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别山腹地有一道山沟,不,准确的说是两道山沟。一道呈扇形,上窄下宽,另一道是长方形的,斜斜地插入到扇形里面,两道山沟合在一起,像一把大大的扫帚,卧在大别山深处。
这是鄂豫皖三省交界的金家寨镇。六年前,国民政府划皖豫两省边境的六安、霍山、霍邱、固始、商城五县各一部分,设立一个新的行政县立煌,金家寨成了县城。初属河南省,后改属安徽省。
金家寨原本只是一个山区小镇,人口不过三千,自六月份安徽省政府迁来后,这个默默无闻的山区小镇一下子成了省城,人口陡增十倍。镇区扩延至船舫街、塔子河、包公祠、石稻场、戴家岭,并向古碑冲发展,商业中心位于中山路的龚家畈至戴家岭之间,有军校同乐会、新生俱乐部、立煌大戏院等公共活动场所,蜿蜒十余里,窄小的街道显得拥挤而又繁华。
十里长街贯穿金家寨,街道用卵石或石块铺砌,住房多为单层小瓦砖木结构,沿史河依山而建,长街的尽头是山神庙改建的战地邮局。此时,正被一群衣着时尚的青年男女围得水泄不透,他们来自全国各地,刚到金家寨,纷纷写信报平安。
邮局的旁边,一条小路,通向观音洞。
观音洞原为天然石洞,后经人工开凿,成为可容五十余人的课堂,五战区战时青年干部训练班就设在这里。
1938年9月,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接受共产党员、长官部参议刘仲华的建议,在金家寨镇开办战时青年干部训练班,组织流落到五战区的青年学习军事知识,开展抗日活动。
观音洞里,五十多人席地而坐。杉木制作的崭新黑板立在洞口,黑板前,站着穿长衫的先生,用抑扬顿挫的声音说:“同学们好!我叫周振飞,是安徽省民众总动员委员会组织部的副部长,也是你们的班主任。五战区战时青年干部训练班第一期今天正式上课了,现在开始点名。我点到哪位同学,哪位同学请站起来答一声‘到’,谢谢同学们。”
先生点一个名,席地而坐的学生中就有一个人站起来答“到”。
……
“黄梅县,黄雄。”
黄雄听到自己的名字,立即放下笔记本,站起身,规规矩矩地答道:“到”,周先生看了一眼黄雄,友善地点点头,说:“好,请坐下。”黄雄老老实实坐下。
周先生点下一位同学的名:“广济县,张让贤。”隔壁一个三十多岁肩挂中校军衔的男子站起来回答道:“到”,旋即在先生“请坐下”的话语声中坐下。
黄雄低声和隔壁男子打招呼:“你好!大哥,我叫黄雄,黄梅县的。”
“我是张让贤,广济县的。”张让贤裂开嘴冲黄雄笑道:“缘分,真是缘分。本来是随便坐的,没想到,隔壁的两个县,坐到隔壁了。”
缘分一词源于佛教。黄雄问,“大哥信佛?”张让贤说:“当然。蕲黄广三县不都信佛吗?”黄雄不好意思地笑了,点点头说:“是。”张让贤说,“你们黄梅的四祖寺,开山祖师道信还是我们广济人呢。他传佛法给五祖弘忍,五祖再传灯给六祖慧能。”黄雄笑笑,说,“大哥说得对,缘分,真是缘分。”
战时青年干部训练班的课程以“战”为主,开设课目很多,共二十多门,分为精神训练、政治训练和军事训练三大类;游击战争课是军事训练的中心,包含九个方面:游击战争概论、游击战争理论基础、游击队的政治工作、游击战术科学教练、游击战的破坏工作、游击队通讯术、游击战的化装术、情报原理、游击战实习等。
中午,同学们纷纷离开观音洞,去食堂吃饭。黄雄和张让贤坐一桌,两人边吃边聊,话题当然是眼下的时局。
“广济现在怎么样?”黄雄问。
“我来的时候,听说鬼子已经攻占了山东李延年部第九师驻守的丛山口阵地。估计现在我们正准备反攻。”张让贤叹了一口气,“唉,这仗,打得太苦了!反反复复拉锯战,阵地失而复得,得而复失,整团整连的士兵与鬼子近身肉搏,黄广要津各个隘口,漫山遍野都是阵亡军人的尸体。”
“是啊,我们一八九师伤亡惨重,已经和一八八师去汉口休整了。这样打下去,真的不行。”
张让贤说:“你们八十四军打残了,损失惨重啊。要向共产党学习,共产党的游击战很厉害,以前在井冈山打得国民党军抱头鼠窜。现在桂军想学共产党的游击战法,用来对付日本军,我看这个法子可行。”
黄雄问道:“张大哥对游击战这么熟悉,以前在那个部队呀?”
张让贤说,他毕业于黄埔军校武汉分校,几年前曾在南昌行营别动队供职,协助正规部队围剿红军,对共产党的游击战法有所了解。黄雄问“南昌属九战区,大哥怎么到五战区来了?”张让贤说他后来回乡教书,日军打过来了,这才重新出山建队伍。黄雄嘴上“哦”了一声,心里想,这个人还不错,愿意抗日,可以打交道。
张让贤问黄雄驻地在哪,黄雄说在大洋庙山口村。张让贤说,那离广济县很近,等我的队伍建起来,以后多协作。黄雄说,当然,当然。
两个人又低头吃饭,黄雄突然问,张大哥,你在别动队待过,认不认识复兴社元老康泽?张让贤说,认识,我以前就是他属下,怎么啦?黄雄说,能不能帮忙找个人?张让贤答,这个乱世,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我试试吧。
两个人吃完饭,走出食堂,在无意间,黄雄抬起头,愣住了。
食堂对面,山神庙改建的战地邮局墙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贴上了商务印书馆《唐诗三百首》的招贴画,画的底部,画着夕阳远山小河,河边有座码头,码头边上,有个茶馆。
那是久违的紧急联络信号。
怎么啦?张让贤发现黄雄的脸色变化,问。
没什么。黄雄装作谈定的说。
张让贤顺着黄雄的目光看过去,“不就是《唐诗三百首》吗,已经印行好几版了。”
“是啊。”黄雄意味深长地说,“很久没看这本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