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嵋号继续溯江上行。
已是午餐时间了。船上用餐不是自助的,是宴席形式,显得很和谐。午餐内容比较丰富,九菜一汤加六碟小菜,多是粤味,川味次之,讲究色香味全。船上游客160多人,国外游客占三分之二,主要是欧洲团和港澳团。便见老外那边厢,一个个笨拙地使用着筷子,却吃得津津有味,兴致盎然,他们低声交谈,温文尔雅,很注意吃喝的姿态,保持着欧洲人惯有的绅士淑女风度。显然,他们对旁边大声吆喝、相互敬酒劝酒、甚至猜拳行令的港澳同胞和另一桌的山西老乡有点不满,不时地停下吃喝,有点鄙夷或无奈地打量着这些影响氛围的异族。
之前常有人批评国人在外国人面前不注重形象,爆出不少“中国式XX”的标签,针对一部分人或一些群体的不良习惯、不良思想、不良风气等,刻意进行调侃或批判,甚至有人喜欢以偏盖全,对民族优良传统或不够“西化”的公序良俗也不惜挖苦鞭挞,比如眼下国人在餐桌上吃饭的情形,一定会有人觉得有失面子。但在我看来,这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一个民族有一个民族的风俗习惯,咱们用不着瞅你洋人的眼色行事对吧,你用你的刀叉,我用我的筷子,我们分不清该用哪只手用刀或是用叉,但你们不照样在咱们的筷子面前笨成一狗熊?你们吃饭时不露齿不声张,但我们中国人就爱在吃饭时凑热闹,自由自在不拘小节,甚至见面问候语多是“吃饭了吗?”,还主张“民以食为天”呢,这有什么不好?我们就这样“活”出自己的五千年文化文明,咱们也没有嘲笑你的打算,现在咱们的地头上,你就权当欣赏一下“风景”,入乡随俗,尊重一下这个民族的特色现状,你们不是强调自由,崇尚个性么,如果全世界都是一种色彩,那多没意思呀对吧?当然,对于那些不文明的陋习恶俗,那是要极力反对且要加以修正或摒弃的,我们要有中国人的文化自信,但我们却不能盲目自大,亦不能把腐朽当高尚,把落后当文明。
还在老外们享受着饭后水果拼盘时,我们这边的食客早已痛快地抹着嘴巴,淋漓酣畅地离桌而去。光是吃一顿饭,便见出不同人种对待生活的不同品味。于是你觉得也怪有趣。
饭后百步走,与友人来到船上顶层望江楼。
眼下是“山随平原尽,江入大荒流”的江汉平原,为“黄金水道”的中游。
长江与黄河,当是我平生最为景仰的父母河了。我曾多次旅途乘车匆匆擦身而过,但像今日如此吻着这条世界第三大河流之躯,徐徐而行,走走停停,则是头一回,自然也感觉几分新鲜。
但见大江开阔,浊浪滔滔,黄色河滩茫茫,绿色芦苇莽莽。只是两边的泥岸难以抗拒江水的冲刷,在分分秒秒消蚀裂溃,引起一处处连绵不断的滑坡,沿岸都是裸露的新鲜创口,看来,这堤岸泥坡在日夜流失,且伤痛相当严重,但人们似乎视若不见,或束手无策,只能放任自流……
仅仅这样瞭了一会儿,脑子里便猝然幻化出一幅烈火吞噬山林时的图景,一种灼伤或切肤之痛随之袭来,刚上船顶层时泛起的一点小愉悦,顿时消逝得无影无踪。
难怪这江水如此浑黄污浊,沙泥俱下。我不由得低头浅浅叹息了一下。多年来,曾从各种新闻传媒获悉,长江水土流失日甚一日,便忧心忡忡,眼下亲临其景,果然如此触目惊心!触目惊心!
都知道洪涝是长江流域最大的自然灾害,历史上的洪涝重灾区就是在这个汉江中下游和皖北沿江一带。史料记载,唐代至清代的1300年间,长江流域发生大洪灾有223次;而从清初到建国前,则发展到平均每五年左右即发生一次。其主要人为原因是:随着人口增加,乱砍滥伐森林,植被惨遭破坏,水土严重流失,造成长江河道大面积淤塞;加上沿江各地大肆围湖造田,蓄洪泄洪能力降低,致使洪涝灾害日益频繁、凶猛。就在四年前(1991年),发生震惊中外的华东水灾,成为共和国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直接呼吁国际社会援助的中国自然大灾害,共有18个省市受灾,最严重的是安徽和江苏两省,受灾人口近亿,直接经济损失160亿人民币。我记得当时香港演艺界人士在跑马地马场举行“忘我大汇演”大型音乐会,专门为华东灾民筹集善款,随即,全港掀起赈灾热潮,短短十天,筹款4.7亿港元。那晚听着歌星们在赈灾现场合唱“长江,长城;黄山,黄河,在我心中重千斤”时,再看到屏幕切换过来的华东灾区数百万无家可归的灾民,在淮河大堤上搭起的一眼望不到头的临时帐棚,心中就不止重千斤,而是痛切心扉,欲哭无泪。
旁边的友人感叹地说,大自然是需要人类善待的,谁亏待了大自然,就会受到百倍的惩罚。我点点头,这才感觉眼眶有点酸涩。
继续逆行,两岸高高的河滩上,仍然是连绵不断的芦苇,听说大多是野生的,也有部分人工种植的,又见很多收获的干芦苇堆,一垛垛像民居茅棚般码着,那是用作造纸的最好材料。只是有点奇怪,要是发大水,这么莽莽苍苍无穷无尽的河滩芦苇,不阻滞江流么?记得我家乡的九洲江,有关管理部门是从来不允许在河滩上种植任何植物包括野生植物的。问友人,友人也摇头不解。
这时,一群香港游客走到船艏处,一个个手执罐装啤酒,又吼又跳,吼的是林子祥的《男儿当自强》粤语歌,跳的却是传统的秧歌舞,声震江岸,谐趣粗俗,放浪形骸,引得旁边的一对男女老外莫明其妙地朝他们瞅。尔后,一男游客坐到栏杆处,对着刚刚从我们船艏滑过的一小艇人家,用广东人的国语大声吼叫:“呵喂——,你吼(好)——”,同时众人跟着起哄,恍如一伙酒疯子。只是小艇上的中年夫妇,呆呆地坐着,毫无表情,自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很快,那艇就被我们甩到后面去了。就在这时,“呜呜——”一声长鸣,猛然从这伙人身边的汽笛中传出,把众人吓了一跳。随后,酒疯子们开始三三两两散去。
眼前的这段长江,怕不止千米阔吧,船行了半天,尚不见半条渡船,更没有横跨的大桥,便生出一点忧虑,小声与友人开玩笑:假若南北两岸,有一对深情相恋的阿哥阿妹,如何见面是好?友人一向崇尚罗曼蒂克,于是随口而出:游水横渡,在江中双双相会,或彼此相互绕道千里相见,更能衬出爱情的坚贞、伟大、在所不辞、势不可挡。
也是说说而已。
其实世间很多事,并不是随便浪漫得起来的。
一如你亲眼目睹的这日夜被江流剥蚀的泥岸——分崩离析,竟是它眼前最现实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