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3万年,在第一百八十二次科技革命后,宇宙进入六维时代。所有的空间和时间凝聚在同一个天地里,高居在上的永恒失去神性,被放逐到宇宙的每一个星球。
在编号001星球,永恒的福泽被所有的居民称为“世界终点站”。在生物可以承受范围内,他们坚信现在的生产力已经达到巅峰,而自己则搭上了世界的末班车,来到了一个完全静止的年代。
001星球的天空以纯粹之黑作为底色——但实际上,无数颗星星每时每刻都在天空上闪耀,编织成一片圣洁的银幕,完全不留一点缝隙。这样的星星银幕藏着人类所有过去的历史,肉眼没有资格直视它的辉煌璀璨。正因如此,001星球的居民戴特制护目镜的传统延续至今。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需要戴特制护目镜,比如卢梭的父母,亚瑟和阿兰。
亚瑟和阿兰两个人都是盲人,但他们并非天生眼盲,而是在一场伟大的战役中留下的——很久很久以前,这里是一个金字塔形状的星球,不同的居民住在不同塔层,但只有最顶层的居民能看的到天空。出于对天空的无限向往,所有的底层居民发动革命,于是当卑贱的鲜血染红整个金字塔那一刻,001星球化作一盘散沙,金字塔变成了一望无际的荒漠平原。
平原之上,众目平等。
亚瑟就是这场革命的幸存者,在往后的生命里他无数次为此骄傲。每一次他对卢梭讲述战役最后的场面,那双混浊的眼睛里都会爆发出刺眼的光芒:
“当时主席在前面喊着冲锋口号,塔下面一片黑暗,四周都是湿润的血腥味,从我生下来起就是斜着的地面,平了!”
“然后四周的黑暗在一秒钟内变亮,无边无际的血土上面出现了一片巨大的天空。但仅仅一秒钟,爸爸的眼睛就又被那片银幕照瞎了,又回到了黑暗。”
在混沌的视野中,亚瑟的语气略有遗憾。而当最后一丝沉重在反复讲述中消亡,取而代之的是兴奋和喜悦:“你知道吗卢梭, 爸爸小时候在斜坡上学走路,直到十七岁才真正站起来,这辈子我只看过一次天空。但你不一样,你生活在平原,三岁就会走路了,又每天能戴着护目镜看天空……”
“够了。”卢梭打断了父亲,他早就已经很不耐烦了,可以家里没有眼睛能看到。
“禁止在我吃饭的时候说话。我需要赶紧吃完,星星还在等我。”卢梭接过阿兰递过来的桂花粥,冷漠地盯着碗里的粥。
亚瑟有些手足无措,但还是努力拿出上战场的气势,硬生生克服了眼前一片黑暗的不安全感,大声对着饭桌叫喊:
“这是你对父亲说话的态度吗?”
卢梭的回复如雨点下落般轻,却也如雨点般寒冷,他的慢条斯理中带着光明正大的不耐烦,话几乎是一字一句顿出来的:
“我说,我等会要看星星,有什么错误吗?”
卢梭拥有一个看起来光鲜亮丽的职业——观星者。为了长时间观察星星银幕,他每天都会兴致勃勃地早出晚归。没有人能比卢梭更加热爱这份职业。
在观星时,他常常陶醉到手舞足蹈,用尽全力向远处的星星挥手。那片他爱极了的银幕,从见到那一刻起就塞满他的心脏,成为卢梭一生的绝对真理。
卢梭记得自己第一次观星,哪怕隔着护目镜厚厚的特制玻璃,当他触摸星星里轴心时代的光辉历史,他在那比一百个春天都灿烂的光芒中晕倒。
天空的星星拥有高雅美丽无与伦比,时时刻刻笼罩在卢梭身边,可当他回家听亚瑟这样失态地絮絮叨叨,当他看见亚瑟已然黯淡的混浊眼球和如迷宫般的肌肤纹理,他不自觉地为这些丑陋感到厌恶。
于是,“看星星”成了卢梭惯用的暂停键。
亚瑟闭上了嘴巴,他低下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卢梭知道父亲肯定又在追忆他人生中看到天空的可怜一秒。
这时候,阿兰殷勤地给卢梭碗里的粥又加了些蔗糖,顺势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卢梭,一定要做看星星的职业吗?”
“你这几年颈椎病越来越严重了啊......”
卢梭受不了阿兰语气中的质疑,拍桌起身,嘴里的粥粒和唾液一起喷出:“你在说些什么,这可是无上的荣光!”
亚瑟这时候执拗地开口了:“可主席告诉我要做踏踏实实的事,种麦子,晒麦子,做买卖……”
卢梭再一次冷脸打断亚瑟:“种麦子?001星球谁会去种麦子?”
“就凭借星球上这看不到尽头的荒漠,可以把人脸刮出血的风沙,掘地三尺仍是流沙的土壤吗?”
在这样贫瘠的大陆,锄刀者的人生和种子共同深埋在难见天日的地下。
亚瑟和阿兰都沉默了,卢梭连桂花粥都不想喝了,他急着去看星星,急着离开这间逼耸压抑的房子,匆忙间不小心把那碗几乎没吃的粥打翻在地上,卢梭感觉脚下踩了一些又软又滑的东西,他想低头去看时感觉脖子一痛,最后还是转头放弃,摔门离开。
来到观星台,乌泱泱的人群挤在一起,高台上的政府长官正在发一份调查表,调查表上赫然写着“造神计划”,落款处盖着研究院的印章。
研究院是001星球很特殊的存在,观星台负责观察星星运转,他们负责研究星星如何运转,每一个在研究院工作的人都被公认为星球上的“人上人”。
等到卢梭拿到调查表,四周的人群早已经躁动不安,每个人都神态各异地向身边人发表着自己的见解,无数声音汇聚在一起,像在耳朵深处藏了只苍蝇。
实际上,观星台的人从不找认识的人搭话,因为这里不存在任何人际关系,所有人都互不认识。卢梭喜欢这样的工作环境,这里的每个人都像他一样,每天戴着厚厚的护目镜,如痴如醉地仰头观星。久而久之,护目镜遮住的瞳孔成了他们的独家秘密。
同事遮眼睛,父母没眼睛。卢梭只能每天早上在镜子面前复习人类瞳孔的形状——两点白中一点黑,比星球上的黄色荒漠还要单调,幸好在洗完脸之后,这双单调的眼睛就会找到它最好的归宿。
卢梭很快找到搭话的人,对面却开口的比他更快,压低的嗓音像雨天的苔藓一样,淋着湿哒哒的阴郁:“‘造神计划’不过是一场巨大的阴谋。”
研究院推出的“造神计划”,致力于打造无限接近神的完美人类。更简单来说就是“机器换人”——只需要给人喂一种研究院出品的药,就可以在不丧失自主意识的情况下,实现从人脑到身体的全面改造,向完美的机器改造。
卢梭睁大眼睛,听着那人继续说:“听说最近有人在观星台观测到了一条移动的迁徙带,据说是001星球的第一批居民,我们的祖先,他们来自遥远宇宙另一个不知名星球。”
“这意味着我们是从宇宙迁徙过来的。”
又有一旁听墙角的好事者接过话头:“这也意味着我们来到了世界的起点,全部星星都已经破译,社会很快就会不需要我们,但社会依旧需要研究院。”那人冷静地发出小声呼喊,自我感动道:“星星将会失去这个世界上最爱它的人们。”
“所以研究院妄图把观星者变成机器 ,这样可以很好地降低我们失业后引起社会动乱的可能。”
凄惨的悲剧艺术家往往有一种视死如归的高尚,观星者自动将自己归为十分伟大的那一类,可这种伟大在冰冷的社会机制前无异于以卵击石,他们只能继续小声哀嚎:
“朝闻道,夕死可矣。”
“这是一个信仰举步维艰的时代,”卢梭极尽所能地让声音听起来很悲怆:“研究院想要我当机器,社会要我去研究星星,父母要我在星星下种麦子,我却只想观察星星。”
又有人问卢梭:“那你打算送你的父母参加这个造神计划吗?”
卢梭不知道问这句话的人是谁,他也不想知道,他只需要回答这个非常合时宜的问题,在不经意间酣畅淋漓地表达自己:“也许吧,如果他们坚持这么落后的话,成为机器也是不错的选择。”
有了这个“造神计划”,卢梭可以很轻易就关上亚瑟和阿兰那两张说不出讨喜话的嘴。想到这里,卢梭心中生出一种隐秘的优越感,他只有面对亚瑟和阿兰时,才拥有了真正的权力。
权力来自星球的中央政府——在公元2万纪年后,由于星球生产力太过发达,家庭这个最小的生产单位濒临崩溃。人爱己人故爱他人,家庭是人道德的孕育母体,如果社会道德机制失灵,社会就会乱套。于是星球政府通过了“意志共享”政策,即家庭任一成员可代表其他成员意志,以此来实现家庭的人为捆绑。
这意味着卢梭天然可以替亚瑟和阿兰决定一些东西,不需要经过任何许可。
这时候卢梭身边又有一道弱弱的声音:“我觉得你可以先去看医生,说不定医生会给你的家庭问题开出合适的药方。”
卢梭微笑,欣然接受:“我等会就去找“万病灵”。”
“万病灵”是001星球医术最高超的医生,它由三千台精密复杂的机器组成,堪称研究院的旷世之作。
“万病灵”的意识触手可以覆盖人体的每一处器官,渗透皮肤下的每一根血管,倾听生命的每一句喧嚣,然后将其全面量化成数据。就在几千年前,“万病灵”又学习完了这个世界静止前的所有,它通晓了时间和空间的法则,成为了001星球真正的第一智者。
卢梭站在“万病灵”面前,那如同神祇般的虚拟意识默默注视着它,顷刻间便接收了卢梭精挑细选出来的“父母记忆”。仅仅用了三秒钟,“万病灵”就完成了记忆的量化,现在,它需要与病人达成共识。
卢梭看见空气屏幕上显示出几个问题:
1.你是否认为你的父母对你有极强的控制欲?
卢梭按下了是,毕竟亚瑟和阿兰连他观星者的职业都要控制。
2.你的父母是否经常对你进行斥责?
卢梭按下了是,他戏谑地想到了今天亚瑟那极为失败的说教话。
3.你的父母是否对你表达过爱?
卢梭有些迟疑,他每天都沉浸在星星的美丽中,确实不太记得这些东西,更准确地说,他不太在意这些东西。既然记忆里没有,卢梭还是按下了否。
4.你的父母是否有东亚血脉?
“东亚血脉”是001星球很古老的一种说法,只有001星球第一个世纪的居民才会这么说。这一刻,卢梭的脑海里浮现出阿兰的黄皮肤黑头发,按下了是。
四个问题问完,“万病灵”很快就做出了
五个大字出现在空中,倒映在卢梭的护目镜玻璃上。
东亚家庭病。
东亚家庭病?东亚家庭病。看来是一种颇为古老的疾病,古老的疾病往往更为顽固,但总归是病就能治,空中的五个大字像一块冰冷的牌坊,却给予了卢梭无限的安全感。
卢梭很高兴地接受了“万病灵”给的诊断结果,他甚至懒怠于去再次思考如此专业的宏大词语,暗自松了一口气,带着标签沾沾自喜地下班回了家。
有时候很奇怪,人总是在去看病的时候希望自己得病,落空的自我暗示似乎是比疾病的痛苦更加恐怖的东西。
在星球第一智者的支持下,卢梭的自我暗示进化成真理,他的身体像是充满了某种力量,看亚瑟和阿兰的眼神更加地充满批判。
他从阿兰的子宫里来,是肉体凡胎的救世主。
今天的晚饭依旧是桂花粥,阿兰似乎忘记了上午的龃龉,端上有缺口的瓷碗,笑的满脸都是褶子。
卢梭想起“万病灵”给的治疗方法,还是偷偷拿出了一个装着药的玻璃瓶子,毫不迟疑地倒进了那一大碗桂花粥。一切动作结束后,他又确定亚瑟和阿兰都没有丝毫察觉,才清了清嗓子,像是教堂里的神父在祷告,又像狱警满足行刑前的刑犯,总之是救赎般却又挣扎地说话:
“你们想不想成为和神一样完美的人类?”
阿兰窃喜于今天卢梭的态度如此平和,笑的眼边的褶子又多了一条。
亚瑟不解地问:“人怎么能成为神?”
卢梭看着阿兰的褶子,正想说“成为星星般完美的神”,亚瑟又开口了,那混浊的眼睛一瞬间爆发出光芒:“成为主席那样的神吗?”
“主席自从那次战役后就被埋在土里,他是真正的神,教我们如何种麦子,晒麦子,做买卖……主席的血生长在土壤里,会永远保佑我们。”
卢梭要说的话卡在嘴里,胡乱点了点头。亚瑟说的口渴,激动地将碗中的桂花粥一饮而尽。
阿兰也跟着一饮而尽。
亚瑟和阿兰的爽快给卢梭带来了莫名的恐慌。他忽然想起001星球的“意志共享”政策,他从前赞许这个政策,不过因为自己作为家庭中心舞台的最强者,拥有家庭意志的绝对主导权。
但如今,亚瑟和阿兰都马不停蹄地奔向完美人类的进步大道……遐想一旦开始就难以停止,冷汗流了一身,他在粥水的倒映下,看见自己千百次地重复挥舞着锄头,在亚瑟的逼迫下,他只能一天到晚在星星下种麦子。
卢梭也将桂花粥一饮而尽。
自此,卢梭的生活变了。
最先机器化的是几人的身体,亚瑟迷宫般的肌肤纹理变成光滑的金属面,混浊的眼球不再像以前爆发出光芒,取而代之的数据计算时的冷静,如一滩深不可测的死水般,他不再絮叨,不再时时念叨他的“主席”,也不再时时向卢梭提起种麦子的事。
阿兰脸上的褶子消失了,可即使褶子没了,阿兰也不再像以前般开心地笑,数据赐予她无限力量,她现在做桂花粥能精确测度米的颗数,桂花的年份以及水的透明度,卢梭的每一餐桂花粥神奇地变成了一模一样的味道,不会过甜,也不会过淡。
卢梭不喜欢这种变化。他在看星星时再也不会陶醉地手舞足蹈,他看着身边向星星挥手的同事像是一个个精神病。他永远地失去了悸动。星星里依旧装着星球浩瀚深邃的过去,只是那种心脏加快的感觉不再出现。卢梭的机器心脏永远保持在一个恒定的速度,这样有助于延长身体的使用寿命。
他甚至痛恨这些让他得脊椎病的星星,甚至怀疑过去那个人类卢梭是否真实存在。
可随着记忆不断淡化,过去那个卢梭似乎在他脑海里不断自救,不断施舍给他那种从未有过的甜蜜。于是卢梭又开始痛恨自己的金属手臂,痛恨那个叫“万病灵”的智者——哪怕现在他们是同类。
卢梭痛恨一切。
漫天星幕曾经是他耳鬓厮磨的情人,如今却和他形同陌路,无处不在的天空向卢梭提醒这点,他想闭上眼睛逃避这片星幕,可惜梦境从不接收机器做的人类。
在吃完和昨天一模一样的桂花粥后,卢梭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用死亡的方式迎接久违的睡眠。
他疯狂地锤击自己的金属身体,从手臂到胸口,大脑发出“滴滴滴”的刺耳警报,控制着卢梭伤害自己的动作。全身的数据同时达到高速,一边牵制一边修复。漫天星辰下,卢梭第一次毫不顾忌地摘下护目镜,他感受到温热的东西在身体流淌,过去的卢梭重回身体,血和眼泪同时从金属眼球流出。
仅仅是一秒,卢梭的眼睛就被高悬天空的星幕闪瞎,一股机器烧坏的气味在001星球的荒漠平原扩散开来。
卢梭却重新感受到了悸动,他在黑暗中看到了爱人的脸,那片星幕仿佛向地面坠落,不远万里拥抱平原上的玉石俱焚的殉道者。
卢梭失去了所有力气,倒在了地上。黑暗中他听见亚瑟沉稳的脚步声,顿了两秒,就传来和“万病灵”一模一样的机械音:
“检测到卢梭死亡,十分钟后进行金属资源回收……”
卢梭倒在地上,感觉身下又软又滑,他顺手用手摸了一摸,又试探性地放在鼻子前,一股熟悉的桂花香扑鼻而来。
是曾经的卢梭生气后倒掉的桂花粥。
粥渍被阿兰收拾干净,那些桂花离开了粥的滚烫,却也失去了树的依凭,坚韧地长在地面上。它们太过矮小,只能在一定高度内芬芳馥郁,生长的茂盛又密集,此时却笨拙努力地簇拥着地上奄奄一息的卢梭。
如阿兰每天帮他颈椎擦药的手般温柔。
巨大的风吹过荒漠上空,卢梭感觉自己正置身于无穷无尽的宇宙空间。他眼前的黑暗多了几点微弱的星光,像是001星球对这个鞠躬尽瘁的观星者最后的嘉奖,卢梭却一反常态地不希望星星太多,淹没黑暗。
他成不了机器,他没有冷冰冰的精密数据,可他也成不了人,他没有足够鲜活深邃的瞳孔。造神计划造出的不过是一个笨拙的废物。
焦味愈浓,泪水和血水涌出眼眶,水是天然的导电物质,卢梭的整张脸发出滋啦滋啦的声音,像在悲鸣。
这是卢梭一生都不曾有过的情绪体验,他的电子心脏充斥着极大的悲和莫名的眷恋,他在被亚瑟回收前深深看了一眼漫天星星。
他终于看到了世界的起点。那是一群蚂蚁一般的孱弱人类,在凛冽的宇宙风暴中前进,像一堆嶙峋白骨毅然决然地向前撞击。那丈夫带着妻子,祖父拉着孩子,衣衫褴褛赤脚伤脸,宇宙风暴在他们的皮肤上刻上纹路,仿佛一种戏谑的惩罚。于是人们手掌相牵,纹路相合,惩罚变成勋章,白骨有了力量。
这一刻,母亲的担忧又在卢梭耳边响起,阿兰的声音总是又细又柔,一点也不像一位参与过革命的女战士:
“卢梭,你的颈椎病越来越严重了……”
嬉笑怒骂,乃铸人道昌隆,天空之下,才是神性归途。
卢梭终于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悄悄融入土地里父辈的鲜血。
恍惚间,他又想起了麦子。父亲的麦子一定是骑士铜盔甲那样毫不起锈的黄,锋利的麦茬可以把世界上的一切事物扎的粉碎,无论是机器还是星星。
姓名:赵域灿
地址:湖南省湘潭市中地凯旋城
学校:湘钢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