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前,我还是一个耽于幻想的姑娘,正为我的梦想苦苦地挣扎。虽然经历了上山下乡、父亲病故及找工作的无数艰辛。曾深深感触人生的悲凉,却仍不失少女的浪漫情怀,想学古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壮举。积攒了半年的工资,独自走了趟三峡。
那时葛洲坝正在兴建初期,水位还未抬升,长江还是原始状态。
当我蹬上长江上最大的客轮“东方红”号时,那种兴奋的心境至今仍难以忘怀。
船在时而宽阔、时而狭窄的江水中逆流而上。水转峰回,江水在阳光的照射下波光鳞鳞。小渔船在浩瀚的长江中,随着大客轮翻起的浪花起伏着,搏击着,摇着撸的船工清晰可见。两岸群山连绵,重峦叠障,时而刀切斧劈般刚直,时而华滋郁秀般婉约,我惊叹于这鬼斧神工的雄伟和神奇。看着看着,不由得生出许多感慨:人在大自然面前是多么渺小啊。
客轮过巫峡时,穿行在幽暗深邃的峡谷之中,两岸山峰陡峭,江水湍急。我们在群山的夹缝中蜿蜒前行,大轮船不再巨大,长江也不再宽阔。这就是著名的巫山十二峰啊!峰峰纤丽瑰奇、高耸入云,需仰视才见。
经过秀美清幽的神女峰时,我扶着栏杆翹首仰望,一朵云彩在亭亭玉立的神女峰下浮游。云时聚时散,变幻莫测,刚才还似一匹白纱在神女身上慢裹慢缠,半遮半掩,使我想象中美貌绝纶的女神更加神秘莫测。一眨眼,又变为一朵美丽的莲花在神女脚下怒放。这个被屈原、宋玉极力描绘的神女,被历代文人赞美了两千多年神女啊。“旦为行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那独立于缥渺云端的神女使孤芳自赏的我羡慕不已。象她那样远离凡尘,清高孤傲,是多少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境界呢。
就这样凭栏暇想,随着客轮悠扬的乐曲,船行到哪儿,就想到哪儿。我在洁净的、漆着深绿色油漆的船边凭栏漫步。那时外出乘船坐车的人们,大多是旅客,鲜有游客,在船舷观光的仅我一人。船头被一段涂着白油漆、挂着醒目的红色标示牌“旅客止步”的栅栏截住了。有个画家在船头专注地写生,我想过去看看,可是铁栅门被锁着,他是怎么进去的呢?
山重水复,一路是看不够的大山大水。轮船到达巫山县城时,已是傍晚。我随着挑担背篓的乡民拥挤着下了船。
站在江岸,回头展望,浩浩大江奔涌东去。抬头仰望县城,是悬在半山腰的一座神秘、古朴、厚重的古城,是一座别致而有意韵的山城。一条宽阔的青石板石阶连接着码头和城池。
跟随着人群,我踏着青石条台阶向半山坡攀登进城。经过一个巨石垒砌的、基脚长着青苔的古城门洞,便进入县城了。城中窄窄的小巷偶而有三两个山民背着背篓,显然是才卖了山货,脸上洋溢着纯朴的喜悦表情。
小巷安宁、秀丽,具有浓郁的峡江风格。清朝时有一任县官在改造县城时,以巫山十二峰的山名为这座县城的十二条街道命名:净坛街、起云街、飞凤街、上升街、翠屏街、聚鹤街、登龙街、圣泉街、朝云街、神女街、松峦街、集仙街。现在,虽然经过了几百年的演变,几条老街仍然保留着原来的名称和格局,巧妙的布局与美妙的名称相映成趣,使这座小城充满诗意的魅力。
我独自在幽长的街巷中漫步,踏着光滑的石板路,沿街欣赏着川江风格独具的房屋。
石板小路被历史的风雨磨圆了棱角,油光滑润;街道两旁的民居有的石墙黛瓦,大多是纯木结构的板壁屋。栗色的木门档可以整块拆卸,有的还残留着朱红油漆,当年的繁华可见一斑。临街屋角飞翔出线条流畅的翘檐,颇有艺术感。透过半开着的木板大门,可以看到堂屋后面幽暗的天井,散乱地摆着水磨、陶罐、木桶等家常用具。门前躺椅、杌橙子上几个老汉或躺或坐,他们吸烟喝茶,三五成群摆龙门阵,整个小城悠闲自在。
巧得很,那个在“东方红”号客船上写生的画家,也走在街上。他穿着土灰色帆布衣,蓝牛仔裤,手上拎着个135照相机,那是当时的奢侈品,要用昂贵的胶卷。拍照后,要用显影液和定影液、印制在相纸上的。他正伸着脖子四处张望,寻找画面。这毕竟是个小县城。我们时而碰面点点头,擦肩而过。我继续悠哉游哉。三峡的一切都仿佛是一个遥远的梦,太诱人了。我终于走出了机器轰鸣的车间,走出了阶级斗争的人群,走出了被工具的生活,来到这鲜活的青山绿水间,寻找我心底的梦。
我的脚步叩在青石板上,发出“嗒嗒嗒”的声音,仿佛在敲打着历史的宫门。我抚摸着古老的石头城墙,眼前出现了金戈铁马,城池久攻不下的疲惫和守城断粮缺水的危机。走着走着,感觉有种神秘的气氛,仿佛一本厚重的古书,我刚刚翻开扉页,里面丰厚的文化底蕴还等着我深入阅读。游兴未尽,决意顺着县城下面碧绿清澈的大宁河,溯河而上,到巫溪县去,体验巴人生命的伟大。据说那里有整座山的竹林、杜鹃,还有整座山崖密密麻麻成片的悬棺。
奇怪,那个画画的怎么总是与我不期而遇?他好像在跟踪我,想干什么?经过我身边时还贪婪地朝我身上使劲看两眼,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马上想到了城里三五成群、穿着奇装异服在街上招摇的二流子,这类人大多色厉内荏,闲极无聊没事找乐子。我拼命给自己壮胆,不能怕!越怕他们越得意。我可不是胆小鬼。下乡时,农村的混小子们看我文弱可欺,趁我在田里插秧,悄悄地把青蛙和水蛇用青草栓在我的白塑料凉鞋上。然后,他们就若无其事地期待着我带着哭腔的惊叫声。可是,我没有叫,更没有哭,而是一甩手把那些蠕动着的软乎乎的东西摔到了他们的脸上和身上。尽管当天晚上我做了一夜恶梦,梦见全身爬满了青蛙、蚂蟥和水蛇。但从此以后,农村的闲汉们再也不敢欺负我了。对这个人,我也要拿出对付农村坏小子的法宝。
主意一定,我站在街角佯装仔细研究屋檐下一个古老的铜吊铃,等他走近了猛然转身,尽量放大嗓门喝道:
“干嘛老跟着别人!”
在船上我就觉得他有点怪,肩背上天蓝色帆布包上满是手工缝制的小口袋,装得鼓鼓囊囊,脚上那双只有最土的北方老农和城里的高干老头才穿的尖口黑布鞋,让人觉得和他脸上架着的墨镜太不配套,简直有点猾稽。我对戴墨镜的人一向反感,总觉得象电影里的特务,镜片后潜伏着阴险、狡诈。
他被我喝的一愣,急忙摘下墨镜,边往上衣口袋里装边操着汉腔普通话说:“不干么事,不干么事,就想看看你那个背包,别生气。请问这包是你自己做的吗?”
原来又是这个包。倒也不奇怪,我这背包自从背上肩,就不知引来多少女人好奇或羡慕的目光。别看它土气,但土得十分有趣味。但是,一个大男人追着看个什么劲?
我仔细审视着他,大约三十上下年纪,中等个子,黑黑瘦瘦的脸上一双大大的眼睛,眼角微微上挑,目光中透着诚实。我仍板着脸问:
“这包怎么了?你为什么非要看?”
“想看清楚图案和绣工。别误会,我是工艺美术学院的,想收集一些素材。”
再看他神情端正,眉宇间有几分灵气,目光中有几分羞涩,不象坏人,心中轻松了些。跟踪我这么久就为这土里土气的包啊。我笑着告诉他:
“下乡时我的房东是方圆几十里出了名的第一双巧手,人称巧嫂。她送了我好几条汗帕。回城后,我觉得当手帕用既嫌大又可惜,就做了背包的面子。您瞧,她的绣工结实,配色又好,在我们那一带,谁都赶不上她。”说着,把包递了过去,让他看个仔细。
他如获至宝,很认真地研究起来。那个认真的样子,让我也觉得这毛毛糙糙的家织白土布上满绣的大红牡丹花和蜜蜂、蝴蝶是那么耐看。我眼前又呈现出乡间姹紫嫣红的春天,巧嫂门前一大片苜蓿开着紫色的小花,犹如厚厚的绿毯随风起伏,美极了。当我们在城里只穿黄蓝灰三种颜色时,都认为农村土气,农村女人喜爱花红柳绿,爱穿鲜红的衣服。直到下放农村后才看到,花红柳绿才是真的美。鲜艳的女人在农村广袤的绿地上亮丽得很,她们的欣赏趣味也别致得很、丰富的很,那才是真正的中国审美趣味,一点不像城里人的蓝灰二色那样单调,还那样自以为是。
他拿着背包看完了的正面看反面,然后又抚摸着大红土布敷底、彩色丝线绣制的背包带子横着看了竖着看,比农村大姑娘学绣花还要细致。嘴里不停地赞叹:
“太精巧了,这色彩,是地地道道的民间艺术。这构图,有远古的图腾崇拜。针法多样,比美术学院的教材还要丰富,这是必须有传承的。大美在民间啊!真是难得。”
他爱不释手的样子,使我不好意思说这大红带子是巧嫂为她多病的男人绣制的五毒裤腰带,避邪用的。上面无非是些蝎子、蜈蚣、蛇、蟾蜍、屎克郎之类的毒物和一些奇形怪状的符号,颜色用大红、大绿、黑色、再加点嫩黄,配出色来鲜艳夺目。因为我稀罕,巧嫂刚绣完就就送给了我。
我素来敬仰做学问的人。看他这么喜爱,又是掏个本子描图样,又是郑重其事地拿照相机摆着姿势要照下来,引得几个农民住足观望。我一冲动,拿出了巧嫂对我的慷慨说:
“这么喜欢就送给你吧。虽然只是个绣品,对美研究术的人来说,也算宝刀赠英雄了。”
他高兴得几乎要手舞足蹈了,连声道谢,说:
“那你的东西就没包放了,我用帆布包和你交换。”
我看了一眼那满是莫名其妙口袋的帆布包说:
“算了,你那么多东西往哪装?我还有一个军用包。”
我上学时最流行穿军装,扎皮带,背军包。这个军用帆布包跟随我五年之久,已经洗得发白了。
我把东西分装在军用挎包和一个尼龙手提袋内。当真的把这个五彩绣花包递过去时,突然又很舍不得。虽然时时觉得它土里土气,可它是巧嫂给我的纪念。这个绣花包不仅是我唯一鲜亮的饰物,最重要的,上面还缀有一对小巧的银质福寿牌,那是我祖父的遗物。
他生怕我反悔似地急忙拿过去,在我恋恋不舍的注视下,小心奕奕地折叠好,装进了他的大帆布包里,又摘下手腕上的手表要给我。我吓了一跳,这么贵重的东西!多少如我之辈工作好几年还买不起一块手表呢。于是故做大方地连连摆手:
“算了算了,我也是借花献佛。”又忍着心疼说,“这包是自己缝的,绣花帕子在农村多的很,也不值个什么,您别客气。”
他想了想,从背包底层翻出一块拳头大小、鲜红透亮的石头非要送我不可,说这是天然玛瑙,请我留做纪念,并揶揄:
“美玉送佳人。”
我顿时觉得脸上发烧,张口结舌没话回敬。谁让自己先乱说的。
他麻利地收拾好东西,背起行装,道一声:“后会有期。”兴高采烈地穿过一条小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