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仁贵的问话,刘之余这才像狼一样猛地“嗷”了一声,从嘴里蹦出了几个字来:“蝗、蝗虫,蝗......”话还没说完,就“噗嗵”跌倒在地上了。仁贵赶紧过去扶起他,着急地问:“叔,这是咋咧?”
刘之余瞪大眼睛,用手指着天挣扎着说:“老、老天,你个狗日的!不让人活咧!”说完胳膊无力地垂了下去,没了声息。仁贵急忙用力掐他的人中,可是没有用了,他已经咽气了。他躺在仁贵怀里死了,眼睛却睁得老大,瞪着那没有一丝云的蓝天。仁贵难过得眼泪流了出来,伸手为他轻轻地合上了眼皮。
这个可怜的人,走完了他不幸的一生。可他只是这毕郢塬上千千万万可怜人其中的一个。
蝗虫过后,地里什么也没有了。它们就像镰刀割韭菜一样,无情地把苞谷苗、荞麦苗吃得干干净净,吃光了村民们的希望。毕郢塬哭了,哭得是天昏地暗。
人,就像一颗黄土粒。在这世上,自己的命由不得自己,全凭老天的意思活着。活的是这么的艰难,这么的辛苦,这么的伤心,这么的悲惨!仁贵气愤地想:“啥时候,人的命要是能捏在自己的手里,我一定要把这该杀的老天给收拾了!”
仁贵难过地招呼着人把刘之余抬回了他的家。刘之余的老婆一看到直挺挺的刘之余,当时就晕倒了。刘之余这辈子没有儿子,两个女儿也都死了,只剩下一个可怜的孤老婆子,这丧事没人管了。仁贵想着刘之余是侄子光义的外爷,也算是自己的亲戚。这事情自己不能不管,就主动张罗起丧事来了。
他在这边正忙着,刘富贵急急忙忙地跑来对他说:“掌柜,不好咧!死人咧!”
仁贵气得踢了他一脚,骂道:“你咋老是不会说话?这不死人,我能在这儿张罗丧事?”
刘富贵梗着脖子,瞪着眼,喘着粗气说:“掌柜,我说的不是保长死咧,是王师合他大,王道临死咧!”
仁贵惊呆了:“啥?他,他死咧?咋死的?”
刘富贵大声地说:“是,是孙茂才用枪打死的!”
“啥?”仁贵一听更惊讶了,“这狗东西,平时胆小的像老鼠一样,还敢杀人?你赶紧说,到底是咋回事?”
刘富贵着急地说:“掌柜,咱边走边说些!”
仁贵说声“好!”就立即动身往回赶。他一边走一边听刘富贵讲述刚才发生的事情。
原来早上王道临来到佛堂,刚要进去,被今天站岗的孙茂才拦住了。他就瞪着眼睛和孙茂才吵了起来:“哎,我说你个碎仔儿,我就进去给菩萨烧个香,祷告一下么,你拦我弄啥?”
孙茂才也瞪着眼睛说:“你不是从来不信佛,只信道么?咋今儿想起来拜佛咧?要祷告到村东头的庙里去祷告!再说咧,一会儿八善人还要施粥呢!你这会儿进去算咋回事儿?不行!”
王道临一听这话就发火了:“信佛信道,那是我的事,跟你有啥关系?再说咧,那村东头的无量庙年前就断了香火,谁还到那儿去烧香?遭了这么大的灾,我进去祷告一下都不行?他义和堂的人也不敢拦我,你个碎怂算老几?我看你娃是狗仗人势!赸远!”说着话就要往里面闯。
孙茂才一看王道临这么嚣张,就猛地一推他,顺手把枪端了起来,大声吼道:“你个老东西!当年我大我妈是咋死的,我可记得清清楚楚!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今儿还骂我!我看你是活腻味咧!信不信,你爷我现在就一枪崩了你?”
王道临眯着眼睛嫌弃地笑了:“哼,就凭你,还想吓唬我?嗯,赶紧辟远!小心我儿回来收拾你!”
孙茂才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他两眼冒火恶狠狠地说:“你个老东西,我今儿就给我大我妈报仇!”说完“哗啦”一拉枪栓,把枪口对准了王道临。这时,旁边的人都吓坏了,连忙好言好语地劝说着孙茂才。哪知道孙茂才根本听不进去,大喊一声:“都赸远!谁再劝我,我连他一起崩了!”
王道临却满不在乎地嘿嘿笑着,摇着手说:“欸,各位乡党,都嫑劝这不吃人食的狗东西!他娃有种,就给我这儿来一下!”说完把双手往后一背,胸脯往前一挺,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孙茂才,眼神里充满了藐视。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是个人?孙茂才被彻底激怒了。他大声喊道:“欸!老东西,你去死吧!”就扣动了扳机。只听见“啪”的一声枪响,王道临胸口上冒着鲜血,“噗嗵”一声仰面朝天地倒在地上了。他万万没想到胆小如鼠的孙茂才真的敢开枪。他躺在地上张着嘴巴,睁着充满惊讶的眼睛,一声没吭地死了。
周围的人都吓得说不出话来了,瞪大眼睛呆呆地看着。孙茂才把枪一扔,跪在地上大声喊着:“大呀,妈呀,娃给你把仇报咧!”然后趴在地上,脸紧贴着地面使劲地哭了起来。
仁勤得到消息后跑到佛堂门口一看,气得浑身哆嗦,用手指着孙茂才大声骂道:“孙茂才,你,你个狗东西,咋能在菩萨眼皮子底下杀人呢?你这是作孽呀!那个,那个富贵,你赶紧到北街去找九掌柜。哎呀,这可咋办呀?”
等仁贵和刘富贵赶回佛堂时,仁勤已经让人把王道临放在一张门板上,用一条旧床单盖住了尸首。孙茂才像只死狗一样趴在地上还在哭着。仁贵走过去,使劲踢了他两脚骂道:“你个蔫怂,胆子咋这么大?真是蔫驴踢死人呀!你给我起来!富贵,把他枪收了!从今儿起,不准他再碰枪咧!”
孙茂才却没有反应,还在那儿哭着。仁贵忽然想起当年他的父母被打死的情景来,心里觉得他挺可怜的。
刚埋完刘之余,得到信儿的王师合就带着人回来了。他连家都没回,直接就冲到仁贵家里来,嘴里喊着要杀了孙茂才为父亲报仇。孙茂才吓得躲进了地窖。仁贵急忙把怒气冲冲的王师合拉到自己屋里。王师合气呼呼地对仁贵说:“我是亏了先人!把枪卖给你,让你的人用枪把我大打死咧!我这是不孝呀!老九!”
仁贵看着他这么激动就劝他:“师合,你看,这老话说死者为大,入土为安。咱还是先把你大埋了,下来再说孙茂才的事情,行不?”
王师合“哼”了一声,一句话没说转身就走了。他心里虽然有气,但还是听进去仁贵的话了。
王师合刚办完父亲的丧事,仁贵就把他拉到自己的家里。在仁贵家的上房里,王师合看到一桌酒席时愣住了。酒席虽然只有四个菜,可也有肉有酒。他一屁股坐下,咽了口唾沫说:“老九,你真是大财东。在这个时候也只有你娃能摆起这个酒席咧。”
仁贵陪着笑脸说:“你这是啥话嘛?我这,还不是看着你回来咧,咬着牙整的?来,不说咧,咱弟兄两个先干一个!”说完,两个人就举着白瓷酒盅,一口干了。
仁贵看见蔡老五还端着酒壶站在旁边,就对他说:“老五,你把酒壶放下,先出去。你把门关上,在外边守着,谁都嫑让进来!”
蔡老五应了一声,放下酒壶出去了。王师合吃了一口菜后说:“老九,这事情你想咋办,就直说!咱弟兄两个不绕弯弯!”
仁贵一听这话,就又给两人各倒了一杯酒,然后端起酒盅来说:“来,师合,再喝一个!”
两个人又喝干了酒盅里的酒,这次王师合自己动手倒上了酒。仁贵说:“来,吃口菜。师合呀,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有气,可是这村里的乡党们都传说二十年前是你大带的清兵把孙财东家抄咧,还害死了孙财东两口子。茂才从小跟咱两个一起耍,那关系好得像是亲兄弟。你看如今,咱两个是要啥有啥,可他就是因为两个老人走的早,可怜的这会儿都三十多岁咧,不但是个穷光蛋,还没有老婆。人都说你两家有仇呢!如今,茂才把你大给害咧,可村里的乡党们都说他做的对。你说,二十年前,到底是咋回事嘛?”
王师合端起酒盅一口干了,闷着头吃着菜,不吭声。仁贵又给他倒上酒,他又一口干了。就这样他连续喝了四杯酒后,才长叹一声说:“唉,老天爷呀,这都是报应呀!当年孙财东把我大从镇上救回来,我大不但不念好,还骂个不停。清兵打回来时,他带路去孙财东家。其实也没想着害死他两口子,只是想吓唬一下子。谁知他家的长工张老牛那个生生货,平时蔫得跟驴一样,那天竟然端着火枪连着打死了四五个清兵。这下子把祸给闯下咧,结果他自己让人打死了不说,还害死了孙财东两口子。”他说到这儿,就瞅着仁贵问:“老九,你说,这事情该咋办?”
仁贵端起酒盅,抿了一口酒慢慢地说:“师合,你是念书人,又是在外面混的人,道理比我懂得多。我没念过书,可我知道戏里头有句戏词是冤家宜解不宜结。既然你也承认孙财东两口子是你大害死的,那人家茂才如今报仇也是理所应当的。你要是现在杀了茂才,村里人都不会说你好。你今后,在咱村还咋待下去呀?再说咧,孙育才还在军队上当旅长呢!他要是回过头来,再找你报仇,你看这事情就没完没了咧!”
刚要夹菜的王师合听到这儿,把筷子举在盘子上愣住了。他半天才放下筷子,叹了口气说:“唉,老九,你说的有道理!我二大也这么劝我来着。对着呢,这日子还得往下过。这两年咱这儿遭灾咧,人心里都不好受。我要是再闹出个事情来,就不好收拾咧!我听你的,这事情就算过去咧,咱不再说咧!来,喝酒!”
他嘴上虽然这么说,可仁贵知道王师合其实心里是害怕孙育才,还有那个“疯狗”范三良。王师合走后,仁贵把孙茂才叫来,板着脸对他说:“茂才,你打死王道临的事情我给你摆平咧。今后你可得忍事,不敢再闯祸咧!”
孙茂才当时感激得眼泪就掉了下来,喊了声“哥!”突然就跪下给仁贵磕了一个头。吓得仁贵赶紧把他扶起来了,埋怨着:“茂才,咱都是从小耍大的兄弟,这个头我可受不起!”
孙茂才紧紧地抓着仁贵的胳膊说:“哥,这个头我该磕。你的话我记住咧,你放心,我再也不给你惹事咧!”
刘之余死了,谁来当保长,却让镇上为难起来。有人就撺弄着让仁贵当保长,可仁贵坚决不当。他想自己的二哥是团长,六哥是县长,兄弟仁陶在西安是省军医院院长,哪个不比镇长的官大?让自己这个义和堂大当家的当保长,太掉价了!
镇上商量了半天就让孙茂才没出五服的兄弟孙德望当了保长。这个孙德望今年才二十三岁,原先在镇上学校里教书,这两年闹灾,学校关门了,他就回到村里了。其实谁当保长,村民们都不关心。眼下灾情严重,各村保长的主要任务就是和镇上联系救灾的事情。其实所谓救灾,也不发一粒粮食,只是嘴上关心一下,再有就是统计一下每月饿死了几个人。村民们最关心的是地里的庄稼连着五料子都没收成了,眼下怎样才能活命。
仁贵看着今年种麦子是没有希望了,就开始让全家人每天限量吃饭。仁勤在佛堂施粥也开始限量了。谁也不知道这个光景,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每个人都咬着牙,饿着肚子,熬着日子。
老天爷像是瞎了眼睛,一直到第二年的六月份都没下一点儿雨雪。村里村外的树叶全吃光了,树皮也吃光了,更不要说地上的草了。本来应该是满地绿色的季节,却像冬天一样的干枯。这都不算什么,很多人家的牲口,鸡、羊、狗、猫都被吃光了,就连老鼠都被逮住吃掉了。可就是这样,路上经常还有人走着走着就倒地死了。有过路要饭的,也有梁村的人,很多人家都绝户了。