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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起床给孩子们做饭。我儿子回家，见我病怏怏的躺在床上，他问我：
“妈妈，你不舒服吗？”
我儿子伸出一双胖乎乎的手，试探我的额头，然后又对他妹妹说：
“朵儿，妈妈像是在发烧呢？”
我女儿被我儿子的话吓哭了。她说，奶奶就是这样躺在床上死的，她不要妈妈躺在床上，她要叫妈妈起床。我女儿哭着喊着说：
“妈妈，朵儿饿了，朵儿要吃饭。”
我儿子说我女儿：“让妈妈歇着，我去做饭。”
我儿子的个头已经高过锅灶台，他说边慌着去锅灶屋给他妹妹做饭。我躺在床上，想要挣扎着爬起来，可是我浑身轻的像棉絮，我只能无力而忧伤的躺在床上。
我的眼泪不争气的顺着我的脸颊往下流。流湿了枕巾，也泪湿了我的心。我的柱子，我的好孩子，我的女儿呀！妈妈无脸见你们呀，我不配做你们的妈妈。
我儿子在锅灶屋做饭，我女儿坐在床沿看着我。我女儿见我流眼泪，她也跟着我哭。我伸出手，摸我女儿的小手。我女儿的小手冰凉冰凉的，她一定是吓坏了，她睁大一双惊恐不安的眼睛看着我，嘴里嘟嘟囔囔着：
“我不要妈妈死，我不要妈妈死……”
“朵儿，我的朵儿……”
我的声音就像从地底下冒出来，我女儿就像见到鬼似的看着我。她突然尖叫起来，奋力抽回握在我手心里的小手。一双惊恐的大眼睛，直愣愣的盯着我。她看见她的妈妈也许就是个疯子、傻子、孬子、白痴。她眼里的妈妈就是个神经病，她妈妈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真的吓到她了。她结结巴巴，磕磕跘跘地说：
“我尿裤子了，妈……妈……”
我心里一惊，以前是我尿裤子。现在好了，我女儿尿裤子了，是我害了我女儿。我无法原谅这样的自己，我闭上眼睛，努力不让自己面对我女儿。我女儿要是因为我，成为别人眼里的疯子、傻子、孬子、白痴，我活着还不如去死。可眼下，我女儿的确是被我吓到了。我该怎么办？妈妈，要是妈妈她老人家还活着，她会帮我的，她老人家一定会帮我的。我罪劣深重，她老人家会原谅这样的我么？
“妈妈，我做好饭后，你能起来吃饭吗？”
我儿子柱子从锅灶屋跑过来，他不放心我，特意跑过来问我。他见妹妹尿裤子了，他说他妹妹：
“朵儿，你快点换件棉裤，不然你也会生病。”
我儿子两条腿跑得飞快，他一会去锅灶屋往锅灶洞添把柴火。一会又跑到里屋，从高低柜里帮他妹妹朵儿找条秋裤和棉裤，又帮他妹妹替换好。他不放心我，又用小手测拭我的额头，察看我有没有发烧。我有没有发烧呢？我没脸回答，我把头埋进被窝里。可我的儿子居然像模像样的说我肯定是病了。我躺在床上，听我的儿子安慰我的女儿，我儿子说：
“朵儿，你别怕，妈妈她只是生病了。妈妈不会死，哥哥向你保证。”
朵儿躲在我儿子身后，小手捏紧她哥哥的衣襟。我女儿朵儿，她害怕靠近我，她真的不爱我了。
我儿子又嘱咐朵儿坐在火桶里烤火，火桶里其实没有生火。不过，肯定比站在冰冷的地面上要暖和点。我抬眼瞅一眼朵儿，朵儿傻傻的坐在小火桶里，低着头不吭声。
我儿子煮好饭，他像我一样，会简单的炒熟白菜萝卜。他把菜端上大木桌，又帮朵儿盛满一碗白米饭，然后递给朵儿。说：“朵儿快吃，你不是说你早就饿了么？”
我儿子说，朵儿不说话，怯生生地接过碗筷。她一粒米一粒米，她一小口一小口，把饭菜吃进肚子里。我猜想朵儿吃进嘴里的饭菜，一定不合她的胃口。我的心隐隐作痛，我不是个疯子，可我也不是个称职的妈妈，我更不是孩子们的好妈妈。
我儿子说我女儿，“朵儿要好好吃饭，哥哥去看看妈妈。”我儿子见我女儿低着头不吭声，他往朵儿碗里夹了些熟萝卜，紧跟着迈开腿脚，跑到我的床前。他要扶我起来，可他的力气还不够，他还需要长大，才能把我笨挫的身子从床上拖起来。我儿子哼哧哼哧，连喘气都费劲，实在是无力把我从床上拖起来，他就趴在我的耳朵边喊我：
“妈妈，你听见我说话没？”
我听见了，我怎么会听不见，我是无脸见人的。我可怜的孩子，我的儿子，我肮脏的身子，怎么能恬不知耻，冠冕堂皇、大摇大摆的见你。我叫你脸上蒙羞，我不是个人呢。
“妈妈，你坐起来吃点吧。奶奶说了，人只有吃饱饭才有力气。”
多糟糕呀，我儿子他搬出他奶奶。搬出她老人家来教训我，教训我这个不是人，连个孩子都不如的坏女人。
“坐起来吃点饭吧！妈妈。”
我儿子在央求我。我儿子说的没错，他奶奶说的在理，一个人只有吃饱饭才能有力气。我的儿子，他小小年纪就懂得这些道理，而我呢？一个四十三岁的女人，活到现在，却连吃饱饭就有力气这样最基本的常识都不懂。以往的我，凭什么活到现在？我无法原谅这样的自己，我没法对自己交代了。扪心自问，我的力气，绝不是吃饱饭就能解决的。
这一次，我没有把自己逼近死胡同。因为我的孩子们，是他们让我进一步看清楚我自己。我儿子迫切地等待着我的回答，我承认我的儿子的确是优秀，这一点不需要我去证明。他是个好孩子，他孝顺懂事，他学习成绩好。因为他的学习成绩好，他可怜可叹的家庭背景，包括他的孬子爸爸，还有他的疯子妈妈，都被他的好成绩一笔带过了。
村里人当作我的面说过，说绝大多数疯子和孬子，他们是因为绝对的聪明才变得疯疯癫癫。一旦他们结婚，他们生下的孩子，要么是个彻底的疯子、傻子、孬子、白痴。要么就是他们异于常人的优良基因，完美融合。所以他们的孩子，不是普通的优秀，而是优异常人的出色。说从我儿子的身上，就足以证明他们的猜想完全是正确的。
我不置可否。妈妈生前说过，人嘴两张皮，说话两边移，谁爱说谁说去。说的好话我们就听，说的不好听，我们就当耳旁风，别理会他们就是。
现在，我有点儿骄傲了。我的儿子女儿，也的确是我的骄傲。我没有像以往那样，想不清楚，看不透彻。我也许慢慢开窍了，我也许现在才开始慢慢长大。我的孩子们需要我，我也需要我的孩子们。我的错不是孩子们的错，我不能把自己的错归咎于我的孩子们。我得找那些伤害我的人讨个说法，而不是拿我的伤害来惩罚我的孩子们。
我说，“柱子，你再扶妈妈一把，妈妈要起床吃饭。你说的对，妈只有吃饱饭才有力气。”
我儿子高兴得跳起来，他说，“我就知道我妈妈没病，我妈妈的病已经好啦！”
我儿子扑进我怀里，我口齿不清地诉说：“对不起！妈妈对不起你和妹妹。妈妈向你们保证，妈妈爱你们，妈妈往后再也不生病了。”
我儿子在我的怀里，我搂紧他，他是我的一棵大树。我长在风中无依无靠，是他在我必经过的路上，成了我最坚实的臂膀。他长得越来越帅气，他已经长到我的肩膀一般高。他一双眼睛，晶莹莹的，透亮亮的，眩着耀眼的光芒。
我此刻的泪水，绝对是幸福的泪水。此时此刻，我的温柔，如夏日的晨风。柔得那纱，缠在我的心上，是我浓浓化不开的爱。
“妈妈，我们去吃饭吧。”
我儿子说，妈妈，我们去吃饭吧。是啊！哪有人不肯吃饭呢？除非像我这样的傻瓜、笨蛋、白痴。我卑虐的惩罚自己，实在是愚蠢、幼稚、可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