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抬头 春笺起

玻璃窗再次发出轰轰的震颤，天空中是狂风无尽的愤怒咆哮。炫害怕了，一次次从楼上下来，看他晾在衣架上的被子是否被风卷走。

这风起得蹊跷，像是从赣江里捞出来的，挟着水腥气横扫过与之相依的后河及周边天空，再包裹住小区整栋楼房，扑打在我在窗前。顶楼露台上的晾衣绳早空了大半，昨夜还挂着的海魂衫，此刻正孤零零地缠在河畔的乌桕枝头，像片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残云。

木栾树的种子正叩击着我的窗玻璃。去年冬天它们就悬挂在那儿了，正前方，视线所在，赭红的蒴果裹着黑珍珠般的籽粒，满树都是，被时间风干成半透明的灯笼。此刻这些灯笼忽然都活泛起来，在风里簌簌抖动，发出类似古琴丝弦的颤音。我体味得出这种焦灼——二十多年前人口文化公园初植这些树苗时，它们不过齐身高，而今已长成十多米高的参天大树了。每年惊蛰前后，总有些等不及的蒴果提前炸裂，三棱形的种皮旋成小螺旋桨，乘着气流爬上白瓷砖墙，在空调外机上撞出细碎的声响。现在，它们，终于要借着这浩荡的春风，鼓起风帆，开始一场集体的春天旅行，一场带着孕育新生命、寻找产房的旅行。

书案上的青瓷盏泛起涟漪。这风确乎不同往日，昨日刚刚“龙抬头”，或许仍是往年那条孽龙要从河东过江来，带着攻城略地的气势，把二十四个春天的记忆都搅动起来。记得头回见木栾挂果是个闰年，渐长的栾树刚够着二楼防盗网高。那会儿我总爱透过防盗网，俯看施工队挖坑填土，看园林工人栽竹子、种杨梅、剪枝条，为每株新移栽的幼苗系上写着拉丁名的铝牌……如今那些铝牌早被膨胀的树皮吞没，就像岁月蚕食了母亲送我的第一本《新华字典》，连同她温暖慈祥的笑容。

公园及后河两岸的一切，都像是我的老朋友。那些树木、花草、飞掠的鹭鸟及步行石桥，还有桥下时不时静悄悄开过的的游船、画舫，都见证了我生命中的喜怒哀乐。它们在我孤独时陪伴我，在我快乐时与我分享。它们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我心灵的寄托，也是我的朋友剑鸿先生笔下的万千景象。他记录、描述后河世界已经分成花鸟虫鱼星月诸多系列，有了几十篇之多，细腻而生动，读来耐人寻味。我常常在窗前驻足，无数次拍摄记录它们的四季更替，一并晒在朋友圈引得共情者共鸣。春天，木栾树发芽，嫩绿的新叶在阳光下闪烁着希望的光芒，仿佛是大地苏醒的信号。夏天，它们茂盛生长，枝繁叶茂，绿得如祖母绿宝石般，为过往的行人遮挡烈日，带来一片清凉。秋天，是木栾花最美的季节，从身披墨绿的树叶到开出银白的花，从铭黄到金黄再到紫金黄的花果同体，它们如同大自然的调色盘，在风中绽放出生命的华彩。冬天，它们渐渐凋萎，但那些带着种子的花果却依然挂在枝头，像是在诉说着生命的坚韧与不屈。看着那些木栾花在风中飘荡，心中充满了感慨，它们让我懂得了生命的脆弱与坚韧，让我明白了岁月的有无，这天地之始和万物之母间的关联转化。

岁月无情，它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我的容颜，从青丝满头到两鬓斑白，从意气风发到沉稳内敛。岁月有情，它让我见证了生命的成长与变迁，让我懂得了珍惜与感恩。看着这些在风中飘荡的木栾花，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生命历程。我们都在岁月的长河中漂泊，磕磕碰碰，寻找着属于自己的归宿。或许，生命的意义就在于这不断的寻找与探索中。正如我的孩子，他像那些木栾树一样，带着希望与梦想，在人生的道路上奔跑，成长。他又像那些木栾花，带着生命的种子，背着重重的行囊，在春风中寻找着属于自己的未来，飘到了更加遥远的南方，生根，发芽。

风势更劲了。有粒木栾种子挤进半开的窗缝，在地板上骨碌碌旋转着。我拾起这枚黑曜石般的生命，它棱角分明的翅膜还沾着去冬的霜痕。忽然记起十年前某个相似的午后，我刚接听完兄长的电话，惊天的噩耗像雷电样击倒了我，半天回不过神来，直到暮色把栾树影子拉长成无限延长的忙音。那时节花坛里的广场菊开得正疯，如今早换作了耐阴的绣球和玉簪。

茶水凉透时，后河对岸三江家具城小区传来孩童的惊叫，“快看！小伞兵，这么多小伞兵！”但见漫天飘起赭色星子，成千上万的木栾种子正举行空中阅兵，它们飘荡浮沉、回转飞掠。它们飞过斑驳的宣传栏，擦过新建的雕塑，在公园及周边上空集结成云。某个瞬间，我错觉看见三十岁的自己正跨越毓秀桥，在栾树和杨梅树下疾走，白衬衫衣角被风灌满，像面年轻的帆。

玻璃上的反光晃了眼。抬手捋发时才惊觉，两鬓的白发比窗外飘荡的种荚更密。书柜最上层躺着泛黄的旧书，一些荣誉证书封皮上的烫金字已褪成暧昧的灰。而此刻后河的春风正野蛮生长，推着所有悬而未决的生命奔赴未知的远方。

我坐回电脑桌前，指尖在键盘上摸索，一个个键位正像一粒粒寻找落脚点的种子。二十四年来，我在这窗前写下无数故事、诗和远方，却始终未能捕捉到木栾种子大军乘风远行的瞬间。此刻，春风浩荡、爱潮弥漫，叩击玻璃的种子仿佛在催促我快快记录下这个等待已久的时刻。我，亦任由文字如种子般飞扬在文档里，生根发芽，与这场浩荡的春日迁徙共蹁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