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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云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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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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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幺爷

银杏叶打着旋落进龙鳞般的青石坝子时,八幺爷正倚在后背破了个大洞的藤椅上数车轮。三辆银色的轿车碾碎晨雾,载着儿孙们驶向不同的远方。九十岁老人数到第四片金叶子飘到膝头,才颤巍巍起身,黑布鞋蹭过门楹上褪色的“勤俭持家”的对联,径直走向藏在堂屋暗处那柄磨得发亮的捞刀。

1982年的冬天来得比往年早,数九第一天产生的寒气便像把生锈的犁头剖开了岩底下陈家院子的黄昏。十五岁的春秀攥着黄铜钥匙,钥匙齿硌得掌心生疼。灵堂里飘来一声菜油灯爆芯的脆响,灶房屋传来老五打翻木盆的动静。腊八一过,八幺爷一把扯掉古老门窗上仍浸透着悲伤的丧联,扛着犁头一言不发地出了门。

“他幺娘英年早逝,留下这一坡拉光屁股的孩子,老八拿啥子来养活他们哦?”说到幺兄弟处境,大哥德良三爷蹲在磨盘边咂着旱烟,烟杆斗敲得青石磨盘火星四溅。五个半大孩子挤在漏风的堂屋,最小的冬生还裹着带奶腥味的襁褓。可当暮色染红山坳,春秀掀开锅盖,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墙头“光荣军属”的奖状——那是母亲生前最稀罕的物件。

腊月二十四日是南方小年,老二、老三按照大姐的吩咐扫尘洗衣,春秀则踮脚数房梁上还悬挂着几块腊肉,她在悄悄地盘算如何过年,为母亲置办丧事时已将过年的猪出售,剩下的腊肉至少要支撑到农忙甚至是秋收,虽已一月未尝肉味,但她从父亲手里接过象征管家之权的房圈门钥匙时,年仅十五岁的大姐春秀就深深地感受到了作为当家人的责任。她心中暗自思量:“母亲虽已不在,但绝不能让亲戚们觉得我家为不起人”。油纸包里的鸡蛋、面条和黄糖是留给弟妹们去给长辈拜年的,老幺只能盯着灶灰里的洋芋直咽口水。守岁的爆竹炸响时,八幺爷正往粪桶里掺牛粪和草木灰,冻裂的指节比粪勺木柄还糙。开春头场雨落下,他家地头已堆起七、八座黑亮亮的粪丘。

农历正月初三,众人仍沉浸在过年拜年的氛围中时,八幺爷不顾旁人的揶揄已肩扛锄头、手提粪桶上山。他得提前将责任地里的粪坑搪好好装点包谷的清水粪,春秀与老二作为主力负责挑清水粪上责任地,老三、老四身高还没有粪桶系高,显然担不动粪桶,由于责任地离家有六、七里远,仅春秀老三担粪显然又太过辛苦。于是八幺爷想出一个清粪当干粪背的办法,他将封闭性好的尿素袋放入背篼中,老三背一桶、老四背半桶,俩人合起来差不多能当一个成年劳动力。至于襁褓中的老六,大姐将四条长板凳放倒,在三合土坝子里围起来一个封闭空间让他爬在中间自己玩,老二则在他的身下铺上一床厚棉被保证他不着凉,等大姐、二姐挑粪回来,老六已蹬开板凳爬至猪圈旁边的粪口边,吓得大姐春秀面无血色。然而,当院子里其他人耍够春节开始挑粪时,八幺爷山上地里的肥料早已备齐,开始准备水田里播撒秧苗所需的农家肥料了。

最馋人的还是菜园子边的那排果树,那是八幺爷家的主要经济来源,老三、老四及后来的老六上学的学费全从上面出。五月李花白,七月苹果红,八幺爷的眼睛总像猫头鹰一样敏锐,饶上如此,我们院子里这群十一、二岁“玩皮匠”可没少偷过他家的桃木李果,多数时候我们刚摸到树脚下,就能听见幺爷的咳嗽声混着旱烟味从某个角落飘过来。果子熟透时,为了减少我们去偷摘,八幺爷交待春秀姐挎着竹篮挨家送,自家的几个孩子就挑选一些卖相不好的果子来尝。

如今,三层小洋楼取代了过去的夯土墙,可八幺爷仍守着老规矩。清明上坟的纸灰未冷,他又拎着竹篓往山坳去。背影像极四十年前那个清晨,露水打湿的草叶在他身后缓缓直起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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