工们连续加班处理事故,等到累得腿都抬不起来了,进了食堂的门,面对的是一盆冰凉的泡糟了的面条的日子,彻底的,拜拜啦!

老崔说:“职工食堂就是为职工服务的,要想让职工以站为家,就得像家的模样。”

老崔还在远离设备区的围墙下,种了一点儿蔬菜。东墙下,先种的是小白菜、油菜,接着种尖椒,还有毛豆、鬼子姜;南墙下,种的是小萝卜、茄子、香菜,还种了些老玉米;在远离设备区的西边儿,还绑了黄瓜架。

我到这个变电站采访过两次,头一回,在食堂吃过一回手擀面,炸酱与打卤自己吃哪样自己盛,菜码儿就有六七种。二一回,遇上老崔正在鼓捣树苗,六棵樱桃树苗,才八十公分高,四棵山楂树,高不过一米。

站里的年轻人说,别看崔站长刚下了夜班,一沾上树,神采飞扬。

五十一岁那年,老崔离开了变电站,调到上级部门当质检员。

老崔忧心忡忡地对徒弟们说:“谁能伺候好咱们的树呢?”

老崔还叮嘱:“大厅里那幅漫画,千万别擦了。”

当初,变电站调试时,有一位技术人员在宣传版上,画了一群活灵活现的卡通人物漫像,旁边写了十个字:“抽空您来查,随时您来验!”

老崔笑了:“画得太好了。”

老崔说:“这十个字,也是我们从心底,要说的话,这也是我们工作的一个标准。”


                                           六


八台机组依次排列在绿地之中。

周围是树,还有吐绽的花朵。

公路的对面是电厂的生活区。连成一片的宿舍楼群,在夏风中静默着。玻璃上的阳光,一耀一闪。

一公里之外的山坡上,散落着几十个农家小院,黄泥小屋居多。

这是在塞北,离一个千年古镇,不足百里。

一支电力施工队伍,在这儿整整呆了十六年。

我到这里采访时,最后一台机组正在进行最后的调试。

施工队伍的总经理,还有三个半月就退休了。功德圆满呐!

新的接班人,还没定下来。

四五个副经理带着各自的助手,撒开了到各地去奔、去夺、去寻找新的工程,千里之外算是近的。

有消息说,在蒙古国,兄弟单位瞄了好久的一个的工程,手拿把攥了。

总经理说,如果半年之内,没有签下新的工程,队伍就很难带了。

山坡前的空场上,十几个员工正在收拾杂物,把捆好的被褥、盆盆罐罐,往卡车上装。

三三两两的孩子们,在卡车四周嘻笑打闹。

负责对外宣传的老王,点着一根烟:“已经撤回去不少人了。”

老王说:“整整十六年,当初,建第一台机组时,刚学徒的愣小子,如今,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师傅啦!”

我到这个地方采访,有两件事:这八台机组,都是为首都北京送电的,我受命组一个专版,要画一个大的、精彩的句号。另外,八号机组现场正在举办“建设者风采”摄影赛,我是评委之一。

影赛有最佳外景、最佳夜景、最佳人物和最佳员工生活等奖项。几十位来自电网各基层单位的摄影好手,正在工地与车间,来回穿梭。

有位姓葛的摄影作者,想到员工租的民房转转,我和老王就陪他来到山坡下。

老王说:“工程最紧的时侯,这儿住的员工有二三百人,加上家属,四五百人。周边的百姓都到这儿摆摊儿,卖青菜水果的、卖小吃的,非常热闹。等我们都走了,这儿,一下就会安静了,老百姓也会感觉到,零花钱少了。”

我说:“宣传部就您一个人,忙得过来吗?”

老王说:“原来有仨,老部长也姓王,去年退了。 还有一位女同志,这两天,刚辞职。”

老王停了一会儿说:“她也挺不容易的,在工地上和一位同事谈恋爱,整整十年,领结婚证了,没办事儿,分手了……”

摄影作者小葛回来了。给我讲了他拍的画面:女工住的小屋,墙上粘贴的是英文的旧报纸,单人床边的小桌上,安全帽一黄一蓝,旁边是一支口红,两个青年女工靠墙微笑,有点儿羞涩。

我对小葛说:“估计,明天,你的奖,跑不了!”

小葛说:“骗我吧?”

我对小葛说:“你的选题应该不赖,如果画面拍得够水准,优秀奖应该问题不大。

老王对我说:“这附近有个古驿站,想看看吗?开车二十多分钟。”

开车的师傅姓马,黑瘦黑瘦的。

一路无言。

古驿站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城,每一边的城墙的长度是,一里地零十三丈。很可惜,没剩几块城砖了,不折不扣的一个土城。

马师傅跟在我身后爬上城楼,沿着土墙遛了半圈儿。

我说:“听说,这个月底,八号机就投运了。施工队伍是不是就都撤了?”

马师傅说:“应该是这样吧。”

闷了一会儿,马师傅说:“下个月,我可能就退休了,是内退。五十岁以上的工人,有一部分可能退,我虚岁五十五啦。”

马师傅说:“退了也好。这么多年,东奔西跑的,一直也顾不了家……”

马师傅说:“干咱这行,当初,找对象就难,多好的姑娘,一听说你成年累月的不着家,就跑了。”

马师傅说:“我们两口子,都长年在工地上,爹妈顾不上,孩子也遭罪了,书没念好……”

这是傍晚六点钟的样子,夕阳照在土城上,也照在马师傅黑瘦黑瘦的脸上。

我突然感觉有些惭愧,我这支笔,有些地方,无力到达。

许多年后,这个单位出了一本员工作品集《岁月如歌》,我受邀为之写下序言:

“荒芜的土地上来了一群人,晃动着红色和蓝色的安全帽。

吊车在碧空中伸出手臂,哨声响、人声鼎沸。

厂房与凉水塔也一截一截地往上长。

夏走秋至,冬去春又来,当一座现代化的电厂傲然拔地而起之后,一辆辆敞篷车又把这群人,拉到另一片荒芜的土地……

这里有多少故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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