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江东公社建戏院,“江东人民戏院”几个大字,是海阳名书法家白桦老先生写的,隶兼碑体,厚重有力,有骨有肉。白色的立体石膏浮雕字,镶在洗出石米的深灰色墙面上,很是气派,有分量。
戏院,乡下人叫戏园,也是做人戏及放映电影的地方,需要买票才能进去,刚开始,票价不贵,几毛钱一张票。
戏园刚刚建成时,第一出戏是请粤府潮剧一团来做的,潮剧戏名叫《荔镜记》,姚璇秋老师演五娘,黄清城老师演陈三,都是顶尖名角,江东戏院名噪一时。《荔镜记》上演时,当时要找一张戏票,极困难,好位置的票,先要分配给各单位领导。看惯样板戏的人们,那怕是乡下人,都争着看一场人戏。这情形有如洛阳纸贵一样,找票都要走后门、托关系才能买到票,因为,这是有史以来,最有分量的剧团,来到江东公社演戏,江东人民第一次有个像样的戏台。
乡下老人们一大把年纪,谁都希望在有生之年,能看场人戏,这可是旧时富人家才能享受到的待遇。
记得当时隔壁九婶双桃,六十多岁,不识字,而且耳聋得要命,一般在正月头营神赛会时,神前点起鞭炮响衬脚(衬脚,潮语,类小雷管,比鞭炮响很多),她才听得见。硬是死缠着儿子老咸,勒紧裤带,帮她弄了张黄牛票去看了一场。第二天,厝边头尾阿婶阿姆,众星捧月态势,围着九婶双桃,嘴馋讨食般问她看后感觉如何?九婶盘着脚,嘴里叼着土卷啲禾(潮语,啲禾即北方人说的唢呐,形似喇叭状)烟,一手高举,歪着昂高了的头,以一览众山小的姿态,扬眉吐气说“无锣无鼓住上棚,但过好看,确实过好看,尾场上等好看”云云。因九婶耳聋,听不到开场时的大锣大鼓,也不知她好看什么?
除了做人戏,戏园也映电影,电影票一般是几毛钱。我家在村里穷出名,父母根本没有闲钱给孩子们买电影票,因此想要进戏园看电影,有时与几个同学攀爬围墙进去。
穷家的孩子看电影,只能看每年特殊节日里、由上级统一给各乡里安排的电影,一年也有好几次,都是在村里大宗祠前放映的免费电影。那可是小朋友们最开心的时候,几乎就像过年一样。
逢放电影日,黄昏时刻,就急着让父母早早煮萝卜干饭,或咸菜干饭,下午五六点就吃好,然后急急搬着凳子或草席,早早去电影棚前占位,一到大宗祠前,已经人声鼎沸,一簇簇的人。
那年代一年吃不了几次干米饭,更不要说菜饭了。也只有在村里放电影时,父母才会咬咬牙,做餐菜饭给孩子吃。也会给你一两分钱去棚前买零食,糖果、杨桃、甘草橄榄、鸟来(潮语,一种像山楂的水果)什么的,那真是像过年一样高兴,每两个月才轮上一次。
每次放的电影,都是由上级指定带政治性色彩的样板戏。如《红色娘子军》《沙家浜》《红灯记》《杜鹃山》和《白毛女》,等等。但如果是放映战斗片《地道战》或是《地雷战》《侦察兵》《小兵张嗄》《奇袭》,那真让小朋友高兴死了,我最喜欢看的是《奇袭》和《侦察兵》,王心刚把郭锐演得太棒了,当时很出名的演员。
电影正片放映前,一般会映一段纪录片、新闻片之类的,而当电影放映到一半,就会原则性停下来,长得又矮又瘦小,一脸麻点、在村里当治安主任的老金,就要出来上场,半个钟的讲话,这是最令人讨厌的事。
老金外号大喇叭,总会无话找话地胡乱讲一通当今政治形势,无非就是抓坏人整顿治安的事。最后不忘来一句:我们村,目前治安内部正在混乱,阶级敌人正在调查,今夜这夜电影,就是罚治安的。当然,老金这种说话方式和言语,我们乡里人已经听惯了,甚至老金开口说一个字,就知道他下面要说什么。
老金每次讲话,几手像放片子一样,不停地重复播放。还有什么“牵牛孬食牵牛户”,什么“小孩钓鱼被鱼发觉”,等等。
老金没读过书,是雇农出身,斗地富反坏右时最积极,因此当上了三元村治安主任。事实他解释清楚后,这话也没错:意思是咱们村目前治安情况比较混乱,对于阶级敌人,治安部门正在调查,今晚这夜电影的放映费用,就是治安处理坏人、罚款所得来的。又比如说牵牛孬食牵牛户,意思是说有养牛的户主,偷别家的牵牛户的牛食料,给自家的牛吃。又比如说小孩钓鱼被鱼发觉,是说乡里有小孩,到大队的大鱼池偷钓鱼,给管鱼池的人员发觉抓住的意思。当然老金的革命语言,总会引来大宗祠前一阵阵笑声,这也别具欢乐气氛。乡里人基本理解他的意思,都习以为常了。老金也心安理得,干部嘛,就要讲几句有政治水平的干部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