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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淅淅沥沥的小雨还在下着，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四周一片朦朦胧胧的，烟笼雾罩，不远处的天矮了许多，黑乎乎的云朵从我们头顶上压下来，似乎要把我们碾碎。在我们面前，只能看到不足一百米远的地方。

我从小在县城长大，之前很少走山路，何况是这么陡、滑、远的山路。我撑着伞，小心翼翼地走在目测倾斜度达35%的山路上，像蜗牛一样手脚并用往上爬，走一步差不多要滑退半步，廖文华支书和李宝龙不时扶着我。我走得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廖支书和李宝龙走得稳稳当当、如履平地。我偶尔侧头一看，发现他们欲笑不笑的表情。支书不经意间叹了一口气。

我全身上下除了头部，已经全部湿透了，衣服裤子紧紧的粘在身上。微风吹来，我打了个寒噤。

为了今天能准时赶到学校报到，我早晨6:30起床，匆匆洗漱后，父亲骑着摩托车带我冒着小雨赶往车站，刚好赶上6:50开往弄茶乡的班车。昨晚父亲说要送我去学校，女朋友阿棉也说叫他哥哥开车送我过去，我都不同意。我说我又不是小孩子，我自己去报到，过后安稳了再叫大家过去看看。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买了几个包子和一瓶矿泉水拿在手上，他一股脑塞给我，交代我快点吃，别饿着了。我刚刚走到车上，放下行李，跟父亲挥手叫他回去，车子就开动了。我身子往后一仰，差点摔倒，赶紧扶着旁边的座位。“叮”的一声，我身上的BB机接到了阿棉的信息：老公一路顺风，工作顺利，万事如意！爱你！等你回来！

车上满满当当全是人，大家在闹哄哄地聊天，声音很大。大包小包堆在车上，各种气味混合在一起，迎面扑来，酸甜苦辣咸一应俱全，全部闯进我鼻子里。我环视一圈，没有座位坐了。我把行李放在司机旁边的车子引擎盖上，准备坐下。司机问我，老弟，你去弄茶做什么？我说，我去那光当老师，今天去报到。司机说，你是老师啊，难怪看起来那么雄头（有气质的意思），我家也是那一带的。他斜转过头瞟着大家大声说，你们谁让出一个位置给老师坐一下。司机话刚说完，一个年轻小伙子站起来，他看着我说，老师，你过来我这里坐，我去你那里坐。我本来想客气一下的，想想现在不是客气的时候，我说声谢谢，就坐到他原来的座位上。他旁边是一个盘着头发、圆脸蛋、穿着还算干净的微胖中年妇女。她主动跟我聊天，说刚才那个男的是她的儿子，在河池学院中文系读大二，是他们村唯一的大学生。她说她儿子的目标也是大学毕业后回来当老师。我给她一个包子，她毫不客气地接过就啃起来。她说她家在祥兰村，在那光小学所在村公爱村的旁边，叫我有空去他们家玩。

小雨一直下个不停。车子摇摇晃晃、噔噔噹噹往前开，道路坑坑洼洼的，乘客们坐在车上东摇西荡，我好几次差点从座位上跌下来。刚过十几分钟，我就感觉到晕晕乎乎的了。我不停地喝水，强迫自己想一些开心的事情，转移注意力，担心挨晕车呕吐。

车子开了一个多小时才进入弄茶乡地界。县里正在修建从盘阳河乡通往弄茶乡的柏油路。在爬一个土坡的时候，车子前轮陷进泥浆中，司机加大油门冲了几次，后轮转得冒黑烟了，还是冲不上去。司机叫大家下去推车。车上的乘客急急忙忙脱下穿着的凉鞋、拖鞋，光脚冒雨下去推车。看来他们已经习惯了。我本来不想下车的，看到大家都下去了，他们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我只好下车，也不好意思带伞了。我双脚刚刚踩在地上，泥浆瞬间包住阿棉花了800多元钱买给我的新皮鞋，几乎包到我的脚踝。幸亏皮鞋鞋帮高，要么泥浆就流进鞋子里了。我皱了一下眉头，心不甘情不愿地趟着泥浆往车子尾部走，加入推车队伍。大家在喊口号：一、二、三，用力！一、二、三，用力！车子后轮急速转动，泥浆不断往后飞溅，阿棉特地帮我买的白色衬衫黑色裤子上粘上了星星点点的黄色泥浆，看着特别刺眼。推了几分钟，车子终于爬出泥坑。路边没有水洗手，大家把手上的泥浆胡乱擦在路边的树叶杂草上，抖抖身上的雨水，跺掉脚上的泥土，上车继续往前走。

我从小在县城长大，高中就去市里读书，大学在省城读书，除了每年回老家扫墓，基本上没有到过乡下，更别说走村串户、爬山走小路了。虽然同在一个县，我之前没有来过弄茶乡，只听说弄茶乡是寿城“县尾”，比较偏僻落后，但没想到这么远，这么落后，连一条柏油路都没有。我们一路推了四次车，终于在中午11:30赶到弄茶乡政府所在地。

乡政府仅有一条街，几个粉店、代销店穿插其间，比较大的店面是供销社，都没有什么客人。街上横七竖八停着几辆等客的班车。放眼望去，只有乡政府和中心校、中学是楼房，其余的都是平房，还有几户砖瓦房。

我走进一家粉店，叫老板娘煮一碗粉吃。我在粉店里的水龙头处洗手，双手沾水使劲擦身上的泥浆，一点效果都没有，我放弃了。老板娘乒乒乓乓几下就煮好粉，端过来放到我面前的小桌子上。桌子上苍蝇飞舞，我赶了几次，苍蝇太多了，刚刚赶走一批，马上飞来一批，源源不断地来，没办法全部赶走，我只好放弃。粉汤上飘着很多黑点，好像是锅头的污垢，我拿筷子把污垢捞起来，不断敲在桌子上。粉放盐有点多，我勉强吃了半碗，汤无论如何是喝不下去了。

乡中心小学在乡政府北边。学校门口杂草很多，一个由两根水泥柱子竖起的简单校门上挂着一块白底黑字牌子：寿城县弄茶乡中心小学。学校里有三栋楼房，两栋教学楼，一栋学生宿舍兼教师宿舍楼。我找到学校办公室，看见几个跟我一起来报到的老师站在门口。不知道他们从什么地方来的，也是满身泥浆满脚泥土。我跟他们打声招呼，互相介绍彼此认识。

乡中心小学第一校长韦明东到了，他招呼我们到办公室坐，交代我们一些注意事项和需要办理的相关手续。韦校长说，我们已经通知各个村完小校和教学点的人来接你们了，你们可以今天到任教的学校报到，也可以明天去。明天才正式开学，乡下的学生都是不慌不忙的，一般要两天才报名注册完，三五天后才开始上课，你们不用着急。我们都说今天要去学校报到，帮着做一些开学前的准备工作。

韦校长跟我说，那光教学点那里有点复杂，学生比较多，书学费很难收，家长比较难缠。你到那里的时候，一定要记得先收书学费再发书给学生，不要听家长们那些乱七八糟的理由和借口，要不然你将很难把书学费收上来。另外，那里的年轻女孩子比较疯狂，比较野，在你前面的6任老师，全部在里面结婚生子了，并且有4任老师是被迫离婚后在里面结婚的，你要小心在意一点。在座的几个老师说，张老师，你艳福不浅，桃花运来咯！韦校长问我，你有女朋友了吗？我说，有了。他说，你们交往到什么程度了？我说，准备结婚了。他说，那就好。不过，你还是要小心在意。这样吧，你先去那光教学点一个学期，下个学期我们再把你调出来。你在里面有什么问题随时找我，我是公爱村的人，我家离那光屯就两个屯，走路半个小时就到了。我说，谢谢校长关心，我一定教好学生，管好自己，不让校长操心。

韦校长带我们几个往宿舍楼后面走。有好几个人和几匹马在等着我们。韦校长一一给我们介绍。来接我的是公爱村党支部书记廖文华和一个学生家长李宝龙。廖支书四十多岁，人很热情，很精干，长着一张国字脸，健壮的身板，他跟我握手的时候，粗壮有力的手掌抓在我手上，钳得我生疼。他一把接过我背在身上、提在手上的行李和生活用品放到马驼上。李宝龙长着一张圆脸，龅牙，说话的时候有点漏风。他低头哈腰说，老师好，我是李大军的爸爸李宝龙，请老师以后多多关照。

我跟着廖支书和李宝龙往那光小学方向走。廖支书说，从乡政府到那光小学路程6公里左右，还没有通公路，我们需要走路过去，如果走得慢的话，大概一个半小时就到了。李宝龙叫我骑马，我说不会骑，他说没事，很简单的，坐上去就行了。我好不容易爬到马背上，老是坐不稳，双手抓住马鬃也抓不稳，马稍微走快一点，我就要滑下来，吓得我脸色乌青。我不敢再骑了，叫他们扶我下来继续走路。

我们顺着泥泞崎岖的山路往前走，前路朦朦，似乎永远也看不到尽头。我突然觉得有点悲凉，有点迷茫，想起同学们要么考公务员、事业单位干部，要么进大企业赚钱，他们在干净整洁的办公室里坐着办公，在大企业里跟大客户谈生意，在咖啡厅里聊天。我一个广西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的本科生，通过公开招聘来到这么一个偏僻的山村教学点教书，是不是自己当初的选择错了？当初自己的选择到底是意志坚定、态度坚决的，还是头脑发热临时决定的？我读初中的时候，受希望工程的影响，立志长大以后当老师教书育人，尽自己的微薄之力，改变家乡的贫困落后面貌。阿棉一直不同意我到乡村当小学教师，差点以分手来威胁我，直到我郑重许诺签约期两年满后马上考公务员回县直部门或调动回县城当老师，她才勉勉强强接受。她相信我考试的能力，也相信我有办法调回县城。

我走得小腿肚胀疼，脚板底有点麻，好像要抽筋了，使劲跺脚一下才恢复。我鞋子上沾满泥土，越沾越多，越来越重，感觉我的两条腿好像各绑着一个50斤重的沙袋一样，重得抬不起来了。李宝龙从路边折跟树枝帮我把鞋底的泥土擦掉，我才得以轻松走路。好不容易到下坡路了，我的鞋子老是往前面滑下去，滑下去，双脚一点都不受控制，身体不断往前倾，要快速跑下去才不会摔倒，人都要飞起来了，地球引力根本不起作用。我胡乱抓着山路旁边的草、树、石头，担心一不小心就挨摔个狗啃屎。不一会儿，我娇嫩的手就被茅草割伤了，很刺疼，雨水浸入伤口，很辣，可是我管不了那么多，只想快点走到学校。还好我在学校时经常锻炼，身体素质比较好，没有觉得有多累。我已经千注意万小心了，在下一个陡坡的时候，还是挨狠狠地摔了一跤，摔得我眼冒金星，屁股疼得冷汗直冒，双手都挨摔伤了，鲜血直冒。廖支书过来扶着我到路边的小溪里洗手，问我摔疼了没有，要不要休息一下，我说没事，小问题，不影响。李宝龙跟我说，走山路还是他们穿的“解放鞋”比较好，鞋底有塑料钉，防滑，乡供销社有卖。廖支书看见我的手受伤了，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找来了一双脏兮兮的劳保手套递给我，我顾不上那么多了，赶紧戴上。这回抓住路边的茅草、荆棘再也不用战战兢兢的了。

我大汗淋漓，大气直喘，汗水混合着雨水浇灌在我身上，衣服已全部湿透。我想坐下来休息一下，发现前后左右都是湿漉漉的，根本没有地方可以坐，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我捏紧拳头，咬紧牙关，不断给自己鼓劲，为自己打气，自言自语地说，这都是自己的选择，选择不会有错，一定要坚持下去，坚持就是胜利，这世上没有战胜不了的困难，不能让人家笑话我，看扁我！走！

早上带来的一瓶矿泉水早就喝完了，我口渴得很。我问廖支书，附近有代销店吗？我想买一瓶水喝。廖支书说，没有，我们这里的溪水都是绝对无污染的山泉水，可以直接喝的。说着捧起一捧溪水就咕嘟咕嘟地喝下去。我也捧起一捧溪水来喝，甘甜可口，味道还不错。我连续喝了几捧，感觉到力气又回来了，浑身充满力量，我们继续赶路。我问廖支书，准备到了吗？他回答说，快了，快了，马上就到了。他动员我继续骑马，我说，我还是走路吧，马我实在是骑不了。

我觉得在路上走了半年，差不多下午5:00的时候，我们终于来到了那光屯山坳口。我的裤腿上全部是泥浆，不停地滴着水，好像刚从田里插秧出来一样。站在山坳口，清风徐来，几只小鸟在林间唱着欢快的曲子。我深深的呼吸，雨后的清新空气立即浸入我的五脏六腑，顿时神清气爽，心旷神怡，疲劳全消。天终于晴了，云开了，雾散了，一丝霞光斜照着我们。我们三个站在山坳口，像三尊佛像，浑身闪耀着金光。一道七色彩虹桥横跨左右两座山上，在彩虹桥两头，左边的云朵好像一条龙在俯瞰人间，右边的云朵酷似一只金凤在逡巡。这不是龙凤呈祥嘛，好兆头。我的心情顿时美丽起来，所有的辛苦劳累、郁闷立刻消逝了。

廖支书左手叉腰，右手指点江山式地对着村庄跟我介绍。一层薄雾飘荡在村庄上空，缕缕炊烟在淼淼上升。这是一个大村庄，两边的山呈撮箕状排布，山都是土山，不高，距离河面大概150米左右，由东往西缓缓倾斜着。一条小河从村庄中流过。在小河两边，两排芦苇沿着河岸自由生长。村后有几株古树，高耸入云，护佑着全村百姓。村民依山而居，在村庄四周围，种着一丛一丛的竹子，紧紧围绕着村庄，密密麻麻近100栋水泥砖或粘土砖瓦房、茅草房掩映在竹林和大树丛中。只有一户两层楼房，那是廖支书家。在村中央的小山包上，有个砖混平房，那是那光小学。几只鸭子在河里“嘎嘎嘎”地叫着，父母亲在呼儿唤女，小牛在“哞哞”叫着找妈妈。几个人在河边安静地钓鱼，恬淡自然，与世无争。如果我是画家就好了，这好一幅美丽的雨后村居图，值得好好描摹。

时令为阳历8月底，我身旁的草丛里竟然开着一些不知名的野花，红的、黄的，紫的、粉红的都有，点缀在草丛中。我摘下几多粉红色的野花，插在旅行包旁边的小口袋中。马驼走着的时候，野花一颤一颤的，充满生机与活力。

廖支书说，那光屯一共97户402人。可怜我们这么大的屯，这么多户数，这么多人，没有一个领财政工资的，我作为支书，感到很悲哀。那光小学前个学期学前班有20人，一年级有28人，二年级有17人，这学期不知道学前班有多少人能上一年级，一年级有多少人能上二年级。也不知道二年级有多少人能上三年级，有多少人留级。这里的学前班和一年级在一起，教室太小没办法分班，一般学前班加上一年级读两年，学得快的读一年也可以上二年级，学得慢的留下来再读一次一年级再上二年级。我说，九年义务教育不是不允许留级吗？廖支书说，那是上级的想法，在我们这里行不通的。我们这里的学生还太小，去村完小校读书要走3公里路，孩子年纪太小走不了那么远的路。况且有的学生成绩实在太差，压牛上楼没有用的。另外，这个学期有多少新生我还没有调查清楚，明天开学后老师你看学生来报名注册就知道了。

廖支书说，在村里我还是有点威信的，往后遇到什么困难问题，随时来找我，我一定想办法帮你解决。他说话的语气很坚定，说一不二，有种我说了算的感觉。支书说我是第一个到屯里的大学生教师，之前的六个教师不仅不是大学生，连中专生都不是，他们都是初中毕业后做代课教师很多年才转正的。为了迎接我的到来，他已经通知学生和家长们在村里等我。

我们走到村庄旁边，看见很多家长带着孩子在道路两旁列队迎接我。学生们整齐地鞠躬，齐声喊老师好！我挥挥手，激动地说，同学们好，家长们好！学生们簇拥着我往廖支书家走。廖支书说学校还没有整理好，让我先在他家住几天。

送我到廖支书家，学生和家长们都站在支书家门口。我叫他们进家，他们说不用了，站在门口看看我就好了。支书叫他们进来，他们说不用了，还很忙，不一会儿全散了。

这时候，我的BB机收到阿棉发来的信息：老公，到学校了吗？今天受苦了吧？你做好吃苦的准备了没有？这叫做：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明白吗？爱你的棉！我想回复个电话给阿棉，问了一下，屯里还没有安装电话，算了。

我放下行李，看见支书家桌子上摆着一只香喷喷的大阉鸡，婶婶正在厨房炒菜。婶婶长着一张瓜子脸，155cm左右丰满的身材，炒菜的动作很麻利，一看就知道很能干，是个居家的好手。不一会儿，进来了3个村民，加上李宝龙，我们6个人坐下来吃饭。廖支书在每人面前倒了一碗酒。我说我不会喝酒，可不可以吃饭？支书说，不行，你作为一名人民教师，应该懂得入乡随俗的道理，明天你可以不喝酒，今天是第一餐，喝多喝少必须喝。在农村不喝点酒，你是没办法做工作的。看来我没得选了，只好坐下来。支书站起来简单说了几句欢迎我的话，然后说，干了！大家端着酒碗站起来互相碰了一下，咕嘟咕嘟地喝着，不一会儿就喝完了。喝完的人还亮碗给大家看。我抿了一小口，酒香直冲鼻子，辣得我呛了一口，赶紧放下碗来。支书说，看来你真不会喝酒，需要慢慢培养。这样吧，今晚我们每人喝5碗，你随意一点，把这碗喝完就行。支书在讲喝酒的段子，能喝半斤喝一斤，这样的干部领导放心；能喝一斤喝五两，这样的干部要培养；能喝白酒喝啤酒，这样的干部要调走。支书说，张老师，你要做让领导放心的干部哦！大家哈哈大笑。

我坐在桌子边挣扎、煎熬了一个晚上，廖支书他们每人都喝到第6碗酒了，我才喝完碗里的酒。我头昏眼花，眼神迷离，一股酒气从我胃里直往上冒，我知道自己要吐了，扶着桌子就要站起来。可我发现自己根本就走不动。我说，我不行了，我要吐了，说完蒙住嘴巴。廖支书叫婶婶拿个桶来放到我面前，我蹲下来直接吐了半桶，直吐到肚子里冒清水才停止。刚刚吐完，我身子一软，躺在沙发上，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是我人生中最辛苦的一天，2002年8月25日。

第二天早上我被尿憋醒的时候，头胀痛得要命，口干舌燥，眼睛看着房子都是转动的，肚子在咕咕咕叫着。我往身边一看，直接吓得浑身冷汗直冒，在我旁边睡着一个人。我再仔细一看，还好，是个男的，正在呼呼大睡。我松了一口气，掀开被子一看，我衣服裤子都没有脱，袜子也没有脱，看来是支书他们送我到床上的。真是不好意思，第一天到支书家就把他家的被子弄脏了。我挣扎着下床，脚酸疼、麻木，几乎伸不直。我使劲揉了几分钟，好不容易踩到地上，一股钻心的疼直涌上来。我抬起脚一看，两只脚板底上各有两三个血泡。读大学时体育老师告诉我们，脚板底起泡了要尽快挑破，拿酒精消毒，敷上创可贴就好了。我抓着楼梯扶手深一脚浅一脚走到一楼，从桌子上拿根牙签把脚板底的血泡全部刺破，从酒壶里倒点酒淋上去算是消毒。廖支书看见了，急忙过来说，怎么起这么多泡啊，这几天怎么走路？你又不会骑马。我说，没事的，不影响走路。支书说，快点洗脸吃早餐吧，你婶子煮好了。

吃早餐的时候，我看到了BB机上昨晚23:30阿棉发来的信息：老公，睡觉了吗？今天辛苦你咯！坚持不下去的话记得跟老婆说说，老婆为你分忧解难！我睡觉了，晚安！爱你！

2

廖支书带我往学校方向走。我一颠一簸地跟在他后面。还好，脚板底不是很疼，走路问题不大。支书家附近的一个学生看见我出门了，马上大喊大叫起来，老师去学校咯，大家快点去报名！

我走在村庄中，沐浴着暖暖的阳光，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头没有那么晕了。这里的气温比县城温度低3℃左右，大概26℃，温度适宜，很舒服。廖支书说，在这里晚上睡觉都不用开电风扇，还需要盖点小被子。

那光小学坐落在村中央一个小山包上，山包周围是一片果园，种着一大片桃树、李树。廖支书介绍，原来学校是一个瓦房，前个学期放假了县教育局才拨款匆忙建起了这个两间的砖混平房。大的一间是教室，小的一间是教师宿舍兼办公室。我之前听说过复式教学，今天一看教室的布局，我才深切体会到复式教学的现实模式。

很多学生已经到学校等我了。看见我到了，大家整齐地鞠躬叫老师好！我回复，同学们好！我发现他们每人手上都提着一个10斤左右装满水的塑料水壶。

学校前后杂草丛生，鸡鸭乱飞，老鼠乱窜，蜻蜓、蝴蝶飞舞，蜜蜂、马蜂环绕，苍蝇嗡嗡叫。在草丛中，猪屎、牛屎、马屎都有，臭气熏天。我说要围着学校转一圈，家长们马上在前面踩草、砍草帮我开路。山包上就是一栋光秃秃的平房，连个厕所都没有，我不知道之前的老师是怎么解决上厕所问题的。

我跟廖支书商量，能不能安排群众把学校前后的空地全部整平，我周末回县城去的时候，跟教育局、文体局申请要一个篮球架和乒乓球台来装，丰富学生们的课余生活。另外，简单搭建一个厕所，方便老师和学生。支书说，好，我马上安排，我们这里人多，今天应该马上就可以搞掂。支书马上安排学生家长回家去拿镰刀、锄头、铲子、撮箕等劳动工具，安排村里会木工的马上去砍树搭建厕所，拿学校旧房子拆下来的瓦片来盖。并安排一队会计李大飞负责收每个学生家长12元钱，买一头猪来杀，晚上在学校这里会餐，相当于迎接我，庆祝学校正式开学。我本来想阻止支书安排杀猪，但不愿意拂逆支书的好意，也不想影响他的威信，只好作罢。

廖支书拿钥匙打开教师宿舍兼办公室的门。我刚刚走进去，一股莫名其妙的臭气，混合着酸臭味、骚味、油漆味、甲醛味等等，立即把我熏出来，我急忙蒙住口鼻，差点没呕吐出来。支书叫学生们开窗透气。拿着水壶的学生们拥挤着过教师宿舍来。我问他们，拿水来做什么？一个学生说，拿来给老师的，我们要倒进水缸里，放学了拿水壶回去，明天继续拿水来。支书跟我说，我们这里没有自来水，老师的生活用水一直都由学生每天上午上学的时候拿来。老师洗衣服、洗澡都要到河里去。我扫了一眼，看见办公室角落里有一个塑料水缸，缸里装着水泥袋、碎木屑等等东西。除了这个塑料水缸，办公室里什么都没有。我跟学生们说，把水壶先放在门口吧，过后我买得新水缸了再倒进去，这个水缸没办法用了。我问支书，村里有人可以做床吗？支书叫黄明福过来说，你马上负责帮老师做一个结实点的木床，去我家三楼扛一个办公桌来给老师。有没有问题？黄明福说，没有问题，建学校的时候顶筒、模板全部留在我家，两天就可以做好了。我还帮老师做一个台子煮饭炒菜，做一个小饭桌吧。支书说，好，动作快点！我说，一共多少钱？黄明福说，能帮老师做事是我的荣幸，不需要钱！我说，多少给点吧？支书说，不用给。

廖支书带我去教室看看。教室里挤挤挨挨摆放着几十张破破烂烂的课桌椅，碰一下就摇摇欲坠。教室前面是一块喷着油漆，黑麻麻、还散发出味道的黑板，没有讲台。我随便找张稍微稳固点的桌子坐下来，招呼同学们过来报名注册。忙了一大早，学生人数统计出来了，学前班18人，一年级22人，二年级20人，一共60人。按照乡中心小学的安排，学前班和一年级共用一本教材，学同样的内容。

教室外，家长们干得热火朝天。很多没有学生在那光小学就读的群众也主动参与做工。我捡起身边的一把锄头，刚刚准备挖土，一个家长抢过我手上的锄头说，老师，你不能跟我们一起做工，你在旁边看就行了。

中午的时候，一个家长叫我去他家吃饭。支书过来说，这几天留老师在我家吃吧，过后你们再轮流安排请老师。家长笑了笑，讪讪地走开，继续去做工了。

我跟支书回到家的时候，婶婶已经做好饭摆在桌子上。我早上换下来的衣服，她已经帮我洗好晒在门口的竹竿上。支书家有两个儿子，没有女儿。大儿子初中没毕业就出去打工，已经两年多了。二儿子还在读初中，这个学期也不打算去了，说读书没意思。

吃饭的时候，我问支书家老二，廖程老弟，好像今天开学了，你怎么还不去学校？他说，我不想读书了。我问，为什么不想读书呢？可以跟我说说理由吗？他看看他父母亲，一会儿才说，我成绩太差，老师上课一点都听不懂。在学校上课整天打瞌睡而已，简直是煎熬。我跟几个同学商量，这个学期我们不去了，过两年到18岁了我们就出去广东打工。我问他，你爸爸妈妈同意了吗？他说，我爸说随便我。前两年我哥哥说不读书的时候，我爸爸也说随便他。我们屯里像我这样这个学期不想去学校读书的人还有七八个，男的女的都有。他们的父母亲也不管他们，说由他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问支书，你同意廖程不去读书了？支书说，由他呗，他已经15岁，是大人了，他的事情由他自己决定，我不干涉。我看他也不是读书的料，认命吧。我看了婶婶一眼，婶婶说，由他咯，现在他长大了我哪管得了。

我问廖程，你知道在家做工很辛苦吗？你年纪这么小就不读书出来闯荡了，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你看你父母亲整天在家面朝黄土背朝天，做工做得汗流浃背，现在土地越来越贫瘠，收成多少靠老天来定，你不要想着回来跟父母亲抢着种这几亩田地了，要想办法努力学习，千方百计跳出农门。作为农村的孩子，要想改变生活，改变命运，唯有读书一条路，别无选择。廖程说，我打工赚大钱了也可以跳出农门。我说，这种情况确实有，但是很少，也很难。

这时候，又进来一个年轻小伙子。支书说是他大儿子廖鹏，这几天朋友家有白事，他刚刚回来。我问廖鹏，你现在在广东打工情况怎么样？他说由于文化比较低，他们在工厂只能做最辛苦的底层计件流水线工，每天三班倒，领最低的工资，干最苦的活。我问他，你现在有什么想法？如果有机会的话，你还想读书吗？他笑着说，肯定想啊。不过，我都出来混江湖了，哪有学校还愿意要我。我说，你跟我说说，你出来这两年，比较喜欢做什么？他说，我在广东的时候，认识一个修车的老板，我业余时间跟着他干了很长时间，偷偷学了一点技术，我觉得修车比较赚钱。如果我能继续读初中的话，我要想办法考上中专，去读汽修学校，毕业后回县城开一家修车厂。我说，好，有志向。你的理想由我帮你实现，你把你的信息给我，明天我到乡政府马上打电话给我在教育局的师哥，叫他帮你想办法插班到乡中学从初二开始读，两年后就可以考中专了。现在中专录取分数线不是很高，你只要努力，一定能考上汽修学校，实现自己的理想。廖鹏睁大眼睛看着我说，真的？我点点头。他激动地说，谢谢老师！

我问廖程，你以后想做什么？他说，我想当警察。但我肯定考不上大学，肯定当不了警察的。我说，你现在才15岁，准备上初二，离长大还远着呢，不要说这种泄气话。我相信你只要努力，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成功的。我发现廖程的眼睛一亮，他说，老师，那我还可以实现自己的理想吗？我说，肯定能。这样吧，我问你，读书这么多年，你最喜欢的科目或者是课文是什么？他说，我最喜欢古诗。

我叫他找来笔和纸，写了四首诗赠送给他们两兄弟。第一首，北宋皇帝赵恒的《劝学诗》：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第二首，唐朝大书法家颜真卿的《劝学》：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第三首，三国时期佚名的《长歌行》：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第四首，南宋爱国大诗人陆游的《冬夜读书示子聿》：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我对他们说，这四首诗都是属于劝学诗，劝人认真读书学习的，平白如话，朗朗上口，很容易理解和记住。我希望你们都能背下来，有事无事的时候反复咀嚼，深入体会其中的含义，身体力行，彻底改变自己。

廖程说，老师，你写字真好看，我们学校老师没有一个写字好看的。我说，这些都是可以练的，多练就写得好了。读书也一样，只要多读，勤学好问，一定能取得好成绩。他说，张老师，之前怎么没有老师跟我讲过这些呢？如果老师早跟我们这样讲，我也不会有不想读书的想法。我说，老师应该是讲过的，只不过你没有认真听或者是听不下去而已。我跟你们年纪差不多，大不了几岁，以后你叫我做哥哥吧，别叫什么老师，生分了。他们说，好，以后我们就叫你哥哥了，你是我们的亲哥哥。

我们往学校走的时候，支书说，张老师，你太厉害了，三言两语、十几分钟就劝我两个孩子重新去读书了，比我教育十几年的作用还大。看来他们两个以后能不能成才成人都得靠你了。我说，不能靠我，要靠他们自己努力才行。

这时候，我才开始酒醒。全身冒汗，不一会儿衣服就湿透了。

傍晚的时候，学校前后左右的空地都平整完毕，家长们工作效率挺高的。学生家长们还把建学校时候剩下的沙子拿来在地上浅浅地铺了一层，大家齐心合力踏平、夯实。厕所也搭建起来了。教室和教师宿舍已经通电，电灯亮起来了。

负责后勤的家长们把教室里的课桌椅全部搬出来摆在空地上，铺上芭蕉叶，把一大盆猪肉倒到芭蕉叶上，堆成一堆。大家围成一圈坐下来。支书照例致辞，说今天是我们村、我们屯开天辟地的一天，我们迎来了第一个大学生教师，相信在张老师的教育下，我们屯的孩子们一定能够学到更多的知识，以后一定会出人头地。干杯！大家站起来，端着碗“呯呯呯”地碰着，不到10秒钟，全干了。我抿了一口，苦得我直皱眉头，酒气冲得我差点反胃，赶紧放下来。支书说，张老师酒量差点，他今晚就喝一碗，大家尽情喝，李会计要保证酒够大家喝。

一碗干完，大家才开始吃肉。所有的筷子争先恐后的伸向桌子中间的肉堆，大家吃得嘴巴吧咂吧咂响，满嘴流油。

经不住所有家长的劝酒，一晚上下来，我又喝完了整整一大碗酒，什么时候回到支书家睡觉，谁送我回来的我完全不知道，只记得当晚我好像没有挨呕吐。

3

一大早起来，我还是头晕脑胀。吃早餐的时候，我看见支书家门口有三个家长牵着三匹马，一个是李宝龙，另外两个是黄忠祥的爸爸黄明福，黄忠刚的爸爸黄明宇，他们正等着我跟他们去乡中心校拿书。不知道支书什么时候安排他们过来等我的。

我一颠一簸地跟着三个人，三匹马往乡政府走。天晴了，路面开始干了，走在路上再也不用担心会滑倒。家长们动员我骑马，我可不敢，老老实实跟着他们走路。一路上，家长们跟我聊天，叫我多多关照他们的小孩子，不听话就打他们，不要怕他们疼，棍棒之下出人才。我说，主要以教育为主，不能乱打小孩子。家长们说，没事，随便打，打死了也不会追究老师的责任。家长们说，现在村里很多小孩子读到初一下学期或初二就不读书了，非常叛逆，他们说读书没有用，屯里历史以来都没有人读书出人头地的，我们做家长的，说什么都没有用。我说，不管怎么样，还是要动员孩子去读书，最少读到初中毕业，这年头没有文化知识什么都干不了，是要吃亏的。我们一路聊天一路走，一个半小时就到乡政府了。好像从学校到乡政府的路程也没有那么远。

我叫三个家长找个地方栓马等我，我先去供销社买东西。他们说街上可以随便走马，不要担心。他们把马牵到供销社门口，坐在供销社门口的台阶上抽烟等着我。我在供销社买了一双鞋底有塑料钉的解放鞋，一个哨子、5盒白色粉笔、1盒彩色粉笔、3本教案本等日常教学用品。一个塑料水缸，两条餐巾纸，两条卷筒纸等生活用品，买了3包烟给他们每人一包。家长们很主动，看见我买到东西了，马上过来搬走装到马驼上。

我坐在供销社里的凳子上，脱下皮鞋，换上解放鞋。女售货员笑着说，老师你这么接地气，马上换上解放鞋了。我说，不换不行，前天穿皮鞋走路差点把我摔死了。穿上解放鞋后，走路果然很稳当，再也不用担心挨摔跤了。从那以后，我包里随时带着两双鞋子，一双解放鞋，一双皮鞋。解放鞋在村里穿，皮鞋回城的时候穿。过了一段时间后，我走泥土路越来越有经验，走到后来，从学校走到乡政府，哪怕是下雨天，裤脚除了被雨淋湿点以外，基本上不会沾上泥浆。

柜台上有台电话机。我坐下来回复电话给阿棉。电话拨通的时候我才想起，阿棉考公务员到县人社局上班了，现在正好是午休时间，不应该打扰她午睡。她睡眼惺忪地说，我还以为你要在那光当上门女婿了，两天都不回复我电话。我说，没办法，屯里面没电话，请老婆大人多多谅解。我跟阿棉谈起去那光小学一路的惊险行程和学校的基本情况。我边说阿棉边叹气，她说，要么你还是回来算了，在家休息大半年，明年再考公务员吧。我说，做事哪能半途而废，这可不是我的风格，老婆你要一如既往地支持我、鼓励我，我们都不能打退堂鼓哦。按照乡中心小学的要求，一二年级书学费86元/人，需要交36元/人到乡中心小学，余下的50元是学校的日常办公经费。我跟阿棉说，这里的群众比较贫穷，书学费可能难得收上来，叫她想办法借我点钱，我先凑够了交给乡中心小学。阿棉帮我出了个好主意，她说，如果群众没钱，你就叫他们把米、茶油、土鸡土鸭或黄豆折价给你，周末的时候你叫他们送到乡政府，我叫我哥开皮卡车去拉回来，放在我们家一楼卖，这些土特产很好卖的。我说，谢谢老婆，你太好了，解决了我一个大难题。阿棉说，那是，我是谁啊，你给我记住，我是你永远的靠山，你永远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我又打电话给在教育局人事股工作的师哥黎明华，叫他帮廖鹏补办学籍，让他重新从初二开始读。师哥说是小事情，星期一上班马上办理。

我们从乡中心小学领完书出来，已经下午14:00了。我想请家长们吃饭，找了一条街，没发现有吃饭的地方，只好请他们吃粉。几个家长说他们不饿，不用吃，平时他们一大早出来赶街到晚上才回去都是不吃东西的。我把他们硬扯到粉店来，交代老板煮大碗的粉，每人都加粉加鲜肉。粉碗里还是有很多黑点飘在汤面上，我勉强吃了半碗，他们三个已经风卷残云，连汤都不剩了，个个吃得浑身冒汗，满嘴流油。看到我放下筷子，黄明福问我，老师你不吃了？我说吃饱了。他说，那我帮你吃。我刚想阻止，他已经端起我的碗开吃了。不到一分钟，他连汤都喝完了，还舔着嘴唇说，粉这么好吃，不能浪费。回到村里后，他们三人到处宣传我对他们的好，说我又是买烟给他们抽，又是请他们吃大碗的鲜肉粉。

早上7:30，我准时到学校。站在平整的场地上，迎着冉冉升起的朝阳，听着悦耳动听的鸟叫声，我清了清嗓子，把哨子放到口中，深吸一口气，然后用力吹起，瞿瞿瞿......哨声划破村庄的宁静。我又吹了两次。收腹，呼气，张开嘴巴大声喊：上课咯！上课咯！上课咯！村里的群众纷纷走出家门来，抬起头往学校方向看。

十几分钟后，家长携带学生们来到学校。我遵循韦校长说的原则，先收费，再发书。前面很顺利，有5位家长足额交了学生的书学费。这是好的开端。第6位家长黄明发带着黄晶过来，他磨磨蹭蹭走到我身边说，老师，你先发书给黄晶，等过一段时间我卖猪仔了再交书学费好吗？我问他，现在猪仔多大了？他支支吾吾不回答。旁边一个家长说，他家的母猪都还没有发情，要等母猪发情了才去拿猪精来放，然后才可能有猪仔，等到猪仔长大，应该到下个学期了吧。大家听了哈哈大笑。黄明发羞红了脸，哭笑不得。我问他，家里还有鸡、鸭吗？他说，都没有。我说，有米吗？他说有，但不能拿去卖，拿米去卖会挨人家笑话我是败家仔的。大家又哈哈大笑。我心想，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我说，那不交书学费也不行啊？如果每个人都不交，我怎么办？他说，那我孩子就不读书了，反正读了也没有什么用，当干部永远轮不到我们这帮农民、泥腿子。说完拉着他孩子黄晶就要走。我说，你等一下吧。我站起来看着家长们说，还有多少个家长今天没有带书学费来交的，站到我后面来。呼啦啦一下子有一大堆家长站到我身后。我说，你们先耐心等我一下，我先收其他家长的书学费。

我收完了在我前面站着家长的书学费，发书给他们的孩子。转身对我后面的一大堆家长说，我刚刚工作，我家虽然是县城的，但父母亲都是普通干部，我还有一个弟弟在读大学，家里也没什么钱，请大家理解我一下。大家有可能不大清楚，这些书学费收上来后是要交给乡中心小学，而不是留给我自己用的，如果大家都不交给我，我拿什么去交给乡中心小学？不可能叫我借钱去交吧？我知道大家确实很困难，可能一下子真的拿不出书学费来。这样吧，我想了个折中的办法，请大家按照市场价从你们家里面拿米、鸡、鸭、黄豆、茶油等任何一样或几样东西给我，当做是你们孩子的书学费。等到星期六上午的时候，大家帮我送到乡政府，我找车拉回县城去卖。你们看这样好不好？廖支书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教室，他在我后面大声说，张老师对大家这么宽宏大量了，请大家一定支持张老师的工作，马上回家去准备好米、鸡、鸭、黄豆、茶油等等东西，星期六的时候送到乡政府，不然大家一点都对不起张老师了！家长们都说好，别的没有，米和黄豆还是比较多的，茶油也有一点。已经交了书学费的几个家长说，老师，我们家里也有很多米，你可以把书学费退还给我们吗？支书瞪了他们一眼，他们灰溜溜地跑了。支书帮我把书分发给尚未交费的学生家长，交代他们星期六上午11:00前一定要把东西送到乡政府给我，大家都表示同意，承诺一定会按时送到，并顺便去赶街。

我的做法传到乡里后，影响很大，我一下子就出名了。我去乡中心小学开会的时候，韦校长说，如果每个学生家长都拿米和鸡鸭鹅、茶油来作为学费，那我们的学校就没办法开下去咯。我只能苦笑，不知道说什么好。

终于上课了。我参照乡中心小学的标准列了课程表，音乐、美术、体育等全部列上，我计划全部上完，一样不漏。乡中心小学集中教师开大会的时候，我旁边是一个教学点的老教师，他说，我们教学点的老师都是全能的，既是老师，又是校长，是教师兼校工，教书兼打钟。我把黑板分成两半，一边是学前班和一年级专用的，一边是二年级专用的。每节课分成前20分钟和后20分钟。前20分钟学前班和一年级上课的时候，二年级的学生们预习课文或做作业；后20分钟二年级上课的时候，学前班和一年级的学生们预习课文或做作业。刚开始的几节课，我讲得口干舌燥、喉咙冒烟，但发现学生们好像听不懂我在说什么。我问了一下，原来在我之前的老师都是双语教学，先教学生用普通话读，再拿壮语来解释、翻译，可我基本上不会壮语。我用仅会讲一点的壮语跟学生们说，从今天起，大家在课堂上、在课余时间见我打招呼、说话全部要用普通话，会讲多少讲多少，二年级的学生要主动帮助学前班和一年级的学生学习普通话，只要学会了普通话，以后大家去哪里都可以跟人沟通交流了。没想到两年后我离开那光小学的时候，我不自觉地学会讲壮话，而从学前班到二年级的学生都学会讲普通话了。

学生们穿得脏兮兮的，全身是泥土，上课的时候全是擤鼻涕的声音。我拿两卷纸放到教室，要求学生们一有鼻涕出来要马上拿纸擦掉，不能流出来长长的再缩回去。我要求小孩子每天都要洗脸两次以上，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洗澡。要形成习惯，长期保持下去。衣服可以是旧的，但每天要换洗一次，起码两天换洗一次，保持衣服干净，不能一巴掌拍在身上，灰尘飞起来一米高。听我说到这里，学生们哈哈大笑，他们拍了同桌一巴掌，果然身上的灰尘蹦起来很高。

对于学前班的学生，我手把手、一笔一划地教他们写字。一年级和二年级的学生，对于他们不会的题目，我一次次地讲解，直到他们会为止。我要求学生们要爱护书本，尽量保持书本干净。写作业的时候要认真，一笔一划地写。在家里写作业的时候，要擦干净桌子，凡是脏兮兮的作业本我都不改，直接退回去。刚开学的时候，我发现学生们写作业很不认真，都是应付了事。我一一纠正，一个月以后，有了很大的改观。我用最大的耐心教学生，希望他们每个人都能有所进步。

我跟每个孩子都平等交流，尊重他们讲话、发表议论的权利，鼓励他们提出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甚至是乱七八糟的想法。二年级的李大军说，他觉得我不像一个老师，像一个整天陪着他们玩耍的大哥哥。

刚开学上课时候，不时有家长来教室门口未经我同意就叫学生做这样做那样，有叫学生放学后要去收牛收马、打猪菜、割草的，有叫放学后回去管好弟弟妹妹的，有叫放学后回去要煮饭煮菜煮猪潲的，等等，严重影响了我正常的上课秩序。有过几次这种现象后，我看不下去了，忍不住严厉批评了一个家长，说以后我上课的时候不允许来影响学生。实在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也要在教室门外安静地等到我下课了才能讲，绝对不允许影响我的课堂秩序。学生的任务是学习，家务能做多少是多少，不能强求。我要求学生放学回去后马上跟自己的父母亲讲清楚这个问题。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家长敢在我上课的时候来喊学生做这样那样了。

4

周六一大早，我刚刚起床，就有几个家长牵马驮着东西到支书家门口等我了。我跟他们一起往乡政府走。上午10:00，所有尚未交书学费的家长全部把米、鸡、鸭、黄豆、茶油等东西送到乡政府，装了阿棉哥哥的皮卡车满满当当一车。我把家长们分在街上的五个粉店中吃粉，卖粉的个个都高兴，他们难得有这么多生意。

下午14：00，我们才回到县城。我交代阿棉的哥哥先拿几只鸡、鸭和米、茶油放到家里留着吃，剩下的拿去卖。我在阿棉家匆匆吃点饭，马上照着之前列好的清单去买国旗，升国旗用的塑料绳子，一个滑轮，扩音器大喇叭、话筒、收录机、歌曲磁带、窗帘，到街上刻了一个那光小学的公章，到装潢店制作了一块寿城县弄茶乡公爱村那光小学的竖式白底黑字牌子，买了一本账本，以便记录学校的每笔开支。阿棉刚好没事干，她跟着我一起去买东西。

我打电话给在教育局人事股工作的师哥黎明华，求他帮忙想办法搞到30套左右的双人课桌椅，那光小学的课桌椅实在是太破烂了。我开玩笑说，没有一个稳固的课桌椅，往后孩子们考不上清华北大，那都是你的责任。师哥哈哈大笑说，你那里的学生能考上清华北大，我改跟你姓。他跟我说，寿城高中为了建电脑室，刚刚清理出两间教室的课桌椅出来，新旧程度不知道，稳固是肯定的。如果我想要，他马上联系高中校长，带我过去看看。我跟阿棉马上往高中走，我们到的时候，师哥也刚好到。高中已经把清理出来的课桌椅重重叠叠堆在电脑室楼梯间，一共70套单人桌椅。听说我要拿走，电脑室主任非常高兴，他这几天正在为怎么处理这些课桌椅发愁。我跟他表态，明天上午马上派车来拉走，非常感谢高中对贫困山区学校的关心支持。

从高中出来，我打电话给在县文体局体育股工作的师兄罗闻，叫他无论如何帮我安排一个篮球架、一个乒乓球台，最好能给一些羽毛球、乒乓球及球拍，还有篮球。师兄说，难得你求我一次，你要的这些东西一点问题都没有，我们刚刚进了一批体育器材，准备分发给各个学校，你明早派车过来拉吧！我高兴地说，谢谢师兄，晚上我请你吃饭。他说，算了吧，等你工资到手再说。我还有个问题问你，人家要篮球架都是要两个，你为什么只要一个？我说，那是因为场地不够长，我叫群众挖了只有不到半场的空地，没办法安装两个篮球架，只能安装一个给学生们投球玩耍。师兄笑了笑说，你真是懂得合理利用，一点都不浪费。

周日上午6:30，我跟着阿棉哥哥帮找来的大汽车往寿城高中装桌椅。也许是很久没有锻炼了，装完70套桌椅，我累得坐在地上站不起来。我们又到文体局装体育器材。罗师兄帮我准备了一个轮式活动篮球架，一个乒乓球台，3副羽毛球拍、3桶羽毛球，3副乒乓球拍，50个乒乓球（一盒），3个篮球。篮球架很重，我们几个人装了很久才装上车，累得我全身都要散架了。

我们上午11:00抵达弄茶乡政府。廖支书已经带领家长们到乡政府等我了。看到我从县里拉来这么多课桌椅和体育用品，家长们非常高兴，他们七手八脚下车，装马驼。街上的群众看见我拉来这么多东西，纷纷过来围观。乡中心小学韦校长也过来了，他感谢我为学校争取到这么多课桌椅和体育器材，他说乡中心小学也缺少体育器材，叫我过后想办法帮申请一些。我说试试吧，不一定能成功。家长们试了好几次，篮球架太大，都没办法放到马驼上，他们从路边砍了两根竹子绑在篮球架上，安排四个人抬着走。装好东西后，我安排大家到各个粉店吃粉。支书不同意，他说不能老是由我出钱请大家。我说没事，回到村里后大家找机会请我就行了。家长们都说好，好，好！

我换上解放鞋，我们一行人员、马驼浩浩荡荡、雄赳赳气昂昂地往那光小学走。下午14:30，我们顺利抵达那光小学。我组织家长们把教室里的旧桌椅全部搬出去，搬入拉来的课桌椅，旧的由他们自行处理。我安排家长们去砍大的、高的竹子，目测有19米以上的才砍来，要在顶端装一个滑轮，装上塑料绳，作为旗杆。家长们一家伙砍来了5根竹子，最长的一根19.5米，我叫他们挖坑把最长的那根竹子栽进去，露出地面的高度有18米就行了，要确保稳固，直溜。安排屯里的电工帮我安装扩音器大喇叭，把大喇叭装在房顶。安排两个家长把那光小学的牌子装在教室门边。牌子装好了，家长们主动围拢过来，大家热情鼓掌，好像参加一个重大项目、重大活动的揭牌仪式一样。他们说，这才像个学校的样子。

旗杆竖好了，我拉紧绳子，绑上国旗，安排二年级的学生李光亮、黄福军两位同学练习升旗，跟他们讲解升旗的要点和注意事项。当国歌响起，通过大喇叭传到村庄时，大家自动停止了手上的活路，全部精力集中在国旗上。训练了一个多小时，两个小朋友基本上做得有模有样了，我们才休息。

晚上，廖支书安排我去他家里吃饭。吃饭的时候，廖程跟我说，他把我跟他讲的话跟屯里的几个同学说了，他们都说要继续读书。我说，这是好事，你们要记住，无论什么时候，多读书一定是没错的！农村人跳出农门的唯一出路就是读书，这也是唯一的捷径。

晚饭后，廖鹏、廖程两兄弟帮着我把我放在支书家的东西全部搬到学校来。我正式搬来学校住。

我正在宿舍里埋头整理东西，抬起头来的时候，看见三个初中生模样的女孩子站在我办公室门口，一个扎着两个辫子，一个短发，一个绑着马尾辫，她们打扮得花枝招展，穿着与年龄不相符的衣服，吓我一跳。她们看见我抬头了，纷纷打招呼，老师好。我问她们，你们怎么不去学校？她们说，我们已经不读书了，现在在家做工，明后年出去打工。我猛然想起乡中心小学韦校长说这里的女孩子比较疯狂，比较野的话，不敢跟她们讲话了，继续埋头整理东西。她们可不管我，自来熟地坐到我床上，随意翻看我的物品。我说，你们老师没教过你们吗，随意翻看别人的东西是不礼貌的行为。扎着两个辫子的女孩子说，没有，我们只读到初一，老师怎么可能教我们这么多呢，所以啊，我们今晚就是来叫张老师教我们的。她旁边的两个女孩子说，是啊，是啊。我认真看了一下，她长着瓜子脸，白嫩的脸蛋，薄薄的嘴唇，用我妈妈的话说，薄嘴唇的女孩子吵架最厉害，几乎没有对手。我不敢跟她讲话了，继续埋头整理东西。她们又在翻看我的东西。短发女孩说，老师，你结婚了吗？我说，还没有，我刚刚毕业出来工作。马尾辫说，老师，你有女朋友了吗?我说，有了，是我大学同学。两个辫子说，老师，你在我们这里再交一个女朋友呗，你看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有个女朋友陪你，帮你洗衣服煮饭不是很好吗？我生气了，说，你们再这样讲话我赶你们走了，一点礼貌都没有。你们现在年纪还这么小，你们的任务是读书，整天谈什么男朋友女朋友怎么合适？两个辫子说，我们不小了，我已经15岁半了。我们班的一个女同学前两天都出嫁了，我们几个刚刚去喝喜酒回来，一回到家就上来陪你了。我说，我可不需要你们陪，你们可以走了。短发女孩说，老师，不要赶我们走嘛，留我们坐一下。我说，由你们吧，反正不能乱翻我的东西。

我整理东西到23：30，她们在我宿舍坐到23:30。我说，我准备睡觉了，你们应该可以回去了吧？她们互相看了一眼说，那我们回去了，明晚我们继续来。我说，我求求你们了，不要再来了，好吗？她们笑了笑，互相看看，什么都没说。过了一会儿，两个辫子说，老师，我可以借你的《红楼梦》去看看吗？我说可以，顺手把书签夹在第368页递给她。她拿着书，三个人手牵着手走了。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星期一上午7:30，我准时起床。我打开话筒、大喇叭，把哨子对准话筒，用力一吹，尖利的哨音在村庄各处蔓延。我大喊三声：上课咯，上课咯，上课咯！声音在村庄上空久久回荡。我打开收录机，开始放音乐，美妙动听的音乐通过扩音器大喇叭传到了村庄的每个角落。许多村民走出门来，抬起头往学校方向看，一些村民跟着熟悉的旋律哼唱起来。

我站在学校门前的空地上，俯视着整个村庄。一轮红日从东边山顶慢慢探出害羞的脸庞，万丈金光映在村庄上空，一切生物都沐浴在早晨的阳光中，尽情的吸吮着。一层薄薄的雾在山间游荡，它们还不愿离去。正在上学的学生蹦蹦跳跳踩着河里的大卵石过河，就像弹着钢琴一样，旋律优美，意境深沉。他们无忧无虑地唱着欢快的歌谣，尽情呼吸着早晨清新的空气。他们拿着水壶在河里装水。一些学生还蹲在卵石上，掬水洗手，擦脸。我看得呆了，突然诗兴大发，一首美妙的诗歌瞬间成型，我回到宿舍，一气呵成，一挥而就写了一首小诗——《一个人的精彩》：一个小学校/孤零零的矗立在山巅/掩映在漫山遍野的桃花、李花丛中/放眼望去/整个村庄尽收眼底/一个老师/统治着整个学校/听着琅琅的读书声/刷刷的写字声/享受着学生们的欢声笑语/陪伴着学生们茁壮成长/仰望星空/数星星，看日出/寒来暑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知疲倦，乐在其中/白天的喧哗/夜晚的寂静/凌晨的宁静/这是我一个人的学校/这是我一个人的精彩/这是我一生的荣耀。两个月后，这首诗发表在《中国教育报》上，获得了当年全国教师征文二等奖。一些热心读者通过联系地址写信给我，问我需不需要捐款捐物。我回信说，一二年级学生的衣物、学习用品都需要，多多益善。一个月后，我收到了两大麻袋衣物和众多文具、作业本、童话书等学习用品。衣服和裤子每个学生基本上分得两件，学习用品每个学生分得一份。童话书放在教室的图书角，大家随便翻看。之后，我陆续收到了一些各界人士捐助的衣物、图书、学习文具，等等。

7:50，举行升旗仪式。当雄壮的国歌声响起，国旗随着李光亮、黄福军的手缓缓升起时，大家表情庄严肃穆，所有人的眼神都随着国旗冉冉升起。国歌音乐停止，国旗升到旗杆顶部时，几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参加升旗仪式的家长热泪盈眶，大家不禁鼓起掌来。我站在国旗下，跟学生们讲国歌、国旗的由来，讲升国旗、唱国歌的重要意义，普及爱国主义教育知识。我说，升国旗的时候，要唱国歌，少先队员要敬礼。希望大家努力学习，将来在国际大赛上取得好成绩，让五星红旗为你高高升起。升旗仪式结束后，一些家长还站在旗杆下，抚摸着旗杆，久久不愿离去。几个昨天没能去乡政府接课桌椅的家长摸着那光小学的牌子，不断地夸奖我，张老师真厉害！学生在这样的环境下学习，有这么用心的老师教，如果再不努力就对不起张老师了！

中午放学的时候，我发现放在床上的衣服不见了。出门来一看，已经有人帮我洗好挂在学校南侧，并且还在两边竖起两根竹竿，中间横过一根竹竿来晾衣服。

下午的音乐课，我开始叫学生们唱国歌。后来，我教会学生们唱《上学歌》、《让世界充满爱》、《我的祖国》、《我和我的祖国》、《爱我中华》、《今天是你的生日》、《歌唱祖国》等歌曲，叫他们放学后回家唱给父母亲和爷爷奶奶听。上课的时候教唱的歌曲，每天上学前、放学后我都通过扩音器大喇叭放给学生们听，没过两天，他们全都会唱了。体育课上，我开始教学生们做早操。后来又教他们打篮球、羽毛球、乒乓球、跳绳，等等。下午17:00放学后，我允许学生们在学校打球到18:30。课余时间，我还教学生们学跳舞，大家有模有样地跳着，很认真、很严肃。看着他们可爱的样子，围观的家长们笑得眼泪鼻涕直流。

5

下午放学的时候，二年级的李美年扭扭捏捏地来到我的宿舍，用不大流利的普通话说，老师，爸我叫你去家我吃饭，爸我已经在家杀鸡了。我差点没听懂，突然醒悟过来，壮语说的是倒装句，他们把谓语放在前面，把主语放到后面，比如我家叫做家我，我爸我妈我爷爷奶奶我哥哥姐姐叫做爸我妈我爷爷我奶奶我哥哥我姐姐我，打猪菜叫做打菜猪，等等。我说，今晚老师没空，不去了，你回去跟你爸爸说一声吧。以后你跟老师说话要把家我、爸我反过来说就对了。普通话有的语句跟你们壮话刚好相反。她磨磨蹭蹭地不愿意走，我说，快点回去吧，跟你爸爸说，老师今天忙，以后再去你们家。她嘟着嘴巴，满脸委屈地转身走了。

我刚在淘米准备做饭，李美年的爸爸李大辉急匆匆地跑进我宿舍，拉起我的手就往门口拽。我说，李大哥，我今晚真的很忙，改天吧。他说，那不行，我已经杀好鸡，廖支书都到我家等了，你今晚必须去。我没有办法了，只好跟着他走。到他家的时候，廖支书已经在那里坐着等我了。支书说，以后学生家长叫你吃饭一定要来，不管多忙都要来，这是大家的一片心意。在我们这里，大家难得请一次客，如果你不来，主家会很丢脸的。

李大辉家是一个三进间的泥夯土瓦房，家里收拾得还算干净。我发现借我《红楼梦》的两个辫子女孩也在他们家忙活。我问李大辉，这是你妹崽？他说，这是我老二，刚刚读初一，这个学期她说不去了。由她吧，女孩子爱读就读，不读就算。

李大辉老婆跟我讲，他们家就三个孩子，老大李家俊读到初二就说什么都不读了，前年已经出去打工，一年到头也没见寄钱回家。老二李美莉，就是这个女孩，刚刚读完初一就说什么都不愿意再去读书了。本打算过两年到18岁了出去打工，前两天说是一个女同学结婚了，她和村里的几个也是不读书的女孩子刚刚去喝喜酒回来，今天跟我说她准备嫁人了。我也不知道她要嫁给谁。唉，刚刚15岁多一点不到16岁的女孩子，整天在家胡思乱想，满脑子都是男男女女的感情问题，这是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应该想的问题吗？李美年是老满，正在跟着你读二年级，一天到黑就懂得在作业本上东画西画的，一年买作业本都买穷了，也是个读书不得的货。她妈妈边跟我说边唉声叹气，摇头叹息，额头上的皱纹挤成一团。这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农村妇女，刚刚四十多岁脸上已经满是皱纹了。这也难怪，农活那么多、那么重，两个大的孩子都不听话，整天有着操不完的心，她未老先衰了。

我们吃饭喝酒到一半的时候，进来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穿着一件破烂的大人衣服，松松垮垮的挂在身上，几乎拖到小腿处，不知道有没有穿裤子。还好，她全身上下洗得很干净，衣服虽很破烂，但不脏，脸、手洗得白萌萌的。她眼睛很有神，看我的时候眼睛是亮的，牙齿很白。李美莉舀一碗饭，夹两块鸡肉给她，叫她坐在门口吃。我认真看了一下，没发现我有这个学生。我问李大辉，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不去读书？李大辉说，她是隔壁老李家的，好像还没有名字，小名叫做滴妹，今年应该有8岁了。廖支书说，这是个苦命的小女孩，他爸爸妈妈在她一岁的时候同一年内先后得重病死了。她现在寄养在叔伯家，叔伯双腿残疾，没有老婆，没有收入，没办法送她读书。据说这个小女孩很聪明，虽然没有上过学，但一二年级的课文她都会背，她叔伯要计算一些简单的数目她也能算出来。

我借着酒劲对大家说，明天叫她去学校读书吧，以后她的书学费我全包了。今后只要她继续读书，哪怕是读到大学，他的书学费、生活费我都全包。在座的人全部站起来欢呼鼓掌。李美莉拉着滴妹的手过来说要谢谢我，她直接在我面前跪下来，怯生生地说，谢谢老师！我扶她起来说，不用谢，应该的，每个小孩子都应该读书学文化。这个时代没有文化是不行的。廖支书说，滴妹还没有名字，老师你帮她取个名字吧。我想了想说，以后她就叫李芳华吧，她童年不幸，双亲早逝，我希望她将来有个美好的年华、锦绣前程。大家再次鼓掌。我叫廖支书想办法帮她申请孤儿补助，跟乡民政要几件小孩子的衣服给她，顺便也帮她叔伯申请低保。廖支书表示同意。周末回到县城的时候，我从阿棉家里拿了五六件侄女已经不穿了的衣服给她。

当晚我差不多喝醉了。李大辉和廖支书送我回到宿舍。我刚刚洗脚，准备睡下，响起了敲门声。我问，是谁？门外没有回应。我以为自己听错了，继续洗脚。过了两分钟，又想起了敲门声。我穿着拖鞋起来开门。我刚刚打开门，还没看清门口站着的是谁，一个人就直接扑到我怀里来，带着一股淡淡清香的头发扫进我嘴里。我张开双手，急忙退后两步，定睛一看，原来是李美莉。我说，你......你来干什么？她说，老师你喝酒醉了，我来陪你、照顾你。我说，我不需要，你......你快点回去吧。一个小女孩，半夜三更的胡乱撞进男老师的宿舍，这成什么体统。她说，我不管，今晚我就要陪你，我绝对不走了。我冷汗顿时冒出来，酒立马醒了，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滴答滴答地滚落下来。我说话都语无伦次了。她走到我床边，一屁股坐到我床上，双手放在胸口衣服的扣子上，就要解扣子脱衣服。这时我冷静下来了，我说，你不要乱动，你先坐下来，我们好好聊聊。她说，好，只要你不赶我走，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我都听你的，反正我马上就是你的人了。我无语了，空气顿时凝滞。过了一会儿，她翘着嘴唇，扭着腰肢撒娇着说，今天人家都帮你洗衣服了，你还对人家那么凶，都不懂得关心女孩子。我说，你......唉？！

我喝了半口盅水，认真梳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慢慢观察她。她刚刚洗过头发，还没干，披在肩膀上，没有绑辫子。她上身穿着一件不大合身的紧身衣，把自己包得像个煮熟的粽子，眼看就要裂开了。紧身衣服把她稚嫩的小胸脯裹得鼓鼓胀胀的，她还特地在我面前挺起胸脯，装作很成熟的样子，一脸的稚气。她两边脸庞似乎拿红纸湿水来涂抹过，红扑扑的，小嘴唇上涂着劣质的口红，不知道用什么颜料把十个手指头每个都涂了不一样的颜色。她下面穿着一条白色的短裤，露出两条像芭蕉心那么白、那么直的腿。她脚上穿着一双白底蓝面绣花布鞋，有可能是自己做的。看来今晚为了见我，她是处心积虑，蓄谋已久，心怀不轨，费了好一番心思，有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感觉。看得出她很紧张，坐在我床上翘起嘴巴，两手无处放，在互相摩挲着，双脚挂在床沿，不停地前后晃动。

我问李美莉，你为什么不愿意读书了？她说，太难了，老师上课我们都听不懂，整天打瞌睡而已。我说，那平时在学校老师上课的时候你在做什么？她说，我在下面偷偷看小说啊！我说，你看什么小说？她说，看琼瑶、席娟、亦舒写的爱情小说。我们几个女同学看得都流泪了。我问她，如果有可能的话，在所有你知道的工作中，你最喜欢做什么？她说，我最喜欢做护士，穿着白衣服，每天帮人家打针。我说，好，这说明你很有理想。你现在刚读初一，准备读初二。你知道吗，初三毕业就可以考市卫生学校，在卫生学校毕业了就可以出来当护士了。她说，老师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现在我已经不读书了。我说，你看过琼瑶、席娟、亦舒的小说你应该知道，里面的女孩子都是读过大学的、有工作的，没有哪个女孩子是刚刚读到初一就回家的吧？她说，好像是的。我说，你明白就好。你现在还年轻，刚刚15岁半，人生的路还很长很长，不要整天胡思乱想，更不要有什么不合实际的想法。如果你现在就嫁人了，往后一辈子还有七八十年每天都要下地劳动，一辈子都要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辛苦苦，一年忙到头，有时候还要靠天吃饭，你想想是不是觉得很可怕？难道你现在就这样认命了吗？她不说话了，低下头陷入沉思中。我接着说，所以啊，我建议你好好想想，明天就去乡中学继续读书，现在努力还来得及，到你初中毕业的时候，考上卫校，将来做护士。我认为这是你最后一次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希望你把握好，不要再错过了。你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不要整天想着嫁人什么的，以后你有工作了，追求你的优秀男孩子多的是，随便你挑选，想怎么挑就怎么挑，明白吗？我们每个人一生中都有三次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第一次是出生，但我们不能选择；第二次是好好读书找个好工作，这次大家都能自由选择；第三次是女的嫁人或男的娶老婆，这次大家都能随便选择，想怎么选就怎么选，谁也不能强迫你。我一口气说了一大堆，不敢停下来，担心自己说不下去。我说完之后，看起来对她的震动很大，她红着脸吞吞吐吐地说，老师，我知道了。那我，我......我现在回去读书还来得及吗？我说，可以的，只要你愿意去读书，什么时候去学校都来得及。快点回家睡觉吧，明天一大早就去学校，要好好读书，努力学习，我看好你。今后你可以把我当成你的哥哥，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来找我，我帮你解决。她红着脸答应我，那好吧，谢谢老师！说完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第二天上午，李美莉去学校的时候，把《红楼梦》还给我，书签还在368页，书还是干干净净的，她没有翻过。书本上压着一张纸条，写着一行娟秀的字：张老师，张大哥，谢谢你！求你不要把昨晚的事情说出去！我一定努力学习，将来考上卫校，当护士！据学生家长说，村里跟她一起回来的几个女孩子也跟着她一同去初中读书了。这之后，她每次见到我都大大方方的跟我请教学习方法和为人处世的道理。我了解到，她在学校学习还比较认真，学习成绩在蹭蹭蹭地往上升。

第二天下午，二年级的林明说他爸爸请我去他们家吃饭。从此，学生家长们好像排队似的，每天晚上都有人请我吃饭。每次吃饭，他们都请廖支书一起来。我跟林明刚刚走下学校的缓坡，林有群就来接我们了。林有群家在村庄后面靠山位置，是一个三间的茅草房，四周用竹篱笆围着，看起来摇摇欲坠，我真担心风大了会把茅草房吹垮。他家里除了一个床铺，一些锅碗瓢盆，再没有别的什么东西，用家徒四壁都无法形容。几只鸡在家里“咯咯咯”地叫着，不断刨着地上的虫子吃。家里的桌子、凳子上全是灰尘，甚至还有鸡屎在凳子上。家里乱糟糟的，连放脚的地方都没有。我抬头一看，茅草屋顶有好几个窟窿。我说，林大哥，你要抽空修一下房子，窟窿那么大，下雨天怎么住？他笑着说，老师，没事的，下雨天才漏雨，不下雨是不会漏的。我说，那晴天还漏太阳呢！你看看，家里乱成这样，谁能在你家吃得下饭？房子可以旧一点，但家里要整洁、干净，这样住着才舒服。孩子在这样的家庭中成长，怎么可能成人成才呢？这时候廖支书到了，他告诉我，林有群的老婆是他去广东打工认识的，好像是广西北海那边的。嫁给林有群后，觉得林有群太穷，人又懒惰，没有一点进取心，生下林明六个月后就跑了，一直没有回来。这么多年来都是林有群自己一个人过，又当爹又当妈，确实很不容易。林有群在旁边厚颜无耻地说，跑就跑了呗，无所谓，反正我也没亏本，白搞了她几年，还得一个儿子。我说，你怎么能在你儿子面前这样讲话呢，他会怎么想？他假装笑了笑，讪讪地走开去忙了。我叫住他说，生活难归难，但总该把家里的卫生搞好，把房子修一下吧。这时候林有群也觉得家里卫生太差不好意思了，他叫我和支书到外面聊天，他开始乒铃乓啷地打扫卫生，搞得家里灰尘满天，鸡飞狗跳。半个小时后，灰尘散了，我和支书才进家。

林有群杀了一只3斤左右的阉鸡招待我们，切了一盘放在桌上。不知道是没有青菜，还是他没空煮，桌子上就孤零零的这一碟菜。吃饭的时候，林明的双眼像手电筒一样射在鸡肉上，不停地咽口水。看样子他应该是很久没有吃肉了。林有群用严厉的眼神扫了他一下，手电筒的光芒立刻萎缩下去，暗淡了。林有群站起来给我和支书每人夹了一大块鸡肉。林明伸碗过来，他假装没看见。我夹了两块鸡肉给林明。他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眼巴巴地看着我。我又夹了两块给他。林有群瞪了林明一眼，大声呵斥他，你他妈的X，刚刚从劳改场出来吗，好像从娘胎出来都没有吃过肉一样，我们林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林明“哇”的一声哭起来，跑出门去了。我走出门外，把他拉进家。我批评林有群，林大哥，不能这样骂孩子，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应该多吃点肉。林明坐下来后，还是哭哭滴滴的，半个小时以后才停下来。气氛很尴尬，我和支书都没有心情吃饭喝酒，我们简单吃了半碗饭，喝了几口酒，借口还有重要事情需要处理就走了。

家长们开始轮流请我吃饭。我定了一个原则，中午饭坚决不去吃，晚饭可以去。家长们在请我吃饭时互相攀比，你家杀鸡，我家就杀鸭，另外一家杀鹅，另外一家杀小猪，再一家杀羊......刚开始去学生家吃饭的时候，我严格遵循只喝一碗酒的原则。连续去了四五家后，我发现自己一碗酒喝下去，基本上没有什么苦、辣的感觉了，就像渴极了喝水一样，只觉得脸色微红，精神舒爽，毛孔舒张。看来酒量这个东西是可以锻炼的，多喝酒，酒量就上来了。我开始经不住群众的劝，从一碗到一碗半，两碗。家长们劝我喝酒的理由五花八门，我孩子会说普通话了，要喝一指（一碗酒要喝下去一根横着手指的高度/深度）；我孩子写作业很认真，要喝一指；我孩子会唱歌给我听了，要喝一指；我孩子会打羽毛球、篮球、乒乓球了，要喝一指；等等，不一而足。群众的语言非常丰富，劝酒的时候，每个人都是数一数二的演说家、辩论家。村里人比较实在，也比较固执，一根筋到底。他们劝酒的时候，都是双手端着酒站在我旁边，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绵绵不断地说着各种各样的劝酒词，如果你不喝，他会一直说下去，绝对不会走开的。我觉得我若不快点喝下去的话，就对不起他们的一番好意、一片苦心，觉得是自己不识抬举，不懂人情世故，不跟群众打成一片。很多时候，我根本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唯有眯着眼睛快点喝下去。

学生家长轮流请我吃饭一轮了，没有学生跟我读书的群众也一定要请我吃饭。这时候，我已经能随随便便喝两碗酒了，三碗下肚问题也不大。廖支书说，看来这样锻炼下去，过个一年半载的，你在村里就没有对手了哦！没想到他戏言成真，到我准备撤出那光屯的时候，我已经能脸不红心不跳地连干三四碗，总量可以喝到七八碗，在屯里基本上可以像螃蟹一样横着走，没有对手了！

在李大发家吃饭的时候，我见到了她奶奶——全村唯一健在的百岁老人，当年102岁。老奶奶精神矍铄，岁月的痕迹雕刻在她的额头上、脸上，形成了一道道沟壑。她每天都去菜地除草，还可以帮忙煮猪潲。我跟她聊天的时候，她不断夸奖我，可惜我一句都听不懂。廖支书在旁边为我翻译。老奶奶说我对学生这么好，这么用心教学生，把学校整得这么好，将来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我感谢老奶奶对我的夸奖，给她100元钱。她说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钱。她问李大发，这么大、这么红的一张钱可以买多少东西？他儿子说，可以买两只大阉鸡或者70斤大米或者一件暖和的棉衣。她说，太贵重了，我还是退回给老师吧。我说，您老人家拿着吧，祝您老人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大家哈哈大笑。

家长们知道我没有菜吃，经常叫学生们上学的时候拿一些青菜、瓜苗、青黄豆、南瓜仔、冬瓜等蔬菜给我。一些家长还拿米、小壶茶油给我吃。家长们去打鱼回来路过学校的时候，也会放几条在我办公室门前。三月三的时候，他们会送我五色糯米饭；端午节的时候，他们会送我粽子；八月十五的时候，他们会送我自制的月饼；准备过年了，他们送腊肉给我吃。不论群众有什么吃的，他们都会记得我，要么送给我一份，要么叫我去家里吃。

学校经常停电，我只能点蜡烛改作业。为了防止蚊虫，平时在办公室的时候我都是关着门的。很多时候，我正在改作业，突然传来轻微的敲门声，我打开门一看，地上放着几个香喷喷的红薯、芋头、烤玉米、煮玉米，还有煮花生，糯米糍粑，粽子，等等。学生们放下东西就跑了，我根本不知道是谁送来的。

一天晚上，我正在批改作业，李芳华出现在我的宿舍门口，她轻轻地敲门，我刚刚开门看到她，她放下几条稻草拴着的鱼就跑了。我追出门来，叫她拿鱼回去。她嗫嗫嚅嚅地用仅会几句的普通话说，老师，个个（每个人）都叫你去家里吃饭，我没有爸爸妈妈，不能叫你吃饭，这是我今晚去捉得的几只（条）鱼，送给你吃。我说，好吧，这几条鱼我就收下了，以后不允许你再这样，很危险，知道吗？老师什么都不缺，不需要你这么做，你只要努力学习就行了。明白吗？她点点头，眼睛红了。我把她拥入怀里，拍拍她的后背说，回家吧，早点睡觉，以后有什么事情都可以跟我说，我帮你解决。

教师节到了。我早上刚刚起床，就发现办公室门口摆着好几束野花。花束上有学生撕下作业本写着的祝福语：老师，祝您教师节快乐！我们爱您！看着孩子们稚嫩的笔迹，想着孩子们淳朴的心灵、可爱的模样，我的眼泪差点脱眶而出。

冬天到了，半山腰往上的树上结了一层白白的霜。早上起来的时候，我浑身冻得发抖。晚上改作业的时候，我手脚冰凉，脚上开始长冻疮了。我正计划周末回去买个炉子和木炭来烤火，李宝龙为我送来了一个火盆和一大袋木炭。他说，木炭烧完了麻烦老师说一声，我继续送来，千万不用客气。

晚上改完作业，我闷得慌，不想那么早就睡觉。我走出办公室来看看，夜凉如水，月光照在村庄中，房屋上闪耀着星星点点的光。大多数群众都睡觉了，仅有几户还亮着灯。每晚我这里都是最后熄灯的。整个村庄非常安静，偶尔传来母亲哄婴幼儿睡觉的声音和婴幼儿半夜饿了要喝奶的哭声。青蛙在田里“呱呱呱”地叫着，我伴随着蛐蛐的“唧唧吱”叫声和猫头鹰的“咕咕”声入眠。

6

李芳华上课很认真听讲，积极回答问题，写作业很认真，作业本每页都是平平整整、干干净净的。虽然她迟了两个星期才入学，不需要我专门辅导，她就迅速赶上班里其他同学了。李美年上课的时候老是在画画，画各式各样的服装，有时候作业都忘了写。我跟她说，画画是好事，画得好了就是一门高超的技艺，你画的服装很好，你长大了可以直接制作出来让每个人都穿上。但现在你的任务是学习，你不要在课堂上画，课后你随便画，画得越多越好。她红着脸答应了。一些学生刚刚学会打球，整天想着下课、放学后去打球，上课的时候心思都不在教室，我讲什么他们根本听不进耳。

黄忠祥比较调皮捣蛋。一天下午，我正在讲解数学题，他在下面跟同桌讲悄悄话。我提醒了几次他都假装不知道。过了一会儿，我在讲台上说什么，他在下面复述一遍，还冲着同学搞鬼脸，引得同学们哈哈大笑，严重影响了课堂秩序。我生气了，抓起黑板擦就扔过去，不小心砸到他额头上，竟然把他额头砸出血了。我吓蒙了，赶紧帮他止血，拿创可贴粘住。他说没事，一点都不疼。放晚学的时候，我送他回家，一路问他还疼不疼，他说不疼。到他家后，我一个劲地跟他爸爸妈妈道歉。他是独子，上面有三个姐姐，他妈妈很心疼，但不敢说。他爸爸黄明福说没事没事，他不听话你帮我打死他。说着就去抓鸡来杀，无论如何要留我吃饭。

一天中午，我刚准备午休，突然听见一个学生在河边大声叫着：救命啊，救命啊！我穿着拖鞋就往河边飞奔过去。几个学生光着身子站在河边，慌慌张张地说，林小华游泳的时候脚抽筋，现在沉到河里了。我连衣服都来不及脱，直接跳到河里。跳到河里了我才想起我不会游泳。还好，河水不是很深，刚刚淹到我脖颈处。我隐隐约约看见林小华在水中蠕动，我抓着他的头发，把他往上提，他立刻浮起来，我赶紧抱着他上岸。他脸色乌紫，瞳孔张大，全身软塌塌的，一点力气都没有。我拿手指放到他鼻孔处试试，感觉他还有点微弱的呼吸。我挨呛了几口水，鼻子辣辣的，喉咙很痒。我嘴里吐出来的全是浑浊的泥水和杂草。这时候，群众们赶到了。他们把林小华平放在地上，跪在地上使劲按压他的肚皮，水慢慢从他嘴里冒出来。不一会儿，林小华“哇”的一声哭出来。他爸爸林有新赶到了，紧紧抱着他大声哭起来，崽啊，如果你死了我也死算了！

我的拖鞋被水冲走了，只能光着脚走路。我往学校走的时候，才开始觉得后怕。如果河水再深一点，我不但救不了林小华，还会搭上自己的性命。我发觉脚有点疼，撸起裤脚一看，小腿、大腿处全部是一道道带血的伤痕。我的脸上、手上、身上也全部是伤痕。

下午上课的时候，我要求学生们今后凡是没有大人在身边的，都不允许下河游泳，不能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晚上，林有新找巫师帮林小华赎魂，也一定要帮我一起赎魂。我本来是不迷信这些东西的，但又不好拒绝他们的好意，只好由着他们。吃饭的时候，林有新叫林小华在我面前跪下，说要感谢我的救命之恩，说我是他的再生父母。

我了解到一些学生是留守儿童，父母亲长期在外打工，他们从小跟着爷爷奶奶在家。爷爷奶奶要干农活，根本没时间管他们，父母亲又没办法管他们，他们就像个野孩子一样，一天到晚上蹿下跳，学习成绩的好坏对于他们来说根本就无所谓。一些孩子从小在单亲家庭中成长，他们的妈妈是从外地嫁进来的，觉得在这里生活太苦，丢下孩子逃跑了。这些孩子性格孤僻，沉默寡言，不愿意与人沟通交流，上课老是走神，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星期五的时候，我决定下午上课的时候召开班会，放学后召开家长会，跟学生们谈一下理想，跟家长们谈一下教育子女的问题。

在班会课上，我鼓励学生们大胆说出自己的理想。李美年说她长大了要当服装设计师，让每个人都穿上她设计的衣服。黄忠祥说他长大了要去当兵，保家卫国。李芳华说她长大了要当干部，像老师一样为人民服务。林明说他长大了要周游中国和世界。林有方说他长大了一定要去县城生活，在县城安家。学前班和一、二年级61个学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想。

学生用不大流利的普通话来提问题，不时夹杂着一些壮话，我基本上听懂了。李大军问我，老师，我见课本里说有城市和乡村，我们这里应该是乡村了，为什么会有城市和乡村呢？黄晶去过县城，他说，老师，为什么城市道路那么宽，车子那么多，而我们这里连公路都没有呢？为什么城里人不种地种田，他们什么吃的都有呢？还有，为什么我们的祖宗要在这里建房子，而不在城市里建房子呢？林明说，老师，为什么我们问你什么问题你都能回答，而我多问我爸爸几个问题他马上翻脸呢？黄忠刚说，老师，我没有去过县城，你周末回去的时候能不能带我去城里看看？大家纷纷附和、举手，我也去，我也去。学生们提的问题千奇百怪，有的问题很好玩，有的问题很好笑，有的问题想笑又笑不起来。

我针对学生们提出的问题一一回答。我说，你们都说出了自己的理想，这很好，我希望你们永远记住自己的理想。你们要实现自己的理想，就要认真听老师讲课，认真做作业，努力学习，将来考上大学。大学毕业后，你想在城市工作，还是在乡村工作，都可以自由选择。你们要记住，读书是为了你们自己，而不是为了父母亲。所以，不要每天都等着父母亲催你看书，做作业。相对于生活的苦，学习的苦根本算不了什么。你吃不了学习的苦，将来就一定会吃生活的苦！我这样说你们现在可能听不懂，长大了你们就知道了。读书不苦不累，整天风吹日晒面朝黄土背朝天、没完没了地干农活才苦才累。不要说什么我就是读书不得，我比较笨，我怎么样怎么样，说这些都是废话。只要你努力，勤奋，认真听老师讲课，认真完成作业，认真思考，每个人都能取得好成绩，每个人都能上大学，都能找到好的工作，都能赚大钱，都能实现自己的理想。我希望你们永远记住我的话，将来你们不读书了，出来做事情的时候，你们就会知道，你们这辈子最轻松，最快乐，最幸福的时候，就是读书的时候！

刚才同学们说要我带你们去县城玩，这一点问题都没有。不过我有个条件，你们听好了，从段考开始，语文、数学双科考得90分以上的，我就带你们去县城玩耍。有多少个带多少个。同学们全部鼓掌欢呼。林明问我，老师，你说的是真的吗？我说，那是肯定的，老师怎么会哄你们呢？今后段考、期考，凡是语文、数学双科考得90分以上的都可以去县城玩耍。老师说到做到，大家努力吧！学生先安静了一会儿，然后掌声雷动。

我告诉同学们，县里有个政策，凡是在寿城县高中就读，高考考上清华大学、北京大学的每人奖励20万元，而且在开学的时候由县长亲自送到北京。学生们说，哇，那么多钱，发财咯！我说，县里的政策提出很多年了，一直还没有人来领这个奖金，大家都有机会。老师非常希望你们当中有人能领到这笔钱。

召开家长会时，廖支书也参加，他安排会计李大飞收每个学生家长12元钱，又买了一头大肥猪来聚餐。

在家长会上，我围绕“一切为了学生，为了一切的学生，为了学生的一切”讲话。我说，父母是孩子最好的老师，父母的言传身教会影响到孩子的一生。老师在学校负责教学生读书学知识，父母在家负责教孩子为人处世的道理。家长们要把更多的心思放在孩子身上。建议各位家长在家的时候夫妻间要互敬互爱，尽量少吵架，少说粗口话，不要参加赌博，积极向上一点，为孩子做好榜样！不要让你们的小孩子跟你们一样，老话说，要一代更比一代强！对于农村的孩子，如果要跳出农门，读书不是唯一的出路，却是最好走的那条路。

我说完后，家长们开始提问题。李宝龙说，老师，像我们屯这里从解放以来都没有出过一个领财政工资的人，怎么样才能实现零的突破呢？我说，你这个问题问得很好，说明你很有想法。我认为，如果你想在自己家实现零的突破，你就必须全力监督你的孩子学习，管好、教育好你的孩子，多鼓励他，支持他，平时在家里要给他营造良好的学习环境，不要打扰他的学习。黄明宇说，这我们怎么做得到哦！我说，这世上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情，关键是你想不想做。做什么事情都需要一点牺牲，比如说你2月份在一块田里种植玉米，你就没办法种植水稻了，你要等到6月份玉米收获后才能种植水稻。但玉米收获后，可能种植水稻的季节也过去了。我这样说你明白吗？他点点头。

李大辉说，老师好，你认为在现有的61个学生中，你能教出个把领财政工资的人出来吗？我说，刚才你可能没有注意听我讲的话，教育不是我一个人的责任，我的教育只占三分之一，父母的教育占三分之一，孩子个人的努力占三分之一。不过我相信，只要我们共同努力，不要说这帮学生会有个把领财政工资的，五六七八个，十几二十几个都有可能！我说完，大家热烈鼓掌。

一个老人家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说，老师好，我是林小华的爷爷，我今年80岁了。我叫他坐下，慢慢说，不着急。他说，老师你到这里一个多月了，我认真观察了一下，从1985年那光小学成立以来，你是7任老师中最有水平，最会为学生着想的老师。如果我们的孩子在你的教导下再不成才，那是他们自己的问题了，与你无关。

家长们踊跃发言，积极讨论，原本计划开一个小时的家长会，开了两个半小时才结束。我说话说得喉咙都沙哑了。

吃饭的时候，几个家长来敬我酒，他们说，老师，我相信你一定能教出好学生，如果学生在您的教导下再不能成才的话，那绝对是没救了。我说，也不能这么讲，老师不是万能的，教育需要家长和老师配合才行，光靠老师是搞不掂的，需要我们共同努力。

7

工作两个月后，我终于领到了第一笔工资，连续发了五个月的，每月920元，一共4600元。周末回到县城时，我说要帮阿棉买一套衣服和化妆品。她不同意，陪着我去买了一个波导香槟金色翻盖手机，花去了4200元。谁知到学校后，信号很弱，根本没办法打电话，只能发信息，为了接收信息方便，阿棉也用自己的工资买了一个跟我同款的波导红色手机。我们每个月发短信都用去近100元话费。

阿棉说，群众对你那么好，天天请你吃饭，你应该帮他们做点事情，比如说找一下你在扶贫办当副主任的叔叔，看能不能帮他们修一条路到屯里。我开玩笑说，这样周末你就可以开车进来看我了是吗？阿棉说，去你的，你想得真美！

我跟廖支书提起修路的事情，他非常激动，恨不得当天就叫我停课出来找扶贫办的领导。周末一大早，我跟着廖支书往县城走，去找扶贫办领导。刚好县里正在申报一批20户以上村屯建设四级砂路的指标，像那光这种有近100户的村屯，获批的概率很大。我叔叔叫我们马上写申请，盖上村委会的公章和乡政府的公章报到扶贫办。廖支书当天马上返回乡里写申请、盖章，第二天上午送到扶贫办。

当年10月底，广西壮族自治区扶贫办的批复文件下来了，那光屯获批建设四级砂路。11月初，县扶贫办开始组织施工队进场施工。沿路群众积极主动配合施工队的工作，无偿让出建公路所需的田地、油茶林、经济林，每天都安排施工队人员吃饭。从乡政府到那光屯全部是土山，施工队安排一台勾机挖了两个月就挖通路基了。一台压路机一路过来压了5天，铺石砂10天，道路竣工了。县扶贫办和乡政府在那光屯举行了隆重的道路竣工仪式。那光屯群众欢欣鼓舞，家家杀鸡宰鸭屠猪。县扶贫办领导和乡政府领导刚刚在廖支书家吃完饭，就被排队在支书家门口等着的群众拉去家里吃饭，他们一个下午时间吃了十几家的饭，喝了十几家的酒，直到饭菜再也吃不下了，酒喝吐了，群众才放过他们。当天下午，我喝醉了、吐了，没办法上课，学生们只能自习。

廖支书买了屯里的第一辆摩托车。为了进出学校方便，我跟阿棉商量，她出2000元钱，我出2000元钱，我父母亲赞助2000元钱，我买了一辆豪爵牌摩托车。第一天开进来的时候，就碰到下雨天。我从乡政府往那光开，刚刚走了两公里，车子走不动了。我下车一看，泥沙全部堆积在摩托车前轮泥沙盖处，把轮胎卡死了，根本无法转动。我从路边找来树枝刨掉泥土。刚往前走了几公里，车子又走不动了。路上碰到一个群众，他叫我把前轮的泥沙盖拆下来，这样泥沙就卡不住了。回到廖支书家的时候，他说可以到乡政府的摩托车维修店把前轮泥沙盖加高7公分左右，防止泥沙卡住前轮。加高泥沙盖后，走砂路果然不再挨泥沙卡车轮了。

从盘阳河乡到弄茶乡的柏油路修好了。一个周末，我有事不能回县城，阿棉决定开他们家的越野车来看我。我说要到乡政府接她，她说不用，这点路程很快就到了。她上午9:00从县城出发，下午13:00终于开到那光屯。阿棉跟说我，真是一路惊险，路又小，弯又多，坡又陡，真的是吓死我了。很多群众没有见过女司机开车，他们像看熊猫一样围着阿棉品头论足。

几个学生说，老师，我从来没有坐过小车，可以给我坐一下吗？我说，可以，我带你们在屯里转一圈吧。公路刚好围着那光屯一圈，我叫想坐车的学生们排好队，每次上车6人，在屯内跑一圈。学生们非常崇拜我，他们说想不到老师还会开车。我说，我在大学的时候就会开车了。你们要努力学习，将来读大学的时候也要学习开车。等到你们出来工作了，想买什么小车来开都可以。在屯里转了一个多小时，学生们都坐一轮了。几个老人家过来说，老师，我们一辈子都没有坐过小车，也给我们坐一下吧。我说好，带着他们在屯内转圈。谁知一个老人家晕车，我刚刚转了半圈就吐在车上。我把车子开到河边冲洗，一不小心车子前轮陷进泥浆中，车轮转得冒烟了都开不出来。家长们主动过来，七手八脚把车子抬出来。

几个妇女在旁边悄悄议论，张老师有一米八，他女朋友起码有一米六五。她漂亮，在城里有工作，家里又有钱，他们真是电视里说的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地造一双。难怪张老师看不起我们村里这帮又矮又小的小香猪妹崽。

学生家长们知道我女朋友来看我，大家非常热情，一定要请她吃饭。我们刚刚在支书家吃饭，就有人在支书家门口等着要叫我们去他家。刚刚吃完这家，那家又过来叫了。吃了第三家后，阿棉说什么都不愿意去第四家了，这个家长非常有意见，他说一定要去，不去不给面子，哪怕是吃一口也行，如果一口都不吃，坐一下也行。我们没办法，只好继续一家家吃下去。一个晚上，我们一共去了8家吃饭。阿棉说，不行了，我都要吃吐了。第二天一大早，阿棉就叫我送她回去，她说不能再呆在这里了，如果再呆一两天，起码要胖五六斤。

8

段考成绩出来了。一年级双科及格以上16人（学前班的不在统计之列），双科90分以上的没有，李芳华语文85分，数学80分。二年级双科及格以上15人，双科90分以上2人，分别为李大军、黄美花。双科60分以上的同学，我全部发给奖状和奖品。双科60—69分的，每人发给一张进步奖。双科70—79分的，发给一张奖状和一盒铅笔。双科80—89分的，发给一张奖状，一盒铅笔，一本笔记。双科90分以上的，发给一张奖状，两盒铅笔，两本笔记，两本童话书，并带他们到县城玩耍。经统计，一年级段考及格率比上学期增长80%，优秀率（双科80分以上）比上学期增长8倍（上学期一个都没有）。二年级段考及格率比上学期增长85%，优秀率（双科80分以上）比上学期增长9倍（上学期一个都没有）。

周末到了，我带李大军、黄美花出来县城玩耍。我们路过李芳华叔伯家门口的时候，她刚好站在门口，眼巴巴地看着我带着两个同学往乡里走。我停下脚步跟她说，没事的，你已经很努力了，期末考试还有机会，到时老师带你去县城玩。她走到我面前，突然左右开弓“啪啪”使劲扇了自己两巴掌，憋红着脸说，老师，我对不起你，期考我一定考90分以上，跟你去县城玩。如果我考不得90分以上，我就不去读书了。我开导她，慢慢来，不要着急，努力学习了就行。要相信自己，你一定能行的。我们走到村口了，我回头一看，她还在门口望着我们。

我家在县城是套房，不方便安排学生们住。我直接带李大军、黄美花到阿棉家。阿棉看见他们穿的衣服裤子太旧了，侄子侄女跟他们两个年纪相仿，她从家里找了一大堆侄子侄女不穿了的衣服给他们两个选，衣服都还很新。他们每人选了五六件，穿着都很合适。阿棉把他们穿来的衣服扔掉了，叫他们把侄子侄女的旧衣服全部打包拿走。我建议阿棉动员身边的亲朋好友和同事捐一些不穿的小学生衣服给我拿去那光小学。不到一个星期，阿棉收到了两大麻袋衣服裤子。我拿到村里全部分给孩子们穿，他们开心得像过年得红包一样。

我带着李大军、黄美花到寿城县一中、二中、高中，让他们徜徉在美丽的校园中，登亭台楼阁，走宽敞的田径场，看明亮的教室、幽静的图书馆。我带他们去县图书馆，新华书店，同意每人买一件5元以下的小东西，多了我也没钱。我带他们去公园玩。我告诉他们，县城好玩，市里、省城更加好玩，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特点，一个比一个好玩。只要你们努力学习，将来考大学的时候，可以选择去自己喜欢的城市读书，毕业以后在这个城市工作。他们非常向往。

我在新华书店买了一本A3版本的全国各大景区景点、风景名胜区的图册，拿回学校给学生们课余翻阅。我告诉学生们，只要努力学习，走出大山，就有机会游览祖国的大江大河大海，冰川雪山草地，登临三山五岳，亲身领略祖国的美景，品尝各地的美食，遇见各种各样的人。林明非常喜欢这些图册，每天一下课他马上去翻阅。他跟我说，老师，长大以后我要照着这本书上的地方一个一个地去。我说，非常好，老师希望你以后能游遍中国、周游世界。

阿棉家是开宾馆的。我安排两个学生在他们家的宾馆住。阿棉说，张人涛，这我就要跟你算清楚了，学生们住我家旅店可以，但要按价给钱。我说，一家人怎么能说两家话呢？谈钱就俗了。阿棉笑着说，我呸，谁跟你是一家人，反正不给钱就不给住。我说，不是说好了吗，我的就是你的，你的还是你的。所以，你不要自己收自己的钱。阿棉说，没想到你这么有爱心，真是父爱爆棚啊！你不用回来了，你在那光做上门女婿吧，直接把学生们当做你的儿女，反正那光的小妹崽很喜欢你。我说，那不可能，我怎么舍得我这美丽贤淑，温柔善良，万里挑一的老婆呢，你才是我的福星啊！阿棉说，你知道就好，反正就允许你任性两年！两年后你再不回来，我肯定不理你了！

阿棉安排一个标间给两个学生住。他们看到被子、床单那么白，那么干净，他们走了大半天路了，身上有点脏，不好意思上床。我说了几次他们才上床。李大军问我，老师，为什么外面那么热，房间里这么凉呢？我说，因为房间里有空调。你看，我们头顶墙上的那个白色的机子就是空调。空调夏天可以吹出冷气，凉飕飕的，冬天可以吹出暖气，暖和和的。黄美花说，我一定要努力学习，期末考试考出好成绩，再来老师家住，吹冬天的暖气空调。

李大军和黄美花回到学校后，整天跟大家吹嘘我带他们去一中、二中、高中、图书馆、新华书店等等地方。他们说学校非常漂亮，教室里的课桌椅全部是新的，还有电脑。田径场比我们屯还大，新华书店里的书起码有几万本，看一辈子都看不完。老师家有一栋10层高楼，每层都是房间。老师家的沙发很软，坐上非常舒服。老师家的电视机跟墙壁一样大，电视节目很多，一年都看不完。老师家的床单、被子白得像白纸一样耀眼，他们的裤子有点脏，不好意思上床，老师说了几次没事的才敢上床。老师家的床睡上去舒服得很，可以一边睡觉一边看电视。老师家的空调像我们村里养蜜蜂的箱子，挂在墙上，有个横着的长方形口子呼呼呼冒出冷气来，还有点淡淡的烟雾，凉飕飕的；冬天还可以吹出暖气来，太爽了。大家非常羡慕，整天围着他们，听他们讲到县城的所见所闻，奇闻轶事。大家纷纷表示，一定要努力学习，期末每科都考90分以上，跟老师去县城看看。几个双科80多分的学生不断拍大腿，说如果再努力、认真一点就好了，本来那些题目是会做的，因为马虎，写错了，唉！他们不断摇头叹气，恨不得扇自己两耳光。

按照乡中心小学的要求，教学点的段考在各教学点进行，一二年级（不含学前班）期考要到村完小校进行。村完小校离那光小学3公里，小孩子需要走路一个多小时才到。期考到了，上午9:00考试，7:00我就带着学生们往村完小校走。一些比较关心自己孩子的学生家长亲自送孩子去考试，大多数孩子都是留守儿童，只能老老实实跟着我走路去。学生们背着书包，装着文具和一盒午饭。准备到村完小校的时候，需要过一条河。平时河水小的时候，过往行人踩着卵石就过去了。这天不知道什么原因，下游水坝蓄水，卵石全部被淹没看不见了，学生太小，没法过河，我也不敢让他们自己过河，不安全。几个送孩子来考试的家长说要牵马慢慢驮大家过河，我觉得太慢了，担心时间不够，影响学生考试，赶紧脱下鞋子，挽起裤脚，一一背大家过河。背着几十个学生到河对岸，我腰酸背痛，裤脚全部湿完，双脚冻得乌紫，直到中午脚板底还是冰冷的。上午考试完后，我借完小校教师的炉子帮学生们一一热饭。下午考试完后，我又背着学生们过河。几个跟着一起走的学生家长说，老师，你对学生太好了，就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当晚我回到宿舍，双脚奇痒难耐。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双脚全部长冻疮，肿得圆碌碌的，我用热水泡了几天才消。

这个学期期末考试的时候，一年级双科90分以上有8人，包括李芳华；二年级双科90分以上有黄忠祥、林明等10人。我履行承诺，全部带他们出来县城玩，继续住在阿棉家的宾馆。经统计，一年级期考及格率比上学期增长90%，优秀率（双科80分以上）比上学期增长15倍（上学期一个都没有）。二年级期考及格率比上学期增长95%，优秀率（双科80分以上）比上学期增长16倍（上学期一个都没有）。

当时我刚刚当老师，年轻气盛，胆子比较大，带学生没有什么经验，也没有多大的安全意识，说带学生进城就马上行动，不会担心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如果是现在，我可能不敢带学生出来。那两年，我的工资基本上都用在学生身上，没有什么钱买礼物送给阿棉了。

第二个学期准备开学的时候，乡中心小学韦明东校长主动问我需不需要调出来，我说谢谢关心，暂时不用，先呆两年再说。

9

转眼间，我到那光小学任教已经到第四个学期了。学生们很努力，很争气，成绩不错，我先后获得全县优秀教师，全市优秀教师，还代表县里参加市委、市政府召开的教师节表彰大会，并作了典型发言。

2004年3月份下旬，市人社局发出公告，准备招录年度公务员。阿棉对我软磨硬泡，威逼利诱，下达最后通牒，她严肃地对我说，要么找关系调出来到县城工作，要么考公务员到县直单位，要么分手，三选一，没有第四项，没有商量的余地。我不愿意求人调出来，更不可能跟她分手，我选择参加公务员考试。我跟阿棉研究了半天，决定报考寿城县委办秘书职位。

7月10日，放假第一天，我带着一二年级双科90分以上的15个学生到县城玩耍。李芳华好像知道我准备不当老师，要调回县城了，在阿棉家吃完午饭准备回那光的时候，她突然当众在我和阿棉面前跪下来磕头，她说自己从小就没有爸爸妈妈，我和阿棉对她就像亲生父母一样，能不能叫我们做爸爸妈妈。我刚准备点头，阿棉一把抱住她，流着眼泪说，好女儿！我们决定，从三年级开始，接她来县城读书，把她当做我们的养女。

8月中旬，公务员考试面试、公示结束，我顺利考上县委办秘书岗位，即将到县委办报到。

8月18日，我和阿棉一大早开着一辆皮卡车悄悄到那光小学搬东西。老天正下着小雨，几个学生家长看到我们来搬东西，主动过来帮忙。一些家长开始在家杀鸡宰鸭做菜。我们装好东西后，在廖支书家吃午饭。刚刚在支书家吃到一半，李宝龙进到支书家来，不由分说就拉我们去他家。在他家刚刚吃到一半，黄明福又来拉我们。我们就这样被他们拉来拉去，一个下午吃了8家。从第8家出来，已经是下午17:00，我借口车灯不够亮，晚上开车不安全，再也不去下一家了。

我们到李芳华叔伯家，给他500元钱，接李芳华跟我们出来县城读书。

我们从廖支书家出来的时候，雨停了，太阳出来了。一条七色彩虹横跨在天空中，左边的云朵好似两条正在游泳的巨龙，右边的云朵犹如两只凤凰在嬉戏。我指给阿棉看。阿棉说，老公，这是好兆头，龙凤呈祥，你一定会前程远大！我说，那都是托老婆大人你的洪福！

这时候，学校扩音器大喇叭响起了不知道谁的声音：乡亲们，让我们感谢张老师两年多来为我们那光群众做出的巨大贡献。下面，我为张老师和师母点一首《祝你一路顺风》。祝张老师工作顺利，万事如意，升官发财，早生贵子！请所有在家的乡亲们出门来送一下张老师。张老师，我们永远感谢你，永远记得你！我眼眶一热，差点掉下泪来。阿棉说，没想到群众这么舍不得你。

我抬起头来，眨眨眼睛，不让眼泪掉下来。我看了一眼熟悉的学校，走进车里启动车子。突然，不知道学生家长们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他们拿着装在笼子里的鸡、鸭、鹅扔进皮卡车后箱里，还有一头嗷嗷叫着的小猪，扔完他们就跑开了。我急忙下车阻止。廖支书说，这是群众的一片心意，你收下吧，请不要拒绝，如果你不要，大家会伤心难过的。

我们开着车子往前走，一路上都有人站在家门口送我们，一些学生家长把绑了脚的鸡、鸭、鹅往皮卡车后箱里扔。

车子走到村口，我和阿棉走下车来，对着送行的群众深深地掬了三个躬。转身上车的时候，我已经泪流满面。阿棉的眼睛也红了。

我调离那光小学后，每到逢年过节，群众来县城赶街时还会送鸡送鸭送腊肉给我。我结婚以前，他们送到阿棉家一楼，交给宾馆前台帮忙转交。我结婚后，他们打听到我住的小区，又送到小区门卫处留给我。

到县委办工作后，每年到教师节慰问时，我都主动要求陪着去弄茶乡慰问的县领导到弄茶乡去，希望、期望遇见我的学生，进一步了解他们的学习生活情况。很多时候，我都能遇到自己的学生，大家见面都很开心。

学生们开始懂事了，他们经常写信给我，跟我讲在学校的学习情况，生活中的烦恼。不管工作多忙，我都抽空回信给他们，不断开导他们，引导他们，支持他们各种各样的想法，鼓励他们努力奋斗，实现自己的理想。

10

2022年春节期间，在县第一小学当副校长的黄忠刚联系我，问我什么时候有空，他计划召集我在那光小学教过的学生聚一聚。我说，今年由于疫情不允许外出，只要你提前一天跟我讲，我的时间都可以安排。他说马上召集大家。

聚餐地点定在寿城大酒店，黄忠刚定了一个可以坐30人的大包厢。我到包厢的时候，学生们已经到了十几个。大家急急忙忙过来跟我握手，一一介绍自己现在的工作。看到学生们走出大山，都有自己的事业了，并且成就都不小，我很欣慰。

在寿城一中当数学老师的黄美花说，我认真统计了一下，到目前为止，老师您教过的那光学生中，有22人领财政工资，3个当军官，5个当老板，其中最有钱的是李美年，当最大的是黄忠祥，副团级，跟老师您的副县长级别一样。我说，希望大家继续努力，再接再厉，青出于蓝胜于蓝，一代更比一代强。要努力改变家乡的面貌，为社会多做贡献。学生们热烈鼓掌。

林明说他广西大学商学院旅游管理专业毕业后，通过公务员考试进入广西壮族自治区文化和旅游厅宣传推广处工作。他用了四年时间，已经把我以前买的那本图册上他看到的景区景点、风景名胜区走了近一半。大家非常羡慕他。在广西首府南宁市市政局工作的黄晶说，我也很喜欢旅游，钱应该没有问题，关键是没有时间。现在南宁市在建东盟国际大都市，我们市政局的工作任务非常重，一年到头忙得团团转，没有节假日、双休日。真像《我想去桂林》那首歌唱的一样，只是有了钱的时候我却没有时间。他说，我爸爸在南宁跟我住，一年到头我都没得好好陪他老人家。

廖鹏、廖程和李美莉得知我们在聚餐，主动要求过来参加。廖鹏初中毕业后到市交通技校学习汽修专业，毕业后跟几个同学回到寿城县开了一家汽修店。现在他们的汽修店是寿城县最大的汽车4S服务店，每年营业额近500万元。廖程高中毕业后考上了广西警察学院，现在在盘阳河派出所任副所长，实现了自己当警察的梦想。廖程说，虽然我不是张老师的学生，但是当初如果没有张老师的敦敦教导，我现在还不知道在哪个工厂打工呢！这些年来，我和我哥经常趁张老师有空的时候去他家蹭饭，聆听老师和师母的教导。大家都表示赞同，说如果不是张老师当初对我们的悉心教育，严厉管教，我们现在不知道在做什么呢，哪会有今天的成就。已经退休几年的廖支书在县城跟廖鹏住，有时候他也跟廖鹏两兄弟一起来我们家喝酒，每次都不停地感谢我帮他教育成才了两个孩子，想不到他们廖家还能出当老板的人和领财政工资的干部。在桂林市财政局工作的林小华说，是啊，张老师不仅是教育我成人的恩师，还是我的救命恩人。

李美莉到的时候，主动要求坐在我左边。同在寿城县人民医院当医生的李大军赶紧让座。李美莉初中毕业后考上市卫生学校，现在寿城县人民医院急诊科当护士长，刚刚被评为全市十大最美护士。李美莉说，大家可能不大清楚，以前张老师刚刚到那光小学的时候，我一门心思要嫁给他，并且还做出了一些出格的举动，是张老师把我从悬崖边拉回来的。如果不是张老师的一番话，我现在可能已经有两三个小孩子，整天在村里忙得晕头转向了。她看着我说，我一直有个愿望，我想抱一抱张老师，希望老师您能满足我的要求。大家站起来起哄，抱一个，抱一个。我站起来说，可以的，多大的事情呢?就相当于老爸抱女儿了。但大家不允许拍照哦！李美莉转身紧紧抱着我，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坐下来的时候，李美莉害羞得满脸通红，眼角有几滴泪水。黄忠刚开玩笑说，难得李美莉也会脸红害羞，当护士的，什么人没见过，人身上的什么东西没见过？大家哈哈大笑。李美莉说，你懂什么，我还没结婚好吗？哪像你这个老男人。我问李美莉，有男朋友了吗？她说，工作太忙了，没有时间谈恋爱，还没有遇见合适的人。大家纷纷要求我帮忙介绍。

当年最调皮的学生之一黄忠祥匆匆赶到，他走到我身边，“啪”的一声立正，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他说，老师对不起，我今早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晚了点，迟到了，请您批评。我爸爸黄明福知道我来参加聚会，特地叫我跟老师您汇报，我们屯里在您的亲自关心支持下，已经通水泥路了，家家户户都建起了楼房，大家的生活都过得很好。乡亲们都很想念您，希望您在百忙之中抽时间去看看大家。我说，好的，我一定抽个时间专门去看望大家。黄忠祥坐到他同桌李光亮和黄福军中间的位置。李光亮在市体育局工作，黄福军在市林业局工作。黄忠祥广西大学物理学专业毕业后去当兵，作为特殊人才招进火箭军部队。现在年纪轻轻已经是某室的副主任了，相当于副团长级别，前途无量。

黄忠祥成熟稳重，他很少说话，坐在座位上安静地听大家讲话，跟以前的调皮捣蛋判若两人。他举杯干脆利落。敬我酒的时候说，老师，感谢的话大家都说了，我就不说了。我敬您一大杯，祝老师身体健康，万事如意！我干了，您随意。我刚刚站起来，还没得说话，他就把一个小钢炮干了，亮杯给我看，我赶紧喝了一小杯。他放下杯子，向我敬个礼，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跟同学们说，我酒量有限，而且在部队不允许喝酒，我就敬老师一杯，然后我喝饮料陪大家，希望大家理解。我看着大家说，部队有纪律，我们必须遵守，大家理解一下吧。黄忠祥向大家展示了我写给他的5封信。大家纷纷表示，回去后好好整理我写给他们的信，作为一件重要的私人物品永久珍藏。

李美年姗姗来迟。她穿着一身5万元的名牌红裙子，一双1万元的高跟鞋，戴着20多万元的珠宝吊坠，30多万元的手表，烫着时髦的发型，别着3万元的头饰，满是胶原蛋白的瓜子脸上画着淡妆。她全身珠光宝气，美丽动人，仪态万方，轻移款步走进包厢，酒店顿时蓬荜生辉。男同学发现包厢里的灯光都比平时要亮许多。一个助理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帮忙拿着一个限量版的名牌手包。

李美年一直痴迷于画画，整天在作业本上设计服装，学习成绩向来不怎么样。她初中毕业后，勉强考上广西商务职业学校，在服装设计专业就读，中专毕业后继续读大专班，大专毕业后跟几个同学合伙去深圳创业。她们设计的服装理念先进，个性凸显，很受市场欢迎。一个偶然的机会，她们兼并了一个濒临破产的本地服装企业，一步步做大做强，现在已经成为名牌服装厂，手下有上千号人。她们公司设计、生产、销售的服装在国内外中高端服装市场上占据一定的份额，每年销售额近一个亿。李美年说，她们是遇上了好机会，好年景。现在经济发展了，大家的生活过得好了，在穿着打扮上都舍得花钱。她说今年回来过年的目的是为了接她妈妈去深圳，她妈妈身体不好，姐姐工作太忙，没办法照顾妈妈。她爸爸十几年前就因为生病没钱医治被活活折磨死了。大城市医疗条件好，她想让她妈妈好好享受生活，长命百岁，不能再重蹈覆辙。她说，我还要请个保姆来专门照顾妈妈，让她好好享受生活。她说起她妈妈的时候，眼泪情不自禁流出来。我说，你们是应该好好尽一下孝心，让老人家安度晚年。

李美年说要送给在坐的每人一套名牌服装，等一下朱助理帮大家测量一下尺寸，记一下收件地址，几天后衣服就寄到了。她说，每个人都必须要，张老师也一样，谁都不能搞特殊，不允许拒绝！虽然老师您是领导，但学生给老师送东西不存在行贿的问题吧，老师您说是不是？我哈哈大笑，算是回应了。

真不愧是叱咤商场的女强人、总裁，非常霸道、霸气。她说一不二，不容置疑的口气让大家很压抑。在县城做生意的林有方说，既然美女李总发话了，我们照办就行。李美年走过去用修长的食指弹着林有方的脸蛋说，乖，以后有什么困难跟姐说，姐别的没有，几十万百把万你姐我还是拿得出的。林有方红着脸急忙躲避。大家立即喊起来，林总你还不快点敬酒，你这是傍上富婆了，我们怎么没有你这么好的运气呢？李美年说，大家都一样哦，有困难尽管说，我们都是张老师的学生，大家都是兄弟姐妹，不用客气！她向我抛个媚眼说，老师您说是不是？我假装没听见她在说什么，转过脸去跟旁边的学生说话。

大家谈到婚姻。李美年说，我现在还没有结婚，我不相信婚姻，现在我自己一个人活得很好，有没有男人一个样。男人只会成为我事业上的绊脚石、累赘，属于可有可无的东西。几个同学在旁边悄悄议论说，这是受过多少男人的伤，受了多大的伤才能说出的话呀！

李美年说，我这次回来的时候，学校还没有放假，我专门到学校看了一下。我给每个学生买了300多元的学习用品、图书。本来我还想捐点东西给学校的，但发现这么多年来，学校在张老师的亲自关心和大力支持下，各项教育教学设施都很完善，快赶上城市里的学校了，我也不知道还能添置什么。我留下3万元钱给学校的李老师，叫他奖励给学习好的学生，鼓励他们认真学习，将来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才。李美年说完，大家站起来热烈鼓掌。我说，希望大家多多向李美年学习，多关心家乡的各项建设，齐心协力把我们美丽的家乡建设得更加美好。大家再次鼓掌。

李美年走到黄忠祥身边敬酒，她轻抚秀发，慢扭腰肢，微启朱唇，风情万种地说，主任同学，听说你还没有结婚，我也还没有结婚，我最喜欢军人了，尤其是军官，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试着相处一下，也许行呢？大家起哄，在一起，在一起。她说，我们加个微信吧，方便以后经常联系。黄忠祥说，我们在部队不允许使用微信，你记我电话号码吧，有事电话联系。她记完号码，眼里掠过一丝失望，默默返回自己的座位坐着了。

我们准备散席的时候，李芳华赶到了。她广西大学毕业后考选调生到乡镇工作，现在东山乡任副乡长，分管文教卫生纠纷调处等工作，今天值班，刚刚处理完一件纠纷回来。她主动坐到陪客位置。她一坐下来就宣布，我爸爸“三高”，医生说不能喝酒，我们乡下干部酒量还可以，凡是大家敬我爸爸的酒，我都替他接了。大家异口同声地说，好，好，好，这回我们终于可以好好敬老师一大杯了！桌上顿时掀起新一轮高潮。我说，大家安静一下，定个规矩，刚刚已经敬我，我已经喝了的，就不能敬了。还没敬酒的也不能一窝蜂地敬，要分期分批的敬酒，不能欺负我老人家。虽然是惩罚迟到的同志，但也要知道怜香惜玉，不能欺负女同志哦！大家哈哈大笑。

我已进入不惑之年，“三高”非常明显，去年以来，血压居高不下，收缩压长期处于180mmHg左右，舒张压110mmHg左右，医生说已经属于高危组了。我的血脂、血糖也开始超过临界值。我住院调养的期间，医生交代我要按时吃降压药，注意休息，加强锻炼，尽量吃少油少盐的清淡东西，尽量不要饮酒。平时阿棉也经常监督我，不允许我喝酒，有接待的时候，她要求我“少喝酒来多吃菜”。今天经不起学生们的吹捧，我一不小心又喝醉了。我乘着酒劲说，我人生中最惬意，最有成就感的时候，就是在那光小学的时候，那时候真是无忧无虑，无烦无恼啊！现在真后悔当初我考公务员出来，如果现在我还在当老师，那真的可以说是桃李满天下了。学生们奉承我说，老师，现在您当领导照样是为人民服务，而且能更好地为人民服务！

学生们在热火朝天的聊着。我醉了。恍惚中，我站在那光小学的讲台上，正激情飞扬地跟学生们谈理想。我深深地知道，学生们才是未来的希望之所在。学生们在台下聚精会神地听着，他们都在憧憬着自己光明的前景，美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