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的这天早晨,天还没有亮,于月秋的娘已经起床了。她把红薯干和玉米,一样又装了二十斤,准备让闺女月秋拿着到工地上去兑换饭票。她装完袋子,又看了一眼囤里和缸里剩下的那些红薯干和玉米。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心想:不出两个月,家里的这点粮食也没有了。我们现在就得把银花叶子,还有秋天晒干的萝卜、辣疙瘩缨子用上了。我们在家里不干活,多吃一些渣豆腐,省下一些粮食给月秋吃吧。她在工地上干的活,实在是太累,太苦了,太不容易了。
过了一会,于月秋也起床了。她洗了一把脸,看见娘已经把粮食给她准备好了。她看着那些装好的红薯干和玉米,心里是左右为难。想想家里还有这么多人要吃饭,自己把粮食拿走了,以后的日子里,他们在家里吃什么啊?一家人又得开始吃糠咽菜了。一想到这些,她心里就不是滋味。都怪自己没有本事,让家里人也跟着自己受罪。但是,这些粮食要是不拿,我在工地上更没有饭吃了。吃不上饭哪里还有力气干活啊?不干活就挣不到工分,挣不到工分家里就分不到粮食。那样,我们一家人一定是更难生活了。她想到这里,还是咬了咬牙,弯下腰背起粮食小声对娘说道:“娘啊,我该走了。爹和两个兄弟都还没有睡醒,我不和他们打招呼了。”
于月秋本来还想对娘说一些,让她在家里别累着,别舍不得吃饱的安慰话。可是,她却突然感到自己心里一阵难受,嗓子眼里发粗。安慰的话还没有说出来,自己就会掉眼泪的。那样让娘看见了,她的心里会更加难受。她便把要对娘说的话又咽到肚子里去了。然后又看了看娘,她那张黑瘦沧桑的老脸。强忍住眼泪没有流下来,转身出了家门朝大队办公室走去。
于月秋来到大队办公室的时候,回工地的人已经来到差不多了。男劳力抽着旱烟,拉着闲呱。女石匠连的几个姑娘们,在一堆窃窃私语地也不知道说的什么。王二妮小声嬉笑着,还拍了一下山杏的屁股。她们看见于月秋来了,赶忙围上来小声问道:“听说,李伟去过你们家了?他是不是去你家准备提亲的?”
于月秋听了,脸马上红了起来。装作严肃地说:“不要瞎说,他只是去拜年的。你们是怎么知道他去我们家了?”
王二妮用手指着于月秋,笑着说:“你们快看,她的脸都红了还不承认。”
山杏小声说:“我们是怎么知道的,这个你就不用问了。反正是,我们是什么都知道了。他还给你拿了东西,你说对不对呀?是不是还有别的?别不好意思说。”
于月秋听了山杏的话,一时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好了。心想:看来那封信,她们还都不知道。要是她们知道,还有一封李伟写给自己的信,她们一定会编造出来很多让人听了脸红的事情。就在于月秋被几个姑娘问得不知所措的时候,多亏得于金水和李伟两个人,推着两辆独轮车进来了。于金水看了一眼,大家回工地拿的粮食都不多。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清楚。他们生产队里一年打下多少粮食,交去多少公粮,还剩下多少粮食。最后每个人分到多少粮食,他是最清楚不过了。他给这些人开导说:“我们的困难,今年就能过去了。今年,年前的那场大雪,不但保住了麦苗今年过冬没有冻死,还保住了墒情。昨天,我到地里看了一遍,今年麦收时,一定是一个大丰收。”
陈热闹听了高兴地说:“我听着麦子丰收就高兴,打下麦子就能吃上白面馍馍了。”
李玉福看见陈热闹自我陶醉的样子,对他说:“怎么,你吃上白面大馍馍了,是不是还想娶个白白胖胖的小媳妇?”
陈热闹瞪了李玉福一眼,说道:“你净说实话,能吃上饱饭了,当然想娶媳妇?现在我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就是白给我一个媳妇,也把人家给饿跑了。”
还没有等到陈热闹说完,大家都七嘴八舌地开起了玩笑。李伟站在人群里,偷偷地看着于月秋。于月秋好像根本没有发现他的存在一样,还是和她们这些姑娘们嘻嘻哈哈地说着什么。山杏好像还往他站的地方指了指,姑娘们嬉笑着回头朝这面看了一眼。只有于月秋还是背对着他,没有回头。李伟看见了这些姑娘们回头看他,马上不好意思的把头转到一边,装作看别的东西去了。
于金水看着大家都高兴了起来,说道:“好了,大家把拿的粮食,都装到这两辆车子上去吧,我们现在也该出发了。”
于金水领着他们第三生产队这些出夫的人员,一路上说着话,很快就来到了白龙潭水库工地上。他们看见工地上已经陆陆续续地来了很多人。这些来出夫的各大队的社员们,来到工地上以后,都马上又紧张地投入到劳动当中去了。都是年前分好的工,以前在工地上干得什么,现在还是干什么。
李伟还是往大坝上推着独轮车送土。只是到了下午,各个组的组长找他报工的时候,他才提前回到工棚里等着记工。每一次记工的时候,于月秋都是最晚一个来。现在他们见面也不感到别扭了,他们之间的话也能很自然地说了。但是,他们谈话的内容,大多还都是一些工作上的问题,和他们这个年龄段感兴趣的事情。于月秋心里明白,他们虽然都是在一个村里长大的。可是,这那么多年来,李伟在外面上学,他们很少有见面的机会。李伟虽然给了于月秋一张纸条,向她含蓄地表明了自己对她的追求。但是,于月秋有她自己的想法。现在都还年轻,应该多相处一些时间,互相多了解一下。不管怎么说,婚姻是两个人这一辈子的大事。结了婚以后要天天一起,两个人要是没有共同语言,性格合不来,那这个婚姻就是失败的。自己一生的青春就都赔进去了,会过一辈子不开心的日子。
李伟自从回家过年,给了于月秋那张纸条以后,他的心思全放在了于月秋的身上。一开始他害怕遭到于月秋的拒绝。每天都在工地上见面,怕见面时弄得两个人很尴尬。可是,过年回来他们见面以后,于月秋从来就没有提起过纸条的事情,好像她没有见过那张纸条一样,根本不知道李伟对她有爱慕之情。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和李伟说的都是一些和婚姻不搭边的话。不过,于月秋有了个小小的变化,让细心的李伟发现了。李伟发现了以后感到很兴奋,也给他增加了追求于月秋的决心。那就是每一次报工的时候,于月秋都是最晚一个来找他。并且,她报完工以后,还要留在工棚里和他说一会话才离开。
俗话说,紧正月,慢二月。虽然在人们的感觉中,每年的正月都会过去的很快。可是,对于月秋她们来说,这个正月像是天天在煎熬一样才过去的。工程到了这种程度,石头的用量越来越大。现在这些女石匠连的姑娘们付出的劳动,比那些推独轮车的男社员付出的都要多,还要累。天天往大坝上运石头的地排车,在石料场等着装车。这就无形当中,是在催着女石匠们快点破石头,大坝上急等着用。看着这么多的地排车等在石料场里,她们哪里还有喘息时间。只有像机器一样加速运转,尽快地把石头破出来。活再苦,再累,这些女石匠们都不怕。她们最怕的就是天天饿着肚子,在干这种劳累的活,实在是让她们受不了。她们常常想,要是天天都能吃饱饭,干活就一定是觉不到累了。
于月秋每天都在数算着自己的饭票,她想着还是尽量地少吃一口是一口。她少吃一口窝窝头,她的父母,她的两个弟弟,就能在家里少吃一口糠菜。这一个正月里,她每天都是饿着肚子在石料场里破石头。饿得实在是难受的时候,她一用力过大了,就会浑身哆嗦冒虚汗。这也就是她们都是年轻人,身体强壮经得起折腾,经得起工地上的种种磨难。要是对上了年纪的人来说,她们天天吃的这点窝窝头,也就是起到延续生命,起到饿不死的作用。
今天是二月初三了。于月秋摸了一下翻江倒海的肚子,抬头看了看太阳。心想:吃饭还得要等一段时间,现在就已经是饿得直不起腰来了。正在她使出浑身的力气举起大锤,砸向铁钑的时候。高音喇叭里突然传来了,公社书记程飞的声音:女石匠连的于月秋同志,听到广播后,请马上来一趟指挥部。
于月秋听到广播里马上让她去一趟指挥部,她寻思着,可能是又有什么要的紧事。她放下手里的大锤,拍打了一下手上和身上的石头面子,便急匆匆忙忙地往工地指挥部走去。她来到指挥部里一看,于金水也在这里。他表情严肃地看着于月秋进来了,也没有和她打招呼。程飞却马上站起来,握了握于月秋的手。对她说道:“月秋啊,你父亲病重了。可是,工地上现在的情况你是知道的。我和于队长商量过了,只能给你两天的假。还望你能够理解我们的难处,实在是对不住了。”
于月秋还没有把程飞的话听完,她就想到了父亲可能是不行了。因为她回家过年的时候,已经发现父亲现在老是躺在床上。那时候,她对父亲的身体状况就已经很担心了。她强忍着泪水,弯腰给程飞鞠了一躬。说道:“请领导放心,我会按时回来的。”
她说完,就忙活的离开了指挥部走了出来。于金水也紧跟在她的后面,出来对于月秋说道:“我接到信以后,就先来给你请了假。你放心地回去就是,工地上的事,你不用担心。”
于月秋来到工棚的时候,看见李伟推着一辆自行车,正站在那里等着她。他看见了于月秋,忙对她说道:“于队长借了一辆自行车,让我把你送回村里去。”
于月秋听了李伟的话,眼泪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大颗大颗地从眼里滚落到地上。她哽咽着对李伟谢道:“谢谢你,能把我送回去……”
于月秋到家的时候,她爹已经断气了。来帮忙的人,已经把她爹睡觉的床,抬到正堂屋里来了。她步履蹒跚地来到爹的灵床子跟前,伏地痛哭起来。她的娘和两个弟弟看见姐回来了,也一起围在灵床子跟前痛哭。过了一会,村里的白事知客二老头,过来对于月秋说道:“孩子,你也不要太伤心了。你爹走了,这是到那边享福去了。咱们先商量商量,看看怎么把你爹的后事办好吧。”
于月秋听了,回过头来,重重地给知客二老头磕了一个头。说道:“现在是困难时期,俺爹的丧事一切从简吧。工地指挥部里,一共给了我两天的假期。”
二老头听了说道:“事从主家变,你们有这句话就行了。你们再商量一下,看看报多少信。大体上有多少亲朋好友,咱们好安排出多少桌子席。下面的事情,有我们去办就行了。”
这个二老头,今天七十多岁了。留着花白的长胡子,头皮上一根头发也没有。他身材魁梧,说话底气十足。他从年轻的时候,就在村里干白事知客。他为人正直,给每家办理白事的时候从不弄虚作假。花多少钱,买多少东西,所有的开销他都让内柜上记得清清楚楚。
今天,二老头按照主家的要求,两天的时间就顺顺利利地,把于金来的丧事办利索了。到了快黑天的时候,他把收支账本交给了于月秋。说道:“黄泉路上无老少,你们也不要太难过了。这是收支账本,你们再仔细地看一看。要是有什么差错,就来告诉我。”
于月秋拿着收支账本,领着两个弟弟,趴在地上又给二老头,和那几个来帮忙办丧事的人磕了一个头。站起来说道:“这两天谢谢你们了。这账本不用看,你们做事,不光是我们家,就是全村人也没有说孬的。”
到了晚上,于月秋一家四口人算了一下账。这次安葬父亲,亲朋好友来的吊纸钱加上自己家的垫底钱,全部都用光了,也算是在钱上没有该账。可是,为了招待至亲好友,和村里来帮忙办事的人员吃饭。一共用了生产队里的储备粮,一百斤小麦,一百斤高粱和五十斤玉米。这些粮食,都等着以后生产队里分粮食的时候再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