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吧，少年

女儿亦步亦趋地跟着我和妻子一直往前走。我跟女儿说，回宿舍去吧，现在一点钟了，午睡一下，班主任说下午两点半要到教室交代一些事情，然后就开始军训了。女儿说，我不困，昨晚睡得很好。我陪你们到校门口才走回来。

我们走到校门口的时候，女儿说，爸爸妈妈，我还想回家一下。妻子说，不用回去了，时间来不及。女儿说，我就回去一下下呗。要么你们陪我到两点半才回去。我说，不行，刚刚班主任交代了，整理好东西后家长必须马上回去，不能在学校逗留。现在所有家长都回去了，就剩下我和你妈在陪你，等一下同学们会笑话你的。女儿说，那好吧，你们回去吧，我在校门口坐一会儿。妻子说，不用坐了，快点回去吧，爸爸妈妈看着你走回去。女儿抱抱我和妻子，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地往宿舍方向走。我看着女儿慢慢走上台阶，慢慢倒退着走。她准备拐过墙角的时候，我朝她挥挥手，女儿也朝我们挥挥手。我狠下心拉着妻子走出校门，妻子扭过头往墙角看，女儿已经往里走了。

女儿收到一中的录取通知书后，我们开始按照学校的要求购买各种学习用品和生活用品。一些亲戚朋友建议我想办法找一下关系，把女儿分在重点班，分在班主任比较负责任的班级。我不想找关系，我相信女儿的实力，女儿的学习成绩历来不错，小考前的三次模拟考成绩在全校都排名靠前。妻子建议我还是找一下关系比较稳妥，她说今年不给查成绩，如果女儿不小心考砸了怎么办？哪怕是女儿的成绩真的很好，我们也要找关系把她分在最好的班级。我不同意妻子的看法，我相信女儿的成绩一定很好。至于分在哪个班，随缘吧。我相信女儿分在哪个班，那个班就是最好的。

开学前一晚，妻子一边装东西，一边交代女儿东西的位置、用法。女儿从小到大从来没有离开父母独自生活一天，依赖性很强，妻子的担心是正常的。妻子唠唠叨叨讲了半天，女儿没有耐心听了，她说，放心了，我知道怎么做的，你不用担心。我看着妻子和女儿在拌嘴，妻子忙里忙外，永远操不完的心；女儿淡定从容，胸有成竹，相信自己一定能做好。我在旁边忙着装东西，不敢搭话，不知道谁对谁错。

晚上睡觉前，儿女说，这回好咯，再也没有人催我吃饭、写作业、洗澡、睡觉、起床咯！妻子说，别高兴得太早，明天开始有你哭的。女儿说，那绝对不可能，你放心吧！

女儿的学习用品和生活用品把车后箱、后座装得满满当当的。到学校看分班名单的时候，女儿刚好分在重点班，班主任姓陈，是个女老师。女儿很高兴，她一直希望班主任是女老师，这回终于如愿了。家长们在分班名单前议论，说陈老师是全市优秀教师、优秀班主任，教学能力很强，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对学生很负责，前一届带的学生全部考上高中重点班。家长们说哪个学生分在陈老师的班级真是有福了。

停车场到宿舍有七八百米的距离。我们一家三口冒着大太阳搬东西，刚走几步就汗流浃背。女儿笑着说，我想起了前两天在抖音上看到的一段话：不管你是领导、老板，还是名人，在暑期开学这天，你都是挥汗如雨的搬运工。我说，你知道父母亲的辛苦就好。父母亲的任务是为你创造最好的学习生活条件，你的任务是努力学习，考出好成绩。女儿说，我知道了，你们已经说八万遍了。

一个宿舍12个人，住得有点拥挤。我们到的时候，已经有8个家长在帮自己的孩子整理床铺了。女儿小学的同学只有一个女生跟她同班，分在隔壁宿舍。我和妻子在整理床铺、摆放生活用品，妻子跟女儿说哪样东西放哪里，女儿根本没有心思听，她说用到的时候自然会找到的。

女儿拿出牛奶逐一分给同宿舍的同学。不到十分钟，她已经跟同宿舍的同学打成一片了。我跟女儿说，你真是社牛！她笑着说，这叫御姐风范。

开车回家的路上，妻子一直问我，如果女儿不适应学校的生活怎么办？如果她要求外宿怎么办？我说不用着急，要相信女儿，她做事认真，好强，有主见，一定会照顾好自己的。

回到家后，我和妻子躺在沙发上，心里空落落的，家里空前的安静。我们午饭还没有吃，但谁也没有煮午饭的打算，也不觉得饿。

从下午三点开始，我们一直盯着班级群看，希望看到班主任发来女儿军训的视频。很多家长都在群里问孩子们军训了没有，希望得到班主任的答复。

我站在窗口往外望，天空蓝得刺眼，没有一朵云，太阳把窗台上的花晒蔫了。妻子说，太阳这么大，不知道女儿能不能顶得住。我说，顶不住也要顶了，大家都一样的。妻子看着天空说，这个太阳，都不舍得荫一下。

晚上十点，学生睡觉的时间到了，班主任还是没有发来学生军训的视频。

我习惯性削水果放在碟子里，摆在茶几上。妻子说，女儿都去学校了，你还削果干嘛？我拍拍自己的脑袋，削给你吃不行吗？妻子吃了几块水果，站起来伸个懒腰说，女儿，快点洗澡睡觉了，明天要早起去学校。说完她才反应过来。

躺在床上，我和妻子翻来覆去睡不着。妻子说，学校没有空调，不知道女儿能不能睡得着。我说，慢慢适应吧，要相信孩子。

半夜起来的时候，我习惯性到女儿的房间看看空调的温度。朦胧中发现女儿不在床上，吓了我一跳，差点喊起来。

我感觉自己刚刚睡着，闹钟响起来了。妻子推推我，快点叫女儿起床，等一下迟到了。我从床上弹起来，准备穿鞋子的时候才想起女儿已经住校。我笑了笑，躺下来继续睡觉。

我一个上午在办公室做事都没有精神，恍恍惚惚的。中午回到家，打开门的时候，我刚要开口叫女儿，赶紧收住。平时我上班一回到家，女儿都是坐在沙发上笑呵呵地看电视。一看到我回家马上跑过来抱我。吃饭的时候，我还习惯性打三碗饭，妻子提醒了我才记得。

我们一天到黑讨论的都是关于女儿的话题，担心她早上刷牙洗脸来不及，晚上洗头洗澡来不及。我们从早上开始通过智慧校园卡看她刷脸消费情况，担心她早餐吃不好，中餐、晚餐吃不饱。餐费花少了，担心没有她喜欢吃的饭菜。消费多了，担心她胡乱买零食饮料吃。

妻子一下班就匆匆忙忙跑回家，赶着煮饭等女儿回来吃。煮饭好了还没见女儿回来，妻子自言自语，女儿今天怎么这么久还不回来，是不是老师又留下来辅导了？一想到女儿在学校顶着烈日军训，妻子连饭都不想吃了。

连续两天大太阳，第三天上午十点多开始下暴雨。暴雨一直下到星期日都没有停下来。很多家长在班级群里说，能不能给学生躲雨一下，等雨小一点再军训，这样烈日暴晒，风雨交加，很多学生会生病的。群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回应。

军训第四天早晨，我六点半起床没有收到女儿在学校刷脸吃早餐的信息。等到七点半的时候，女儿还是没有刷脸吃早餐。学校不允许学生带通讯工具，女儿的电话手表我们拿回家了。我想打电话问班主任女儿为什么不吃早餐，但想到班主任说过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不要打扰孩子的学习生活，我忍住了。我在单位心慌意乱地等了一个上午，直到十一点半的时候，我手机终于提示有女儿刷脸吃饭的信息，我悬了一个上午的心终于平静下来。过后我问女儿那天早晨为什么不吃早餐，她说头天挨淋了一天的雨，累得睡觉都不懂得翻身，早上睡过了，来不及吃早餐，匆匆喝一瓶牛奶就去军训了。

军训第五天上午，班主任在群里交代两件事：学生办理的校园通卡已经发到学生手上了，并且交代学生打电话给父母亲报告在学校的学习生活情况；星期日上午九点半进行军训汇演，学生家长可以到场观看。

我和妻子一直等到晚上十点，女儿还是没有打来电话。第二天女儿也没有打来电话。

星期日上午，我和妻子八点半到学校门口时，学生家长已经把校门堵得水泄不通。保安说必须到九点半才能进学校，我们跟着一大帮家长挤在校门口焦急地等待着，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往田径场方向看，竖起耳朵听孩子们军训的呐喊声。我不时看手表，希望时间快点到九点半。

我们走到田径场的时候，七年级各个班正依次通过主席台，接受学校老师和家长的检阅。

女儿所在的436班64名同学在大雨中迈着整齐划一、铿锵有力的步伐向我们走来了，他们精神抖擞、昂首挺胸，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前推进。女儿个子比较高，她站在队伍的后面，英姿飒爽、气宇轩昂，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军训汇演结束后，436班获得一等奖，场上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学校领导叫家长到队伍中跟自己的孩子合影。妻子推我进去。我看到女儿黑了一度，明显瘦了一些，但神采奕奕、目光如炬。合影的时候，女儿紧紧抱着我。我心疼地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夸她坚强、勇敢、自信。

回宿舍的路上，女儿牵着我和妻子的手。妻子红着眼睛说，女儿你瘦了。女儿说，爸爸妈妈你们也瘦了。我和妻子一个星期以来吃不好睡不好，应该也瘦了一些。

我们走到一个人少的角落时，女儿紧紧抱着妻子说，妈妈，我累，我想哭一会儿。说着她眼泪就掉下来了。妻子的眼泪也瞬间掉下来。我说，快别哭了，最苦最累的军训顺利完成了，快点擦干眼泪，等一下同学们看见了笑话。女儿接着我递给她的纸巾，迅速擦干眼泪，牵着我们的手继续往前走。

到女儿宿舍的时候，我看到她把自己的东西整理得井井有条，床铺整理得干干净净，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妻子一脸不敢相信的样子。

想不到仅仅过了一个星期时间，女儿就有这么大的改变，看来她已经基本上适应学校紧张的生活节奏了，小孩子的成长和进步真的远远超过我们的想象，不愧是社会主义新时代的少年儿童。

我们回家的路上，女儿滔滔不绝地跟我们说她这个星期以来在学校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所感所悟。我们从头到尾没有插话，耐心倾听女儿讲述。

女儿说第一天下午和晚上军训后，宿舍里有七八个同学连衣服都不脱、澡都不洗就睡觉了。她勉强洗澡洗衣服完才睡觉。班主任来宿舍检查的时候，要求所有人必须洗澡才能睡觉。还没有洗澡的同学懒洋洋地从床上爬起来，冲进洗澡间简单冲半分钟就出来睡觉了。女儿准备睡着的时候，听见几个同学在呜呜呜地轻声哭着，过了一会儿，又有几个同学加入哭的队伍，哭声越来越大。女儿困得不得了，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不一会儿就睡着了。第二天上午，有三四个同学不想起床。班主任来动员了一下后，她们才慢慢爬起来去军训。

第三天冒着暴雨军训一天后，女儿晚上洗澡的时候开始打喷嚏、流鼻涕。她到校医室简单拿点药来吃就睡觉了。睡到半夜的时候，她脚抽筋疼得醒起来。女儿想坐起来揉脚，她头晕脑胀，腰酸背痛，试了两次都坐不起来。她蜷缩着身子，把小腿弯起来揉捏，大概十几分钟后才舒服。女儿听见几个同学在哽咽着哭泣，她忍不住掉下了两颗眼泪。她强行不让自己哭出声，摸黑抽出纸巾擦眼泪，不一会儿又睡着了。她说很想家，想爸爸妈妈，想家里的空调房间。但女儿告诉自己必须坚持坚持再坚持，她相信坚持住就好了。

军训服只有两套，整天下雨，回到宿舍全身都是泥浆。女儿中午洗一次、下午洗一次、晚上洗一次，衣服根本不可能干，她每天都穿着湿漉漉的衣服参加军训。女儿说每天像打仗一样，身上的汗水没有停下来过，汗水混合着雨水粘在身上，她感觉到自己全身都是酸臭味。晚上睡觉的时候，还没有翻身起床铃就响了。

第五天拿到班主任发的电话卡后，很多同学都去电话亭排队打电话，边打边哭。女儿想了一下，还是决定不往家里打电话。她觉得在别人面前哭很丢脸，也不想让我们担心她。

说到拍视频的事情，女儿说他们全班一致决定不让班主任拍视频发在家长群里。孩子们说他们军训太狼狈了，不想让家长看到，担心家长伤心难过，然后强烈要求到学校来看自己的孩子。

车子路过奶茶店门口，女儿问，妈妈，我可以喝一杯奶茶吗？妻子说，好啊，我们下去买。妻子平时很少允许女儿喝奶茶，女儿每次喝奶茶都是我偷偷带去的，难得妻子表现这么积极。妻子不仅买奶茶给女儿，在星期一、二县庆放假的两天时间里，女儿提的别的要求，不管合理的，还是不大合理的，妻子都一一满足。

准备到家的时候，女儿说她要做个“三好学生”：好好洗个热水澡；好好吃餐饭；好好睡个觉，睡到自然醒，任何人都不能打扰她。

妻子问女儿想吃什么，随便点菜，她负责做。儿女说，牛肉、鸡肉、鸡汤，别的随便吧。

妻子炒了女儿最爱吃的姜丝牛肉，煮了鸡汤。女儿平时只吃小半碗饭，几块肉。这天她津津有味的吃了满满一碗饭，小半碟牛肉，四五块鸡肉，喝了半碗汤。

我问女儿学校的饭菜好不好吃，女儿说勉勉强强能吃得下去。妻子说，从下个星期起，哪天你不想吃学校的饭菜就打电话给爸爸妈妈，我们约定个时间煮饭带去给你吃。女儿说，班主任多次交代了，不允许家长送饭菜、水果、零食到学校给学生。学生到学校就要适应学校的生活，服从学校的管理。学校的饭菜好不好吃都要吃，学校的生活适不适应都要马上适应，必须尽快培养独立生活的能力，做个小大人，不能做温室里的花朵。要主动接受风吹雨打，这样才能茁壮成长，长成参天大树。

我问女儿，你适应学校的生活了吗？女儿回答，适应了。她回答的时候，态度诚恳，眼神坚定，懂事得让人心疼。看来我们很多操心都是多余的，纯属瞎操心。

女儿躺在床上的时候，她大声说，我终于回到家了，终于睡到我温暖的床上了，终于得吹空调了。妻子坐在床边想跟女儿说一会儿话，看到女儿已经睡着了。妻子悄悄关上门。

晚上，女儿主动跟妻子睡。母女两聊到大半夜，我打开门悄悄偷听她们的聊天内容。

按照班主任的要求，星期二下午六点前学生必须全部到教室。我们五点半从家里出发，走到半路开始堵车。全校四千多人都是这个时候返校。好不容易走到校门口，已经5:50了。女儿急急忙忙下车，妻子帮忙拿东西。到校门口的时候，门卫不允许家长进去，我们只能由女儿扛着大包小包去宿舍。

妻子还想交代女儿什么事情，女儿说周末回家再说吧，时间来不及了。

女儿小跑着跨上台阶，妻子大声喊，慢一点，不着急，还有时间，迟到一点也无所谓的。女儿没有回答，也许是人太多太吵没有听见，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女儿坚定地往前走，我突然想起了作家龙应台的一句话：“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目送》）

是啊，不必追！儿女与父母亲的关系，不是儿女离不开父母亲，而是父母亲离不开儿女。我们做父母的要学会适当放手，勇敢放手。通过一个星期的独立生活实践，我已经明显感觉到，女儿的适应能力、独立生活能力、社交能力远超我们的想象，女儿比我们心目中的样子坚强、能干、厉害多了。

我猛然发现，我的女儿在不知不觉中慢慢长大了。

看着女儿的背影拐过墙角，再也看不见了。我慢慢收回目光，在心里默默地说，奔跑吧，孩子！奔跑吧，少年！

从校门口到教学楼几百米长的笔直水泥道路两旁，种着两排银杏树，每株都有近十米高，挺拔的枝干直插云霄，像两排卫士守护着学生们。在微风的吹拂下，银杏细长的枝条随风摇摆，无数的扇形叶子互相碰撞，发出沙沙的声音，好像在说着悄悄话。

我相信，在阳光雨露的哺育下，三年以后，这些银杏树一定会长得更高、更壮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