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底,史勇的个人工作队日志拿到县上调阅,县驻村办调阅后的评语是:“队长,你们的周例会正常开着没,工作谋划和思路怎么看不见?”
想一想还真是一语中的,不管你曾经是一个人孤军奋战、还是情况不熟悉,那些理由都不能成为理由。史勇认真研究了周例会召开内容及有关要求,召集豆全红、陈婧及乡上两名干部开周例会,办公室一下子坐满了人,史勇感觉队伍壮大可以干一番事。商榷下来,乡上两个兼着党建、扶贫、民政、危旧房改造等专干,事情多得转不过身,还是忙他们的去,豆全红是工作队的农技员,侧重于做好全村农技培训畜牧养殖服务,陈婧负责贫困政策的宣传,再是帮助村上抓好每周四脱贫攻坚“先锋讲堂”参会人员的组织,并且协助村上做好基层党建软件、扶贫资料的填写完善。
一周在忙碌间过去了,好不容易到了周五。在大雨滂沱中史勇终于到了家中,脱去那淋湿粘在身上的衣服,洗了个热水澡,乏累袭来,倒在床上上下眼皮就开始打架。
手机铃声响起,史勇摸出手机,一看是老同学唐玉。
“史队长,回家了吗?”
“这么大的雨都没把你的电话线吹断,老同学。”史勇从床上翻了个身,调侃道。
“你们通安村在二季度脱贫攻坚中干得漂亮,打了个翻身仗,排名一下提到了中上。”
“那是,我们还是很厉害的。”
“你们怎么搞着呢,进步这么快?”
“呵呵,保密,想学啊,那就摆上一桌,我给你传授真经。”
“没问题,工作有点被动,怕以后也排名下滑到后十名,要么现在出来,咱们在哪高兴一下……”
……
东一言西一句的聊了会儿,不知不觉就到了八点多,女儿要玩手机,自己到厨房找了点吃的,心想今晚要好好睡一觉,躺在那张舒服的床上,不用再操心村上的这事那事,老百姓的需求也暂且放一放,和着那“滴答 滴答”的雨声在炎热过后的凉爽间睡去。
周六早上八点被电话铃声吵醒,是包片领导陈龙打来的,乡党委书记何小平今早十点到村专门了解全村脱贫攻坚各项工作进展情况。
昨晚孩子还说要陪她去书城看书,又要泡汤了。自已以前在乡镇工作时遇上下雨天就可以偷个懒,理直气壮地说老天给咱们放假,况且今明两天都是周末。只是将心比心,乡镇领导是铁打的不知道休息?你都白天黑夜的归不了家,到村上一去就是一天,乡党委书记何小平现在白天要接待上级督查、明察暗访,他不辛苦?东阳乡一季度考核倒数第一,书记做为第一责任人,身上的压力可想而知,只是扛不住还得扛,周末又挤出时间专门到村督导阶段性工作情况。在工作被动状况下,下雨天里周末偷懒还不如扎扎实实的把工作干好了再说。
想了想,给孩子说以后有时间了一定去,孩子噘着小嘴,僵持了会儿,最后不情愿地说:“好吧”。史勇打电话给豆全红,老豆说在老家,下雨天路滑不敢骑摩托车,翻山过沟走到村上要近三个小时,史勇想了想说,你刚到村情况也不熟,要不就在家休养休养精神。给陈婧打电话,打了N次后说她有个同学聚会。
周末加班,刚到的队员心情能理解。李洁打电话问啥时去村上,顺路捎上她。雨下得小了点,路上一团一团的雨水,车子驶过溅起水花。在一段被雨水冲刷的泥坡面上,车右轮转湾时陷入泥坑,不加油不走、加上油车屁股乱拧,史勇极力克服内心的紧张和无助,慢慢的加油蹭着路边有惊无险地‘溜’了过去。看看路边滑到沟里的一辆小客车,心里才有点恐惧,好险!
何小平书记十点准时到村,连续忙碌一个多月后,头发看起来有点长,白晳的圆脸竟然晒得发黑,眼睛发红、眼角有血丝,穿着一件蓝色夹克,手提公文包,从越野车里下来就径直走进会议室。
“史队长,全村所有农户的房子有没有危房?自来水全都到户了吗?医疗保险现在进度怎么样?”何小平刚一坐下,连珠炮般的提问就奔涌而来。
“全村一百一十九户建档立卡贫困户的住房、引水、医疗保险实现了全覆盖,现在都能做到完全保障,这全村的,嗯,还真没细细想过。”史勇一时语噎。
“同志们,脱贫攻坚是全村整体的脱贫,不能只盯着建档立卡贫困户。没有纳入建档立卡户的农户里,还有没有因病因学因意外灾害出现返贫的农户?我现在周一到周五要迎接检查,时不时的还要到县上开会,到各单位协调争取项目。趁着今天周末县直各职能单位休息,没有检查,把大家叫来,就村上所有农户的住房、自来水到户、产业配套、养老保险收缴、有无辍学儿童过一遍,李洁抓紧把花名册打印出来。各社社长、村上的,我念到户主姓名的,你们就说一下情况”
“李家沟社的李外立?”何小平看着花名册,用略带沙哑的嗓音大声喊道。
“外立儿子城里买了楼房,来回开的小车。”李家大湾社社长李双喜不加思考地回答。
“有房有车,那就是四有人员,危旧房改造再不考虑!”何小平用笔在名单备注一栏细细地记着,又问道:“李外立的养老保险交了吗?娃都上学了吗?”
“养老保险交了,娃都学校毕业了,没有义务教育阶段学生。”李双喜及时回复道。
“车家屲社的车三虎?”何小平看着花名册,头都不抬地问,手上的笔一直在纸上划写着。
“车三虎的儿子去年毕业签到了中铁十一局,养老保险交了,娃娃学校都毕业出来了。”车小丽仰起头,眼睛极速眨着看着天花板,似乎在那遥远的回忆里极力核对着人、就这人所在的户上知晓的情况联系起来。
“有固定工作属于‘四有’人员,儿子就业了抓紧到就业单位要养老保险证明。”何小平抓紧记录,果断地说。
……
何小平一边详细听取村社干部对所在社户内情况的介绍,用笔在户名后详细登记,又时不时打断村社干部的回答,问房子现在怎么样,买的房子在哪儿?接自来水是人家自己不愿意还是有什么困难,住院花了多少?报销了没?每一户都详细的询问各项指标,并且在名单后面详细的记录,对于社长的陈述他总是耐心倾听,不清楚的村上、乡上都及时的予以补充解释。
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窗外的雨时大时小,临近中午时渐渐的停了下来。快十二点时,何小平接了个电话,念叨着:“下午两点半县上又是脱贫攻坚清零紧急会。”手头还是没有停下来,继续一户一户的核对户内情况。中午十二点多,村主任车小丽问是不是休息一下,吃点饭了再继续。何小平盯着名单,头也不抬地说:“不急,抓紧盯对名单。”
下午一点半时,全村四百二十户齐齐过了一遍,何小平从桌子上收拾起自己核对的那份表册,放进公文包,向村上干部说声大家辛苦了,就急匆匆走出会议室,叫着司机要离去。村主任车小丽喊着灶上要做饭,何小平说来不及了,下午两点半县上有会,就匆匆上了车,汽车雨刮器紧急摆动着,车子缓缓驶出了村部院子。
整个周末,各个村都在忙着易地搬迁后的旧宅基地复垦、向农户动员催缴养老保险、抓紧联系引自来水入户、核实大病救助情况,脱贫攻坚已到冲刺清零的关键时期,一户住房不安全或其他指标不达标,都会影响到全村今年整体脱贫,全乡以“过筛子”劲头靠实工作责任,即一户不漏、一人不少地核对,做到件件有着落、人人清楚、户户明白。
“史队,你入户时,车顺有的地基开挖得怎么样了?”
“李哥,车全林家养殖的基础母羊有下仔的吗?”
帮扶工作队有效参与到村上各项工作里,核对信息、强化入户,有些在表册上看到的姓名、户内情况,走上一遍就很快地熟悉了起来,尤其是参与了一些民事纠纷调解后,在田间地头听群众说长道短,就能很快了解掌握其间具体情况。
端午节过后,昨晚的一场细雨给山乡带来了清新气息,中午火辣辣的太阳就照射得人不敢出门,从乡上会议室出来,安排了一大堆弥补短板的公事。史勇听着感到压力山大,头大发胀,全村所有住户的房子要开展一次安全鉴定,这项任务紧迫而又必要,联系鉴定公司、统筹人员分社入户,而最最要紧的今天下午就要对全村掌握的非贫困住危房户要挨个齐地走访核实一遍,晚上汇总向县上报确定的危房改造户。
史勇负责全村最大的李家大湾社,烈日下顶着发晕的脑袋,强打精神打电话问社长李双喜在哪。李双喜说刚吃完饭,“赶紧过来,我在庄头的路边等着。”史勇说。
不一会儿,身材瘦削的李双喜戴着顶白里泛黄的草帽顺着盘山路慢慢往上走,瘦削的红脸膛上胡子茬泛白,圆圆的眼睛炯炯有神,老远就听见呼吸有点急促地走了上来。
“这么热的天缓过哈(休息)了再去么,史队长。”李双喜老远就大声地喊叫。
“咱们社住房不安全的有几户?”史勇若有所思地急切问道。
“贫困户这几年都已经修建了。”李双喜有点纳闷地回答。
“非建档立卡户里房子(修建)时间长了、存在安全隐患的有吗?”史队直截了当地又问。
“这个,这个,这还真有。以前光盯着庄子里的建档立卡户,有几户想修房子没补助就意见大得很,可我只能解释说没有政策,以后有了就报来搪塞。”李双喜仰起头、摸着后脑勺想了想说,“山后最远窑哈湾一户、阳坡两户、阴坡三户,这几户都在庄边子上很分散,以前打电话问过,说是没力资(钱),不建。”
史勇开车拉着李双喜,顺着李家大湾的缓坡一直下到了沟底,窑哈湾象宝岛台湾一样就在眼前,隔着一条河沟对面坡上挂着几户,车过不去,只能步行。下了车,七拐八湾地走了半个多小时,才看到前面半坡的湾里稀稀拉拉地坐着六户人家,一直穿过四户就到了李世平家。山里人家院大,铁栅栏门外是个半亩大的麦场,堆着两大撂去年碾场后的麦秸。一个木质、青瓦盖顶的旧式大门只有一扇门,门端对的厨房烟筒里蓝色柴烟悠然地飘向天空。进门右手是主房,史勇和李双喜信步走进了厅房,房子还是按照古法,先用铆榫结构立成木架子,而后才用土坯和着酸泥筑起的土木结构,后墙是用半米厚墙筑两米高后又用土坯泥筑的,前墙用土坯泥筑,虽然有点年头,房子也安全稳固。家里只有年逾七旬的赵世平父母亲,世平上街不在,史勇问你家主房怎么样?世平父亲说好是好,可看着人家都在换砖瓦房,我也有这想法,只是孙子去年从部队退役找的对象在青岛,听说在那面买了套楼房,力资(钱)赶不上用……
“那你来了给世平说上一声,现在要是想翻修房子就能补三万块钱呢。”史勇在主房里出来,又看了看右侧面的厨房,用手擦拭着额头渗出的汗,临出门叮嘱世平父亲。
“好好好,今晚世平来了我就说。”李世平父亲再三拉着史勇坐下喝茶,史勇婉言谢绝了李父的邀请。顶着毒太阳出了门,站在庄子里高处看了每家的庄院,就李世平家的还是土木院子,还算收拾得干净整洁。
走在麦黄六月下午两点的毒日头下,顺着陡峭的路下到沟底,跳过河又开始上坡,额头、后背不知不觉间被汗浸透,粘腻腻的。走访户的情况都差不多,不是外面有房子,就是孩子正在上大学,在外面打工忙得顾不上修房,房子虽然是土木结构,近年翻修后也结实耐年头。
顺着庄间狭狭窄窄的小巷道走到尽头,拐进一条小土路,两边的杂草长得快把路盖住,又是右拐走到巷子尽头、左折二十步后走到一个羊圈边,那儿有个用土坯酸泥筑起来的小房子。房前檐的弯柳椽烟熏得发黑,老远房子周围弥漫着一股柴火、烟炕土混合的呛人气味,前墙面仅一小木门、木窗,门虚掩着。
李双喜喊着:“丛林、丛林”,用力推了下木门。房里“噢”了一声,推开那扇木门,一股泛着酸臭的汗土味扑面袭来。房子里黑洞洞的,透过几缕照射进来的光线看到进门就是一面大炕,炕上凌乱地铺着已经沾满尘土的灰色蓝被子,下午被大太阳照得眼睛发花,猛然走到黑暗阴影里什么也看不见,慢慢回了回神,就看被窝里蠕动了下,一个顶着乱糟糟的头发、睡眼朦胧的中年男子从炕边露出头。
“还睡着吗?”李双喜高声喊道。
“才刚睡下。”炕上头发乱如草的男子眯着眼,受了惊一般猛然转身起来,用沾满灰黑灰土的手指擦去眼角挤出的泪水。
“怎么没去药厂打药捆子去?”李双喜看着眼前这个“福人”(懒汉的戏称),有点生气地呵斥道。
“去了几天,没挣哈(下)钱,光跑成趟子了,昨天刚来。”李丛林打了个呵欠,有点不耐烦地说。
从李丛林和李社的谈话间,史勇知晓了李丛林在县城开发区药材仓库里打药捆,收入也可以,只是活断断续续,时有时无,人不勤快、又不活道,回头客少了,实在不得已才想起叫他。正说着,忽然丛林身后的被子蠕动,竟然在李丛林身后又探出小小人头,头发颜色竟然是现在流行的金黄色,只是乱成了一包草,瘦削脸庞上暗灰灰的,一双眼睛忽闪忽闪。
“红伟也睡着呢?”李社看了一眼,有点嘲讽地问。
“嗯。”李丛林依旧眯着眼,开始在炕头的那张脏桌子上摸索,摸出一包红色包装的兰州烟,给李双喜塞了一支,笑着说道:“今天吹的什么风,把你大社长吹来了,你看,巴结你着都把我的红皮鞋(红色包装低价兰州烟的别称)专门取出来请你抽一支,有好事?”
“快二十的后生了,要说着到外头打工去,总不能就这么光坐着。”李双喜依旧硬声问那睡觉的小伙子。
“开春去了趟杭州,那面活要技术,这娃胡跑了一圈,钱没挣上光是把个头发染黄了,做不成着前天刚来。”李丛林点着烟,舒服地吸了一口,应声答道。
“今年修房子有补助。”史勇直截了当地问。
“能补多少?”李丛林朦胧的睡眼里发出亮光,用灰手又去抠眼角的两坨眼屎。
“至少能补三万,你这父子两个睡这么个小窝棚里,孩子以后怎么找媳妇?”史勇语气有点冰冷地问。
“就是、就是,我也想着呢,这不手里没钱修不起,地方也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修。”李丛林的瞌睡现在才被天上掉下来的好消息完全砸醒了,神采奕奕地看着史勇,好像他就是那三万块钱。
“你这么睡着是肯定修不起来。起来想想,看在哪儿修、找钱去,现在要抓紧报名单,这次机会错过,以后就再不中了。”社长李双喜训斥道。
从李丛林家出来,李双喜絮絮叨叨说起丛林家情况。李丛林年轻时好吃懒做,真要舍得干活,那结实身体还是能挣得了钱。只是天生游手好闲,干什么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想去干就去晃荡几天,挣点钱了吃喝玩乐,醉生梦死滴在家睡觉缓乏,睡醒了喝酒聊天。十几年前妻子丢下一儿一女,搭了个火车上新疆摘棉花就再没回来。有传言说有人看见他摘棉花时跟着个外地男人跑了。自己也不争气,还是原来老样子破罐子破摔,前年女儿打工跟个四川人也跑了,现在父子两个光棍睡在不比好人家牲口圈大的窝棚里。只是现在还是打几天工,手头有点钱就又不动了。儿子红伟今年也十九岁了,上行下效学他爸那一套,饱一顿饥一顿满庄到处乱转,出去打工没技术还嫌累,混不下去就回来了。
“那为什么没列入建档立卡贫困户?”
“前几年李丛林在药厂干活听说有挣头,再是那个女儿在南方打工也收入可观。当时我也叫他写个申请,李丛林当着众多村民的面说,我李丛林一个月有吃有喝的,还要个贫困户的虚名?没想这几年他的光阴越来越不成了。”
走在路上史队有点感慨,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现在政策这么好,只要能吃苦,到处能挣钱。这个丛林,睡得老婆跑了、女儿走了,如今还是那么个死样子,怪不得日子一天不如一天了。现在天长夜短,只要想干活哪儿找不上出力气的活?扶贫不是养懒汉,对于他们,有什么好办法可以激发他们的内生动力,用自己的勤劳实现脱贫致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