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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丙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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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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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北原》连载

第六十八章 饥馑年铜牙啖幼灵 瘟疫灾光玉殒残烛

社员们有了自制农具,抠出来的地瓜总算是能填充饥饿的肚子了,这样平和的日子又熬了一个月,可是蛤蟆窝地里的地瓜始终是有限的,最后还是被饥饿的人迅速抠搜了个遍。到了年关,他们又没有可吃的食物了。谁都不会想到,这次饥馑旷日持久,也就是在那年,人们把冢子岭的观音土都吃光了。

提到观音土,就不能不提起上一次闹饥荒吃观音土撑死的马兰花,刘光玉长了记性下了决心,即使再饿肚子也绝不会再去冢子岭挖观音土。然而这种决心与饥饿对抗实在是不堪一击,一家人在家里饿得嗷嗷叫时,刘光玉强忍着泪水想起了冢子岭的观音土。

刘光玉的大儿子和二儿子都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就连最小的儿子多生也快满三十岁了,至今还都未成家。刘光玉实在没有能力给他们盖房舍,所以他的三个儿子也都没娶到媳妇。刘光玉本来打算好在村东的空地盖一座新房舍,但大炼钢铁时收缴组把他准备好的木檩条都当做柴火填了铁饼炉,把他好不容易拓出来的墼都支了圆炉灶,准备盖顶用的芦草当了炼钢炉的引柴,一根也没给他剩下,刘光玉盖新房的谱儿便彻底撒了气。

日头西斜,整个口埠村笼罩在红彤彤的艳阳中。刘光玉抄着手站在他家的那座门楼里。门楼还是那座摇摇欲倒的破门楼,毡帽还是那顶千疮百孔的破毡帽,鞋子还是那双露了脚趾头的破鞋子,一切似乎与三十年前的情景一模一样。这三十年,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过来的,虽然细数了三十年的春夏秋冬,但此时此刻的这个画面仿若是定格的。他记得三十年前他也是站在这里,从集街南边走过来脖子上挂着鸟串子的三弟刘青玉。刘青玉请他去喝酒,后来他领着三弟去了北村董家赌窖……如今他看着从集街南边陆续走过来的一个个脚步躘踵的身影,每个人的背上都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小口袋。他知道口袋里装的不是粮食,而是冢子岭的观音土。

冢子岭本是一座黄土堆,只是在岭脚断壁上的一处坑洞里有观音土。小时候刘光玉领着两个兄弟到那里玩耍过,知道那个坑洞。坑洞呈椭圆形,面积不是太大,有三四十个平方。那些白色微细的尘土乍看上去就像是撒了一地白面,给人一种想吃的欲望。那时刘光玉就尝过白土的味道,抓一把生白土填在嘴巴里咀嚼着,感觉涩涩的,苦苦的。前些年闹饥荒,家里人饿得实在顶不住了,他就想起了冢子岭的白土,偷偷背了一小袋回家。那次他去挖土时发现土坑比原来大了好几倍。看来来这里偷挖白土的人应该不少。刘光玉回到家,蒸了满满一八印锅白土窝头。等他掀开锅盖的那一刹那,他的老婆娃子看着篦篾上冒着热气的“热白馒头”眼睛都绿了,娃子们像疯了一样抢着吃,刘光玉也吃了,还吃了不少,吃了以后肚子里像坠了一个大秤砣,感觉沉甸甸的。接下来的日子,他们一家人没少吃这种东西。那时刘光玉不晓得这玩意对人体的危害,不但没有阻拦家人,反而领着头地吃,只吃不拉屎,肚子就像是一个被压气筒不断打气的皮球。直到吃死了马兰花。刘光玉想到这里时长叹口气,抬脚将地上的一块圆溜砖头踢出老远。他扭头看,不知什么时候身后站着他的三个儿子,一伙人把门楼口挤得满满当当。

木生说:“爹,咱们也去挖点儿观音土吧?”“不行,你娘就是被观音土撑死的。”刘光玉语气哀怨。水生说:“爹,撑死就撑死,撑死总比饿死好……”“不行,你娘就是被观音土撑死的。”刘光玉语气有力。多生说:“爹,求你了,就让我们去挖一点儿吃吧,就一点儿……”“不行,你娘就是被观音土撑死的……”刘光玉双手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哭了,哭得像个娃儿。不管怎么样,那天晚上刘光玉一家人还是吃到了观音土。

刘光玉一家人又吃起了观音土的事凤桂是知道的,但这次她没再像上次那样去阻止他,因为她实在也挤不出多余的粮食去接济他们一家人了,她也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迷茫,刚刚看到的希望猝然间就破灭了。如今天下太平,老百姓们却为什么吃不上饭了呢?她百思不得其解,实在看不透未来的形势了。

冬深了,益北乡雪虐风饕,寒意逼人。凤桂瞅瞅蜷缩在炕头上的一群娃儿,盯着刘青玉无奈地说:“把那条狗杀了吧!”新麦闻言忽然从被窝里弹跳了出来,大声吆喝:“不行,不许杀我的狗。”那条小黄狗是新麦儿从大街上捡的流浪狗,喂了这么多年,她和它已经产生了浓厚的感情。从那天开始,新麦就一直把那条小黄狗抱在怀里,就连睡觉也不舍得松手,生怕爹娘会杀了它吃肉。某天夜里,刘青玉趁着新麦熟睡,从她怀里抱走了小黄狗,第二天早晨的饭桌上,就多了一盆香喷喷的狗肉。新麦儿知道是咋回事儿,狗肉一口也不吃,趴在西房屋的炕头上只是哭,哭了整整两天两夜。

那天街上都在传一件事情,张大婶子死了,她是上吊死的,就在冢子岭顶掐脖树上挂的绳儿。大炼钢铁的硝烟已然尘埃落定,南门被毁北庙被砸,槐树林被砍伐一空,整个益北原看上去萧条空旷,也不晓得为什么,唯独冢子岭上的那棵掐脖树依然顽强的存在着。张大婶子是个性格开朗的人,村里人有什么想不开的事她总是热心开导,这样的人因为什么事想不开,选择了这么一种死法呢?这是让所有人都想不通的事,凤桂更是不相信此事的发生,因为五天前张大婶子还在他家吃了一顿饭。冢子岭地里的麦子并未熟透,但刘青玉一家人实在抵不住饥饿,凤桂便叫继忠去坡地撸了一些鲜麦回来,做了一锅鲜麦粥。凤桂一家人围着矮桌正在喝粥,张大婶子一步迈进了堂屋,凤桂便招呼她坐下喝一碗,张大婶子也不客气,喝了一碗粥之后便盯着凤桂开了腔:“我是为新麦儿的事来的。”凤桂问道:“新麦儿咋啦?”张大婶子回道:“新麦儿的丈夫去世也快两年了,如今新麦儿一个人既当爹又当妈拉扯着三个幼娃子可是不容易,我是受人托付来给她提一门亲事的。”凤桂听了她的话没即刻回话,只是将碗底的稀粥倒进嘴巴。张大婶子盯着凤桂的行举紧着问,“咋啦?你还有顾虑?这都啥社会了,你可别耽搁了娃儿……”凤桂微微一笑:“婶子,我不是这个意思。”既而又问,“谁托付你来的?”“来良州。”张大婶子说,“提的是他的二儿子来庆全。”凤桂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举儿嫁给了来庆安,若是新麦跟了来庆全,她亲姊妹俩不是成了妯娌俩了嘛!”张大婶子笑笑:“瞧你那封建思想,这又咋啦?这不是亲上加亲嘛!来庆全老实能干,品德又没得说,若不是因为那几年家里穷,也不会单身靠到现在,人家又不嫌弃新麦拖着三个娃子,这事儿若是能成,我觉得是一桩大美事。”

两人正说着话,举儿抬脚进了屋门。张大婶子看到她的那一刻很是兴奋,忙说道:“正巧举儿来了,可以问问她,这是不是一桩美事儿。”张大婶子随即将她的意思跟举儿叙述了一遍,她话还没说完,举儿就盯着凤桂说道:“娘!张大奶奶说得对,我小叔子可是个勤劳能干的老实人,我觉得这桩亲事打着灯笼也难找。改天你去一趟扈家官庄,跟我大姐说一声,这事儿保准能成,她从小到大最听你的话了。”有这么两个人轮番劝说,凤桂便应承了下来。翌日,凤桂果真去了扈家官庄,她跟新麦儿提起了此事。新麦儿一直神情平淡地听着,听着凤桂把话说完,抬眼看着凤桂不紧不慢地说:“娘!你啥都别再说了,我已经下了决心,不会再重新找人家了。”一句话把凤桂噎得没了言词。新麦说到做到,自此以后一个人拉扯着三个娃儿没有再重新嫁人。事实上她有好多次嫁人的机会,凤桂也劝过她多次,可新麦始终越不过心里的那道坎儿——那道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坎儿。

就在张大婶子为新麦提亲的转天上午,她家却发生了一桩不幸的事,她八岁的小孙子夭殇了。娃儿长期营良不良,殇故时骨瘦如柴。张大婶子悲痛欲绝,嘱托儿子将孙子的尸体埋到老坟地里。然而,张大雷并未将娃儿的尸体埋进老坟地,而是洗净剁碎填进了一口砂锅,他边往灶口续柴边流泪不止,默默念叨着:“娃儿啊,你走了倒是轻松了,爹这么做,能救活一大家子人,别怪爹啊!”家人嗅到了厨屋里飘绕的肉香,问他煮的啥。他谎说捡到一头小死猪。随后,一家人就把这锅肉分食了。张大婶子也吃了。

中午时分,张大雷的婆娘张王氏准备做饭,从灶膛里掏出了一个圆溜溜黑黢黢的东西,当她确定那是一颗头颅时,吓得嗷嚎一嗓子弹出了厨屋。张大婶子获知自己吃了孙子的尸肉时,乍然大叫了一声:“唉呀!我的孙子啊……”随即昏死了过去,醒来之后嚎啕大哭,边哭边将指头插进喉咙,想把吃进肚子里的肉食呕出来,却只吐出了些许泛黄的粘液。翌日凌晨,有人在冢子岭顶掐脖树上发现了张大婶子悬吊着的尸体。张大婶子入葬之后,张王氏嘱托她的大儿子在奶奶的坟堆旁,日夜守护了半个月才回家。

张大婶子吊死的那年,益北乡又泛起葱荣绿意,绿油油的麦苗儿铺满了广阔的辽原大地。令人谈之色变的大饥馑总算是熬过来了,挺过来的十有八九饿出了饥荒病,没挺过来的都躺在地底下再也不用为填肚子的事犯愁了。

这正是:

心寄丰年平安梦,熬脱岁月盼成空。

忽得一夜麦香来,徐徐拂面非春风。

刘光玉和他的三个儿子啃着树皮吃着冢子岭的甘土神一般地挺了过来。其实,这一切全赖着他们爷们身体的健壮。三年过后他们的身体也不那么健壮了,都被饥饿糟蹋得面黄肌瘦。冢子岭地里的麦子抽出了嫩穗头。刘光玉等不得它们熟透,挎着箢子去了坡地。他撸了半箢子绿麦穗,连麦稞都没舍得放弃,一棵一棵地拔将出来,打成捆儿背着就回了家。他用铡刀将麦稞铡碎,和鲜麦穗一起搅和了,放在篦篾上蒸窝头吃,他的那帮儿子们吃得像一群小猪崽儿。这么一大家子人虽然一天只吃这么一顿饭,但他们仍然感到很知足。

每天只吃一顿饭也有高深的学问,这么多年经过揣摩实践刘光玉已经总结出了一套颇为成熟的经验:倘若地里有活儿干,需要体力劳动,饭时一般会选在午时;若是整天没什么事情可做,饭时最好选在申时,因为这个点是人一天中感到最饥饿的时候。这时吃了饭抓紧上炕睡觉,能一觉睡到天明,这一天也就算是熬过去了。解决饥饿还有一条终极秘籍就是少运动,甚至是不运动,最好像乌龟那样缩着不要动。

那天下午刘光玉喝了两碗鲜麦粥,躺在炕上一动不动地睡了觉,睡到半夜觉得肚子“咕噜咕噜”直叫唤,不得不起炕到茅厕行便,之后又回到被窝重新倒下。可是刚刚倒下肚子又呻叫不止,再次披衣下炕去了茅房。如此跑了不知道多少趟,翌日黎晨,直到把肚子里仅剩的一点粮食抖擞干净,这才作罢。他摸着近乎贴到后背的肚皮躺在炕上直哼吆。木生走过来问他怎么了。刘光玉说没事,或许是昨天下午吃坏了肚子,等今天下午再吃一些粮食填充起来也就是了。刘光玉哼哼吆吆地捱到申时,又喝了两碗鲜麦粥,钻进被窝想尽快睡觉,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这次他感到肚子里不再闹腾了,喉咙却有一种烧灼感,忍不住阵阵干呕。有好几次肚子里的粥饭都呕到了嘴巴里,他却不舍得吐出来,咬咬牙再咽进肚子里。最后他还是没忍住那种强烈的呕吐感,张开大嘴,哇得一声,将肚子里的粮食吐了个干净。吐完了还想吐,不断吐着泛酸的黄色胃液。他的三个娃儿站在炕头前,木生递到刘光玉手里一块毛巾,关切地问他怎么了。刘光玉仍然摇摇头不以为然,擦擦嘴角沾着的污物,笑着说:“我没事,今天收庄稼,你们该忙啥忙啥。”他低头看看地上的那滩污物表情惋惜,叹了口气,“唉!糟蹋了这些粮食了。”

儿子们都去冢子岭坡地收粮食去了,刘光玉倒在炕头上脑子里充盈着满满的想象,脸上慢慢浮现出幸福的神情。他似乎看到了儿子们在坡地里收麦的那番热闹场景,一捆捆的麦稞被运到了场院,儿子们拉着碌碡碾压着麦稞,再将碾好的麦粒装满布袋,用扁担挑着回家……

刘光玉挣扎着起了身子,穿好衣服出了院门,顺着集街向北踟蹰。他要去北村的大药房看看自己的病况,老这么倒着也不是办法。药房的陈豁子听完刘光玉对病情的描述,脸色陡然间阴沉起来,神情局促地开好一副药单递到他手里,要他去药柜抓药。刘光玉看着陈豁子反常的表情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问他自己得了什么病。陈豁子毫不掩饰地沉沉回道:“瘟疫!”刘光玉大惊失色:“你说啥?”陈豁子瞅瞅他,冷冷的语气回道:“不会错,咱村已经发现好几例了。”刘光玉慢慢收回惊讶的神情,看着陈豁子反问道:“陈掌柜,这种病有得治吗?”陈豁子眉头紧锁:“临时还不行,不过我正在想办法。”

刘光玉的眼神有了一种从没有过的绝望,神情呆然地挺起身子,拿着药方去了药柜前台。刘光玉本来不想拿那些药,他觉得自己得了必死的病喝什么药也无济于事,但他还是模棱两可地取了那些中药。药房伙计把药包递到刘光玉手里,看着神魂出窍的他使劲喊了一嗓子,他就糊里糊涂地把钱给了伙计。那一刻刘光玉的思想不在那包中药上,早已经飞到天堂里去了。刘光玉提着药包的纸捻绳扣儿出了药房,并未回家,顺着集街向北踟躇,脑子里不断回响着陈豁子刚才说的话。

天色渐渐沉暗下来,刘光玉步履蹒跚地围着口埠村外围彳亍了一个整圈儿,最后越过冢子岭来到刘家老坟地。他脑袋枕着马兰花的坟堆昂面朝天倒了下来,望着天空发呆。这片地刚刚收割了麦子,空气中还弥漫着熟麦散发的那种特有的淡淡清香。天空澄澈无尘,密密麻麻撒满了星星。一弯新月悬挂东天,使这片大地尽披银色。几只不知名的夜虫偷偷轻啼,婉转动听,恍若从天堂传来的声音。刘光玉微微闭上了眼睛,静听着这一丝丝的啼鸣,眼前愰过许多虚幻画面,他看到三个儿子都脸挂喜悦胸戴红花,每个人手里牵着一根红绸,每根红绸的另一端连着一个头盖红头袱的女子,六人并排站立,掌事者高喊一声:“拜高堂,一鞠躬……”六个人朝着他同时弯下了腰……那一刻的刘光玉似乎听到了儿子们呼喊他的声音,但他没有搭理他们,他觉得自己已经不再属于这个地方,灵魂早就去了另一个世界。

翌日一早,木生和水生去冢子岭地捡麦穗儿,发现了躺在娘坟堆上的爹。两人忙跑过去拉扯他,发现爹早就停止了呼吸,身子已经冰凉了。木生兄弟商量着想给爹办个排三的公事,药房的陈豁子跟他们说明了情况,三兄弟只得当天就把爹匆匆下了葬,还依着陈豁子的意思在爹的坟堆上撒了一些白灰,据说这样可以抑制瘟疫传播。刘光玉的死终究换回了刘家的平安,他的三个儿子都没有传染瘟疫,在那场来势汹汹的瘟疫流感中幸存了下来。日子似乎又趋向于平稳,由每家每户的灶房烟筒里,又飘起了久违的炊烟,他们又都可以吃上热乎乎的饭食了。

这正是:

半粒糜谷系苍穹,官家难解土地情。

神灵不眷悲怆事,生来死去还枯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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